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林春旺
秦芳是市人民医院的内科医生,今天出夜班,交完班后便来到外科办公室,把苏斌拉到病房过道,小声地说道:"明天星期天,我父母在家约见你。"
苏斌感到有点突然和紧张,不自然地抓了抓头皮,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应道:"你父亲很威严吗?"
"威严你个头,见了他你就知道。"秦芳笑着轻轻地拍了一下苏斌的手。
秦芳父亲是位抗日老干部,1949年8月解放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秦师长来到这座城市做了市委书记。秦芳母亲莫岚是本地人,当年豆蒄年华,年青漂亮,要小秦书记七八岁。
秦芳家住一栋两层楼房,有一小院。
周日,苏斌诚惶诚恐来到秦家。
秦芳妈从厅堂走了出来,秦书记正在院子里摆弄盆里的花卉,放下了浇花的水壶,见苏斌是个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印象良好,堆满笑容,说道:"呵呵,来了!"
苏斌感到意外,原以为秦书记一定是个高大威严的高级干部,没想到却是个面善目慈的小老头,顿时放松了不少,微笑地叫过叔叔阿姨,被一家人请进了家里。
秦芳是独生女,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父母从不娇纵她,是位出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大家闺秀。待父母和苏斌坐定,她便撸起了袖子,下厨房张罗饭菜。
秦芳今天特别卖劲,厨艺也发挥了水平,美味佳肴摆满一桌。秦书记特别高兴,拿出一瓶董酒,乐呵呵地说道:"今天咱们爷俩好好喝上几杯。"
"老秦,人家苏斌在医院实习,还是学生呢。"茣岚提醒道。
"去去去,都二十四了,我们村以前这个年龄,娃都半炕了。"秦市长笑哈哈地打趣道。
"父母什么工作?家庭成分高吗?"莫岚切入正题。
"父母都是农民,成分不高,贫农。"苏斌答道。
莫岚面露遗憾之色,她就弄不明白,以前有人给女儿介绍过几个干部子弟,也算门当户对,但这死丫头就是看不上眼,非对这农家子弟来电。
"农民好啊,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参加革命前,老子还是农村铁匠呢。"秦书记满不在乎,一边喝酒一边大赞农民好。
"家有几个兄弟姐妹?"莫岚继续查户口。
"兄弟五个,我是老幺。我父亲排行老七,也都是男丁。"
莫暗暗吃惊,心想,风水嗣脉倒不错呀!
事后,莫岚背着秦书记,请人去调查苏斌的祖宗八代,获悉家庭背景无海外关系,阶级成分可靠,父亲还是村支书,才放下心来。秦书记知道了此事,莫岚被挨了顿臭骂。
苏斌的"政审"过关后,他与秦芳的关系被同意确定下来了。
有次苏斌与秦芳花前月下,苏斌好奇地问道:"你父母为什么只生你一个呢?"
秦芳的回答把苏斌吓了一跳:"当年我妈生我,差点把命都丢了。"
当年,秦芳妈十月怀胎,被送到市医院分娩。没想到生产过程中,出现了产后大出血。
这可是市委书记的太太呀!全院乱成了一锅粥。
秦书记在产房外来回度步,急得不停地击掌叹气:"唉,唉……"他在战场上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镇定自若,如今,面对太太生产面临生死却显得一筹莫展。
救人如救火,医院曹院长急的一头汗,立即调来多学科协助抢救。产妇产后乏力导致大出血,虽然及时使用宫缩药和填塞等办法,均未奏效。
"血库吗?什么,没库没存血了?怎么搞的嘛?!"产科主任一边质问一边带着哭腔朝血库吼道。
已经为产妇输了一千多毫升血了,出血仍在继续,如果断了血源,产妇将危在旦夕。
曹院长马上调动院内资源,八九名与产妇同血型的医生护士拥进来紧急献血,补充了近两千多毫升配型血。
前前后后共输入三千多多升血,几乎相当于产妇体内四分之三的血液。出血仍未得到有效控制。产科主任无奈地向曹院长请示道:"只有把子宫切除,否则……"
"切除子宫?"
院长拍打着硕大的脑袋,惊愕不已,这意味着以后再不能生娃了啊!
"秦书记,您太太现在生命危在旦夕,只有把子宫切除才能止住血,但以后就不能再……"
"快切吧,救命要紧!"秦书记听后根本就不考虑以后的生育问题,急切要求挽救太太的生命。
子宫切除后,血就自然止了,但秦芳妈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听完她妈的生育故事,苏斌觉得秦芳妈真不容易,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对她母女俩好。
苏斌一年实习期满后,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是管分配的,但原则上随来随去,就是说他必须分回所在的县医院甚至乡镇医院。
但秦家已向市卫生局和市人民医院打好了招呼,苏斌顺利地分配到市人民医院做了一名外科医生。
半年后苏斌与秦芳也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火候,一天,秦芳高兴地对苏斌说:"我爸妈想请你父母过来家里住几天,商量一下我俩的婚事。"
"好啊,我父母早就想过来见见未来的亲家,但乡下人又不敢冒昧打扰你父母。"
一个晴朗的冬日周未,一对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农民老夫妻肩挑手提地来到市委大院门岗,一笼土鸡咯咯咯地叫个不停,还不时有些鸡屎掉在地上,站岗的门卫生气,不让他俩进,带有鄙视的口气问道:"你们找谁?"
"我们找秦书记。"
"找秦书记?"门卫睥睨他俩一会,觉得好笑。
"我们与秦书记家也算亲戚吧。"俩老见他不信,连忙解释道。
"你们等等。"门卫听说是秦书记家的亲戚,就不敢怠慢了,向秦书记的秘书打了个电话。
约过了十多分钟,只见秦书记和太太匆匆赶到市委大门口。
"呵呵,来了呀!"秦书记帮苏斌父母御下担子,紧紧地握住他们的双手。
"对不住,不知是秦书记的亲戚,失礼了!"门卫一脸不自然地陪笑,忙上前致歉。
秦书记拉着苏斌父亲的手,莫岚亲热地挽着苏斌妈的手臂,秘书接过担子,陪着书记一行人来到书记家中。
进门后,看到屋厅干干凈净又有品味,苏斌父母很拘谨,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老哥,老嫂子,别拘束,随便点,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秦书记招呼准亲家做好,上了香气扑鼻的龙井茶。
莫岚和秦芳下了厨房,去准备晚饭。苏斌怕父母拘束,在客厅陪着他们。
晚餐很丰盛,八菜一汤,这在秦家是少见的。
秦书记拿出一瓶珍藏多年的茅台酒摆在餐桌上。
在苏斌父亲的生活辞典里,茅台酒只是耳闻,从未见过其尊容,今日得以一见,喉咙里咕噜一阵,直咽口水。
秦书记也嗜酒,觉得今天寻到饮酒知音了,便随口问道:"老哥酒量多大?"
"家里自酿的谷烧,一斤多吧。"
苏斌妈扯了一下老伴的衣角,小声说道:"不要逞能,这不是村里。"
"老哥好酒量呀!谷烧度数有几高?"谈到酒,秦书记也来了兴致。
"谷烧头道六十多度,二三道五十几度,末道四十几度吧。"苏斌父亲酿了几十年酒,对谷烧的度数了如指掌。
"比俺们东北的高梁酒度数高得多。"
"我们这次也给你捎来一小坛头道谷烧,劲大。"
"好酒,我要留着它以后招待贵客。"秦书记谢过。
酒过三巡,秦书记开始说正经事:"老哥,你小儿子留在我们身边放心吗?"
"有什么不放心的,斌儿心大,不愿回小县城,在你们身边,有你们的帮助,以后也有个好前程。"
莫岚接住话儿:"我们就一个女儿,苏斌入赘我家你们不在意吧?"
"瞧你这娘们,把话说得多难听,他们在医院没分到房子,不就暂住一下吗?"秦书记不愧为是大领导,说话就是有水平。
"没事的,我家娃多,你们就这一棵独苗,以后斌儿住在你们家也挺好的。"
苏家豁达,令秦家感动,秦书记高兴:"就冲着你们这份情意,也要敬你们一杯!"
"好,喝一个!"说实话,苏斌爸还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今天算是爱上了这琼浆,与秦书记频频衔杯,不一会,一瓶茅台便见底了。
"老莫,再拿一瓶来。"秦书记还没过到瘾,朝老伴吩咐道。
"改不了的农民德性,一点克制力都没有,别再喝了!"莫岚不是舍不得这酒,是不想让老秦喝大,以往在关键的时候还会夺杯呢。
秦书记有点上火,高着嗓门道:"你瞧不起农民是吧?我问你,共产党是怎么把老蒋赶到台湾去的?当初如果不是农民拼着命支前,解放军能把这战打得这么顺溜?"
秦书说的是大实话,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被解放军打得屁滚尿流,很大程度上不是饿死就是冻死的,得不到后勤补给,士兵根本就没有斗志。
莫岚被老秦一顿狠批,无奈又拿出了另一瓶珍藏版茅台。
秦芳早已吃完饭了,但她并没下桌,很享受地看着父亲一边喝酒一边唠嗑。
那俩老哥又频频碰杯,突然,苏斌爸冷不防地问了句:"大英雄,你当年打小日本时负过不少伤吧?"
"大英雄?"
老秦还从没享受过这种称呼,他举杯笑呵呵地说道:"这称呼俺爱听,来,老哥,干一个!"
他接着说道:"光打小日本,俺身上就有八处战伤,小鬼子用弹儿在俺身上打窟窿,用刺刀在俺皮肉上划图画。"
"大英雄好男儿!"老苏竖起了大拇指。
"其实也没有什么致命伤,最要命的倒是一次白刃战,俺甩大刀,一口气砍翻了三四个鬼子,没想到一小鬼子来阴的,一刺刀扎向俺的裆部,一只睾丸被毁了,俺啊哟一声,昏死过去。"
秦芳听得惊心动魄,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她还是第一次听父亲讲这故事。
"丫头,别怕,不就放单了吗?一样生娃,要不是你娘生育大出血,割了子宫,你的兄弟姐妹也一大坑了。"
"你这死老头,这事也讲?"莫岚嗔怪一声,脸上飞霞。
"这事光荣呀!当年还上了军里编写的战报,从此,大家管我叫单鸽子,后来俺一直做到师长,才没人敢这样叫俺了,哈哈哈!"
两瓶茅台见底了,要不是秦芳妈抢了酒杯,可能还要上第三瓶,这酒俩老哥喝得酣畅淋漓,老秦一夜呼噜直到天亮。
翌日早餐后,这对农民老夫老妻启程了,老苏是村支书,村里还有很多事等他回去处理。
双方父母商定,十月一日国庆节为苏斌和秦芳举办婚礼,其实就是在家里备两桌菜饭,请老秦的东北战友在家聚聚。
这天,秦家大门贴了个大红囍字,莫岚入厨房准备菜肴。秦芳虽然今天是新娘,但依然在厨房为妈打下手。中午12点,放了挂鞭炮,老秦喝了声"开饭!"
参加"婚礼"的都是秦书记抗日、解放战争时期的战友,现在都在市政府或各部门担任领导,今天难得聚这么齐,与其说是来参加"婚礼"还不如说是来喝酒和战友聚会。
"婚礼"在秦书记及全体战友醉得歪歪倒倒中结束,新郎官新娘子还要去收拾桌面上的残局,洗刷碗筷。
城市不比农村,苏斌暂住在秦芳家,也没什么风言风语。他俩结婚后,莫岚每月多了一件事,开始关注起女儿在阳台上晾晒月经带,半年过去了,当月月见到那条红色橡皮带就灰心丧气。
一年过后,莫岚终于沉不住气了,悄悄地把女儿叫到里屋,问道:"不是苏斌性功能障碍吧?"
"妈一一,瞧您说的!"秦芳嗔呢的答道。
婚后,苏斌和秦芳的性生活一直很和谐,排卵期也很努力,她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一直怀不上。
苏斌也觉得有些内疚,秦家就这棵独苗,必须让秦家尽快有后代。于是,对秦芳说:"我俩还是去生殖中心不孕不育科看看吧,做个系统检查,一直这样瞎忙活也不是办法。"
秦芳点头,同意去做检查。
生殖科检查结果,男子的精子数量好,活动度"生龙活虎。"女子月经正常,卵巢功能良好,输卵管通畅。
生殖中心主任百思不得其解地说:"你俩的生育身体条件非常好,按理说没理由不能受孕呀!"
听说西医找不出原因,秦书记托省里的战友找到国医大师邱教授,邱教授尤其擅长不孕不育症的诊治。但通过望闻问切后,不解地说道:"男子肾脉及命门火脉像显现勃勃生机。女子气血充盈,生机盎然,怎么可能不孕呢?"
秦芳妈着急问道:"邱教授,能否赐方调理调理。"
邱教授一头雾水,应道:"这种身体还调理个啥?简直就无方可用!"
无奈,苏斌只有自己去查文献。
医院图书馆有种非常著名的医学杂志《柳叶刀》,为周刋,信息量很大,苏斌英语好,一有空就去翻阅这本杂志。有天,他看到一篇抗精子抗体(AsAb)与不育症的文章,于是,他把近几年有关AsAb的文章都挑出来细读,"呵,终于找到不育的原因了!"
他把文章给秦芳看,秦芳是"工农兵"大学生,英语较差,她好奇地说道:"我看不懂,你译给我听好了。"
苏斌揭开了不孕的神密面纱:"AsAb是一个复杂的病理产物,男性的精子、精浆,对女性来说皆属特异性抗原,在子宫颈粘液中可产生大量抗体,使精子失去活性,千军万马倒下,无法使卵子受孕。"
苏斌接着解释道:"这种情况虽然比较少见,但一旦遇上,不接受相关治疗是不可能怀孕的。"
他俩来到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科学技术研究所,做了精子和子宫颈粘液检查,发现秦芳的子宫颈粘液中存在大量AsAb。
秦芳开始接受糖皮质激素治疗,半年后,药物副作用显现出来,原来清秀的面庞变成了"满月脸",脸部还开始长出黑毛,却仍然不能有效的抑制AsAb的产生,治疗宣告失败。
苏斌和秦芳的情绪掉入了低谷。"我们离婚吧!"苏斌首先挣扎出来。
"离婚?闭嘴!"秦芳不悦。
"情感不能取代理智,我们无后,对不住你父母。"
"我不同意,你别说了!"在秦芳眼里,他俩的情感无法剥离。
苏斌找到秦芳父母,介绍了AsAb导致秦芳不能怀孕的情况。
"如果你们离婚,秦芳再找别人,不会产生AsAb吗?"莫岚有些疑惑。
"一般来说,秦芳的抗精只是针对我而言,换一个丈夫,产生AsAb的可能性极小。"
莫岚陷入沉思,她在揣摩女婿的想法。
"我们家男丁多,可您们就这枝独苗,不可无后,我与二老商量,能否同意我与秦芳离婚。"
秦书记和莫岚嘀咕了一阵,说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们没意见。"
"但秦芳死活不愿意,希望爸妈去做做她的工作。"
经过一阵感情挣扎,秦芳终于同意了离婚,理智地结束了这段婚姻。
几年后,他们各自组织了新的家庭,都有了自己的儿女。
每年秋凉,苏斌父亲依旧会送一坛头道谷烧给原亲家御寒,秦书记也会留住老亲家,一起喝茅台,一起讲起那说不完的农村故事。秦芳还会亲切地叫声"爸,妈!"苏斌父母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