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

         天佑

小说/林春旺

天佑蹲着身子走路，十岁时看上去还不够一米高。他能活下来也算幸运。刚出生时，家人看是个带把的，起初一阵兴奋，但细看不对劲，这娃腚部高高后拱，双脚不能伸直，一个畸形儿。

＂快把他扔到后山去！＂阿爷迷信，认为这是个妖孽，会给村寨带来灾难。

阿爸不语，兴奋之余一下就如坠入冰窖。他在家没有话语权，处处由父亲说了算。

阿爷用一块红布裹上孩儿的襁褓，提着来到后山的神树前，口角抽动了几下，神色凝重，庄严地说道：＂神树显灵，把这妖孽收了吧！＂

就在阿爷返身欲走时，只见阿妈边哭边爬冲到神树跟前，紧紧地抱住残废儿子，说：＂神灵在上，我起誓，以后有天大的事就惩罚我一人吧。＂说后赶紧把他抱回了家，她真生怕被阿爷抢走。阿爷一屁股坐在了神树下的泥土上，心想，既然孩子的阿妈把话说到这份上，就由得她一人去受罪遭灾吧！

阿妈为他取名天佑，图个吉祥，就这样，小天佑的命保住了。天佑虽然下臀畸形，但五官端正，面相祥和，不会是妖孽，阿妈深信不疑，暗暗为自己打气。

天佑长到两岁时会走路了，迈的是鸭子步，村里人叫他瘸崽，孩子们见了他就起哄：＂瘸崽，瘸崽……＂天佑慢慢习惯了这个称呼，一个诨号而已，村里不是很多小伙伴都有诨号吗？但稍稍长大时，他就不喜欢这个诨号了，有时会蹲在村头的那棵老榕树下伤心地流泪。

天佑七岁时，同龄孩子都背着书包，每天走五里山路上学去了。天佑爬不了山路，没法去上学。有时他会跟在上学的孩子们后面，当走到离村寨一里路的那条弯弯的长坡时，他跟不上了，撑着那两条瘸腿，坐在坡边的石块上喘气，眼巴巴地望着小伙伴们消失在坡顶上。　

十岁那年，一天，他站在阿妈面前，小脸憋得鼓鼓的，"怎么啦？" 阿妈问道。＂我，我，我想上学去。＂天佑鼓足勇气，眼里有些湿。

＂好，好，我去跟校长说说。＂阿妈也觉得天佑现在体力够了，能爬山路去上学了，就不知人家收不收他，心里没数。

这所深山苗寨小学和初中合在一起，校长是个老乡村教师，浅浅的沟纹爬满黝黑的面庞，透出慈爱，当他第一眼看见天佑，心头一惊：学校还从没收过这样的残疾孩子。

　  ＂校长，这孩子都十岁大了，也得让他读个书啊！＂天佑阿妈见校长紧皱眉头，一时心急，便恳求道。

这年九月一日，十岁的天佑上了一年级，当他走进教室时，同学们哄堂大笑，围上前去，＂瘸崽，瘸崽……＂响成一片。一年级的同学里，好几个都是与天佑同村的孩子，平时在村里也是这样叫他的，今天，他们带头起哄。

　 ＂校长来了！＂不知谁叫了一声，同学们赶紧回到了座位。

　 ＂同学们，他叫谢天佑，以后大家不准叫他瘸崽，他是残疾人，大家要多多帮助他。＂校长估计天佑第一次上学会有些事，所以特意来到一年级的教室巡视。

天佑没什么小伙伴，没人跟他玩。他有个远房堂姐，其实也就大他月份，圆圆的脸像满月，但却是红扑朴的，因长得五大三粗，大家管她叫大妹。大妹懂事，可怜天佑，每天陪他一起爬山路去上学，把他的书本文具盒一起塞进自己的书包，她力气大，背着鼓囊囊的书包跟在天佑的后面，他俩早起，从不迟到。

村里有个叫瘦猴的孩子，与大妹同班，爱捣蛋，嘴也花。有天见大妹与天佑在一起，便高喊一声：＂瘸崽的小媳妇来了！＂

大妹怒了，甩开双腿，朝瘦猴猛追，围着村寨追了几个圈，瘦猴体力不支，被大妹追上摁在地上。不是大妹眦睚必报，而是恼了，大妹用手去撕他的嘴，口角被撕出血，瘦猴大哭，大妹不饶，瞪着虎眼厉声问道：＂还敢胡说不？＂

＂不敢了！＂瘦猴求饶。

瘦猴的阿妈赶到，见儿子吃了大亏，冲上去捉住大妹，伸手想去撕回她的嘴，大妹一口咬住瘦猴阿妈的手指。

＂啊哟！小祖宗，快松口，老娘惹不起你！＂瘦猴妈痛出了泪滴，像瘦猴一样求饶道。

从此，大妹在村里一举成名，大人们都在背后议论：这姑娘以后肯定找不上婆家，谁敢娶她？

大妹依然每天替天佑背书包，护送他上学。背地里便有人嚼舌根，不叫大妹，改叫天佑媳妇了，当然，这话大妹是听不到的。

　     ……

转眼间，天佑小学毕业了，大妹正好初中毕业，考上了县一中。＂天佑，姐上高中要在学校住宿，以后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有谁敢欺负你，跟姐说，我会找他算账。＂大妹已满十五岁，脸上有些暗红色的小刺儿了，胸有胸臀有臀的，一米六几的个头，身体很强壮，在学校和村里，连男生也惧他几分。

＂姐，放心吧，我现在也有一把好力气，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除了上学，天佑在家什么活都干，就是个子矮，手臂肩膀也有些健子肉。瘸崽的名字他也习惯了，让人这样叫，尽量不与别人闹别扭。他越这样，有些懂事的孩子反尔不好意思叫他瘸崽，改呼他的学名天佑了，这让天佑非常舒坦。

天佑读初三这年，阿爷去世，阿爸患上了肝硬化，在县医院住了几个月院，花了不少钱，出院后在家一边服中药一边静养，全家就靠阿妈一个人扛着，还有一个读小学的弟弟。

＂阿妈，我不读书了，在家帮你干农活。＂天佑不是不想读书，而是看到家徒四壁，想帮阿妈一把。

＂天佑，不敢胡说，你读书是免费的，不花家里的钱，再说你肩不能挑，干不了重活，以后就安心读书吧！＂阿妈假装不悦，拿话打消儿子的念头。

有天，听村长说，过几天省里会来一批医学专家到镇上振兴乡村义诊帮扶。

阿妈刚好准备去镇上为他阿爸抓中药。心想，自己活到这个年纪，还从未出过县界，省里来的大医生在他眼里就是救星，所以决定带天佑去看腿疾。

阿妈带天佑赶到镇上时，只见义诊台后坐着四五名中老年专家，穿着与县医院不同的白大褂，布儿挺平，一丝皱褶都没有，有的头发虽有些稀疏花白，但梳理得很整齐，一瞧就知道是有大本事的医生。

义诊的病人排着长队，天佑阿妈紧拉着天佑的手，眼中充满了期待和焦急。好不容易轮到天佑，一名姓徐的骨科老专家看了眼天佑，一下愣住了，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怎么会拖到这个年龄才来看病？＂徐教授是省里著名的骨科专家，今天碰见这种病人既惊讶又不解。

＂打小就在县医院看过，医生说没法治这病。＂天佑阿妈回答道。

徐教授仔细地检查过天佑，告之：＂他患的是先天性髋关节畸形合并脱臼，如果在幼儿期手术效果良好，可惜时间拖得太久了。＂

　  ＂现在还治得了吗？＂天佑阿妈不甘心，还抱着一线希望地问道。

徐老教授那双慧眼略略停在了天佑的瘸腿一会儿，说：＂能治，但手术难度更大，术后需较长时间的康复训练。＂

天佑阿妈一听说还能治，急着问道：＂花费大吗？＂

　  ＂手术加上后期康复，需五、六万吧。＂徐教授粗略估计了一下回复道。

天佑阿妈一下表露出为难之情，心想，他阿爸失去了劳动能力，全家就靠她一人，虽说上面有补足，生活不成问题，但要凑齐五、六万，实在是天大的困难呀！想着想着，眼圈一红，两道泪流便在面颊上奔泄。

＂大嫂，是凑不够钱吗？＂徐教授一下就看出了天佑阿妈为难的原因。

天佑妈接着道出了无力支付这昂贵医疗费用的窘境。

＂容我们想想办法，孩子的病别再耽误了。＂徐教授也是医院的副院长，有一定的话语权，对口扶持的县镇，那些特殊病人可申请免费治疗。

徐教授要了天佑阿妈的手机号，吩咐道：＂孩子的情况待我回去交医院讨论一下，有了结果会及时通知你们。＂

从徐教授真诚的眼神里，天佑阿妈看到了一线希望，她千恩万谢，带儿子回到村寨。她每天手机不离身，连睡觉也把手机放在枕边，生怕漏掉一个来电。

一个多月的焦急等待，毫无音信，天佑妈觉得可能无望了，整日无语，难过得不说一句话。一天上午，就在天佑阿妈觉得无望的时候，收到省人民医院打来的电话，告之手术等医疗费用全免，近日可带患儿过来治疗。

天佑阿妈惊呆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难道天佑我儿？她怀着激动的心情带儿子乘坐长途大巴来到省城。

天佑办好入院手续后，徐教授百忙中抽空看望了母子俩，并向天佑阿妈交待道：＂天佑做完术前检查后，即可安排手术了，整个手术期及术后康复可能要两个月时间，我们已为天佑请好了护工，请大嫂放心，你可先回家照看家人及农事。＂

天佑阿爸及小儿子的确很需要照顾，还有地里种的瓜果蔬菜也不能无人打理。

阿妈想起了当年天佑出生的情景，暗暗庆幸天佑没被那棵神树收了去。想着想着回过神来，依依不舍地与天佑道别：＂天佑啊，你一定要坚强，听医生护士的话，等你做完手术，阿妈就会来接你回家。＂母子相拥，泪流满面。

手术前一天，徐教授来到天佑的病床边，俯身轻轻地拍了拍天佑的肩膀，故作神秘地问道：＂天佑，你知道你现在多高吗？＂

天佑只知自己是个瘸子、矮子，在校时做身体检查时，医生有意不量他的身高，于是，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你十六岁了，但因为不能站立，所以才只有一米二高。＂

天佑对自己的身高没有概念，也生怕别人为他量身高。

＂明天我亲自为你做手术，手术后你一下就可增长到一米七以上。＂徐教授朝天佑笑道，用手势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

＂啊！是真的吗？＂天佑惊奇地瞪大眼珠，嘴巴张大得像开放的喇叭花，良久收不回去。

＂今晚睡个好觉，做个好梦。＂徐教授微笑地与天佑道别。

第二天上午八点还不到，手术室门口已热闹非凡，好几家电台和报社记者早早就在那里等候，争相报道这一医学奇迹事件。

天佑躺在手术推车上，记者们长枪短炮的相机一片闪光，一台摄像机伸出了长臂，高高地竖立在上头，记录术前的每个镜头。

记者甲说：＂这个畸形病人能站立起来吗？＂

乙说：＂一米二的个子几小时后就能增长到一米七吗？＂

丙说：＂不会是医院抄作吧？＂

记者们既好奇又心生疑惑，各种声音都有。

历时六小时的手术，徐教授主刀为天佑髋关节处粘连的组织作了分离，挛缩的肌健进行了松解，髋关节完成了复位等精细操作，双腿完全伸直了。

天佑被推出了手术室，记者们一拥而上。只见一名护士手持一把卷尺，量了一下天佑的身高，报告了测量的数字：＂一米七二！＂满足了老记们的好奇心。

记者们一片惊叹，争相围上前去看个究竟，天佑平躺在推床上，麻醉已经醒了，他微笑着朝老记们伸出V字形的手势。照相机，摄影机一起忙碌开了，记录了这魔术师般的杰作。

第二天，电台及各大报刋、网站争相报道了这一医疗扶持新闻。谢天佑的名字及术前术后的人物图片在网上爆发式传播，往日的瘸崽成了网红。

术后第二天，徐教授来到天佑床边查房。天佑见到徐教授犹如见到恩人，急欲从床上坐起。

　  ＂不要急于坐立，术后需卧床一周。＂徐教授忙上前轻轻摁住了天佑说道。

　  ＂我真想试着站起来！＂他回想起自己十六年的瘸子生活，痛苦和屈辱难以言表，如今，身体翻了个个，人生也将会翻个个。于是，天佑兴奋又急切地表达了自己的欲望。

　   ＂不急，你可在床上先做一些伸腿及翻身运动，等会有康复师指导你术后康复训练。＂

经过两个月科学的康复训练，天佑达到了出院条件，带着一颗感恩的心，乘坐大巴悄悄地回到了村寨。

当他出现在村头时，几个村民被吓坏了，指着他一边后退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瘸崽吗？是人还是鬼？＂　

天佑笑道：＂我在省城做了手术，现在不是瘸崽了。＂他那份从未有过的自信心猛然间在心中冒出了芽儿，此刻，他真想"喊山"，听山谷的回声，让山峦和村寨都知道天佑不瘸了！

　   ＂快来看，瘸崽变高了！瘸崽不瘸了！＂一位半大娃崽一边往村寨跑一边大声地喊道。

村寨里有人在说，是哪位娃崽撑饱了在抽风？但一个个走出自家的柴门时，也差点跟着抽风，眼珠都快掉出了眶外。一位老婆婆被吓得朴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朝着神树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词。天佑上前扶起了她，说道："阿婆，天佑的腿治好了，真的不瘸了！"

　   "哈哈哈！"围观的村民爆发出开心的笑声。

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天佑回家前没告诉任何人。阿妈见到儿子，一把抱住他，喜极而泣：＂是我儿子，是我儿子天佑！＂

＂阿妈，以前都是我抬头看你，现在我终于可以低着头看你了。＂天佑边说边为阿妈擦着眼泪，自己却鼻子一酸，哽咽一声，忍不住面颊都是热流。

大妹听说天佑做完手术，腰杆挺直了，人长高了，赶紧请假从学校回到村寨。见面就拥抱天佑，第一次仰着头望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大妹，快松手，人家都看着我们。＂天佑腼腆，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道。

＂怕什么？我就是要让那些以前瞧不起你的人看看，天佑现在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此时，大妹想起天佑的不幸，多少年来被人鄙视的境遇，现在天佑站立了起来，难道不该扬眉吐气一回吗？

 "姐！"天佑欲言又止，此刻，他既兴奋又五味杂陈。

天佑阿妈也喜极而泣，把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忘了，忙接住话儿打了个圆场：＂不过，以前也怪不得人家，都是天佑身子不争气。＂

大妹拉住天佑阿妈的手，低声地说："婶娘，一些人不是常说我是天佑的媳妇吗？我以后就要做您的儿媳妇。＂

　  ＂娃，好，好！以后做天佑的媳妇，天佑的造化。＂天佑阿妈笑得合不拢嘴。

天佑初中毕业也考上了县一中，大妹却考上了省师范大学体育系。大妹去省城读书前，来到天佑家与他道别，天佑妈心里乐开了花，真把她当未来的儿媳妇看待，下了一碗葱花面，卧了三个鸡蛋，这可是山寨人家待客的最高礼遇。

大妹也不客气，呼啦呼啦一大碗面便下了肚。临走前，大妹鼓励天佑道：＂天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个好大学，走出这大山。＂

其实，天佑自幼懂事，学习刻苦，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但他还是领情地答道：＂姐，放心吧，将来我也要像你一样，考上省师范大学。＂

天佑在县一中读书特别喜欢踢足球，体育老师觉得他很有足球天赋，作为尖子队员培养。不到一年功夫，他的耐力、速度、技术得到全面提升，进入了校足球队，为学校夺得了一个个奖杯。　

高三毕业，天佑如愿以偿的考上了省师范大学数学系，与大妹同校。他大一时，恰逢大妹毕业季，她被分配回县一中做了一名体育老师。

天佑大学毕业后，本可直接分配工作，但他想到那所曾"收留"他的小学，于是向教育主管部门提出了申请，要求回到他当年就读的小学支教一年。

天佑反哺社会的举动再次使他成为了网红，各种采访的焦点都是十万个为什么。他却回答道：＂永远也忘不了当年是这所小学不嫌弃我，才有我的今天。＂

这所深山中的小学，条件还是比较简陋。他除了上数学课外，还教孩子们踢足球。

他仿佛是个孩子王，特别受孩子们喜欢，他说：＂同学们，在足球场上别叫我老师，叫我老谢好了。＂

同学们的喜欢这个称呼，＂老谢，老谢！＂被孩子们叫得甚欢。

老谢教足球很独特，重点就是颠球，他说只有把球颠溜了，才能把球控好，这是踢足球的技术灵魂。

　   ＂老谢，来一个！＂孩子们最喜欢看他颠球。

　   ＂好嘞，看好了！＂老谢的球颠得特溜，好像足球粘着他似的，孩子们看得很过瘾。

原来的球场很小，他联系好义工，一起扩建，把足球场扩大了一倍。这支球队被他命名为＂老谢足球队。＂

半年多以后，他带队参加全县的小学生足球比赛。他们的足球队一上场就把大家都看呆了，那控球能力直让对手望尘莫及，场场比赛都是一边倒，其他球队只能铩羽而归，他们也毫无悬念地夺冠。老谢足球队让媒体聚焦，对他反哺社会的行动做了大量的报道。

一年的支教工作结束了，他让全省的中小学生足球队认识了这支老谢足球队。离开小学的那天，同学们都来送他，孩子们笑着举着一溜牌子，上面写着：老谢，老谢，谢谢，再谢谢！

谢天佑支教成绩显著，被分配到县一中任数学老师兼校足球队教练。他与大妹同校共事，一年后，他饱含深情地对大妹说：＂嫁给我吧！＂

大妹爽朗的一笑，幸福地依偎在他怀里。

按照山寨的习俗，他俩的婚礼整整闹腾了两天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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