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桃江宛如一匹流动的翡翠,载着我的竹筏缓缓驶入程龙镇地界。当江流在卧龙山脚下划出一道九十度的弧线时,眼前豁然开朗 —— 一片墨绿的云翳自对岸铺陈开来,那便是闻名遐迩的杨梅村千年古树群。
撑篙的老艄公忽然开口:"大哥可晓得这杨梅村的来历?" 他说罢将竹篙轻点水面,惊起数只白鹭掠过古树林梢。相传八仙之一的张果老倒骑毛驴云游至此,见山色空蒙却草木稀疏,便摘下胸前宝珠撒向山峦。一颗化为酸甜多汁的杨梅,另一颗则是如今漫山遍野的苦槠栲。只是那杨梅虽招人喜爱,却在饥荒年代被视为 "越吃越饿" 的无用之树,唯有苦槠栲凭借深厚的根系与苦涩的果实,成为村民的救命粮。
竹筏划过的江面泛起细碎金鳞,远处卧龙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水墨未干的丹青。老艄公的讲述声如古木年轮般沧桑,惊起的白鹭掠过树冠时,几片苦槠叶随之飘落,在水面荡起涟漪。
踏上青石步道,立刻被参天古树编织的穹顶笼罩。古树群中有苦槠栲、椤木、石楠、枫香、黄檀、楠木、桂花、木荷、朴树、创花楠、樟叶槭等。据林业专家考证,这片两公顷的原始森林中,66 棵挂牌古树平均树龄逾八百年。目前树龄600年的有29棵,800年的有19棵,上千年的有18棵。其中苦槠栲56棵,其他树种10棵。每木胸径30-224cm,树龄600-1200年。其中年代最久的一棵苦槠栲胸径达224cm,树龄约1200年。千年古树群因有如此众多的千年古树并且保存完整而得名。最年长的 "擎天柱" 需五人合抱,其扭曲盘旋的枝干如青铜铸就,树皮上的沟壑仿佛刻着千年风雨。
为何千年古树群树种多为苦槠栲?据考证,此树种根系发达,呈板块状,可深入地下数十米。《老子》有云:“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蒂,长生久视之道。”苦槠栲根深蒂固故能枝繁叶茂,虽遇狂风暴雨,亦能岿然不倒,故能成其大。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几株枫香树,虽枝干挺拔如剑,却因根系浅浮而倒伏在苦槠栲的臂弯里,恰似警示后人的生命寓言。两相对比,不胜唏嘘,树甚如此,何况人乎?为人者需厚积薄发,强基培本,更应谨记“满招损,谦受益”之理,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苦槠栲与枫香二树之对比亦可知其中真谛。
穿行林间,可见苦槠栲的叶片泛着蜡质光泽,新抽的嫩芽如翡翠雕琢。石楠的红叶点缀其间,楠木的幽香若有若无。某棵枫香树的断枝处,年轮清晰如古琴弦,诉说着某次台风过境的惊心动魄。
穿过古木夹道的小径,一座斑驳的石庙出现在眼前。庙前五个石杯依次排列,相传是五村百姓祈愿的信物。老艄公神秘一笑:"当年大旱,村民将水注满石杯,次日便甘霖普降;若遇涝灾,倾去半杯则云开日出。" 指尖轻抚石杯,仿佛还能感受到历代掌纹的温度。
庙内供桌上摆着褪色的五谷模型,香灰堆积如积雪。檐角铜铃被山风拂动,叮咚声里恍惚可见先民跪拜的身影,他们的祷告与松涛声交织,在树影间流转千年。
转过神庙,忽见一株巨树横亘路中。它盘曲的根系如雄狮利爪,浮根鼓起处竟形成天然的座椅。树冠如华盖般向四方伸展,树影婆娑间,恍惚有远古神兽镇守山林。
某根浮根上寄生着蕨类植物,细雨过后,水珠顺着根须滴落,在青苔上溅起细碎的光斑。一只松鼠从树洞窜出,在 "狮背" 上稍作停留,又消失在浓密的叶丛中。
行至山边断崖,两棵连理苦槠栲相拥而立。它们的枝干在离地三尺处交织缠绕,形成心形拱门。老艄公讲起唐末那对苦命鸳鸯:尧郎战死沙场紧握半颗苦槠果,其妻黄氏抱果而终,坟头竟长出双生树苗。千年风雨中,它们的根系在地下百米深处相连,演绎着 "在地愿为连理枝" 的永恒誓言。
树皮上深浅不一的纹路,恰似女子的泪痕与男子的伤痕。每当月圆之夜,两棵树的影子会在月光下重叠,仿佛穿越千年的拥抱。某根枝干上挂着红绸带,系着现代人对忠贞爱情的祈愿。
山径渐陡,一株形似猎枪的古树突兀而立。树皮上斑驳的暗红痕迹,据说是猎人祭枪时淋洒的鸡血。当地至今流传着 "头铳见红,猎物满仓" 的谚语,轻抚树干上的弹痕,仿佛能听见山林深处的回响。
树旁的岩石上,残留着未被风雨磨灭的岩画,描绘着先民围猎的场景。某块凹陷处积着雨水,倒映着树冠,恍惚可见古代猎人将猎物头颅悬挂枝头的剪影。
转过山坳,忽见一棵主干分出五枝的奇树。老艄公说这是百年前寒门五子苦读登科的见证,树影摇曳间,恍惚可见青衫学子挑灯夜读的身影。
五根分枝粗细不均,恰似兄弟五人高矮各异。某根树枝上寄生的藤萝蜿蜒如笔,当地人说这是 "文曲星附体" 的征兆。树下散落着几枚苦槠果,被游人捡去当作文昌帝君的信物。
暮色渐浓时,我独坐 "擎天柱" 下的磐石。山风掠过古树林梢,奏响千年不衰的乐章。苦槠栲的果实簌簌坠落,在青石板上弹跳如珠。这些看似丑陋的坚果,曾在灾荒年间挽救无数生命,正如其扭曲的枝干虽难成栋梁,却在岁月长河中铸就永恒。
抚摸 "擎天柱" 上的寄生植物,它们与古树共生共荣,恰似人类与自然的依存。某块树皮剥落处,新生的苔藓正努力填补空白,这让我想起《道德经》中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的箴言。
返程时,江雾漫过古树林梢,将参天巨木化作浮动的剪影。老艄公哼起古老的渔歌,歌声里交织着杨梅村的千年兴衰。此刻方知,每一棵古树都是活着的史书,它们用年轮镌刻着人与自然的共生密码,用枝叶编织着跨越时空的生命传奇。
竹筏渐行渐远,古树群在暮色中化作一幅水墨画。忽然明白,这里的每一棵古树都是天地间的诗人,它们以年轮为诗行,以风雨为韵脚,在桃江畔书写着永恒的绿色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