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乡——遥远的呼伦贝尔阿荣旗,每天上午去体育馆打乒乓球,晚上在王杰广场跳健身操的一位77岁的退休老教师,便是我的父亲。
父亲是汉族人,朴实、谦和。记忆中,我上学时籍贯一栏填的是:辽宁省赤峰县牛家营子公社杨树林大队,这是父亲的出生地。可我来到赤峰生活了20多年,依然没有弄明白父亲的出生地具体在哪里。据父亲说应该是松山区老府那一带,因为现在我二爷爷的子孙后代还有人居住在那里。
四十年代出生的父亲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这七个孩子的九口之家生活窘况可想而知。上顿吃不饱、下顿更没有着落,孩子们饿得嗷嗷叫。年长的大伯说:“不能在家等死”。于是不顾父母反对带着二伯靠打短工挣饭吃,边走边找活干,历经千辛万苦一路逃荒来到了东北。
呼伦贝尔阿荣旗辽阔肥沃的黑土地让他们有食物充饥,得以生存下来。我的父亲算是七个孩子中幸运的一个,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读完了高中。那时候叫“老高三”,据说已经称得上很有文化了。父亲是一心要考大学的,可惜时运不佳,因为爷爷曾在金矿当过“车老板儿”,这个连吃饭都成问题的家庭居然被划成“富农”。就因为这个“富农”成份,学习成绩优秀,年年三好学生的父亲连考大学的资格都没有。1963年围场中学毕业的父亲,走投无路也来东北投奔两个哥哥。后来,40岁的奶奶因急性痢疾意外去世,爷爷带着没妈的孩子们举家迁到东北。
在那个饥荒的年代,我无法想象遭受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的父亲,如何走过千里荒凉。直到现在父亲若无其事的讲述时,我还是不敢去触碰父亲的这段伤痛。呼伦贝尔的蓝天、白云、山林、土地以特有的热情接纳了父亲,慧眼识珠的外公相中了儒雅气质的父亲。1964年20岁的父亲和18岁的母亲结婚了,父亲如一粒漂泊的种子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开始了枝繁叶茂的生长。外公心如明镜,知道不能埋没父亲的才华,推荐他去当地生产队做了会计。父亲积极为生产队推广优良的农作物品种,为村民增产增收献言献策,也算是学有所用。
父亲孝敬外公、外婆,对母亲疼爱有加。婚后生有三子一女,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在家庭中父亲感受到越来越多的温暖,也承担了越来越多的责任。为了丰富六口之家的餐桌,父亲常带我们进山采蘑菇、木耳、猴头。还带我们挖野菜和药材,我对柳蒿芽、四叶菜等野菜以及桔梗、黄芩和柴胡等药材的认知也是从那时开始的。那时的父亲在我眼里好像不用学就什么都会,他还用柳条编织鱼篓,用剩饭做诱饵放进鱼篓里,头一天晚上将鱼篓固定在河里适当的位置。次日早起,父亲下河用衣服堵住鱼篓的口,把鱼篓拿出来,就会收获满满。偶尔早起的我,揉着惺忪的眼睛总能看见外屋大大的洗衣盆里盛满了各种各样的鱼和喇咕。鱼儿拥挤着欢快地游动给我们兴奋和刺激,也让我们的食物日益丰富。
平淡的日子就这样因父亲的调理越过越有滋味。父亲为这个家所做的努力外公都看在眼里,所以推介父亲始终是外公不遗余力要做的事。1978年父亲被推荐到格尼中学当教师,开启了他命运的新转机。父亲工作踏实、勤奋,忠于职守、甘于奉献。经常义务为成绩差的孩子补课,耐心又细致。熟悉我的同学见面会问我:“你爸咋那么朴素,脾气咋那么好?”我笑而不答,心里的滋味一时很难用语言回答。为了提高教学质量,父亲还自学了函授大专文凭。至今我都清楚地记得,父亲下班后坐在窗前的高低柜旁学习的样子,记得那厚厚的一摞高等数学书和密密麻麻的演算本。母亲在父亲身上总结出一句话:“努力就会有好运”。事实正是如此,在后来的工作中,不断努力的父亲被评为全旗的优秀教师。这样,父亲偶尔会外出开会或学习。每次回来,父亲总是给我们买书和腰带。我始终不明白父亲喜欢买腰带的缘由,也许是勒紧腰带过日子久了留下的情结吧!我只记得我的腰带总是花样翻新,细细的很好看,别的小伙伴是不曾有的。我们家的书也是别人家少有的。
随着我们四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接二连三的都要上学,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父亲常常坐在窗前沉默不语。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家里多了一台陌生又新奇的机器。原来是父亲借钱购置的水磨石机,安装在厢房里。从此下班后,父亲就用它加工水磨石地砖和锅台板卖钱贴补家用,常常干到深夜。石头和水在机器的摩擦中发出刺耳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院子里。父亲默默地劳作也被这声音日复一日地拉长.....晚睡的父亲又总是早起,迎着朝阳打扫室内外卫生。他从黑土地扫到红砖地,又把红砖地扫成地板砖,从平房扫到楼房。朝阳中父亲躬身劳作的背影像一张拉满的弓,又像一匹马宽厚的脊背,永远刻在我的心里。
我一直疑惑父亲怎么看啥会啥,而且干起活来从不知道累似的!疑惑父亲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脾气,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他发脾气、打骂孩子,也不抽烟喝酒,在邻居眼里他一辈子都没和母亲红过脸儿。这些疑惑在我心里憋了好多年,直到2010年春节回家过年,和父亲一起包饺子时,我终于忍不住问父亲:“爸,你咋有那么好的脾气,难道这辈子你就没有生气的事吗?”父亲似乎并不意外我的提问,轻描淡写地说:“怎么会没有!年轻时,你妈心脏不好,你们都还小,我一直忍着,忍着忍着就习惯了!”那一刻,我热泪盈眶,瞬间哽咽。耳边响起父亲带我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哼过的两句歌词:“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飘远方”……父亲说他坚信:“落日熬过黑夜就会变成朝阳”。
父亲还写一手好字。每逢过年,我家炕上地下全是晾晒的对联,为亲友、邻居写对联是父亲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和弟弟给父亲当书童也忙得不亦乐乎。后来父亲曾教我和弟弟写毛笔字,兴趣使然,我只是坚持了几天,新鲜劲一过就抛之脑后。父亲也从不强求我学,而弟弟却和父亲习成书法,凭借这项本领参军后在部队做了文书。生活中真的没有白学的东西,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只是我们常常需要多年以后,经历过方能领悟。
前几日,小女儿的一篇《家风传承,润物无声》的作文被老师推荐到松山区参赛。我因此想起诸多往事中的父亲,父亲虽然对我们四个孩子一直寄予厚望,却从不夸夸其谈地说教,只是默默的以身作则。这就是我的父亲,一生坚韧不拔、勤奋、踏实,任劳任怨,平凡又普通的父亲。
父亲到东北三十年后,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又随爱人来到赤峰工作、定居。每一个早起的清晨,我都要跑到离家不远的锡伯河坝上去拥抱朝阳,感受来自遥远的呼伦贝尔的光芒,仿佛每一缕光中都有父亲寄来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