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在凌晨四点格外刺鼻。我蜷缩在走廊的长椅上,看日光灯管在瓷砖地面投下青白的光。这是陪护母亲的第七天,已经能分辨不同哭声里藏着的命运——尖锐的像手术刀,低沉的像钝器,还有那种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总在凌晨时分从某个角落飘过来。
三号床的老爷子突然剧烈抽搐起来,仪器警报声划破寂静。人群从各个角落涌来,像被风卷起的落叶聚在抢救室门口。我瞥见老太太的蓝布鞋底沾着泥,裤脚还别着根稻草,大概是刚从田埂上赶来的。她没哭,只是把皱成核桃的手掌贴在玻璃上,仿佛这样就能把温度传给里面浑身插管的老伴。
穿深绿制服的人撞开人群时,老太太踉跄着后退,后腰磕在金属长椅的边角。扶她坐下时碰到棉袄里鼓鼓囊囊的布袋,装着煮鸡蛋和止痛片,还有本老式存折。"他总说城里的药贵......"布满裂口的手指摩挲着存折封皮,塑料皮上印着九十年代的牡丹花。警报声突然停了,走廊里爆发出嚎哭,老太太却只是慢慢把头抵在玻璃上,晨光正从她花白的发梢爬进来。
产房传出新生儿的啼哭时,我正端着水壶往回走。防火通道台阶上蜷着个男人,西装皱得像腌菜,领带歪在肩头。他攥着手机反复解锁,屏幕上是待产妻子三天前发来的自拍,樱花树下笑出两个酒窝。递过纸巾他才惊觉自己满脸是泪,慌忙用袖口去擦,袖扣刮破了眼角。
"说是脐带绕颈三周......"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手机从颤抖的指间滑落。弯腰去捡时,听见产房传来虚弱的欢呼,有人抱着襁褓出来那刻,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突然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大理石地面。阳光透过落地窗斜切进来,把他分成两半,影子在明暗交界处剧烈颤抖。
肿瘤病房的窗帘永远半开着。隔壁床的姑娘每天清晨把枯叶摆在窗台,说要看它们被阳光晒出不同的裂纹。她床头堆着考研资料,最上面那本《病理学》里夹着去鼓浪屿的船票,日期是去年确诊那天。"当时觉得天都塌了",她用小勺搅动黑褐色的中药,"现在反而看清好多事"。药渣沉淀时,她教我辨认窗外每片梧桐叶的凋落轨迹,说有的像华尔兹,有的像叹息。
昨夜监护仪的警报响彻楼层。举着吊瓶架站在床边时,看见她手机屏幕亮起来,弹出条未读消息:"复试通过了"。仪器规律的声响中,数字开始往下跳,像坏掉的电梯层数显示。最后那刻她居然睁开眼睛,目光越过人群的肩膀,直直望向窗外——刚好有片金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掠过玻璃,完成最后一次优美的坠落。
消毒柜发出叮的提示音,惊醒了我的瞌睡。晨光已经漫过整个走廊,担架车轮碾过昨夜留下的碘伏痕迹。清洁工推着水桶经过,水面晃动着支离破碎的朝霞。开水间飘来米粥香气,送餐车正挨个病房分发早餐。那个曾跪在地上的新爸爸端着保温桶匆匆跑过,西装换成了格子睡衣,却比任何时候都像个体面的男人。产房又有新的阵痛声传来,与隔壁的诵经声在走廊相遇,混着米粥的热气蒸腾上升,在天花板形成小小的云。
母亲忽然攥紧我的手。顺着她浑浊的视线望去,昨夜抢救室的玻璃上留着半个手印,晨光正在上面镀金。二十年前她教我骑自行车时,也是这样从背后突然松手。我扑倒在梧桐叶堆里哭,她站在晨光里笑:"摔过才知道怎么活"。
窗外传来洒水车的音乐,是那首《给十五岁的自己》。肿瘤姑娘常哼着这调子晒枯叶,说每片叶子坠落时都在唱自己的歌。我对着玻璃呵气,在雾气上画了片旋转的叶子。晨光穿透水雾的刹那,整条走廊都亮起来,像被无数金箔轻轻擦过。
隔壁床正在播放婚礼录像。新娘的母亲突然按住暂停键,画面定格在漫天彩带里。她掏出钢笔,颤抖着在女儿笑脸上画了个歪斜的圈。阳光掠过笔尖的反光,在白色床单投下细小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