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有一棵巨大的洋槐树,树下盘一石磨,一个年约六七十的邋遢老头儿日日蹲在那里。我问我妈那人是谁,我妈没好气地白了个眼:“是谁?是你二大爷。”我不理解我妈为啥要骂我(北方方言里二大爷不是什么好话),后来才知道那个人真是我二爷。
二爷是个奇葩的人,打我记事起,他就是这般模样,整日邋里邋遢,双目无神的到处晃荡,饿了就随机找个人家门口蹲着,吃饱喝足就走,不多逗留。天气好时,就到大槐树下蹲着;天气不好,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自我知道他的身份后,便对他充满了好奇,在我年幼的心里,始终充满疑惑: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吗?一个人蹲着不无聊吗?我要不要喊他一起去捉螃蟹?我的童年能走动的范围很窄,入眼处皆是高低起伏的山丘,唯有山沟沟里的一条长年不断地小溪,成了我经常待着的乐园。那时我也曾以为那棵大槐树就是他的乐园。
也许是被我缠烦了,一日,我妈竟停下了手头的活儿,拉着我说起大爷的故事,我自然是丢下抓螃蟹的竹笼,立马端坐起来。我妈先是劈头盖脸地吼了一句:“以后离他远点儿,听到没有?”我委屈巴巴地坐在那里,刚把眼泪憋出来一点,她就又扭过头望着大槐树的方向自顾自地说道:“说到底,你二爷也是可怜人,但也可恨。如果不是他年轻时赌博,又咋能混成这样,都是自找的。”
我把刚冒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抬头问道:“我二奶奶呢?”
“离了。你二爷赌博输光了钱,你二奶奶和他打了一架,第二天就走了。”
“你之前说我还有一个姑姑,她去哪里了?”
“跟你二奶奶走了。”
“二爷住哪里呀?”
“不知道,大槐树下咯?”
我挠挠头,想不通大槐树下又没有房子,他怎么睡觉呀。我看看我妈,继续问道:“那二爷一个人,岂不是很孤单,我可以找他一起抓螃蟹吗?”我准备了好几个问题,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只听得脑袋一阵嗡嗡响。我妈站起来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脑瓜嘣儿,已经憋回去的眼泪终于顺畅地流到了嘴角,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天,除了脑瓜崩,我也不是没有其他收获,到底还是知道了很多二爷的故事。二爷以前是一个很活跃的人,虽然有些赌博的不良嗜好,但却是不嗜烟酒,顾家,对邻里街坊也很照顾,谁家有困难也总是大大方方地站出来,有钱给钱,有力出力;直到二奶奶生了娃之后,家里开销变大,没什么正经工作的二爷,便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赌博上,他总是说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只是后来,单车没有变成摩托,而是以二十块的价格卖给了邻村的货郎,就连唯一的房地都转给了村里的大户人家。他越赌越大,赌到最后却是一无所有。
二奶奶带着唯一的女儿出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二爷就一天天地变沉默,也不再说话,只是日日蹲在大槐树下,等待着什么。有人说他在等女儿回来;有人说他在等死。村里看他可怜,给他申请了低保,以前受他帮助的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废品厂的工作,他就日日靠着捡破烂生活。他没有再去赌博,靠着仅剩的五十块钱,把单车又买了回来,每天骑着托送废品,单车成了他唯一的依仗。
一开始大家都可怜他,会给一些吃的,喝的,有好心人想要给他介绍好点的工作,他都摇摇头,不说话,好似一夜之间成了哑巴。他变得极其抠门了,没有住处,就住在废弃的砖瓦房里;也不再烧火做饭,饿了就找个门口蹲着,那些他曾经帮过的人家,门口都有他的影子,他就安静地蹲着,一声不吭,也不敲门。也曾来我家蹲过,但被我妈拿着扫把赶走了。我妈说他当时为了借钱赌博,跟我爸打了一架,导致我爸眼睛受伤住了好几天院,我妈性子烈,这件事她一直记得。
知道了二爷的故事,我的好奇心更浓了。我的世界里没有大人们的弯弯绕绕,只是单纯地想要知道他每天蹲在大槐树下在想什么,那棵大树有什么可乐的,会比有螃蟹的小溪好玩吗?
于是,我每天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抓螃蟹,又多了一项,就是跟踪我二爷。他出门捡破烂,我就远远地跟着;他骑着单车送废品,我就目送他到村口;等他到冒着炊烟的人家门口蹲着,我就回家了,因为我也该吃饭了。就这样,跟了几日,我们竟慢慢熟络起来,虽不曾多一句言语,但日日见面的瓜葛,让两个人的身影在彼此的世界逐渐清晰。
二爷照旧蹲在大槐树下的石磨上,我年纪小,上不去,就蹲坐在大槐树的脚跟。二爷望着我,我望着二爷,四目相对,久久无言。临近太阳下山,二爷终于开口,声音却是异常嘶哑:“你是谁家的娃?”我说了我妈的我名字,二爷就继续沉默,不再说话。我准备的很多问题,也是一个都没有提起。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开口,脑子里总能想起我妈在我脑袋上暴扣的画面。
日子就这么反反复复地过着。直到有一天,二爷主动喊住了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塞进我的怀里,颤巍巍地说道:“娃啊,你把这个信封交给你妈。”我再问,他便又什么都不肯说了。只是临走时,听见他小声嘟囔着:“如果,当时大家都像你妈那样就好了。”
我回了家,把信封上交,我妈拆开一看,信封里掉出一沓钱,皱皱巴巴的,还夹带着一张早已泛黄的照片。我妈问信哪来的,我支支吾吾半天,直到她举起拳头,我才说是二爷。我闭着眼睛,但迟迟不见脑瓜崩落下来,再看我妈,本该是我憋着的泪流到她眼角去了。我妈问我在哪儿见的二爷,我就领她去了大槐树下,二爷还在那里,只是已经没有呼吸了。我那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我妈带着哭腔指着二爷破口大骂:“老不死的,你想你女儿就去找她啊,你现在把烂摊子丢给我,自己拍拍屁股走了,闹哪样啊。”
我妈哭了半天,啥也不肯说,后来才知道其中缘由:早些年,二爷跟我们家关系很深,一众兄弟中,他最疼我爸,不管我们家有什么事,二爷都第一个站出来,顶在前面。爸妈结婚时盖的房子,就是二爷从头盯到尾的,还出了不少钱。只是后来,他沉迷赌博,找我爸借钱,我妈不忍看他越陷越深,死活不借,还劝他早日放手,二爷和我爸打了一架,关系就逐渐疏远了。至此,我也才明白,为啥我妈那么恨我二爷,是悔恨,是恨铁不成钢啊。
二爷安葬后,我妈就带着我去找二奶奶,那也是我们多年之后的第一次见面,二奶奶苍老了很多,姑姑也弯下了腰,她拿到信封时,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钱拿回去吧,安葬他你们也费了不少心,老家的事就麻烦你们了。”我妈拿走了钱,把照片留下了。临走时,我看姑姑眼眶红红,就问我妈:“姑姑不回去看看吗?”我妈摇摇头,拉着我一言不发地走了。
二爷抠抠搜搜攒下的钱,最终成了自己的棺材本,那棵守护到死的大槐树,最终也没有迎来等待的人。而我终究未知二爷的全部故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人到死都不愿提起;二奶奶和姑姑究竟埋藏着怎样的痛,对曾经的家人始终都不肯原谅。
多年以后,我再次回到家乡,路过二爷的坟前,看到了新刻的石碑,上面留着姑姑的名字。那一刻,我知道过去的终究会过去,无法原谅的总有一天会被原谅。
我望着村口冒出嫩芽的大槐树,向天喊道:“二爷,信已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