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春天总是带着凛冽的喘息。当拉萨河畔的冰棱尚未完全消融时,江南的樱花已落成一场粉白色的雪。此刻我蜷缩在青藏铁路的职工宿舍,手机屏幕里闪过大学同学在珞珈山拍的九重樱。那些细碎花瓣飘过像素构成的虚妄春天,最终坠入海拔3650米干燥的夜。
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三月,我和苏河蹲在物理实验室后墙根。他指着砖缝里钻出的野樱枝条,说等这棵树开花就带我去武大看樱花海。那时我们共用一副耳机听《蓝色大门》的原声带,电流杂音里孟克柔说:"夏天都过完了,我们好像什么也没有做。"苏河往水泥地上磕了磕篮球:"所以我们才要去看樱花啊,在变成无聊大人之前。"
实验室后墙的野樱终究没能活过那个冬天。就像苏河在高考前夜突发气胸,最终与我错开整整一个经纬度的距离。去年清明收到他从东京寄来的明信片,背面是目黑川夜樱照片,邮戳边缘洇着雨水,像极了当年我们在漏雨的校图书馆顶楼,用望远镜看流星时,镜头里晕开的雾气。
此刻西宁开往格尔木的Z6801次列车正穿越关角隧道。窗外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我看见十八岁的自己骑着二手山地车冲向318国道。后座绑着帐篷的背带早已磨破,露出里面苏河送的《海子诗选》。风卷起书页停在《日记》那章:"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在波密县遭遇暴雪的那个黄昏,我蜷缩在藏民家的牛粪火炉旁。手机突然震动,班级群正在直播毕业典礼。视频里教导主任的假发被春风吹歪,苏河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在台上念《少年中国说》。当他喊出"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时,信号突然中断,屏幕倒映出我沾满泥浆的脸。
后来在布达拉宫广场晒太阳,遇见穿藏袍卖转经筒的老阿妈。她粗糙的手指拂过我车把上结痂的伤口,突然用汉语说:"格桑花开三次就老了,年轻人要像冈仁波齐的雪,化了又积,积了又化。"这话让我想起物理老师常念叨的熵增定律——所有热烈终将归于沉寂,可那年我们偏不信。
回到中原小城的第七年,我在旧货市场淘到苏河的课堂笔记。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片风干的樱花标本,背面是他稚气的字迹:"等武大的樱花开到第七重,我要在落花最多的那个坡道和你说..."后面的字被咖啡渍晕染,像未破茧的蝶。
昨夜值班时监控到冻土层异常沉降,检修间隙忽然想起《小城旧梦》里那个在柏油马路下找青石板的人。此刻我的安全帽里别着铁路局发的夜光徽章,像别着二十岁那年从唐古拉山口捡的格桑花。手机相册自动推送"七年前今日",是苏河站在东京塔下举着"遗憾是养料"的日文手幅。
晨光漫过昆仑山脉时,我在调度日志写下:"3月28日,清水河特大桥巡检完毕。"钢笔尖在纸上洇出墨痕,恍惚又是那个暴雨突袭的晚自习,苏河把伞塞给我冲进雨幕,校服后背渐渐洇出深蓝的云。当时以为这样潇洒的告别会很多,后来才知道青春里的每次转身都可能成为断章。
清明节回老家收拾旧物,在阁楼发现生锈的望远镜。镜头对准实验室旧址时,却见野樱死去的位置长出一棵桃树。粉白花瓣落进钢筋水泥的裂缝,像给往事打上一枚枚温柔的补丁。远处操场传来眼熟的运球声,转身却只看见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最近常梦见骑自行车穿越雪山隧道。后座的《海子诗选》被风吹散成无数白色信笺,每张都写着"明天起来我会在哪只鞋子里"。苏河的声音从隧道尽头传来:"不是说好要看樱花吗?"我想说武大的樱花开了又谢,想说目黑川的夜樱美得像虚构,可隧道突然坍塌,我们在黑暗里变成两粒相撞的星尘。
今早收到苏河的信息,说京都醍醐寺的垂枝樱开了。我握着手机走过青藏线第47号道岔,看见铁轨缝隙里钻出一株紫色格桑花。风起时,花茎轻轻叩击锃亮的钢轨,仿佛在敲打时光的编钟。远处传来Z6801次列车的汽笛,悠长得像一声未完成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