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习惯性的自九楼家内置阳台凭窗向西南角马路十字俯瞰,路面早变得油汪汪的了。小区里黄叶的、绿叶的树、枯黄的草坪,都给雨水洗得润泽。树树落尽叶子的海棠,那满缀枝头的如玛瑙般大的红果,在淡淡的雨雾里,远看,像是早春含苞待放的红梅——室内供暖后关着窗户,听不到外面的雨声,竟不知翘盼已久的甘霖,是在早八点后的一个什么时刻,不知不觉里已经滋润着万物了。 饭后,急切的带伞下楼散步,面部感觉到风徐徐的吹,潮润的空气吸进鼻孔,是凉而不冷的。雨点细小,如蚊虫样斜向下飞,似有越来越小的趋势。我喜欢被这样的雨滴关照一下的感觉,也暂且不想撑开伞来。
小区里的南湖畔,有座酱色不锈钢架的玻璃屋,名梅林之亭。亭子设计为古典戏剧舞台的样子,南北两边立装带古典风格的花格屏风,东西方向为仿格子门,防腐木板铺地。这地方,照例是每日里老年“寒(闲)人”聚会的热闹地儿。灰白色的花岗岩圆桌、同色的石鼓凳,已被四位打扑克牌的奶奶、姥姥们占据了。我熟知她们的原籍分别是陇南礼县、商丘夏邑、淮北涡阳、重庆九龙坡。另一边的长椅上,照例是汉中勉县的老牛和本地桃村老李在下象棋。礼县高鼻头老王头,平日总和老伴一起带小孙女玩。他立着抽纸烟,一会儿观棋局,一会儿观牌局。两岁的孙女小丸子,大而黑的眼睛很招人喜爱。拆迁安置户老刘,人称模范丈夫。他每天必定推着轮椅上中风偏瘫已经十年的妻子,还要巡回到各个垃圾桶边,拣纸箱。据他自己说,他家的过渡安置费,已经有两年没兑现了。宝鸡扶风的老杨,不打牌不下棋,翻出手机照片跟我说自己和法门寺的高僧是发小,手机里也有他玩抖音,K歌的视频。他是男高音,很活跃。小丸子似更愿意依偎她在打扑克的奶奶怀里。
“小丸子,走,到南门口玩去,那儿的小朋友可多了!”我停下来说。
“不去,下雨!”小丸子脸上没笑容,声音很低,样子是不开心的。
“昨天吃坏了肚子,拉稀粑粑。” 她爷爷老王解释说 。
“我昨天就见她在这儿玩的时候吃馍,可能是手没洗。你再出来,小推车里用矿泉水瓶子装瓶水,给她东西吃时,先洗洗手 。”我把我带孙子的经验分享给他。
“我们农村人,哪有你那么多的讲究。”老王脸上带情绪的说。
我语塞,不无尴尬的望望亭子四周,继续绕湖散步。雨打湖面,有小拃长的锦鲤在慢游,鼓捣得微波轻漾。 小区面积大,平日散步毋须出门。白天,入托前的小孩在家是呆不住的,带孙子的爷爷、奶奶、姥姥们多聚在南、北湖畔的两个亭子里。年轻媳妇自带孩子的,则爱在儿童游乐场和南北门口聚集,一是喷泉吸引小孩,也是方便她们取快递的考虑。 我家孙子每天在学校吃三餐饭,因而家里的事情就少了很多。我午餐、晚餐后,两次在小区散步。我不打牌,也不下棋,在家看书,写点笔记类文字,要看电视时,也只看抗战、解放战争题材的电视剧。我是无人管束的状态,也还没有参加到社区有组织的圈子里的想法。
二
退休后不管你持何种想法,有多好的经济条件,我觉得,这时期的人间正道,是帮孩子看娃。这个路子,对于工薪族来说,既合家情又合国情。你拿着一点小钱,满世界里穷游,意义基本不大。不如小钱集中使用,省去雇请保姆之费。孩子们可以安心工作,房贷、托管压力也相对轻些。我们这代独生子女家庭,一家人,也就五六口,相依为命,相互关照,家庭矛盾会少。再者说,孩子上学和参加工作以后,一家人聚少离多,他们在职场里打拼,满世界里吃啊喝的,不要说陌生了家常菜的味道,也是长期营养不协调的。老老小小,吃住一起,补补亲情课,其乐也融融。还有,人不可一日无事啊,忽然得闲,身体尚好,含饴弄孙,承欢膝下,日子也充实些。故而,自前年秋天起,我们老两口便移住到儿子媳妇工作的古都西安。我管晚接早送学生,老伴买菜做饭搞家务。
现在很多住宅小区的名字,说实话,过分贵族化,用字生僻的也多,叫人不易记忆。我所在小区拿典籍“尔雅”命名,还算是可以。小区西傍太平河、阿房宫,南临西安东西中轴线“沣东大道”,东距西部第一高楼“西安国际丝路中心”大厦和管委会均不足千米,北面有国际足球中心。买房的时候儿媳就在售楼部工作,是冲着西北第一高楼来的,原官宣未来将是西安的次中心,2024年底竣工。可是自去年夏天起,半截在云里的塔吊就不动了,晚上也不亮灯了。今年初,塔吊再次动了一段时间,到夏天又不动了,地上百层的主楼盖到六十多层。一楼的销售展示厅,倒是富丽堂皇的天天开门迎客。这楼要还接着盖下去,不至于烂尾的话,地方应该不算偏。西安这丝路起点的标志性建筑,方方面面的影响都大! 相对于闹市区的嘈杂,我看好这里按“田园都市”理念的规划,已经成型了足够多的密林。小区里面的环境也是我喜欢的:有宽敞的运动场所。柔的草坪,硬的景观石,错落相间 。四季有绿有花有果。水系发达,有渠、有溪、有湖、有池。有亭、台、榭、岛,轩。此处是小桥流水,彼岸则竹径通幽。 散步数数,绿化树就有五十余种。秋冬之际,满院叶色有绿的、橙色的、金色的、红色的、亦有红黄绿杂色的。眼下,是一个如老家秋山秋景成色相当的黄叶村了。
三
在老家村里只生活了十来年,在县城里生活了四十几年,现在迁到省城。奇怪夜梦里,却全是老家村里的人和事。 记起四十年前我在邻村小学教书时候,亲见过一场堪称辉煌壮丽的落叶。村小在集镇的一头,一排土墙瓦屋的东山墙头,是条沙石铺成的马路。路外,是静静流淌的小溪。溪边一棵四成人合抱不了的古老的皂荚树。人们津津乐道的是,1934年也是这样的冬天,贺老总帅红三军三万人马转战经过,就在那大树下开大会,公审斩杀地方恶霸邹黑老爷,开仓分粮救穷人。皂荚树冠圆大,高出屋顶许多,绿叶密不透风的遮盖住了下面的教室和我宿舍的屋顶。当然,也遮住了教室里夏日的骄阳。那时候的教室里,可不像现在哪儿都有空调、风扇。这被遮住的屋子里,每天坐着听我讲课的四十二个学生。 教室隔壁,是我的一床、一桌、一凳、一椅、一脸盆的极简版的半间寝室。那年,我二十岁。满树绿着的皂荚叶,之前好像没有什么零落的。一个冬雨后初霁的霜晨之日,早上第一节课的时间,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射到教室里来。我讲课的时候,就听到有来自屋顶的沙沙簌簌的轻响。下课出教室,见门外地面上,带霜僵硬的蜡质绿叶已经铺了一层。我们乡村小学那时候早上是上一节自习,两节正课后放学生回家吃午饭。到第二节正课下时,是十点十分。这时候,落叶像密集的雨点,又像成群的飞鸟,更像翩翩舞动的蝶群。它们打着滚儿,铺天盖地的飘飞而下。地面上是盖过脚背的厚厚的绿叶的堆积。放学的孩子们不忍离去,欢呼雀跃的在叶子上追逐、踢腾、打滚儿。我也忍不住参入其中用脚划拉。到午饭后,也就是十一点钟不到的样子,仰望整个树冠,除了一些早先被风吹折倒挂干枝上的褐色干枯叶,几乎没有一片绿的叶子。 是的,满树上只剩下灰褐色小刀子样的皂荚片在小幅的摇摆。想是叶梗中的水分,夜里被冻为冰,太阳出来,遇暖冰化,水分子在两种形态的变化中,凭一涨一缩之力,致叶关脉瞬间脱落。凄霜之威严,可见一斑。
四
落冬雨之次日,地上见了霜。 对于一直生活在陕南的我来说,室内有了暖气,意味又一个平日只需薄衣单衫、行动可光脚跣足的宽松的、好读书的冬天开始了。今冬计划通读完前四史。 地暖致室内空气里水分蒸发得快,每天补充水分,成了我自珍自爱的大事。家暖少出门,难得宜阅读。泡上一杯老家亲戚亲手采制的野生晒干绞股蓝,有一杯没一杯的喝着。夜半口干,起来再喝上一杯,倒下接着又自然入眠。这绞股蓝安眠是真的不错!其它好处吗!说了怕人不信,就先只说补水这一宗吧! 第三天的午后,冬雨又开始飘落。如一部音乐作品,以舒缓的节奏展开序曲,必定是在酝酿着呈示部会有入冬第一场轰轰烈烈好雪的到来。前两天,断断续续所下的毛毛细雨——三次再现。 今年夏秋季,雨水严重的偏少。从小学种庄稼长大,从土地里走出来的我,寻常对大地上墒情的变化,有着特别的关注。这两天来的雨势虽不大,尽管关中的黄土比我家乡的土更板结,估摸着三四指的墒该是有了的。 昨夜梦里的故乡,是雾锁山头,云罩红叶的一幅幅漂亮的彩墨山水画。清晰可见雨后人家白墙青瓦的屋面上、河里露出水表的石头上、依然绿着的树叶上,都是油光可鉴的样子。清澈得近乎发黑的河水,在大小不等的石头间幽咽闪光的流着。河边的田野里,移栽后已经活欢的灰绿色的、酒红色的油菜苗叶上,水珠晶莹,苗子焕发着蓬勃的生机。坡地里,有几处农家煨火粪的白烟在雨雾里袅袅的升腾。耳际,还有耕地人嗤嗤的赶牛声。
早上送孙子上学,湿漉漉的路面密密麻麻的帖着拇指蛋大的船形金色的苦楝树叶。路边绿化带业已茂密的林下,满是猪爱吃的鹅儿肠草。草们身体齐刷刷的超越平躺在它们身边的黄叶,对称的展开碧绿的小小心型叶片,炫耀着挣脱落叶压抑的快感。 季节更替中,疑心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幻灯片般的闪换大地上的风景图。草木的枯荣,明显得不似人事的代谢。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在小区里欣赏彩叶,自然是留恋还在树上红的黄的、绿的好看的叶子,喜欢风来时叶子的洋洋洒洒,零零落落,看好铺在路上,草坪上的落叶构成的诸般神笔美图。而对于劳作其间的保洁员们,却是他们哗哗啦啦每天都得努力清扫的垃圾了。或恨不能一时落尽,竟有男性保洁员使长竹竿啪啪敲打的。霜降节过,令万物一夜消杀的明霜未降,那调皮的叶子,一两天又怎么能心甘情愿落尽呢?你早上刚刚扫清了一波,转身又有款款落地的。
五
教育改革怎么落地?在同一个育人目的下,有公办、私营,两种教育机制,这是产生问题的根源。私营学校因商业利益制造师资、生源的流动,家长学校老师,全不顾学生身体情况攀比成绩,老师、学生的负担都太重。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老师一天连轴转,没有休息时间,学生书包太沉,没了童年的乐趣。一个三年级娃娃的书包就十五六斤重。不要说小孩背着喊肩酸,大人不得已替背,走几分钟都是一身汗。我们六零后出身乡村的一代人,小时候的书包里就两本课本,两个本子一支笔。没有课外作业,或者说课外作业,就是参加劳动,课外书除了毛主席著作和他老人家的诗词,其他,那就是读自然这部大书。从课本和老师那里接受到的知识教育,倒真是少得可怜。现在,是压的灌的东西太多。白天一整天,晚上十一点前写完作业,就算是快的了!周末、假期也没有多少时间开心的玩一下。百分之百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小眼睛过半,代价太沉重! 小雨淅沥沥下,冷风轻悠悠的吹。黄的银杏叶、国槐叶、红的枫叶、樱花叶,继续纷纷扬扬的落。空气中一丝淡淡的桂花香飘来。知道是冬桂花又开了! 我去年就已经注意到小区里有不少的冬桂花树:鸡蛋黄色的花,略微蜷缩的绿叶是遮掩不住的。远看不显,近看不少,花朵虽不及秋开的密麻,浓度也少很多,但香味还是依然的淳厚。
六
雨中淡淡的药香味,来自湖畔的菊花。菊花满脸是伤心的泪珠,且打着蔫。石磊假山上,几株梅花还沉浸在幽梦里。木桥边一向不招人赏识的枇杷花,却热热闹闹的开了。 五瓣的枇杷花,被层层叠叠的蜡质的绿叶和淡灰色的保暖绒毛簇拥着,寂寞的、小心的开。花呈穗状、月白色。花气袭人,清新醇香!近闻,简直是有着一种食物的香味。板栗香?或者别的什么食物的香?蜂蜜的香?汾酒的香?药香?总之是诱人的香!令你闻过之后,还想再把鼻子奏得更近一些。味道不是那么的浓烈,但也绝不寡淡,不冲人,不让人生厌。似眼前从容飘过的神秘冷峻的女郎,她们只在乎自己的风度,从不在意旁边是不是有追随的热烈、或者不屑的目光。较之桂花、梅花的浓烈,香气或许要略输一段。不过在我看来,是花,花气都袭人,而那味道过浓的,则多闻不宜,或刺鼻,或嫌其腻味!枇杷花,初冬就开了,霜降节后,大雪节间,都是盛花期。后面挤挤挨挨的花蕾还多。钻形的花蕾,淡黄色的花蕊,随着花冠往大里张开,蕊色慢慢变成紫。可能是因为她们穿着土气的灰色的裙子——那是抵御严寒的厚厚的裙子,或者应该叫作披肩、围脖才对。因而才不那么显摆,不是那么招摇吧。当然,这也绝对就是她们让人眼忽略,被小瞧和低估的花品了。细看那保暖裙的料子,可是够高级够华贵的!毛绒绒的,有着狐裘貂皮之类上等动物毛皮的光泽,绝不似以假乱真的人造革! 有着这冬装外套护身,也因此,枇杷花看着叫人放心,你生出的那些假惺惺的怜悯和恻隐之心,都是自作多情和多余的了。 下午四点,太阳露脸了,在冬阳下,蜜蜂也翁翁呻吟着热烈的拥抱枇杷花!这是一种冒了险的、牵肠挂肚的、心心念念的、相依为命的、甚至是苦恋的真情!是属于不附加条件的纯爱的那种!不仅仅是对彼此风度相互赏识那么简单了! 枇杷树下的地上,已经有了一层凋零的小花瓣。她们会相继绽放很长的时间,一直到新年过后。而这时候,在大千世界里,华而不实的菊花、月季花,都已经萎靡或者谢幕了。不显不摆的枇杷花,挺身而出,弥补着世间花事的一段空档!这可真叫有些血性啦! 喜欢枇杷甜甜果实的人多,画枇杷的画家也多。画家们从审美层面上是关照了枇杷的金色果、绿色叶、曲折的枝。好像没见有谁描绘枇杷花的——冬花之精灵!
七
雨之精灵是冬雨!夜里星星点点的冬雨还在下着,落到脖子里,有冰的感觉了。从短视频里看到,终南山上、家乡秋山、华龙山高处,都积雪了。关中大地上,雪还矜持着不见面。每个平居的日子里,风雨无阻,我夜里都会独自在小区散散步。兴致所至,轻歌低吟,聊以自赏。这会子冷风扑面,温柔冬雨中,一会儿是枇杷花的清纯香味儿,一会儿是冬桂花的香味儿,一会儿是残菊的药香味儿,而以枇杷花的味道为最浓的没。 雨点叫脑子清醒,花香令我陶醉,冷了的风,使我稍稍的振作。翻看手机天气预报,冬雨未遂白雪愿,未来三周到大雪节前都是晴天!
一冬干旱,事实上,都过了大寒节,雪也还是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