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谁守护

金牛再次进山时，他的身边多了一只狗。

他叫它“大黑”。

山外的太阳已升起几丈高，树林子里光线依旧暗淡，厚厚的一层腐叶被露水浸润湿透，稍不留神，脚踩上去便会哧溜闪滑一下。“大黑”格外兴奋，俯着黑不溜秋的身子鼻尖触地东嗅嗅西闻闻，间或从喉咙里呜咽一声，黑眼珠四下转动，偶尔抬头时眸子透出凛凛寒光。金牛跟在后面，瞧见“大黑”精神抖擞的样子心里挺慰藉——如果那次他没有去到更远的深山，“大黑”也许就尸骨无存了。

那天他翻过陡峭的山峰后，隐隐约约听见对面密林中好似传出狗的吠叫声，当时山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狗叫声时高时低，瞬忽间又消声匿迹。荒山野地哪来的狗？金牛心下疑惑，原本打算返程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毅然回头向对面树林寻去，尽管这时天近黄昏，他还是决定去看个究竟。

也不知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金牛汗流浃背寻到一棵大水杉树下，枯枝败叶上一只黑狗正望着他哀声鸣叫，它的一条后腿被埋在树叶中的马镫子样的大铁夹子狠狠钳住，地上尽是乱糟糟的狗毛以及褐色的血迹。那条狗腿惨不忍睹，肉条已从翻开的皮毛中裸露出来，它疼得呲牙咧嘴，瞧着金牛走近，黑狗又“呜呜”哀叫起来。

金牛放下肩头的背包，跨前一步伸手试探着摸向黑狗的额头，黑狗忍痛低眉顺眼费力摇动几下尾巴。它不会咬他。金牛放心了，俯身小心翼翼处理那只钳住狗腿的“捕兽夹”……往日他解救别的小动物时，怕的就是刚给它们解开铁夹子，站起身放生时它们会不分青红皂白咬他。有一次他救了一只狗獾子，还没等他站起身来，那畜牲就狠狠咬了他右手背一口，害得他去医院注射疫苗输液治疗了好几天。

从林子里返回时天色完全暗下来，受伤的黑狗被金牛扛在肩头上，它已经无法行走，刚开始勉强拖着后腿爬行了几步，大约十多米后它吐着舌头呜咽着匍匐在地上。金牛见状只得抓住它将它扛着行走，他已经给黑狗做了简单的包扎，又从背包里翻出强光手电筒，一人一狗踏上了返程之路。

后来有一天村支书到金牛家，伤口已完全愈合的“大黑”猛不丁从屋子冲出对着他就是一阵狂吠，支书吓得一激灵，问闻声出来赶狗的金牛，这是哪家的狗子，怎么这样凶？金牛嘿嘿笑着说是他喂养的，向支书讲了那次在树林中解救黑狗的事。估计是邻村哪家的吧，我给它治好伤后它就赖着不走了。金牛苦笑说道。也好，你今后巡山时就有伴了。再遇到顽固不化的家伙，它在身边可以帮助你，给你壮胆……

“大黑”在前面窜行，不时抬起后腿对着身旁的树木撒尿，它是怕忘了返回的路沿途作记号。金牛右手举着大砍刀劈着斜刺里横出的杂乱枝条，心里暗笑真是一只傻狗，他口袋里的手机早就在“护林员群”下载了林业站的专用软件，上面有精细的山林地图，打开它便不会迷路。

眼前出现好几十株像张开的伞一样的植物，它们有着好听的名字，唤作“七叶一枝花”，其药用价值极高，近几年被列入国家二级保护植物。金牛见此挺高兴，他听林业站的技术员小谢说，如果林子里“七叶一枝花”生长得多的话，说明生态在逐渐变好。有一次金牛在巡山时发现几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小树苗，用手机拍了照片上传给小谢，小谢见后当场跳了起来！红豆杉！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红豆杉！那次小谢声音都颤抖了，几天后他领着从县林业局请来的专家去到那片树林子，确认无误后给每株树苗编了号，反复交代金牛一定要保护好难得一见的珍稀植物。

“汪汪汪”，大黑突然狂吠几声，随即箭一般冲向前面！金牛心里咯噔一下，提着大砍刀紧紧跟去。绕过几棵水杉树，面前几丈宽的开阔地上站着一个强壮的中年男人，他右脚边的乱草丛里，一只“捕兽夹”还没有完全掩盖好，他的右手中同样握着一把透着寒光的大砍刀。“大黑”围在金牛身边冲中年男人凶狂吠叫，金牛制止了它，抬头冲男人说，赶快拿着你的工具滚蛋。你是哪个？少他娘的管闲事。男人丝毫不畏惧。我是护林员，这座山归我管。男人眼睛里透出凶光，他举起了手中的砍刀……

那天黄昏，金牛巡山返回时在林子中的一小片开阔地遇上了两个放铁夹子的陌生男人，他对他们亮出身份后，两个男人竟然大笑起来。护林员算个球！一人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恶气，另一人不管不顾继续忙活狩猎工具，金牛在那一刻成了空气。放下它！金牛举着大砍刀吼叫道。话音刚落顿觉一道黑影冲上前，他的右手臂瞬间传出钻心般的剧痛……那次回家后，他老婆哭得稀里哗啦，先是将两个歹徒祖宗八代骂了个天翻地覆，接着骂起自家男人来：我说你个大男人，不好好出外挣钱，整日守着几大片破树林子，出路在哪里？老婆抹了把眼角的泪珠子又骂：树林子是你家的啊，犯得着跟别人玩命吗……顿了会再骂两个行凶的男人：挨千刀的背时鬼，抓了去得狠狠教训啊……遗憾的是，两个行凶的偷猎者犯事后连夜逃到了外地，好似从地球上消失般不知所踪了。

“大黑”的叫声让金牛回过神，面前的中年男人呵呵干笑道：我就搞不明白了，这儿是公山，兄弟你怎这么轴呢？他这样说时，眼睛盯着金牛身边呲牙咧嘴作势欲扑的黑狗，神情变得紧张了，手里的砍刀慢慢垂了下来。金牛不费话，掏出手机准备拍照。男人服软了，嘴里嘀咕着弯腰捡起地上的铁夹子，极不情愿转过身子，骂骂咧咧消失在杂草丛里。“大黑”吠叫着欲要上去追赶，金牛笑着拍了拍它的额头，它摇头摆尾安静下来……

这天回家时，村子上空飘来了晚饭的香味。一人一狗精疲力尽，“大黑”吃完一大钵剩饭后，蜷缩着身子躺在了放在院坝转角处的狗窝。它实在是累坏了，以至于幕色低垂时支书登门来访，它仅是抬头看了一眼，也不吠叫几声，偏头睡起了懒觉。它累得够呛。出门迎接支书的金牛摇头苦笑。是只好狗子。支书跨进屋坐下后说道。别说它还挺凶的。金牛给支书递了支烟，讲起了今天山林里的事。法盲，典型的法盲！又是邻村偷猎的不法分子。政府三令五申宣传保护生态环境，这些人怎就不懂法呢？支书拍腿道。就是，不光不懂法，还他娘的挺嚣张的。金牛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支书吸了几口烟，抬头冲金牛说：我来是通知你一声，明天县文旅局要派人到村子考察，说是要重新评诂前些年搁置的旅游开发项目。

真的？金牛跳了起来。支书吓了一跳，稳声道：千真万确。金牛重坐回到椅子上，问：怎的又想起开发了？支书说：听说是林业站的技术员小谢，将我们这里的生态环境拍了照，写了一篇专业的文章上报给有关部门，县里便决定组织有关专家来实地考察……谢天谢地，终于有盼头了。金牛又给支书敬了支烟。好了，支书接过烟后站起身子，今晚早点睡觉，攒点劲明天陪专家进山。

出门送走支书，金牛站在院坝里点燃一支烟，心情久久难以平复，真的是天大的好消息啊，十年，整整十年，在人们不屑一顾的异样目光中，他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整整熬了十个年头。当年他从别省的一座大山中务工归来，正赶上县旅游局的人员到村子考察，听说是准备在这儿开发观光旅游项目。村子里有得天独厚的天然资源，好几座山中分布着景色各异大大小小的溶洞，最大的两个遍布钟乳石的溶洞根本走不到尽头；每座山中均有数不尽的山泉小溪，有几条宽敞的山涧小溪水流落差大，隔上几十米就是水花飞溅的瀑布；最大的那座山中还有望不到边，遍布奇峰异石的大峡谷……仅仅过去两天，县旅游局的人摇头打道回府了，原因是他们跋山涉水实地考察，却发现生态环境没有得到保护，山林中四处可见偷猎者布下的五花八门的陷阱机关，小动物几乎绝迹，树叶子大部分枯黄；溪流中提取的水质不达标，还透出刺鼻的臭味；有的树林子砍伐严重，珍稀植物被偷挖得一干二净……

“大黑”弓起身子抖了抖背上的毛，偏转头瞧了瞧站在院坝吸烟的主人一眼，哼哼了几声，倒头又睡下了。金牛扔掉手中的烟屁股，抬腿进到屋子里。这个好消息得告诉老婆一声，她得有多高兴啊。拿起手机他却犹豫了，好几年了，老婆子平日里最是烦我，她会消气吗？——也就是金牛在树林里被两个男人行凶那次，老婆大吵大闹后随村里几个女人去南方服装厂务工，走的时候她对他数落道：你就守着破树林子过日子吧，一个不缺胳膊不缺腿的精壮男子汉，每年挣那三瓜两枣的臭钱，一家子人陪你喝西北风？我出门后，少打电话烦我……金牛杵在老婆面前听她数落，好几次他都想打断她的话头，喉咙里咕咚几声后强忍着没有将辩解的话说出口。是啊，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整日里巡山，林业站发的工资根本就不能养家糊口，你到底在为谁守护？

十年前的某个夏天，在外省务工的金牛破天荒早早回归家中，那天他神色疲惫，目光中透着惊魂未定的慌张。见此他的老婆十分惊疑，按说这个季节正是他在外地务工的大好时间，怎么就提前回家了？还慌里慌张像掉了魂似的。细问之下，终于知晓了原因——金牛这些年都是到外省某个县城的大山里务工，做的事十分辛苦，在深山老林里伐木烧炭。从五湖四海来了好多汉子，三五人一伙分住在依山搭建的简易工棚里。半个月前，他们务工的地方连续下了几天暴雨，汉子们无法上工，便在工棚里或是吹牛打牌，或是歪躺在床板上睡懒觉。有一天深夜，滚滚雷声也没有淹没住悲恸的嚎哭声：距金牛他们百多米远的一架工棚出事了，从光秃秃的后山坡倾泄下浊浪般的泥石流，瞬间便让住着三个外乡汉子的木棚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太吓人了。金牛颤声对老婆说。老婆听完脸无血色，拍着胸部道，谢天谢地，菩萨保佑你平安回家了。我们这些人傻啊，怎就不想想，树木砍光了，下大雨能不垮山嘛。金牛道。老婆心有余悸，嘴中继续咕叨着菩萨保佑的话。

也是赶巧，金牛归屋一个星期后，镇林业站派人到村里来宣传保护生态环境的知识，准备从村子中选出几个人当护林员，这么好的资源，再不守护真是罪过。村委会礼堂里人头攒动，主席台上坐着几个林业站工作人员，这其中就有刚刚从林学院毕业分配来的技术员小谢，他真的年轻啊，娃娃脸上布满笑意。乡亲们，小谢站起身叫了一声，脸上有一丝羞涩，我给大家讲讲保护生态的重要性……台下传出一阵不合时宜的笑声。这个……小谢红了脸，顿了一下又说，简单来讲，就是不要乱砍树木，不要捕猎山林中的动物，更不能随便采挖野生植物，特别是那些价值高的珍稀药草……台下有人打断他的话头，问：我们搞不明白，其他的都好说，抓几只野生小动物吃吃，他娘的怎就破坏生态了？小谢的脸又红了一下，解释道：大家想想，动物的粪便不是肥料吗？树要生长，药草之类的植物需要营养……更重要的是有些野兽还是国家保护动物，偷猎触犯法律……小谢滔滔不绝讲了很多很多，他端起杯子喝水时，台下传出一阵嗡嗡声，有人摇头，有人不屑一顾。金牛坐在人群中一言不发，说实话，他根本就对小谢讲的那些“负氧离子”啊，“生态链”啊之类的术语一窃不通，但他却听得格外认真，潜意识里觉得守护山林绝对是造福乡亲们的大事……

会议快完结时，金牛自告奋勇报名，当着众人他喊道：我自愿去守护公山！人们惊呆了，村子后面的集体所有制公山有好几百亩，一天巡查下来，脚板子不得跑掉几层皮？况且林业站每月仅给每位护林员发几百块钱的工资，一个精壮男子汉不出去打工，一家子人靠谁养活？此时的金牛已铁了心，他不管不顾，在人们异样的目光中，腾一下跨上主席台登记去了。

散会后金牛回到家，支支吾吾将会上的一切告诉了老婆。老婆眼睛睁得好大，像不认识似的瞧着自家男人。你说，这个家今后怎过？几百块钱一月打发叫花子吗？屋头杂七杂八的开支哪年不要几万块，差的钱你偷去？她越说越气，站起身走出屋门，给自家男人留了个难看的背影。金牛傻傻杵在地板上，摸摸头发小声道，傻女人，只图眼前利益，怎么就不晓得看远点？只是这话音细小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后狠狠抽了几口，在屋子里傻站着实在尴尬，便移动脚步悻悻然跨出房门。这天阳光挺好，院坝对面的山林清晰可见，偶尔吹过的山风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林子脚下的小溪上空腾起浑黄的雾气。可惜了啊，本来应该是山青水秀的地方，怎么就成了这样糟心的景象？金牛摇头苦笑起来。老婆不知去哪忙活了，他喊了几声，她却没有应答。

金牛踱出院坝，来到屋子后头的杉树林，这儿早先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坡地，在他十岁时祖父便带领家中的几口人开荒栽树。那时，祖父祖母干劲十足，从深山中寻来几捆尺多高的杉树苗，在日头照射下勤扒苦做，硬是让大片鸟不拉屎的荒地变了模样，如今已是生机盎然的树林子。那些年每当刮风下雨时，祖父就会托着旱烟管，搬了把椅子坐在屋檐下的阶沿上，眯着眼瞧着天空中的雨点，悠悠然抽着他永远也抽不完的土烟。金牛站在祖父身边，听他自言自语道：现在好了，树苗长大啰，吹多大的风下再大的雨也甭怕了……您以前怕刮风下雨吗？金牛好奇问道。怕，怕死了。你小娃儿不晓得，以前我们家不在这儿住，你娘还没生你时，我们就从别处搬来了……为嘛要搬家呢？原来的老屋场怎就不能住了？金牛追问。老屋场子被下大雨涨水淹了……祖父从嘴中吐出一口浓烟雾，神情有点严肃。那天祖父告诉了年幼的金牛许多事，金牛终于知道他家祖上原本挺殷实，在一条河边修建了几大间气派的木房子，又在宽敞处开垦了几十亩良田，老宅后是上百亩树木参天的山林。后来有一年，金牛的曾祖父见别家将自留山里的树木砍伐掉，运到山外卖给了木材收购商，那些人于是挣了大钱。曾祖父眼红了，便带领自家几十口人奋力砍掉了屋后山上的树木……有一天黄昏，狂风暴雨来了……

人哪，不要光想眼前的蝇头小利，得把目光放远些。金牛记住了祖父的话。

于是，他义无反顾当起了薪酬微薄的护林员，一干就是整整十年。

今夜，支书送来了天大的好消息，金牛毫无睡意，在院坝里兜了几圈后，他决定还是得告诉老婆一声，尽管俩人这几年关系一直僵着，他相信她听说后一定会非常兴奋。也许，她和村子其他出远门务工的男男女女，再也不用漂泊在外了……

进到屋子后金牛拿起手机拨通号码。

老婆：烦死人了，打电话干嘛？

金牛：给老婆大人汇报工作……

老婆：少油腔滑调，有嘛事快说！

金牛：不贫了，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老婆：怎回事？

金牛：明天，明天县文旅局要派人来考察。

老婆：他们来干嘛？

金牛：说是重新启动观光旅游的事。

老婆：瞎说，不是啥子生态环境不达标吗？

金牛：那是以前，支书说，林站的小谢已经将生态达标的报告交给上面了……

老婆：看来这次确实有希望了？

金牛：对头！嘿嘿嘿，这次有你老公的功劳。

老婆：少废话，如果上面考察通过的话，我和几个姐妹马上辞工回家……

……

挂断电话，金牛心潮澎湃，披了件外套复又回到院坝子。他抬头向夜色中的天空望去，只见今晚月朗星稀，极目远眺，天际好似变得无限开阔。有山风吹过，空气中充溢着好闻的花草香气……

看来，明日天气不错。他想。

是啊，明天一定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于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