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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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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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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居

一、

秋天的落叶打着旋在空中勾勒出一条条弧线,割碎着半空和地面的分界,铺就一个黄色的世界。红柿子树在田野的深处悄悄结果,其绚烂的程度犹如盛开的木棉花,热烈灿烂,像烧不尽的火焰,也像一个连绵不绝的春天。

如同一颗石子丢进平静的村庄,一切都泛起了涟漪。中午的太阳高悬,秋老虎的威力在正午时稍有体现,隔着层层叠叠的光晕,太阳像欲望的火焰一般燃烧,地上的泥土似乎都染上了几分温度。众人的情绪极其鲜明,有人高昂地喊着,有人细碎地说着,还有人得意地笑着,所有的声音沸腾着,都述说着同一个消息:村里要拆迁了!

这是个多好的消息呀!城南边的这个村庄老旧,经济也不够发达,年轻人大多都外出打工,剩下老人儿童留守。等待是生活的底色,像曝光了的老胶底相片,留在家里的人守着模模糊糊的回忆的剪影,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村口的大榕树像卫兵一样矗立,上面挂满了祈福的红绸,层层叠叠的红与绿,既威严又热烈,就静静地站在那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上。青壮年从这里走出去时基本都会回头望,留恋和不舍在树的这边,机遇和奋斗在树的那边。村里并不富裕的日子加上缓慢的生活节奏,就像田里的水渠细水长流,终究无法汇聚成惊涛骇浪。这能望到头的日子渐渐麻痹了人们的神经,快乐好像只存在于过年时年轻人回村的鞭炮齐鸣之时,其余的时光就像老屋庭中的枇杷树,无人关照,静静结果后掉落,掉落后又腐烂。

但现在村里要拆迁了,这意味着巨变和金钱。往外迁出去,那一定是一个更加动人的世界,灯红柳绿霓虹高照,是一个沸腾的热辣辣的火锅,翻涌的都是快乐的气泡。所有人都认为,那样加满了调味料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活着,这清汤寡水的时光旧调只适合被遗忘在角落,谁也不想听这一曲唱曲,绵长又无用。至于这个村庄会被建设成什么样子,没有谁会关心,那些存留于旧时光中的东西,不过是过眼云烟,有人帮忙销毁掉,总比放在那里占地方强。

有人欢喜却也有人愁。要拆迁的并不是整个村庄,一条红线划下来,三分之一的地方被排除在拆迁计划之外。这世上从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没有人能够眼睁睁看着高楼起,眼睁睁看着故人搬离,眼睁睁看着自己困守旧地。住在那三分之一地方的人们似有怒火烧心,发红的双眼里凝满戾气:不甘心,怎么样都不甘心!于是争吵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响起,村长的家门被堵得水泄不通,义愤填膺的村民冲在前头,那些已经获得拆迁资格的人们围在外头。里头的人犹如困兽,挣扎着想要撕裂防守;外头的人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只因被不甘所困的人不是自己。

红棉的家就处在拆迁区的边界处,刚好被划入了那三分之一,对面房屋墙面上鲜红的“拆”字刺痛了全家人的眼。明明只是几步路的距离,却仿佛天堑一般划分了穷人区和富人区,看不见的围墙让人寸步难移。从消息公布的那一天起,本来喝酒只限于小酌的父亲醉了好几次,母亲尖锐的嗓音好像淬了毒,哥哥贪婪的眼睛总是望着对面的房屋,无法排解的忧愁笼罩在家里,像迷雾一样,遮住了红棉的眼睛。“凭什么”这三个字这几天充斥着整个家,一踏入家门就有窒息的感觉,全家人好像被命运的巨掌压入了尘土中,连挣扎都看起来毫无意义。

而红棉的朋友小芳的家就在拆迁区,隔着一个巷道的距离,小芳的眼睛里就好像落满了星星,畅想着未来,渴望着和父母团聚。红棉听着她絮絮叨叨,只是沉默着弯腰拔草,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地里的草有小腿那么高,沾着晨露,轻轻走过就会湿了裤腿,秋天清晨的凉意顺着这些水珠往上爬,一下子能冷进人的心里。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湿粘的泥土沾满了她的手,她抬起手用手腕抹去眼前的雾气,远处一轮太阳正从云中升起,光辉四射,让人不可直视。红棉忽然就想,不知道镇上的晨光跟村里有没有什么不同,站在高楼之上,是不是比站在田地里看得更清?

“棉棉,等我搬家了,我请你到我家做客!”小芳的声音里满是欢喜,脆生生的,语调里都是膨胀的快乐。红棉瞥了她一眼,这家伙从来都没心没肺的,也不知道哪句话会伤人。但或许是这样的人更有好运吧,自己常常怀揣着沉重的心思,难免会得不到快乐。

“嗯,好。”红棉的声音不悲不喜,把杂草都扔进竹筐里,拍拍手上的泥:“回家吃早饭吧!”她率先迈开步子,小芳连忙跟上,两个小女孩背对着朝阳,脚印深深浅浅,沿着来时的道路回去,新铺好的村道留下了泥土的痕迹。

二、

回到家的时候,红棉遇见了匆匆要出门的父母。两人装着朴素,却挽着袖子,面庞上写满了怒气,眼神分外凌厉,尤其是母亲,一看就是要去吵架的样子。

红棉这几天对这样的场景已经习以为常了,这并不能搅动她的心绪,又或者她的心绪已经乱成了毛线球,本就扯都扯不动。她自己去厨房盛了碗粥,今天的粥很浓稠,这样的粥搭配上咸鸭蛋格外好吃,就是灰色的锅底粘上了糊糊,怎么也抠不干净。咸鸭蛋是自己家里做的,很新鲜,青色的蛋壳,雪白的内里,一筷子扎下去能冒出红油。每次吃这种咸鸭蛋,红棉就会想起自己在哥哥的课本上看过的高邮的咸鸭蛋,那些叙述就像从她心里淌出来的那样,贴合得不得了。红棉慢慢吃着,细细想着。城里到底有什么好的呢?虽然拆迁会赔房子,可是以他们家的经济基础,也很难扛起城里的生活成本。她已经习惯了这个乡村,这里的一切像一个个鲜红的印章烙在她生命里。隔壁的小明哥会经常喊她去捉鱼,智力有些缺陷的小叔叔会把她扛在肩膀上去追星星,地里的庄稼都会为她垂下根须。

想到小明哥,这段日子红棉也很少见到他了。他家也在这三分之一的地区里,他的父母跟红棉的父母一样着急。最后一次见小明哥是他从村长的家里回来,正值青春的他眉间紧锁,肉眼可见说不出的忧虑。

宣布拆迁之前的日子好像只是一片幻影,那些平静的日子被一根棍子搅成了混泥。为什么那么多人向往城里?难道城里的夜空有数不尽的星星?还是城里的水比村里更加干净?又或许城里的孩子有一双更清澈的眼睛?后院里的母鸡大概是下了蛋,“咯咯咯”叫个不停,邀功的意味十分明显,这声音成功唤回了红棉的思绪。她不想再想这些东西,低头一看,咸鸭蛋被抠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蛋壳,粥也已经见底。该去上学了,学校里的欢声笑语能够缓解红棉紧张的神经,课本里的知识还能给红棉安全感,让她觉得手中有对抗世界的力量。

路过村长家,门口依然围着人,只不过已经比前些天少了许多。人总要忙于生计,谁也没有那么多空闲。而已经制定的规则不容改变,唯有那些穷途末路之人的心不死,叫嚣着要一个说法。村长已经闭门谢客好几天了,他的门上被画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丑陋又狰狞,有的是油漆,有的是粉笔。众人将满腔怒火汇聚成一场泼瓢而下的杂色的雨,把整个门腐蚀得不轻。一切都像一场滑稽的闹剧,明明还没开幕,台上却已经被观众砸满了臭鸡蛋,弥漫着一股腥臭的气息。

隐约在人群中能看见母亲红色的上衣,也能辨别出父亲煽动性的粗犷的声音。红棉拉紧书包带,加快脚步往前走,头趴得很低,一抹红从她的脸颊蔓延到耳际。少女的自尊心薄如蝉翼,偏偏秋风那么猛烈,只要她稍微展翅,翅膀上的纹理就会被撕得支离破碎。红棉也说不清,明明父母争取的是家庭的利益,她为什么会有羞愧的情绪?甚至想快步逃离。

这样的情景下,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叔叔,智力大约像六、七岁的孩童,对各种事情似懂非懂。他在父母眼中是个十足的拖累,因此父母一成家就选择了如今房子的宅基地建房,然后搬了出来,彻底远离了小叔叔和年迈的奶奶。虽说偶尔还有接济几分,但相对于亲人的概念而言,甚至好不过一个心善的邻居。

可就这样傻人有傻福,这次小叔叔和奶奶的老屋居然就在拆迁区里!听到这个消息,红棉的父母几乎被嫉妒烧红了眼。没什么比被自己看不起的人压自己一头更让人生气,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们眼中的傻子!傻子懂什么?高楼大厦对傻子而言也不过是层层叠叠的砖头,本来给他一团泥巴他就能玩得很开心,何必浪费资源给他他本不应该拥有的东西?于是他们先是急于去村长家争取拆迁的名额,另一头就去找奶奶,说要两套房子互换,反正小叔叔什么都不懂,奶奶在村里也对环境更加熟悉,更适合生活在村里。

这一次,平时懦弱少言、逆来顺受的奶奶却怎么也不愿意,毕竟儿子和儿媳的所为早已伤透了她的心,她更要誓死捍卫小叔叔应有的权利。于是战火就这样一路绵延,随着一个遥遥无期的拆迁的消息,每个人都冲到前线对战,硝烟蔓延无际。

远远就能看见学校里面升起的红旗,招摇地飘动在风里,上面的五角星极具正义,高高的旗杆向天空指去,泛着钢铁冰冷的金属光泽,像是指天誓地的真理。红棉几乎不敢与之对视,转而看地上的蚂蚁,一群一群努力搬运着东西。一块面包屑就能压得它们喘不过气,根本没有力气在地上留下属于自己的脚印。

三、

放学时,红棉突然想去找小叔叔,跟小叔叔在一起时,她总能感受到某种孩童般的简单的乐趣。人人都说小叔叔是个傻子,可是傻子的爱恨那么鲜明,用心就可换真心,与那些风言风语泾渭分明。

地里的水渠日复一日滋润着土地,土坡上的芒草开着淡淡的粉红色的花,一根一根连成片,在风中轻轻点着头,一直绵延着指向小叔叔的家里。本来是一副极温馨的景象,然而还没到小叔叔家,红棉就看见小叔叔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眼神茫然,不知道没有聚焦的目光落在何处。很快红棉就知道小叔叔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了,因为屋子里传来了母亲和奶奶吵架的声音,一句句直往耳朵里钻。

“妈,你可不能这么偏心!阿浩是你的儿子,我们阿南就不是吗?凭什么拆迁就要给阿浩?他懂什么呀!住哪里有区别吗?可是我们家还有两个孩子,那是你的孙子孙女啊,您忍心看他们比别人差吗?”母亲的声音依然高昂,即使吵过无数的架,她也不会弱势半分,好像她的嗓子天生为此而生,不知沙哑为何物。

奶奶的声音气得颤抖:“你还知道阿浩也是我儿子?当初想让你们帮衬阿浩一下,你们选了最好的宅基地跑得比谁都快。我一个人拉扯着他过日子,麻烦过你们没有?你们关心过我们的死活没有?现在拆迁你们就想到挑房子了?好处都让你们占了,天下还有公理吗!”

剩下的话红棉不想听也听不清了,小叔叔看到了她,笑得很灿烂,手指边比划边跟她说话,但很快又哭丧着脸,说自己很害怕。红棉和他并排坐在台阶,夕阳散发着自己最后的光辉,把天地都染成金黄色,成熟的庄稼随风而动,有鸟低低地飞过田野,却被矗立着的稻草人所惊扰,很快又飞远了。好像只有此刻,天地间才这么平静,屋里的吵闹声都渐渐远离了他们。小叔叔的手很冰凉,从他修长洁净的手指上可以看出奶奶的用心。这双手让红棉想起温润的玉,米白色的老玉入手微凉,但被体温暖过之后就能反过来温暖手心。世上的玉石总要凿开表面才能看见里面令人着迷的玉质,如同一场拨开迷雾的旅行,最终会到达梦中的目的地,因此格外值得人珍惜。

小叔叔的声音低低的,看着愁眉苦脸,一点都没了平时傻乐着的高昂:“棉、棉,吵什么?”红棉握住他的手,感觉自己的小手被包在他的大手里,她尽量轻松地笑了笑:“你想去城里住吗?”

六七岁的智商不足以理解城乡间的区别,小叔叔问:“妈去吗?棉棉去吗?”

“奶奶去,我不去。”红棉一直望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已经很努力地传达出主人的疑惑,但还是看起来呆呆的。“棉棉不去,我不去。”小叔叔嘟囔了一声:“妈也不去。”

红棉耐心地与他对话,像对待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那里很好,很漂亮,人很多,有大汽车,有大房子,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你为什么不去?”

这真是好大的一个难题,小叔叔有点不想回答,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但他终究经不过红棉的软磨硬泡和持续提问,憋了一会儿才说:“在一起,就不去。”

红棉的心尖颤了一下,感觉这句话像一个拳头,打在了她的心坎上。她还来不及说什么,沉重的摔门声猛然响起,母亲从屋里快步走出,带着一股疾风,看样子像是吵不过要扬长而去。但她在门口的不远处看见了红棉,更是生气,扯了一把她的袖子,把她扯得一踉跄:“还不快走?放学了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说着厌恶的目光瞟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小叔叔,迎着小叔叔茫然的眼睛向他啐了一口:“呸!傻子!”

红棉离开时,眼里最后的画面是小叔叔湿润的眼角,就算是六七岁的孩童也早已通晓人事,更何况母亲丰富的身体语言已经把厌恶表达得淋漓尽致。小叔叔大概也是会伤心的,红棉这样想着,和寡母守着这空荡荡的老屋,只怕他的灵魂也没有归处。

“妈,城里的房子真的那么重要吗?”红棉被扯着回家,脚步踉跄地跟着母亲,直到回头看不见小叔叔的身影,她才问了一句:“奶奶这些年身体越来越差了,去年还送进城里的医院一次,大半年就要去拿一次药,每次路那么远,都要托人去拿,每次都拿一样的药。要是奶奶能分到城里的房子,以后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可以直接去看医生……”

“啪!”一声脆响,红脸左边的脸颊慢慢红肿起来。她愣了一下,就看见母亲气得横眉竖目,指着她骂起来:“你是个胳膊肘子往外拐的!我这样是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你们能有更好的教育、更好的前途!你奶奶老大岁数了,吃什么药不是一样的?那些个老毛病,就是天天看医生也没用!”

红棉一瞬间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这个怒气冲冲的女人,好像根本不是她的母亲。曾经的母亲虽然泼辣,也爱占便宜,但还是会和奶奶维持着表面的和气,即使远远搬离,也不会像如今这样完全撕破了脸皮,更不会把女儿当做撒气的对象。红棉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可是在她的目光里,安静下来的母亲盯着她发红的一边脸,欲言又止,眼睛里慢慢浮上来一层薄薄的水雾,然后猛然偏过头,死死攥紧了拳头。

这一刻红棉知道,并不是她一个人迷失在这个虚幻的拆迁的梦里,这个梦困住了许多人,同样也困住了她的母亲。

四、

这段日子红棉听尽了城里的各种好处,不仅是被划进拆迁区的同学们津津乐道,哥哥也在她耳边不停念叨着要是能搬去城里该有多好。大家的愿望如出一辙,若是愿望能够汇聚成念力,那定比天上太阳的光辉还要耀眼。在这种氛围下,红棉心中不禁也渴望着真正见一见城里的风景,恰逢周末学校组织秋游,是去城里的游乐园,这个游乐园刚建成不久,正是热闹的时候。同学们都高兴坏了,提早一天就准备着,带了各种好吃的,七嘴八舌讨论着到时候的娱乐,整个班里连空气都是欢快的。

红棉也挺高兴的,她终于可以亲眼看看城里的世界,看看父母梦寐以求都想到达的地方。她颇有些迫不及待,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告诉她,到达那个所有人都挤破头想要立足的地方,她一直追寻的问题就会得到答案。此时的秋收已经快结束了,农田里只剩下残余的断梗,偶尔有烧草产生的烟灰飘渺着升空,柿子树也被摘掉了果实,所有的风景组合起来像一幅褪色的油画,这使村庄看起来更加寂寞。红棉在这里待久了,急需把触角伸往外面喧嚣的世界,让外界的阳光驱走她身上的霉气。

城里的游乐园真的好大,同学们在前往游乐园的大巴车上已经叽叽喳喳讨论过了,各种想象层出不穷。但是真正站到游乐园的门口,这群乡村的孩子还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是一个怎样梦幻而广阔的世界啊!海盗船、摩天轮、旋转木马、过山车……所有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东西突兀却热烈地占据了他们的视线,他们从来都不知道游乐设施可以占地这样广、体积这么大!随着老师的一声令下,所有人迫不及待选择了自己最想要玩的项目,像是雏鸟飞向天空那样,渴望融入快乐自由的天地。

红棉玩得很开心,她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太过新鲜,她对游乐设施的记忆仅限于村口的摇摇车和广场上老人常用的运动器材。那些东西就能让村里的孩子快乐许久,哪怕只是转着运动器材上的转盘,他们也可以像真正开上玩具汽车那样愉快。虽然众多的娱乐设施目让人不暇接,大家都不舍得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但是长途的大巴车让红棉有些头晕,加上她坐了旋转木马和过山车,所以刚下过山车就呕吐了起来。无奈之下,她只能暂时找了张椅子坐下,可就只是这样坐着不动,她也不觉得枯燥,反而感到意外的平静。在游乐园的欢声笑语里,最近家里的烦恼事好像都离她远去了,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坐着坐着困意袭来,居然躺下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个很不安稳的梦。梦里的世界光怪陆离,时间好像是夜晚,各种彩灯交相辉映,在地面投出一片片倒影。月光是惨白色的,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覆盖了许多阴影,仅剩不多发光的地方也让人感觉寒冷,有点像书中所说的广寒宫,但却阴森得多。随着月光的照射,一只巨大的兔子从天而降,手里拿着一个鲜红的萝卜,目光呆滞,凝聚在游乐园的招牌上,一动也不动。红棉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着她,她一直在逃亡,就在这个看不见边界的游乐场里。站在鬼屋门前的工作人员戴着面具向她招手,远处看十分亲切,走近了才发现他的面具上是狰狞的咧开嘴的笑脸。她吓得急忙往后跑,没跑多久又遇上凭空而来的大摆锤,骤然而至,裹挟着飓风,几乎要把她锤烂!她好险一个闪身躲过,来不及喘一口气,又突然置身于飞流瀑布之中,整个人急速往下滑,溅起了层层比人还高的水雾。最后她迷失在唱着阴森音乐的旋转木马里,一圈接着一圈,怎么也绕不出去。

就在她急得哭泣的时候,忽然有人对她伸出了手。那个人面目模糊,但红棉就是知道,这是她的小叔叔。她牵着小叔叔的手,跟小叔叔一起狂奔,小叔叔全然不害怕,机智地带她越过一个又一个的障碍,笑得十分开心,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整个空间里。在这笑声里,所有渗人的音乐都离他们远去,一切恢复成本来的样子,那只站在游乐园门口的兔子也变得和蔼可亲。但就在红棉完全放松下来,两人接近出口的时候,小叔叔忽然松开了她的手。她连忙想去抓住,小叔叔却飞快后退,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梦境忽然破碎,红棉猛然坐起,耳膜一阵轰鸣。但仔细一听,周围依然是欢声笑语,红棉看着手表,本以为过了一个世纪,其实她只睡了15分钟。但她已经浑身冷汗,后背的衣服也被浸透了,手指轻轻颤抖。平静片刻,重新回顾梦境,她很快就明白了这个梦的含义:这个游乐场是那么好的地方,但她无法像一条鱼融进水里那样,泰然自若地占据这样的资源。若说这里是她向往的天堂,那小叔叔一样会向往,甚至小叔叔更比她具有一颗孩童的心。她见过小叔叔拿着奶奶给的一块钱坐上村口的摇摇车,在众人异样的目光里,笑得心满意足。没有谁的利益就该被剥夺,哪怕是一个傻子。小叔叔值得目睹这些欢乐,值得留在这个一到夜晚就霓虹闪烁的地方。

走到游乐场的边缘,抬头就能看见外面正在施工的楼盘。在这个地方除了笑声和音乐声,耳边还能隐约听到建筑工地的机器轰鸣声。无数机械正在日夜不停地赶工,为进一步的城市化开疆扩土。城市的天空不如乡村清澈湛蓝,许是这片地方还在开发建设的缘故,空气中能感受到淡淡的灰扑扑的细小尘埃。而乡村的空气总是会掺杂着一些别的味道,有时候是泥土湿润的气息,有时是果实成熟的香气,还有的时候是各家各户的饭菜香,交织成细密的气味网,牢牢罩住了红棉的心,让她即使身处城里,脑海中也会浮现起乡村的记忆。那些巨大的器械轰隆作响,红棉不喜欢这样的声音,但她也期待有一天这样的声音能为她响起。或许未来有一天她也能为父母带来这样的房子,给他们一个满意的家。不过在此之前,红棉并不愿意剥夺任何人该有的东西。命运给过她们家选择,父母当初选择了更好的宅基地,就应该尊重命运,而不是去剥夺小叔叔和奶奶的安乐窝。

五、

回家后的红棉沉默寡言,依然日复一日重复着自己该做的事。众人对于拆迁问题的愤怒并没有平息,红棉的父亲甚至在一次醉酒后纠集了几个乡亲去村长家讨说法,整个过程中情绪激动,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终于砸坏了村长家那扇面目全非又支离破碎的门。那时的村长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出现在那扇门后,他眼下的乌青、眼底的血丝和紧咬的腮帮子让人说不出话来。这扇门好像某个开关,打破了理智和冲动的界限,界限的内外是对峙着的人们,一群比一个,却没有人敢再轻举妄动。

当讨说法演变为一场暴力,其中的意味就再不相同了。红棉的父亲终于在那时候醒了酒,面对着地上破碎的木块,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他蹲下来摸了摸那扇残缺的门,手指无意识地颤动着。最后在村长无言的目光谴责下,他仓皇地逃走了,仿佛稍慢一点,他就会被身后欲壑难填的黑洞所吞噬,全然迷失了自我。跟随着他的乡亲们也一哄而散,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人敢在原地久留。

在这之后,日子就在一张张撕掉的日历间悄然而逝,每一张撕掉的日历都是对昨天的诀别,最后被烧毁在锅炉中,滋养着更灿烂的火焰。红棉还小,所有的事务都没有她的话语权,她无权决定任何事。她虽是当事人,却活得像个旁观者,纵使万千思绪涌动着,也给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案。母亲一次次来往于自己家和奶奶家里,肉眼可见一次比一次暴躁,但还是得不到任何满意的结局。而父亲自从上次的事后安分了许多,虽然经常发着牢骚,但再也不敢去登村长的家门。说来也怪,村长家的门自从被砸坏后就维持原来的样子,村长既不修补也不更换,每天开着个家门,电视节目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却偏偏没人敢再上前。

拆迁这件事着实掀起了一场风起云涌,但时间能将任何东西掩埋,这个消息到底只能激起一时的涟漪,众人的狂欢或惊怒过后,一切都会重回平静。日子一天天过去,拆迁的队伍从来没有踏进过村里,墙上鲜红的“拆”字逐渐覆上灰尘,旁边写满了孩子的涂鸦。狂欢后的狼藉和萧条更让人难耐,那些心怀希望的人忍受不了这样的寂寞。各种翻涌着的情绪就像海底深不可测的黑浪,酝酿着一场久久不发的风暴,漩涡越卷越深,能把人眨眼间吞没。拆迁这件事就像悬在所有人心头上的一把利刃,迟迟不肯落下,但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红棉的父母却高兴起来,暗地里说着拆迁不知道得等到哪年哪月,没准那些人只是空欢喜一场,最后什么也得不到,到时候笑话可就闹大了。他们也因此消停了很多,依然每天做着活计,着眼于眼前的生活,不再对泼天的富贵满抱希望。

红棉转眼间长高不少,她像从前的每一天那样来往于学校家里和田地间,看到稻田从嫩绿变成金黄,又从金黄变为一地断梗,接着又焕发新绿。在这期间,父母曾带着她和哥哥一起到城里去。那时他们被奶奶给气坏了,一气之下说要到城里看看楼盘,没准他们能靠自己买上,也不用受这窝囊气。但实际上售楼小姐简单的几句话就戳破了他们的幻想,他们眼有不甘地望着那还在建的一栋栋楼房,守在那里像一座座雕像,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的水泥钢铁成不了他们的家。

红棉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借着这场庞大又持久的闹剧,她从家乡的农田里,踏入了城市的大厦中,在一股幻想所构成的洪流中,被裹挟着前进。善恶、得失、成败……诸多复杂的、考验人性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具象化,纷纷展现在她面前,像是这个一直沉默的世界剥下了华丽的外衣,露出狰狞的内里。不过直到她双脚着地,认真审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她还是会想起跟村里小明哥去田间捞田螺的场景,还是会想起小叔叔把她驮到肩上奔跑的惬意,还是会想起小狗和小猫咪,躺在长满碧绿藤蔓的庭院里,晒着太阳,眯着眼睛……

时光就像眼前的那块楼盘轰隆隆着翻天覆地,红棉看着眼前不甘的家人,好像孤身一人置身于黑暗里。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机械巨兽上下运行,虎虎生威力道万钧。她知道她很难再回到曾经纯粹的乡村田园的梦里,而永远会在这些轰隆隆的声音里前进。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红棉慢慢念着,默默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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