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三）

（三）秋

1

竹楼喂养炊烟，风荡出

秋声。几蓬龙竹挪动刀片

漫不经心，切割虚空

此时，山梁上有笛声漫起

乐音像一个惯常阴谋的阴谋家

蓄意掏空谁

空荡的躯体

2

村口，一头老牛

嚼着夕阳反刍

半睡半醒的花猫，伸开

懒腰。一颗山石

凭风，回味往事

我脚步刚过，周围

虫声快速苏醒

3

天高旷，蚌渺湖清澈

湖畔炊烟缭绕，民居

恬淡。微风中，初到的候鸟

弹唱晨歌。小山脚下

有溪流蜿蜒。鹭孑立

渠边，一只蓑衣鹭深沉

如一朵莲，盛开

4

天蓝，漂洗炫白的云

柔软。溪流潺潺。次生林里

一只蓝绿鹊编造谎言

两只红嘴蓝鹊打情骂俏

三只大嘴长尾阔叶鸟互述寓言

一群红耳鹎心怀鬼胎

——熟透的野柿，轻摇

秋风

5

一片将逝的彩霞，轻盈

那条奶大山村几辈人的河

杠痛黄昏的眼角

手持拐杖逆流而上的老人

坐到了矮坎上，靠着一弯

炊烟，像一棵蔫下去的枯苗

朦忪的双眼，挤着田垄忧伤

一簇不知名的野花

紧靠山墙留存残念

6

一阵秋雨过后

蚂蚁扭动腰身，努力往一棵

笔直的树上爬，它们

试图追赶几片，奔往家的云

树上已挂满山果

我似乎听见来路中的

鸟声

7

一丛枯瘦的山草，梳理

鸟兽们艳丽的羽毛。藤蔓

缠绕蝉鸣，声音越来越细

日将落，大地肃穆

森林静谧处，我的梦

欲涧底缚蛟

8

风细，哩啦竹左摇右摆

我的思想与杂草混为一谈

倘若碰到连天雨，那些细散的

雨珠，常常纷乱我的思绪

时有瓢泼大雨，浇醒或浇昏脑子

有时夜雨邀人入梦

更堪恼人弯脚小雨，会

一整夜，熬煮我的骨头

9

滇西偏西，一个寒潮轻漫的

下午，云空悬翅膀，翻晒

自身的白。群山起伏

褶皱，山歌从山梁飞来

溪流，这把倒挂的小三弦

弹颂起记忆深处的细节

这场景多么熟悉呵！

此刻，抬头看向远方

风舐我的皱纹和伤口

10

秋水盈积，寒蝉鸣着

最后的秋声。池塘

澄澈。我面池而坐

一阵清风吹飞落叶

几片不谙世事的落入池面

触动涟漪。水面游动的

“水母鸭”，荡开塘中倒影

以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

舒缓记忆

11

河流蜿蜒，狗咕马②低旋

在山雀嗓子喊痒的地方

我面水而居。一抹夕阳照着

篱笆，几个干枯的丝瓜挂着

突然想起一些人和事

一阵孤独，缘自

芦苇顶部

12

高大枯木，端坐几只老鸹

无名花儿散着村姑香

我背靠山石端坐，闭目

养神。有人高声布道：

“天边的云层越来越厚

世间的人情越来越薄”

众山无语。众神无语

众人无语。我亦无语

唯风声，悠远而寂寞

13

一匹花马，驮起西山的

晚霞。旁边斜卧一头老牛

嘴，左右筛动着，咀嚼

西沉的太阳。我的眼睛

紧跟那条绵长的溪流

任凭夕光，缓慢

灼伤自己

14

一对天鹅奋力飞越高峰

山溪微吟，顺山势斜淌

水绕青石凉，有鱼影动

背上的清风，一阵阵

推我，入寂寞

15

落霜的屋顶细碎着月光

一只花猫转动念珠，隐藏了杀戮

火塘里，飞鹰用意念坐禅。我

倾心于一只说着梦话的茶罐

夜深处，大风吹斜蒿草

竹影稀空，无声融入夜色

一些秋虫抓紧时间蹦跶，不断

从体内抽丝又剥茧，似要

将心底的黑暗，全部抽出

现世

16

落日幻象，一抹夕阳

照亮河流。在滇西南以南

我们闲聊，猜拳，沉醉于野

风携彩云腾。突然想起

一位故去的挚友，我的记忆

从凋零中复活。天空

严守着伤痛的密码

17

晚阳，还在慢烧地表温度

若断若续的虫鸣，如水

此时站立山顶，可听鸟鸣

伴鹤舞，看千年古道游蛇滑行

末了，端坐巨型花岗岩上仰望

或许，能得到一只野鹳

浅浅的回眸

18

星星用眼睛写诗

月光罩着我的山窝埔

篱笆墙透着光亮

我像一只被囚禁的山狼

窝埔外，风轻，叶动

叶间几只蚱蜢，张开

锋利的口器，咀嚼夜色

一只绿蛙，如我的心绪

摸黑。跃

19

弯月占卜黑天鹅的夜色

迁徙的宿命，让心藏远方的鸟

空腾。梦轻盈。鸟儿的远方

与我的远方是否同道？

夜色深处，我迷路于地平线

嘴角的烟草还散着余香

路边，一丛薰衣草

如心存杂念的异教徒

借着星光，引诱夜蛾

激情。来路还远，有谁

不停耕植忧伤

20

曦光擦拭地面的薄霜

一株滇楸在村口低吟浅风

我沿一条铺满卵石的河岸走

草暖霜化，雾汽升腾

一只水鸟跟着我，径直鸣叫

突然，在半空打个弯

顺河孤远而去

21

蝉鸣寂杳，芦苇摇荡暮色

一路上，落叶浮动，凉意

袭人。走累了，在路边

找一坪落叶躺下。我欲

心辟净土，闭目养神

而荫蔽深处，有蝈蝈醒来

就不停往灵魂深处

钻

22

远山的高石上，一只山猴

端坐。是怀揣了心事无法言说？

还是在等远方的亲人？

此时，天边残霞如篆

似乎在向我吐露箴言

23

蝴蝶用花香纳凉

娇小林莺以歌净身

蛤蟆懒惰，用鼓胀的意念

摘取林间摇曳的石斛花朵

青蛙无知，披秋声塑腰

冷不防，走光大眼斜鳞蛇的欲望

风吹大地，我眼前摇满秋黄

一丛山蒿，将清风

紧系腰间

24

风雨来去，落叶掩埋蹄印

秋阳羞涩于枯树的眉骨

杂丛中的古道，爬满

地衣和苔藓。而我内心那条路

鲜有人来往。穿行于高黎贡山

荆棘乱草间，如一条

艰难觅食的游蛇，承受着

杂芜的孤寂

25

一张蛛网，用自己的空虚

过滤穿疏而过的鸟鸣

一条河，沿路咳嗽

似要咳出游子胸中的痛

夕阳，游在茅屋前

短笛得了妄想症

飘往空旷

26

山歌的腔调开挖梯田

彩虹迭荡，幻化大地色彩

风摇稻穗黄，有雨催鱼肥

莪蒿迷恋两只点水的蜻蜓

我痴迷于腹囤的稻花鱼

农家，鲜香满院

27

雨过天晴，冷凝已久的桂香

四溢。风中，柳条摇重

轻扫一池微波。田边

骡马兴奋地叫着。地头

勤劳的乡亲各忙各的活

这么多美景，好像

均与他们无关

28

夕阳恋着象达河

岸边梯田，泛起层层稻浪

田头，民居在夕光下安详

一阵风过，我的心像水草

蠕动着内部的柔软，轻轻

向水流倾诉……

29

一只大头蚂蚁，忙于

主持豆娘羡艳的婚礼

两条锦鲤，还在水边炫耀

肉性十足的花腰

我轮回于梦中翡翠

于狭窄中，寻求

内心的舒展

30

黑夜涨沸铁屑的任性

有人伤在来路。灰暗的

灯光下，一张沉迷于雨声的

蛛网，对几声狗吠动情

夜丰盈，杯酒肆意

风收紧在风声里

31

秋黄时节，我夜观星象

——南山无梦，我的词藻

会在新闻中缺钙。恰逢

南山有梦，我借夜独坐

有雨时，就一夜临窗吹面

倘若弯脚小雨连天

我用杯酒熬煮伤疤

32

秋凉，有人千里寄明月

有人单衣接露。也有人

揩泪擦拭星空。还有人

相思床边站。人情煦暖

既然已习惯遥望

就勿带愧疚，更不需回首

我们都曾历经夜雨。听

那一阵一阵筛沙子的声音

钻魂

33

青山涂黛，一星牵月

我行进在山路上

长了青苔的马蹄窝秋水盈满

零星散落古道。蜀身毒道的

戕语，像被森林深处的猫头鹰

唤醒。一只叛逆的芦笙蹦进

体内，不断膨胀。不停咳嗽

嘶鸣，打跳。似要喊出

边地历史的悲歌

②注：狗咕马，滇西龙陵一带，对一种疑似戴胜的鸟的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