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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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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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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的等待

13岁的时候,我梦中的高地就是那一片稻田,时而是嫩绿的,时而是金黄的。稻田的尽头,与那布满白云的天相接处,矗立着一个稻草人,手上挂着一个被风鼓动着的塑料袋,尽显残破与老旧。那是我童年与少年时期唯一的伙伴,就在梦中与现实中的一切相继沦陷的时候,稻草人就站在那里望着我,向我伸出手,把我从泥泞中拉出来。

我的爸爸是小偷,从我懂事起,大家都这么说。他在我5岁那年被抓进了监狱,关了三年又放出来,却死性不改,再次偷窃,又被抓了进去。从此我就没了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爷爷说就当他死了,当自己没这个儿子;母亲忧愁的眉头或许有对他的思念,但是无神的眼睛里却是对他的怨怼。小伙伴们都疏远我,甚至排斥我,骂我是小偷的儿子,将来也会是这样的人。即使每天母亲都为我准备好精心洗涤过的衣裳,可我总觉得我身上是污秽的,布满了偏见的油污和蔑视的泥土。

我最喜欢的就是家里那片不大的稻田,在我眼里,这稻田宽广无边,像是一个安稳的世界,我寻到田垄上的某一处躺下来,灰白与湛蓝交织的天就在我头顶,偶尔有鸟飞过,像一个个寂寞的音符。每当这时候,我就能忘却那些望眼欲穿的等待和已经麻木了的思念,比如我的父亲他可能近乡情怯,比如他已悔改自新,又或者他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重新组建家庭……我空洞的眼里不再是家里满墙火红色的奖状和那些汹涌的不甘心,而是真真正正沉浸在稻田的芳香里,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听说稻田上的稻草人是父亲扎的,在他还没有开始偷窃的时候。那时候他有一双巧手,会扎灯笼,会编竹蔑,能做竹椅。人人说他本不该如此堕落,可偏偏他鬼迷了心窍,向原属于他人的东西伸出自己贪婪的手,最后被迫流离失所,连家也不能回。我因此对那个稻草人有复杂的情感,连他手上挂着的那个随风飘扬的红色塑料袋,在我眼里也隐约有一种诱惑的象征。鸟儿是那样愚蠢,被稻田吸引而来,却又被那呆呆的死物所驱赶。正如我父亲贪恋他人的东西,最终为这些死物所累。

闭上眼睛,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沦陷,小时候牙牙学语喊出的第一声爸爸,8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出监狱的他,如今对他怀着毒蛇般的怨恨和隐秘的想望……风吹过稻田,有“沙沙”声不绝于耳。这块稻田像个孤岛,岛上是孤独的我以及这个稻草人作为我唯一的念想。稻草人永远矗立在那里,不会走,不会跑,与我有着固定的距离,似乎永远无法靠近。我有时有些分不清,我究竟等待的是稻草人,还是扎稻草人的父亲?

清醒些我便会回家,家里有“喔喔”叫的母鸡和一只晒太阳的猫咪。我不懂他们的悲欢,正如它们不懂我的一样。它们不知道我对稻草人心存念想,正如我不懂它们的米粟和阳光。

母亲坐在院子里摘菜,动作麻利,把剩下的菜梗扔给鸡,抬头看见我,露出个苍白的笑来:“回来了?”

“回来了。”我总是这样回答她,但我好像一直不属于这个家,这个家就像缺了一角的蛋糕,永远拼不成团圆的模样。她站起身拍了拍手,把手往围裙上一擦,指了指屋里:“你要的练习册我给你买了,好好学啊!”

又是那种迷茫的感觉,我顺着本能点头,到屋里翻开练习册,雪白的纸张印着黑字,一股脑撞进我脑海里。我开始质疑它存在的意义,毕竟它只能提升我的成绩,而就算我的奖状贴满了墙,我也是一个小偷的儿子。我总是这样质疑着自己,但我依然会把这些题做下去,因为除了这样我别无选择。毕竟母亲的目光犹如一座山那样压在我身上,我想喘气,就只能做题。

初一的数学题以一种眼花缭乱的符号在我脑海中盘旋,我认识它们每一个,想叫出它们的名字时却好像被封住了嘴,只在纸上留下一串串轻薄的数字。我猛然间朝着练习册一阵乱画,那些黑色的笔墨痕迹扰乱了我的心绪。我又想起那片稻田和那个稻草人,这些数字和符号能计算出稻田的广阔和稻草人在我心中的分量吗?用尺子去量稻田的长和宽,会比我用双脚和心感受得更真切吗?我不知道答案,于是我又埋头做题,桌子上老旧斑驳的痕迹又开始稀奇古怪地扭曲,我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看着我的眼睛。

我足足做了三张试卷,才从练习册中抬起头来。夕阳已经落下,窗外黑暗初降,猫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我的脚边,一声不吭地蹭着我的腿。我摸了摸它柔软的毛,手指深深陷在它的毛发里,愉悦的满足感从我心底升起。这时爷爷进了门,递给我一袋糕点:“待会儿把这个送到二胖家里,你打了人家,咱们得赔个不是,不然以后更没人陪你玩儿了。”

我冷下脸,硬邦邦地拒绝:“可他骂我,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打他,凭什么要我去道歉?”

爷爷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顶:“爷爷是为了你好,整个村的孩子就二胖还搭理你,不过是些小争端,服个软,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我想起二胖那天去扯稻草人,说那个塑料袋又破又难看,还想把我插在稻草人上的花给拿下来。那时我脑子“嗡”地一下就推开他,他站不稳就开始骂我,说一个稻草人有什么可稀罕的?就算是你爸扎的又怎么样?你爸就是个小偷,这稻草人也就你当个宝!

就这样我们打了一架,说实在的是我打他,毕竟他又胖又笨拙,哪里是我的对手?于是他哭着跑回家去,从此再也不理我了。

爷爷的语气里有一点责备:“一个稻草人而已,扯了就扯了,哪里值得这样?听爷爷的,把糕点送过去,你多个朋友说话,我们也能放心。”

我有点想说这哪里是朋友?只不过他因肥胖而像我一样被人嘲笑,所以才乐意跟我多说几句话而已。但这话我说不出口,因为爷爷的眼里满是慈爱,如果能让他们放心,我愿意做一些我原本不愿做的事。

二胖接受了我的糕点,糕点对他的诱惑力太大,以至于他能够忘记疼痛,对我勉强露出个笑脸。但是二胖妈妈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不过她也没说什么,这只是小孩子的小打小闹,大人参与了说不过去。

清晨公鸡提高了声音打鸣,太阳被遮挡在薄薄的云雾里。我的稻草人沾着晨露,摸上去仿佛流下了泪滴。我一直往返于学校与家庭,倒影由长到短,再从相反的方向由短到长。其实也只有孩子们的爱恨那么分明,大人们都会隐藏自己的内心。他们很少对我流露出鄙夷,但我知道他们对我是从心里看不起。

每次我进入校门口的文具店时,老板总会死死盯住我,有时候为了盯着我,连找零都给错了。我去市场买豆腐,路过卖鱼虾的摊档,那些摊主都会把店前的鱼虾往回挪挪,好像我有特异本领,走过就能把鱼虾带走,让他们亏损一大笔似的。人人都不叫我的名字,他们叫我小偷的儿子。我顶着这个名号晃荡了好几年,要不是母亲和爷爷会喊我的名字,我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了。绝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小偷的儿子,会叫“远志”。远大的志向,这是那人对我的期盼,却又被他亲手粉碎。

生活总是那样荒诞,日子久了,我好像背上一个龟壳,里面密密麻麻藏满了我的自卑和自我怀疑。我甚至有时候听不清他们叫我小偷还是小偷的儿子,或许小偷曾经是小偷的儿子,又或许小偷的儿子就是小偷。

岁月仿佛过得很慢,一笔一画留下深深的刻痕。我决定再扎一个稻草人,就放在原来的稻草人旁边。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他那么真挚的等待,为了一个不会归来的人。有另一个陪陪他也好,免得他熬坏了远眺的眼睛,连眼前的一切都被蒙蔽。我就这样坐在田垄上扎稻草人,陆续有人从我身边走过,也有人好奇地看我在做什么。不过他们很快就没了兴趣,一个稻草人而已,没什么稀奇的。只有我很认真地在做,正午太阳的光晕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偶尔抬起头,一片黄绿相间的田野仿佛有活跃的生命力,麻雀来来回回,唱着动听的旋律。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过头,面前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他带着顶草帽,极度瘦削,眼睛却有神,深深地凝视着我。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饱经了风霜:“你是李远志吗?”

我点点头,莫名觉得他很眼熟,于是放慢了手上的动作:“你是谁?”

他的脖子因为瘦而显得长,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我是你四表叔,刚从外地回来,你小时候我见过你。你在干什么?”

我扬了扬手中的稻草:“扎个稻草人,陪陪原来那个。”

男人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稻草人手上的红塑料袋依然随风飘舞,他的目光像是陷入深沉的回忆,喃喃道:“他还需要人陪吗?”

“当然需要。”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每个人都需要陪伴。”

那人竟然笑了,看着我的目光很和蔼:“你是个好孩子。”他顿了顿,“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我有些不耐烦,这人怎么问这么多话?我打算不理他了,不过还是回了他最后一句:“爷爷奶奶和妈妈。”

“你爸爸呢?”那人又问。我不想再回答他了,自顾自编着稻草人,已经快完工了,就差最后一点。他一点都不识趣,还在问:“你爸爸呢?”

我干脆一手指向那个远处的稻草人:“在那儿呢!”心想吓不死你,话这么多!

那人却沉默了,久久站在我身后,也没打扰我,过了会他说:“那就好,至少他还是干净的。”说完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他就走了,我也没理他,直到我彻底扎好稻草人,回头一望,身后有一个崭新的文具盒。

我带着文具盒回家,爷爷一眼就看见了,顿时紧张起来,生怕我是偷的,连忙问我:“这是哪来的?”

我也不太确定:“四表叔给的。”

爷爷快走几步抢到我跟前,“啪”一声就给我一巴掌,显然怒火中烧:“你还敢瞎说!你一共就三个表叔,哪来的四表叔?你是不是偷的?你给我说实话!”

我被扇懵了头,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一个个画面,那男人瘦削的身子、长长的脖颈、熟悉的面庞和滚动的喉结,他欲言又止,他目光切切。他看向稻草人的那种悲伤,此刻让我很快意识到,那就是我等待了漫长时光的人,与我片刻相见,然后又在稻草人的凝望中走远。

我狂奔出门,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一路上跌跌撞撞,撞到了好几个人,别人以为我疯了,在后面对我指指点点。可我一切都顾不得了,直朝着田野奔跑而去,手心里全是汗,甚至有点握不住那个文具盒。当我终于重新站在田垄上,一切正如我预料的那样什么都没有。田垄上似乎还有男人的气息,淡淡的肥皂香混着烟味,我的泪一滴滴往下掉,迅速滚落我的脸颊,我哽咽难言,最后手捂着脸,蹲下身嚎啕大哭。

我哭了很久,感觉眼睛都肿了,终于抬起头时,那个稻草人正遥遥地望着我,似乎很是悲悯。那个我扎了一个中午的稻草人还没有被插上,只剩他孤独的一个。我说不出安慰他的话,只能把那个新的稻草人带上,一步步拨开稻谷,淌着泥泞走到他身边,把新的稻草人深深扎进土里。我咬着牙发着狠,执意要把这个稻草人的根部扎入土地最深的地方,这样两个稻草人才能通过地底的振动交流,诉诉苦、交交心。

等我做完一切,我流下的汗已经浸透身上的所有衣物,狂奔后的疲惫涌上来,我找了个空地瘫倒,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仰望着天空。白云上有个巨大的缺口,像一张大笑的嘴,嘲笑着我的无能。 我忍不住与它对骂了一会,然后口干舌燥地闭上眼,陷入连绵不断的梦境。

梦里我是一个青年,在镇上的橱窗前看着里边的金首饰,眼里是贪婪的欲望和克制的挣扎,手轻轻颤抖着,然后握紧了拳,扭头离开。梦境周而复始,我一次次来到橱窗前又一次次离开,眼里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挣扎越来越微弱。终于我鼓起勇气走进店里,里面空无一人,只有那些闪耀的金首饰。我朝它们伸出手,那些橱窗的玻璃开始尖叫,震颤着提醒我不可越界。就在我要触摸到它们的时候,不知从何处传来妈妈的一声呼唤:“远志——”

我就这样惊醒,身上的汗已经被风干了,除了背后的一片,其他的都很干爽。我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意识到,我不是小偷,即使我是小偷的儿子,可我永远不会忘记母亲担忧的目光,不会忘记爷爷扇在我脸上的巴掌。我等待的一直是一个幻影,是那个叫做父爱的东西。如今它就装在这个小小的文具盒里,偿还了我多年的期待,把我从8岁那年的匆匆一面中解救出来。

回家时我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了爷爷和母亲。爷爷长久地沉默着,手里摩挲着那个文具盒,眼里隐隐有泪光,像是天上零落的星星。母亲帮我缝补着今天狂奔时被刮破的衣服,看着十分专注,却在某一个瞬间扎到了手指,红色的血珠争先恐后冒出来。她把手指含进嘴里,也不知那血是否泛着铁锈味,把她的嘴锈住了,以至于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从此我家的田上有了两个稻草人,一个大一个小,一个新一个老。他们互相沉默着守望,我听不到他们的言语,却知道他们心意相通,那个红色的塑料袋就是证明,在风里牢牢兜住一筐子话。

后来我离开了这个村子,和我的爷爷、奶奶以及母亲一起,到镇上去谋生,离开这个充满了是非、善恶、过往的地方。那片田荒芜了,杂草丛生,只有那两个稻草人还在那里。他们已经无需驱逐鸟儿,或许鸟儿已经与他们成了朋友,陪伴着他们孤寂的岁月。我曾经回去看过,老房子矗立在黄昏中,田野也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仿若当年的稻田。稻草人手上的红色塑料袋已经被吹飞了,不知那兜子话落到了何方,又被谁悄悄地听了去?但我知道我无需再守望了,没有人会一直等着一个不会归来的人。只有我的稻草人,他们依然在等,等一个可以跟他们说话的灵魂,承诺永远不会辜负他们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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