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孔翎骞的头像

孔翎骞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2/13
分享

归途

暮色四合时,我终于踏上了归途。城际巴士的尾灯在雪幕里洇成橘色光晕,像极幼年时父亲烟头明灭的星火。车厢里漂浮着呛人的烟味,混着邻座大叔怀里二锅头的辛辣,竟酿出某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车窗外掠过成排褪色的白杨,枝桠间栖着零星的寒鸦。我忽然想起老宅后院的枣树,此刻定是披着霜甲,在风里簌簌摇动。父亲总爱在树下摆张竹椅,裹着褪色军大衣,任烟灰落在新雪上,烫出一个个褐色的小坑。那些年节返乡的黄昏,我总能在村口望见这盏忽明忽暗的灯。

雪粒子扑在车窗上沙沙作响。前排的老汉摸出半瓶老白干,仰头灌下一口,喉结滚动时牵动脖颈褶皱,仿佛干涸的河床在吞咽春汛。我鼻尖忽然泛起酸涩——父亲也这般就着冷风喝酒,用豁口的粗瓷碗盛着自酿米酒,说是能驱寒。其实我知道,他是要把酒气呵在掌心,再搓热我冻僵的手指。

车过白桦林时,暮色已浓得化不开。远处山坳里浮起几粒灯火,像撒落的星辰。卖烤红薯的老汉在站台支起铁皮桶,炭火映得他满脸沟壑泛着暖红。我买了个揣在怀里,焦糖香混着草木灰的气息腾起,恍惚看见父亲蹲在灶膛前添柴,铁皮水壶呜呜地唱着,蒸汽裹挟着烟丝在梁柱间游走。

拐过结冰的河湾,老屋的轮廓终于浮现。檐角垂着冰棱,烟囱却吐着青白的炊烟,在铅灰天幕上描出歪斜的云纹。父亲果然倚在门框上,指间夹的卷烟已燃过半截,烟灰将落未落。见我走近,他慌忙把烟头往雪地里一按,那点猩红便化作叹息,消融在苍茫里。

"灶上煨着黄酒。"他转身掀开厚重的棉帘,酒香混着腊肉气息扑面而来。八仙桌上的粗陶坛子冒着热气,酒面浮着几粒枸杞,像沉在琥珀里的红珊瑚。父亲斟酒时,我注意到他手背的冻疮又开裂了,暗红的血痂叠着往年旧痕,如同老树皴裂的皮。

炉火哔剥作响,墙上的老挂钟敲了七下。父亲摸出半包皱巴巴的香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塞回衣兜。我取出新买的玉溪递过去,他摆摆手:"早戒了。"可当我转身添炭时,分明听见打火机清脆的声响,混着一声满足的叹息,在暖融融的屋里轻轻漾开。

夜色渐浓时,雪光映得窗纸发蓝。父亲从橱柜深处摸出个蒙尘的玻璃瓶,里面泡着整根人参。"东北战友捎来的。"他倒出两小盅,琥珀色的酒液里,须根仿佛仍在生长。我们碰杯的刹那,三十年的光阴在酒中晃荡,泛起细碎的涟漪。

子夜的风掠过屋脊,卷走几片碎雪。酒意渐浓时,父亲絮絮说起旧事:我儿时总把他藏的酒曲当糖果偷吃,醉倒在谷堆旁;他年轻时在林场巡逻,靠烈酒暖着冻僵的脚趾;母亲走后每个除夕,他都对着她的酒杯独酌到天明......烟灰无声地落进搪瓷缸,积成小小的冢。

守岁的鞭炮声零星响起时,父亲已伏在案头浅眠。我取来毛毯给他盖上,瞥见窗台上那盆水仙正在抽箭,嫩黄的花苞裹着冰晶,像封在时光里的琥珀。炉膛里最后一块炭火明灭着,将我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恍若多年前那些重叠的身影。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漫过门槛,照着空酒瓶里最后一滴残酒,晶莹如未落的泪。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