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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放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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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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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无可救药的暗恋+陈乐樟

高三时,张林发觉自己无可救药地陷入了暗恋。

他问赵妤:“你还记得韦晴吗?”

“就是你排话剧认识的那个?”

“对,就是‘白雪公主’,我感觉我喜欢上她了。”

“啊?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张林也说不清楚。暗恋是一个积攒的过程,好比天天往储钱罐里扔一枚硬币,习惯成自然。等哪天不小心把储钱罐碰到地上,一声脆响过后,一堆硬币在眼前闪闪发亮,那种惊喜感会把你冲昏了头。

他当然喜欢穿着戏服的韦晴,素色纱裙一落地,白雪公主就乖乖地上了身,连粉黛都不用施——那是白雪公主恶后妈用的东西。他当时被叫去帮忙,演了个无关紧要的配角,跟韦晴并没有多少直接交流,那一道倩影就安安稳稳地在罐子里躺了一整个暑假。暑假结束,整个级部要搬去高三楼,韦晴发来消息,请他帮忙搬书,他搬完,拍拍手走开;第二天,韦晴给他送来一杯百香果茶,于是一粒百香果就是一枚硬币,混着糖精色素喝下肚去,走两步,在肚子里撞得叮当响。再然后呢?哦,是他们一起从高三楼旁边的学校侧门往外走。韦晴总是比张林出来得早,他只要看见街灯下是粉红色书包和高翘的马尾辫,就被牵引着魂魄似地走上去搭话;韦晴对着他说话,眼睛在夜空里闪闪发亮,她话不多,然而嘴一张一合,每个字就又像硬币一样打在张林脑门上,高高弹起来,在空中变成千百只萤火虫,让张林头晕目眩。街灯把韦晴的剪影投在地上,那剪影掠过竹林也掠过他的内心,像一阵风带倒了罐子,于是硬币铺了满地,在街灯暖色的光下熠熠生辉。

张林开始去班里找韦晴。钱钟书说:“男女之间,借书的学问是很大的。”这道理张林当然明白,然而高中不许你看书,只许老老实实学习。

张林只好去借数学错题本。

“你看完了?”韦晴倚在门框上,伸手来接本子。

“看不完——还看不懂。”张林晃着脑袋,一脸痛苦地说。

“哎呀,你们班那么多数学好的人,放着他们不问,你何必来问我这个文科生呢?”

“我们班里一个个不都是选了物理化学的理科生吗?我们这个组合是插进去的,偏文,跟他们不一样,他们讲题我听不懂。不是说‘物以类聚’嘛,我找组织来了。”

这句话是真的。可惜,张林的数学是没救了,让韦晴讲了几回,他还是似懂非懂。不能总是去问吧?会招人烦的。于是张林转换策略:第三节晚自习下课铃一响,他就把自己从凳子上发射出去,一路跑到韦晴班门口的楼梯间,蹲在那里假装系鞋带。张林有“三恨”,一恨韦晴周四干值日,二恨韦晴的闺蜜收拾东西磨蹭,三恨有人在他后脑勺上拍一下,对着他把眉毛一挑、嘴一咧:“一起走啊!”

张林想,赵妤能懂他的。

赵妤也有喜欢的男生,不过还只是淡淡的好感。她不腼腆,跟男生和女生都玩得来。全班男生中,阿浩算得上“兄弟”。阿浩的女朋友在理科班,隔了层天花板,像谈了场异地恋,一天见不上几面。见面了,却又吵架,所以赵妤一跟阿浩聊起喜欢的男生,他就说:“爱情的苦我劝你不要吃。”说完还抹泪似地拂拂眼睛。

阿浩女朋友的成绩比他差不少。那次段考完出来分数,阿浩名次还是在前面,但对于平常水平来说确实没考好。阿浩伤心,趁着晚自习前的十五分钟上楼找女朋友倾诉,然而那女孩考得更靠后,非但没安慰他,反问一句:“如果高考也是这样,你会不会去我的大学找我?”阿浩听完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回答,黑着脸跑下楼,坐到凳子上就开始哭。赵妤坐在旁边陪着他,安慰说:“女生问这种问题太正常了,以前我还经常这么问‘那个人’呢。哎,你别哭啊,跟女孩子似地,笑死人……”

一到大课间的跑操,两个人一起隔三岔五找理由请假,一个生理期紊乱,一个“体弱多病”。因为又在打冷战,阿浩的女朋友没来找他,他们就坐在阿浩高高的书立后面分着吃饼干。估摸着大家快回来了,赵妤摘下发卡把吃剩的饼干夹好,打开书包要丢进去,看见里面的药才想起来——到时间吃药了。

“一天三次,还得定点吃,真麻烦。”赵妤咕哝着。

“十点吃吗?”阿浩正在解一道题。

“嗯。”

阿浩停下笔,在自己的日历上写下“10:00”。赵妤用余光看见,她含一口水,一仰头,热水带着药被咽下去,那股热流让手脚暖和了一些。

下一次考试,两个人一起没考好。第二天是回家周,赵妤想,什么“全市联考”,一个个学校没一个好东西,非在放假前出成绩——这下可好,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只能生着闷气过了。

捱到第三节晚自习下课,赵妤趴在桌子上打算眯一会儿,阿浩背着书包来到她桌前:“咱俩去湖边吧,我想散散心。”

十月初的夜晚已经有些泛冷,赵妤裹紧了外套坐在电动车后座上,抓着书包肩带,又缩起身子,让阿浩的身体给她挡风。L城的湖确实大,但她是L城本地人,小时候,父母常带着她来湖边散步,沿着湖一天天地走,见得多了也就不觉得什么。

他们在沙滩的石阶上坐下。湖水缓缓地舔着沙滩,在半轮月的映照下泛着粼粼的银光,城市的高楼和灯火都在对岸、河堤那侧,河上又起雾,在这边只能望到似有似无的轮廓和朦朦胧胧的几点闪光,仿佛很远,这让赵妤心里有了一种暂时逃脱的轻松感。沙滩上有几对情侣,笑声、歌声隐隐约约地在风声里震荡着。受了这轻快氛围的感染,赵妤不自觉地哼起歌,慢慢地唱出声来,阿浩也跟着一起唱。他的声音并不好听,像悲伤的熊二,但赵妤没有笑,因为她很享受这趟“出逃”。她家离学校近,就在学校上完第四节晚自习才回家,这时父母往往已经歇息。这一夜,她本来应在家里书桌的孤灯下独自抑郁、反省,然后在不眠的床上祈祷下次一定要考好;而现在她坐在逐渐冷清的湖边,嗅着湖风吹来的阿浩的体温放歌……她真庆幸能有阿浩陪着她。

阿浩问:“回去吗?”

“再坐坐。”

赵妤知道,沿着注入这湖的河流北上,就能到达她想去的城市。可是河太长了,况且她坐在这边,连入河口都看不见。她感觉自己是条鱼,一条力不从心的鱼。

“原来神仙鱼横渡大海会断魂,听不到世人爱听的福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赵妤一睁眼,第一缕阳光正越过远处的高楼。阿浩还在靠着她睡着,而且一直滑到她腿上,她一动,阿浩也醒了。赵妤没扎发卡,头发垂下来,像帘子似地罩着两人的脸。四目相对中,赵妤感觉她真是很喜欢阿浩,这种喜欢来自长久的熟悉,以及脆弱时的陪伴,就像湖光抚慰了她的伤心,还像湖边的潮湿空气一夜之间浸透了她的身体。阿浩像湖。

一瞬间,她忘了喜欢的男生,也忘了怀中人的女朋友。迎着破晓的阳光,赵妤吻了阿浩。

阿浩脸上没有她前任一样的胡茬。

回去的路上,赵妤牢牢地抱着阿浩的腰。

她想起《花样年华》里的台词:“我相信我自己不会像他们那样——原来会的。”这是张林喜欢的电影。她给张林发消息:“我也‘暗恋’了。”

今年的十月热得出奇,已经中旬了,还是夏天的温度,下周又降温,一副乍暖还寒的臭脾气。一中要求学生们周一到周五必须穿校服,周末除外,且周六又有规定的一个半小时“校内假期”,于是,周末的女生们纷纷穿起来裙子,盛装欢送今年最后一波高温。天阴着,有种下雨前的闷热,像是张林郁结的情绪。他跟赵妤约好了一起过这一个半小时,正哭丧着脸站在赵妤班门口,看见穿裙子的女生们像燕子一样三两成群地飞去了,一个不是、两个不是、三个怎么还不是啊喂……人走得差不多,赵妤才在门口出现,仍旧一副平常周末那种干练的打扮:灰色高帮帆布鞋,天蓝色牛仔裤,配一件白色纯棉的硬挺上衣,头发在后面挽成一个髻子,只留两束垂在脸侧。她看见张林一脸苦相,也皱起鼻子撅起嘴,学着他的表情做了个鬼脸,问:“怎么?又找人家韦晴‘开屏’去了?脸跟包子似的……”

张林不接话,问:“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还穿这一身?你阿衰啊——整个衣橱就这么一套衣服。”

“我又不穿裙子。”

“倒也不是说非得穿裙子——你为什么不穿裙子?”

“你不知道嘛?我腿上有疤。”赵妤说得理所当然。

“你磕着了?”

“用刀拉的。”

张林猛地一刹;赵妤脸上云淡风轻,看不出波澜。

“你抑郁啊,怎么还自残?”

“不是啊,你不知道嘛?我还以为这事闹得挺大的。上学期我跟‘那个人’分手嘛,结果考试的时候一排座次,我俩只隔着条走廊——那次就是在你们隔壁班考的——当时分手还没一个星期,他已经拿我当空气了,连点儿尴尬都没有,我气不过,试卷上的字在我眼里直跳,然后就……‘激情犯罪’了呗,用刀子在腿上划拉了几道,瘸了大半个月。”

是有这么回事。有一次班里列队做着广播体操,张林看见赵妤由她母亲扶着一瘸一拐从队伍中间走过,但当时他只是认识赵妤,还并不熟,也就没过问。

所谓“那个人”,是张林在县级市上初中时的同学何硕。张林记得,高二时校长灵光乍现,在餐厅前面搭起来戏台,学生们在晚饭时间上去演出。那天,张林看见何硕,旁边站着赵妤,就跟他们打个招呼,站在一起看戏。台上演的是课本剧《茶馆》,很传神,三个人在台底下学着过去戏园子里观众的样儿拍手扯着嗓子喊“好”,激动得恨不能把手里的卷饼扔出去。赵妤几乎能背出来演员下一句台词,张林由此记住她,回头加上了QQ好友,然而终于没什么话可说,就在互相的通讯录里躺着。

之后的一个回家周,张林突然收到赵妤的消息,

“你觉得何硕这人怎么样?”

一个问句,没头没脑,像是凭空变出来甩给他似的。张林还没想好怎么回,那边紧接着又发来一条,

“老子跟他分手了,我看就他妈一纯渣男!”

然后开始控诉何硕打着“不爱了”的幌子移情别恋。张林这边消息多得手机提示不迭,抓紧把铃声关上。他认识那个女生,是何硕高中时爱而不得的“白月光”。虽然他跟这一对“狗男女”都不熟,但既然没什么事,听听八卦也是极好的。

当时赵妤四处找人骂何硕,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但她没想到,张林不但能听下去她的絮叨,甚至表达了一些同情——“我代表组织慰问你,同志受苦了”——虽然他也代表不了什么组织,但赵妤还是觉得这人能处。后来时不时找张林骂两句,“听听小赵的感悟”,张林也愿意做吴哥窟的树洞,于是逐渐熟络。

想到前几个月赵妤一会儿跺脚攥拳地发誓“好马不吃回头草”,一会儿哭哭啼啼地念叨“我真的好喜欢他”,张林感到一阵哀怜。他知道赵妤是对爱这样狂热的人,可她的“暗恋”跟何硕的“移情别恋”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况且,已经确定关系一个多星期了,他们到现在还避着人,阿浩也没分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处着。

张林打心底里害怕赵妤再受到什么伤害。这种担忧又近乎恐惧的心理让他突然有一句很矫情的话:“要是当时我能劝劝你就好了……”他还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都说了,是‘激情犯罪’嘛,没什么可劝的。”赵妤一摆手,作出大大咧咧的模样。

张林侧头看着赵妤,她的眼神中有一份坚定。他知道赵妤听懂了他没说的意思,就低下头,不再言语。

走到篮球场前,赵妤不动了。她之前喜欢的那个男生在打球。

“说说你‘开屏’的事儿吧。”赵妤把手搭在栏杆上。

“对,正事儿还没说呢。真气死我了。今天我去找韦晴,你知道人家神神秘秘地问我什么吗——她问我跟我们班那个‘驴脸’熟不熟,跟我说她一直很喜欢他——我倒了血霉啊我……”

赵妤一下“哈哈哈”笑出来。

她知道“驴脸”。那是一个很爱打扮的男生,整天摆着一副扑克脸,凡人不理的样子。据张林说,“驴脸”一直很排斥他,二人关系不好。

“那你怎么说?”

“怎么说?不认识,不熟!我还把他当时带头排斥我的那些破事抖搂给韦晴了,真是‘一叶障目’,就看见那张驴脸了。什么跟什么啊……”张林很小心地没有说出“况且他有女朋友”。

又是一阵沉默。篮球在场上“砰砰砰”地响着,像京戏中的鼓点,那男生一个三步上篮,整个人飞在空里。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赵妤笑起来。

“你说,我这事儿能成吗?”张林只觉得吵。

“你就坚定不移地执行咱俩制定好的‘方针’:老老实实学习,跟她考一样的大学。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赵妤学着列宁的样子把拳头攥在胸前。

“好。”

下周就是元旦假期,在这人人盼着放假的雪夜,赵妤分手了。

班里人逐渐知道他们谈恋爱的事后,赵妤的闺蜜们在水房拦住阿浩:“你不能这样‘吊着’赵妤。”阿浩的女朋友大概也知道了。她不再用各种花招“考验”阿浩,而是一有空就来班里把阿浩叫出去,直到快上课才放他回来,阿浩也并不告诉赵妤他们谈了些什么。

在这个雪夜,阿浩终于告诉赵妤,他还是选择他的女朋友。

赵妤你别哭。

赵妤不哭,更多的是生气。像上次分手一样,她胃里疼得痉挛,蜷在床上不能动弹。她曾经跟何硕一起在考试的中途被班主任撵回家反省,还曾经与阿浩在河边坐了个通宵,可再珍贵再美好的经历都没能抵得过另一个人勾勾手指。看来,爱情不会被外力打败,爱情只会被爱情打败。

无所谓,她跟阿浩之间,不过是两个失意的人暂时相互安慰嘛,赵妤这样对自己说。不对,相互“利用”。她换了一个字眼,心里觉得好受些。明天该会组织扫雪吧,蓦地,她想到张林挥着跟他差不多高的雪铲的滑稽样,却禁不住疼,只能在被子里“哼哼”地笑两声。

第二天,拉开窗帘,街灯下已经是厚厚一层雪,整个L城都是厚厚一层雪。赵妤生在L城,长在L城,L城就是她此刻眼中的整个世界。雪落满了L城,也就落满了她的整个世界。

细雪仍在斜斜下着,打在羽绒服上又飞起来,能听见接续的轻微拍击声。路上的雪还没有被车轧过,连个脚印也没有,很平滑地随着上坡下坡起起伏伏,像是荡漾着的奶油,赵妤看在眼里,心下感到些微的甜意。远远地,她看见穿校服拿雪铲的身影,还看见高三楼上许多教室都黑着灯,就索性不回教室,直接找人打雪仗去。不过她不愿意去自己班里的卫生区——阿浩和何硕一定都在,只好满校园乱走,试试找张林的班。

她看见张林了——是这个班,体形也像,还把自己裹得那么严实,一准儿没错。班主任都没在,大概是被统一叫走开会,学生们正撒开了玩,“我操”声和尖叫声满天飞。赵妤蹲下来,团了两个雪球握在手里,对着其中一个默念“妖魔鬼怪快离开”,像是把坏情绪都注入到里面,抬手扔出去。本来那雪球是要打在张林旁边的,结果张林俯身铲雪,一撅屁股,被打了个正着。

张林不知道有谁会拿雪球扔他。他四下里找,满眼只看见一样的校服,结果另一个雪球迎面而来,打了个透心凉。他伸手抹掉脸上的雪,看见赵妤站在面前。

“这个雪球我可是在心里默念过‘张林高考一定上六百’才扔的,你看这一脸好运,多喜庆。”赵妤嬉皮笑脸地说。

雪进张林嘴里了,他吧唧吧唧嘴,笑说:“嗯,反正生日一大早挨这么一下是挺够受的。”

“你今天过生日?”

“对啊。”

“你不早告诉我!”

“你又不问。”

“晚上下了自习来找我,给你个惊喜。”

话说得信誓旦旦,赵妤心里却乱得很。本来就心烦,弄得一晚上没睡好,又要琢磨张林的生日礼物,一个上午她过得浑浑噩噩,只看见老师的嘴在一张一合,话到耳边,却变成摔破了的玻璃,不但理不出个头绪,还硌得人生疼。捱到下午,她觉得不能再拖了,必须把张林的生日礼物备好,也算是在这操蛋的一天干了件正事。她想去学校小超市转一圈,但那样买来的礼物显得多敷衍,对不住他俩几个月来的同病相怜,最好动手做一件。赵妤跟班里爱做笔记的朋友借了彩笔,在白纸中央写上生日快乐,再把空白用张林的名字填满,写到后来,笔下完全成了机械动作,脑子就闲下来。

张林会不会跟韦晴要生日礼物呢?够呛,张林是个胆小鬼。

她宁愿张林胆小一点。

打过晚三下课铃,张林在班门口喊她。赵妤把涂得花花绿绿的纸拿出来:“该给你买个礼物的,谁叫你不早说呢。生日快乐!”

满纸的名字五颜六色,是不小心洒了一地的彩虹糖。张林端着纸只是笑,眼里微湿,半晌才说一句:“你过生日的时候一定喊我。”

“当然,百分之百喊你啊!”赵妤在他肩膀上锤了一拳。

过完年返校,赵妤一进班门,迎面撞上板着脸的班主任,忙不迭来到自己的桌子前——积了一个寒假的灰且先不擦吧,保命要紧——一屁股坐下去,等着班主任训话。

“收假了,市里也马上要进行一模了,高考迫在眉睫。从今天开始,你们就得把自己调整到冲刺的状态!今晚上咱们考试,拖桌子吧。”

班主任扭头一走,叹息四起。

然后是一轮又一轮催命似的考试。

教室在一楼,班主任借此方便,让学生提前吃完饭,等其他班学生在饭点吃饭时,赵妤班里开始考试,这样和第一节晚自习连起来,刚好是两个半小时,一场语文考试的时间。

这天考完试,班主任贴出来前天的成绩,赵妤过去看,一算,这是开学后何硕第五次没考过自己,登时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感。她提上杯子去打水,被隔壁班的朋友拦住:“有个叫张林的让我和你说,他‘没成’。”

赵妤一愣,知道张林听他的建议,跟韦晴表白去了。

意料之中,希望张林绝了念想后能调整好状态。但张林像包子似地皱起来的脸又浮现出来。嗯,还是要去慰问一下这位让本领导牵挂且头疼的同志吧,赵妤想,就趁大课间爬上五楼找他。等了十分钟,不在,只好借了笔写张纸条,压在张林笔袋下面。

张林从露台透气回来,看见桌子上的纸条,认出熟悉的字迹:

“你怎么不在?我们上次考试成绩出来了,那个人的分现在跟我没法比,你加油,高考考过她,我要让那个人一败涂地! 妤”

张林知道“那个人”是谁,也知道“她”是谁。赵妤一个安慰的字没说,但这就够了。他把纸条收在眼镜盒里,覆上眼镜布。但人是不能安慰的,得到了安慰就得到了共鸣,就有了伤感和掉眼泪的借口。他还是后悔去表白,并不是责怪赵妤,而是觉得自己傻——韦晴明明不喜欢自己,他还傻乎乎地想尽办法在韦晴常路过的地方跟她“偶遇”,然后骗自己说这是“有缘”。

开学后韦晴跟他碰面时再也不打招呼,装作没看见。张林向赵妤倒苦水:“你知道吗,我最恨别人不理我,最恨!这对我来说不公平!”

赵妤劝他去表白,成与不成,都少个念想。

说去就去。张林花一天时间打好了腹稿,挽起袖子来到韦晴班门口,摆开兴师问罪的架势。等韦晴磨磨唧唧地出来,打好的腹稿早已经因为紧张全不作数。

“你……你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我哪里惹到你了吗?”

“没有啊,我并不记得没跟你打招呼。”

“你可拉倒吧。好几次,你明明看见我了,扭头就跑。”

韦晴把胳膊抱在胸前,抿了抿嘴,说:“我觉得你来找我太勤了。”

张林感觉这话就像是他的冲锋号,心脏用力一收,全身的血都被往脑袋里泵,

“那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啊?”

韦晴往后的话,张林只听见“没感觉”“有喜欢的人”“做朋友”,剩下的则被他像英语里的虚词一样省略了、忘掉了。

张林忍不住眼泪,抓紧拿出来眼药水滴在眼睛里,不想让班里人看出来。

下了自习,他去找赵妤,看见她在收作业。赵妤把作业往桌子上一放,喊一句:“都往我桌子上交!”出来说:“走!”

“你不上晚四?”

“我送你出去嘛。”

街灯在路左边,然而赵妤总是爱靠右走,张林就和她一起走在暗里。

“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

“得这么想——她既然拒绝你了,你就不用非得跟她去同一所大学了,不如化悲愤为动力,考过她,也不至于啥也不剩不是?”

张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哎,你怎么这么消沉。”

“能不消沉吗?”

赵妤突然掉转身,抓住张林的肩膀,摇晃着他说:“你他妈振作起来,张大林!我上学期也被甩了,现在不是该怎样还怎样吗?我讨厌你哭丧着个脸。你给我考过韦晴,也给我考过‘她’,听见没有?”

“听见了。”

“你发誓!”赵妤用食指指着张林的鼻子。

“我发誓。”

一阵晚风从赵妤背后吹来,把她身上的暗香氤氲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那暗香和扑鼻的花香不同,很淡,却很容易分辨出来。

送到门口,赵妤说:“我回去了,你好好的。”张林回头,看见赵妤走在朗月下暗沉沉的道上。

因为赵妤班里动不动就在饭点考试,张林只好启用“小纸条”这种古老而不过时的办法。张林的小纸条用文言写,繁体、竖排、不加标点,拿远了看像排着好几串算珠;赵妤把这些小纸条收在数学“五三”里,再用纯英文回覆过去。张林的同桌说这是躲开老师注意的好方法,张林让他滚蛋,说这是文科生之间的浪漫。同桌啧着嘴,一脸贱笑地说张林“有情况”。张林又改口——“浪漫的‘默契’”。

赵妤说不清自己对那个男生的情愫到底算不算喜欢。是喜欢吧,那她为什么吻了阿浩?不算喜欢嘛,那举着球飞在空中的身影却挥之不去。张林的小纸条让她感到不那么矛盾和孤独,也让她能不去细想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思。赵妤写在小纸条里的那些话支撑着张林也支撑着自己。

两个人的“默契”一天天叠厚起来,班里墙上的倒计时牌却一天天撕薄下去。高考前夜,晚自习管得很松,大家都沉浸在即将逃出生天的喜悦中。张林只觉得有一片未知像此刻的高温一样蒸着他,高兴不起来。他不知道高考将塞给他一张去往何处的船票,但他知道赵妤想去的城市,他也清楚,如果可以,他愿意与赵妤有共同的目的地。

张林觉得自己无比需要跟赵妤见一面。

第二节晚自习还没结束,楼道里就热闹起来。张林出门,一路下楼来到赵妤班门口,里面黑着灯。他有点懊恼,就出教学楼,想从靠近韦晴班的那个楼梯登上去,却在门口看见正往操场走的赵妤。她今天穿了条牛仔布的深蓝长裙,人跟夜色很协和地融在一起。

“赵妤,你们班怎么没人了?”张林喊一句。

赵妤闻声回头,跑过来:“我们班主任让我们晚三甭学了,她带着上操场玩去。”

“唔……明天高考……”

“你紧张啥劲,肯定能考好,我说的!”

“我是说,高考完我就回县级市了,我很难再见你……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激情犯罪——他心里闪过这四个字。

赵妤愣了一下,笑说:“干嘛,怎么就很难再见我了?你别想三想四的,老老实实考试!我走了。”说完,扭头跑进黑暗中。

赵妤跑过街灯,想象着张林目送他的身影。那一刻,她觉得眼前人不是张林,而是阿浩——他们实在是有点像。赵妤觉得,张林是有些喜欢自己的,可有了阿浩的前车之鉴,她无论如何不能说服自己给出那个拥抱。她小心起来了,千万别故技重施。

张林慢慢地上楼,思考着是什么样的冲动让自己提出来“拥抱”的要求。他觉得自己是有些喜欢赵妤的,可马上又骂自己“渣男”,用拳头捶两下脑袋,告诉自己不要再想。走过韦晴班门口,他踌躇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径直地走过去。

高考完,听过班主任最后一次长篇演讲,张林最后一次背着书包下楼。他拐到赵妤班里看,已经空空如也。

张林的眼泪掉下来。

高考之后,张林小心翼翼地用QQ跟赵妤保持联系,他斟酌着每一条发出去和发过来的信息,像是手里捧着一件有了裂缝的瓷器,脑袋里想着补救的办法。

他们都没有提起那个未完成的拥抱。

某一天,毫无征兆地,又是意料之中地,赵妤不理张林了。

出来成绩,那个男生跟赵妤分数差不多,他跟赵妤表白,赵妤说:“咱们一起报志愿。”

赵妤的数学到底没考好,她把三年来的数学课本和习题都卖给收废品的。

父亲问:“都不要了?”

她看一眼放在最上面的数学“五三”,说:“不要了,看着不好受。”

人生肯定是有遗憾的。张林没考过超常发挥的韦晴,这是遗憾,但他至少没辜负自己的努力,这就够了;她必须让她跟张林的关系冷淡下去,这是遗憾,但她至少曾陪他走过最困难的一年,这就够了。张林说,他最恨别人不理他。那没办法,她只能不理他——这对两个人都好。

张林眼看着QQ火花一天天“降级”,而赵妤微信、QQ一概不回,急得直跺脚。等他看见赵妤发的动态,她被朋友们围在中间对着蛋糕许愿,他知道了——无需多言。

跟男朋友搭车回家的路上,赵妤看见张林打在评论区的“生日快乐”。她把头从男朋友肩上移开靠在车窗上,把张林设为“仅聊天”。

张林不愿承认他对赵妤的眷恋,他毕竟恨一切不理他的人。他带着恨意报了另一个城市的大学,却再也找不到能替代赵妤的人。于是,他愈发想知道赵妤今天吃了什么,明天要上什么课,下星期有没有期中考试……他想来想去,可他连赵妤在哪里都不晓得!山长水阔知何处——这车马慢时的古旧兴味竟让他一个信息时代的人感到了,张林自觉可笑,他咬牙切齿地自嘲。

于是,他终于承认,他想赵妤了。张林让另一个朋友帮忙把赵妤这几个月的动态截图给他,他从截图里知道,赵妤去了她想去的城市,还跟那个打篮球的男生谈起了恋爱。她写的空间文案里常有“遗憾”的字眼,而张林认为他才是“遗憾”的那个。这是摔跤的年纪,韦晴像磕出来的一道疤,张林忍一忍捱过去,便不再疼;然而这也是长智齿的年纪,赵妤像生长了一半的智齿,稍不注意,就能让张林咬得一嘴血。可这颗牙他不能拔,拔了就在暗处留下永恒的空白;他更不愿拔,那毕竟是他难以割舍的希望。

大一之后的暑假,张林跟父母去L城小住,朋友约他打剧本杀,人凑不齐,得喊人。张林想到了赵妤,装作漫不经心地发过去一条消息:“我回L城了,明天下午剧本杀缺人,来不来?”

时隔一年,赵妤终于回消息了:“有事。”

鬼知道她能有什么事!

那么只好去一中附近新开的茶室打三国杀,美其名曰“体验一把在一中门口血拼的感觉”。

张林推门进去,一眼看见背对着他的赵妤,她跟一帮人在打扑克,旁边坐着那个打篮球的男生。张林两步并做一步地走过去打招呼。

“赵妤!”

赵妤猛一回头:“你不是打剧本杀去了吗?”

张林心上好像被打了一枪,挤出来无所谓的笑容,说:“人凑不齐,改三国杀了。”

赵妤打量他一遍,说:“你瘦了诶!”

“憔悴了。”张林打趣说。他笑得真是有点难看。

这边开局,张林余光不断地瞟向赵妤那边,他只求赵妤能看他一眼。

赵妤低着头。

她想:如果没有阿浩,她大概也会爱过张林。

张林发着狠,用牌把桌子抽得“啪啪”响。

他想:如果没遇上韦晴,他一定会跟赵妤表白。

张林心痛到咆哮:“我牌怎么这么臭!”

他想: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赵妤打出最后那张“憋”在手里的红桃三。

她想:张林像叶芝,一个女人一样的男子,我拒绝了他,将他还给了世界。7

姓名:陈乐樟

学校:山东农业大学

地址:山东省泰安市山东农业大学泮河校区西北片区

专业: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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