弁兮鸴斯
暮色第七次漫过雕花窗棂时,鸴鸟正扑棱着翅羽归巢。它们的尾羽掠过绛红晚霞,碎金般的光斑落在青瓦上,提提如旧时母亲笸箩里散落的米粒。檐角悬着的竹笱空荡已久,鱼梁边的芦苇抽着新穗,在风里晃成一片未及收束的绿丝绦。
我蹲在苔痕斑驳的土埂上数蚂蚁,桑树枝桠忽然发出细响——是哪只宿鸟踩断了枯枝?窗台上那只未编完的柳筐还在,竹篾间卡着半片泛黄的桑叶,像母亲当年没穿进针眼的丝线,永远悬在将明未明的晨雾里。她临终前说“等筐编好了”,可筐沿的裂口早已爬满时光的纹路,比她鬓角的白发更先苍老。
周道的莠草又深了。去年此时,父亲的皂靴碾碎晨露,惊起流萤点点。他掌心的纹路划过我手背,胡茬蹭得鼻尖发痒:“小弁要像这桑树,根须深扎黄泉,枝桠直抵青冥。”如今我站在树下,指尖悬在粗糙的树皮外,终究不敢触碰——怕碰落枝头未熟的桑葚,更怕惊醒藏在年轮里的、关于“恭敬”的旧梦。
蝉蜕还黏在桑枝第三道疤上,薄脆如一片凝固的月光。渊边萑苇正盛,淠淠如绿衣舞者,可我的影子跌进苇丛,碎成父亲藤条下散落的、再拾不起的星子。野鹿奔过时,四蹄踏碎水面的银鳞;雉鸡朝雊时,必有雌雉在雾霭中应和。而我是棵生了虫的坏木,枝桠蜷曲如被揉皱的帛画,连鸴鸟都不愿在我肩头暂歇。
昨夜梦见父亲站在雨巷尽头,藤条上的水珠砸在青石板,叮咚成当年未说完的训诫。鞭梢扫过脊背时,痛意竟泛着暖意——原来被责罚也是一种锚定,至少证明我曾是他眸中不落的星子。醒来时枕巾洇着盐渍,檐角鸴鸟的啼声穿云而来,像母亲竹篮里未拆的丝绦,丝丝缕缕缠着未缝完的冬衣。
路过自己的鱼梁时,木栏已被青苔啃出裂痕。竹笱还悬在水边,却再无游鱼撞进网眼——它们早顺着洄流,游进了父母不再回望的岁月。有人说“莫高匪山,莫浚匪泉”,可人心的沟壑比太行更深,比九泉更冷:陷阱里的野兔尚有路人放生,道旁的尸身尚有行人掩埋,为何我的悲喜,却像柳筐里漏下的碎米,永远填不满时光的缝隙?
暮色又起时,鸴鸟在新巢里梳理翎羽。我摸着柳筐上交错的经纬,忽然懂得:有些伤口注定要在月光下结痂,有些依恋注定要在荒草里腐烂。就像桑梓的影子终将被暮色吞噬,而我掌心的茧,早已刻满“不属于毛,不罹于里”的天问——这被剥离了表里的躯体,究竟是上天遗落的辰星,还是人间漏收的莠草?
檐角的竹笱晃了晃,漏下几滴未凝的露。筐沿那半片桑叶忽然飘落,覆在当年母亲缝到一半的针脚上,像一声永远悬在唇齿间的、关于“归巢”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