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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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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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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爷

80年代的洛阳老城,主要有四条主街: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北大街。东西大街多美食,洛阳人可以一路从东吃到西,太阳出来了,去东街喝碗胡辣汤;月亮出来了,又到西关吃一大盘锅贴。南大街多是古迹,再往南,便是过了洛水,朝龙门去了。北大街安静,横七竖八的井字格,一家家的男女老少就住在这里。

洛阳老街,也叫老集子。西起丽景门,东至鼓楼,南北贯通的交界地便是十字街。十字街宽约数米,狭窄处仅允许几人同行,穿梭其中,步行数十步,便可远远地望见一处四层小楼。不同于老街的青砖瓦房,小楼是水泥砌的,楼有八面,每面嵌一扇巨大的玻璃窗,红木栅格,阳台外面有一圈绿色围栏,偶有不知名家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顶层围檐同样也是水泥板,沿着八面起伏成角,大家都叫它八角楼。

八角楼是洛阳人重要的生活圈,小商小贩往来甚多,拎着一个空篮子,溜达一圈,不多时便可装得满满当当。沿着八角楼往南走三百米,穿过鼎新街、农校街,再往东两百米,是阮籍故居,又走两百米,是河南府文庙,站在文庙的台阶上朝对面望去,便是洛邑古城了。

鸟爷就住在这里。

鸟爷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祖上三代都是大地主,轮到他时早已腰缠万贯,他生下来最大的烦恼就是不知道钱要往哪里花。鸟爷不姓鸟,字典里也查不出这个姓。他本名张有财,家里起这个名字,并不是希望他能赚多少钱,而是告诉大家我多有钱。因此,鸟爷的生活极其高调,连养的鸟都是趾高气扬的。

高调的日子陪着他度过了童年,青年。直到他27岁,遇上了“破四旧”,一夜之间,黄土地没有了,白帽子戴上了。城里的豪宅变成了集体的办公室,一家几口窝在一个烂棚里,他成了城里最穷的人。

但鸟爷心态好,衣食无忧的经历给了他游戏人间的底气。即便是没了田地和收入的父母要求爷爷告奶奶的谋生计,也挡不住鸟爷每日提着鸟笼四处乱转。养鸟、遛鸟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爱好。鸟爷的名字也是因此而来。他觉得他依旧是玩鸟时尚圈的阔少爷。

爹娘整日骂他:“死有财,败家玩意儿,死外边吧你。”家里人怎么会骂这么恶毒的话呢?但鸟爷毫不在意,依旧是早出晚归。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鸟爷突然不再遛鸟了。爹娘趁他不注意,偷偷把鸟卖了,卖的钱在古街口盘了一个铺子,卖卷饼。鸟爷不哭,也没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地待了一整天。

第二天一早,鸟爷没再出去遛鸟。噢,他也没鸟可遛了。他去了铺口,爹娘忙着做卷饼。他面无表情地说要帮忙,爹娘又惊又喜,连连喊道:“好有财,我的好大儿。”

鸟爷从此成了一个顾家的人,选碳、点炉、抻面、做菜。手艺样样都精,邻里街坊都说他家的卷饼好吃。鸟爷的生意也逐渐大了起来,胡辣汤、包子、蒸菜也开始搭配着卖。

渐渐地大家不再喊他鸟爷,一口一个张大哥,张掌柜的叫着。张掌柜在卷饼铺子的斜对面新开了一家药材铺。寻着旧人脉,给别人抓中药,开滋补药方。

日子是越来越好,但鸟爷的脸色却是日渐焦黄。直到有了儿子,儿子有了儿子,他才重新笑出声来。

鸟爷年近五十,也不再干活,每日的工作变成了带孙子。肉嘟嘟的小孙子成了他的心头好,看着机灵可爱的模样,他总能想起以前养的胖鹦鹉。他亲儿子这么小的时候,也没这般疼爱过。

孩子起名时,按照传统,需要请“阴阳仙儿”算上一卦,合下八字,流程复杂。鸟爷听了挥挥手,一脸的兴奋:“叫张有才。”

家人吃了一惊,喊道:“啥?那可不能,咋能跟您老爷子一个名儿。不合规矩,不合规矩。不行,不行。”儿子、儿媳妇一个劲地摇头。

鸟爷却是不管,大声说:“狗屁阴阳仙儿,甭跟我搞这些封建迷信。搁以前,老子亲自给你们扣上白帽子。”

儿子不愿,老子不干。僵持不下,媳妇便接话道:“随老爷子意,咱就叫张有才。”她一边说着,一边朝旁边眉毛已经飞上天的男人挤眉弄眼。

鸟爷很高兴,抱着孩子便出了门,临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喊一句:“有才,才华的才。”

出了门,鸟爷就得了自由,一路哼着小曲。有才搂着他的脖子,嘴里咿咿呀呀地学着话。十字街东门口的一个弄堂,是有才爷俩爱去的地方。那里有一整面的青砖墙,底下刷着半米高的白灰,再往上便是赤裸裸的砖缝,砖缝里钉着一排排的土钉,齐整整地挂着各种各样的鸟笼。

靠东边的是一排竹条编织的方笼,颜色金黄,笼上弄一小门,顶上一根铁丝弯成倒钩,在土钉连着的线绳上挂着,一两只褐羽蓝眼的画眉叽叽喳喳。靠西边是一排圆笼,工艺和方笼差不多,只是高一些,上有一梁,一只黄蓝鹦鹉站在上面,打着黑色领结。

其他大大小小的鸟在各式各样的笼里,或站或卧,叽叽喳喳。鸟爷看得兴奋,指着一个黑铁笼,对还不会说话的有才说道:“有才,你看这些个鸟,都是好玩意儿。但也就是现在是个好物,搁爷爷年轻的时候,这都是玩剩下的,没人要的便宜货。”

有才听不懂,嘴里咕嘟着气泡,手紧紧抓着鸟爷半扎长的胡须。鸟爷带着他一路走,一路说:“这是蒙古百灵鸟。翅平而低于尾,眉白而宽向后延伸,顶有白点,眼大有神。你看这只,羽翅杂乱,眼珠子外突,不是什么好鸟。”

鸟爷抱着有才,有才指着鸟,有才指一个,鸟爷说一个。这个是暗绿绣眼,这个是红肋绣眼。小姑娘的红晕长在脸上,绣眼的红晕绣在腰上。要说鸟的腰在哪?鸟爷信誓旦旦地指着翅膀和腿中间的那块,不急不慢地说道:“绣眼叫声清脆婉转,如山涧流水,砸在青石上,溅出一阵清凉。若论品相,自然是下巴毛为橙黄的最好。看这两只,却是一般,一般啊。”

鸟爷摇摇头,抱着有才离开了。下一站是去鼓楼,喝一碗热乎乎的胡辣汤,再配根刚出锅金黄金黄的大油条。吃饱喝足,两人便沿着十字街往西去了。丽景门有一个鸟贩,常年在那里摆摊,种类不多,但个个都是精品。

又过几年,鸟爷抱不动有才了。有才叽叽喳喳地喊着下来跑,鸟爷弯下腰,把手揣进袖口,看着有才颠颠地往前冲。有才一边跑一边回头喊爷爷,鸟爷就笑呵呵的远远应着。有才跑累了就站着不动,鸟爷便起了身,晃晃悠悠地跟上。

古城的庙会是很隆重的,农历逢三,关林庙就会很热闹。各村的社火班会一大帮的队伍,在关林庙聚集起来,有狮子舞、高跷、排鼓、旱船、鸟艺表演。鸟爷最爱看的就是鸟艺,这些技艺鸟大多在庙会表演,有时也在茶馆。表演的多是“打弹儿”“开锁”“叼旗”“开箱”等。

鸟艺也不是常常有,大多是走街的艺人巡场表演,这次看不着,下次可能就在别的地方了。所以,鸟爷得了信儿,就会铆足劲赶过去。关林庙会最为盛大,鸟爷爱去,有才也爱去。

关林庙离鸟爷的家有段距离,大约七八公里。走路不行,自行车便成了中短距离最便捷的交通工具。鸟爷骑着二八大杠,有才坐在后座搂着腰,这次够不着胡子了,只能揪着衣角。

鸟爷看鸟,看门道;有才看戏,看热闹。两个人各玩各的,有时也凑在一起讨论一番。鸟爷指着一只灰斑雀说:“你看,这就是‘打弹儿’,这种鸟爪子灵活,一爪勾住那颗玻璃球,哎,丢进去。哎呀,掉了。又捡起来了,你看,这回进洞了。”鸟爷高兴得手舞足蹈,有才看不明白,但也嘻嘻一笑。

春来冬去,日子过得很快,有才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没人陪着看鸟了。鸟爷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经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发呆。儿子儿媳忙着做生意,他就一个人蹲在门口,看着有才出去,有才回来。

有才上了学,也渐渐地不和爷爷玩了,他有了更好的玩伴。有才问爷爷:“爷爷,你咋不和我们一起玩呢?”鸟爷摇了摇头,捋了捋有些发白的胡须。

一日傍晚,有才放学,远远地就朝鸟爷喊:“爷爷,爷爷,快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鸟爷一抬头,嚯!一只野家雀儿。

平日里最常见的鸟,甚至都没有什么正式的名字,被有才宝贝似的呵护在怀里:“爷爷,你看它好可怜哦,我们养着它吧。”有才的眼睛水汪汪的,一脸的期待。

“送屋里吧。我去支盆火。”

“爷爷,你要烤了它吗?”

“烤个屁。这小家伙刚出壳,身上还粘着蛋皮呢。”

“哦。”

鸟爷有伴了,他从里屋翻出一个落满灰的鸟笼,把已经长出羽毛的家雀放了进去,还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垫子。

鸟笼呈红褐色,油布一擦,锃光瓦亮,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这是鸟爷仅存的物件了,当年没有被“白帽子”拿走,留了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人记得清是什么人送的。鸟爷只大概记得应该是清朝的东西,反正老得很。

有了新乐子,鸟爷便又精神起来。也能起个大早,照旧提溜着鸟笼,一脸红润地奔着十字街走去。

路过卖鸟的胡同,依旧是停下来点评一番。有才不在,便会说给家雀听,家雀听不懂,一直叽叽喳喳。卖鸟的忍不住嘲弄:“抓只野鸟也当宝贝。”

鸟爷红脸一涨,回呛一句:“你懂个屁。”

虽是野家雀,但被鸟爷照顾得很好。灰斑色的羽毛柔顺发亮,迎着太阳甚至能看到五彩炫光。大眼炯炯有神,叫声清脆悠长,跟百灵不相上下,端是一只好鸟。

鸟爷对这只鸟宝贝得很,晚上睡觉都放在枕头边。喂得也是精细谷子,水得是高山打下来的山泉水。不是碍于物种有别,鸟爷恨不得当即拜个把子。

鸟爷不把家雀当别的鸟,对外都称是兄弟。连邻里街坊的半大小子也不时调侃:

鸟爷爱鸟如兄弟,天天喂食又梳理。

家雀飞来又飞去,一老一小笑嘻嘻。

鸟爷一叫鸟儿应,兄弟兄弟真神气。

鸟爷依旧笑呵呵,对这些不予理会,照例提着鸟笼,到处晃荡,颇有点当年阔少爷的样子。

逍遥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鸟爷养的家雀已经手掌大小,在野外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么大,这么光亮的家雀。普普通通的鸟也成了稀罕物。

坏消息敲门,常常不请自来。一日鸟爷遛弯回来,只见两口子愁眉苦脸地坐在门槛上,不禁问道:“咋了这是,我坐就算了,你们都坐在这里愁眉苦脸的干啥?”

两口子抬起头,眼泪汪汪:“老爷子,药材铺失了火,东西都烧没了,还殃及了别家铺子,正找我们索赔呢。”

鸟爷没吭声,护着家雀进了屋。

往后两天,鸟爷没再出门。两口子忙里忙外,白天在外面跑来跑去重整业务;晚上回屋躲在被窝里哭哭啼啼。有才睁着一双大眼睛问:“爷爷,爷爷。他们怎么了嘛。”

家里遭了灾的事没跟有才讲。火烧多大,损失多少,两口子也没讲。但他知道,家里没钱了。

几天没遛鸟的鸟爷,在一个阴沉沉的夜晚出了门,已是冬天,眼看着雪花就要飘下来。鸟爷抱着鸟笼,用一绣边花布罩着,出了古城街,沿着文庙、阮籍故居一路向西,转而北上,到八角楼路过真不同饭店,便朝丽景门去了。

几番讨价还价,鸟爷便跟鸟贩达成共识,收了钱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钱给了两口子救了急,儿子和儿媳妇鼻涕一把泪一把。儿子跪下来磕了头,激动地喊了好几声爹。

鸟爷没说话,面无表情地回了屋。有才跟了进去,问爷爷:“爷爷,爷爷,家雀儿呢?”

鸟爷偷偷看了看外面,从袖口里掏出一只肥嘟嘟的家雀,脸上泛起了红晕,笑呵呵地说:“不识货的玩意儿,花大价钱把鸟笼买走了,都不知道这个家雀儿才是宝贝。哼,不识货!”

有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家雀,抱进怀里。屋里噼里啪啦的炭火照得两人的脸红彤彤的。

外面下起了雪,青砖瓦片白了,磨得发亮的桐木门槛白了,鸟爷半扎长的胡须也白了。屋里叽叽喳喳的吵闹从窗边溜了出去,落在青石板路上,踩出两行急匆匆的脚印。脚印一路向东,奔着古街口的药材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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