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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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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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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好饮却清醒

    苏东坡的雄心抱负和生民情怀,一直跟“酒”相关,多借酒抒发。他少年得志,才华盖世,二十二岁中进士,就疾呼“荡涤振刷而卓然有所立”,力主强国富民。宋仁宗读后,叹之有“宰相之才”。他的宏大抱负,在酒酣耳热之际尤为壮烈:“醉里便成欹雪舞,醒时犹作啸风辞!”(《中山松醪寄雄州守》)。即使屡遭排斥,被外放到苦寒僻远的密州,也“老夫聊发少年狂”,写下豪放洒脱的《江城子·密州出猎》。前面,他用“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的会猎习武场景,铺垫映衬后边关心边防、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这里,他巧妙借典,把驰骋沙场、杀敌报国的赤诚,抒写得豪气冲天、激昂奔放。后来,他终于明白“致君尧舜”、“兼济天下”政治理想彻底破灭,却仍然坚守儒家“独善其身”的做人准则,尽其所能地“惠于下民”。他虽饮酒取乐,却不忘关注生民疾苦:“江城白酒三杯醇,野老苍颜一笑温。”(《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暮年,被谪至海南儋州,仍访贫问苦、体察民意:“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被酒独行》)。这在苏轼的诗酒人生中,何尝不是一道光彩夺目的靓丽风景?

     东坡先生命运多舛,一生坎坷,从朝廷大员,到一路贬黜,沦为“罪臣”,被发配惠州、儋州。巨大的落差,使他对官场险恶、世道炎凉、人情冷暖、世事沧桑,有切肤之痛:“世道如弈棋,变化不容复。”(《和李太白》)。“乌台诗案”出狱后,东坡也曾想过要戒酒。但如果没有了酒,俗世的烦恼,胸中的愤懑和心头的苦楚,他又如何发泄呢?因此,东坡终生戒酒未成。他是执意要在浅酌淡饮中,慢慢咀嚼“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携白酒鲈鱼过詹使君》)的滋味。于是,他把失意与无奈、惆怅与迷茫,悄然倒入滋味杂陈的酒杯里。如果说这些杂陈难分的滋味,在早期还是淡淡的、委婉的流露,如“酒罢月随人,泪湿花如雾。后夜逐君还,梦绕湖边树”(《古别离送苏伯固》)透出的那般幽隐,或者如“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将故人思故国,且将薪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望江南·超然台作》)抒写的那样带些慨叹、忧伤,那么到了晚年,东坡已经把酒视为消解愁闷、宽慰心灵的唯一方剂:“少年多病怯杯觞,老来方知此味长。万斛羁愁都似雪,一壶春酒若为汤。”(《次韵乐著作送酒》)。好在东坡一生博览全书,读过不少佛道经典,再加上他交游广泛,曾与数以百计的名僧、名道交往畅论,获得不少启迪和开导。他终于明白:既然无法改变自己面临的客观环境,为何不主动改变自己的精神状态呢?于是才有脍炙人口的《定风波·沙湖道中遇雨》:“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虽然仕途有跌宕起伏,世道有沦桑变化,但他对人生的各种“风雨萧瑟”,逐渐释怀了。

    东坡先生是个酒量不大的好饮者,更是一名敏而好学的酿酒师。他用过的酿酒材料有四,一是他的理想追求,二是他的坎坷际遇,三是他的慨叹感悟,四是他与友交往、与民相亲的日常琐事。他的酿酒之法也不固定,一直在不断的探求、改进中,但都源自他对宇宙自然、社会人生的深沉思考和执着探索。纵观东坡一生,赖以支撑他生存下去的“人生三观”,先是以儒家的“奋厉有当世志”为基石,屡受排挤打击之后,又兼收并蓄了佛道二家的合理成分。儒家重人事,佛家重人心,道家重自然,他把这“三昧”有机融会,透彻把握,最后形成他傲岸独特、共生互补的价值体系。早年的东坡“奋厉有当世志”,追求儒家“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大抱负;中年的东坡,经历一系列挫折打击后,洞悉了官场的谲诡和世道的炎凉,精神上便较多地倾向佛、道二家的清静无为与洒脱超然;晚年,被流放惠州儋州,尝尽人世的辛酸苦辣,终于大彻大悟,就“引壶觞以自娱,期隐身于一醉”(《酒隐赋》),自觉寻求生命的超越。

     东坡一生都在思考、探索人生的真谛和宇宙的奥秘,并不断借酒抒写感悟。在《水调歌头·中秋》中,他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他又感慨:“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在《临江仙·夜归临皋》中,他直接引入老庄的道家哲学,对人生进行深刻反省:“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毂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平生。”东坡先用风趣、逼真的笔调,着意摹写夜饮的醉态,后写酒醒后独立江边、静思冥想的深沉。他终于从老庄的哲学中得到启迪,明白了:人生必须要忘却俗世的“营营”,必须不为外物所役使,不要被浮名虚利所束缚,只有如此,人生才能潇洒自在。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东坡等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认为自己的沉冤可以昭雪。渡海北归后,他因对人生有了大彻大悟,才洒脱地唱出“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波海》)的生命壮歌。

    如果把东坡先生跌宕起伏的一生,比做他自酿自饮人生一缸酒的过程,那么他自酿自饮的人生美酒,至少有三杯。

    第一杯是甘冽芳香的杨梅酒。从他读书、应举,成功入仕,到王安石开始全面变法。 二十六岁那年,东坡通过制策殿试,正式踏上坎坷仕途。在这一阶段,东坡先生凭着盖世才华,意气风发,要“致君尧禹上”,欲有大作为于天下。

    第二杯是苦烈呛口的苦荞酒。自王安石变法开始,东坡与新党、旧党都政见不合,感到在朝廷难有作为,便自请离朝,历任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知府,“乌台诗案”后被贬至黄州,元丰八年重回朝廷短暂任职,又自请离朝外任,至哲宗元佑八年。在这一阶段,东坡在党争中饱受打击,身心疲惫,倍受煎熬,不断地思索、探求宇宙自然的和社会人生的奥秘、真谛。

    第三杯是冲和平淡的真一酒(或万户春酒)。哲宗绍圣元年,东坡被贬谪到岭南惠州,后又被贬至海南儋州,直至遇赦北返,终老扬州。此一阶段,东坡先生年老体衰,自知少年壮志彻底破灭,于是不再计较得失,不思返京回朝,只求力所能及地为百姓做些好事、实事,心态归于平和、淡泊。

    东坡一生,得意时少,失意居多,毕生在党争的夹缝中饱受折磨。临终前,在《自题金山画像》中,他总结自己的后半生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可见,好饮且爱微醺的东坡先生,其实一生都是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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