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木筷

一

秦巴山地绮丽，物产丰饶，山歌柔情，也是出好新闻的地方。按照报社年度计划，总编派我采访有名的冬青木筷，作一个专题报道。我对筷子起源及相关知识知之甚少，一边做采访计划，一边查找资料——

在青海省宗日遗址，1995年发现原始食具骨叉，长25.7厘米而略呈弧形，考古学家认为这是我国新石器时代先民进食的筷子。

古籍载“纣始有象箸”，象为食器，箸为筷子。周礼六尊为牺、象、箸、壶、泰、山。秦汉仍称箸，隋唐谓筋，至宋叫筷。箸、筋、筷均是竹子头，可见它最早以竹为材，而竹生南国水乡，水上行船又讳言“住”，“箸”与“住”同音，故而为“箸”改名“筷”，筷即快速，一帆风顺之意。

一双不起眼的筷子，往往就是一段精彩的历史。李白“停杯投筋不能食”，或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无时不在忧国忧民。韩凝礼用筷子预卜唐玄宗平定安史之乱的胜败，唐玄宗又把筷子赐给宰相宋璟，赞誉他的品质象筷子一样耿直。朱元璋初见刘伯温问他会不会写诗，刘伯温说写诗是读书人的小技，指着桌上的斑竹筷随口吟道：

一对湘江玉并看，二妃曾洒泪痕斑。

汉家四百年天下，尽在留侯一借间。

朱元璋当场拍案叫绝。因为后两句赞扬张良借用筷子作筹码计算双方兵力思考阵势的典故，一下子就打动了朱元璋称霸天下的雄心，遂以刘伯温为股肱开辟大明江山。这首筷子诗独步天下，一股英雄气在纵横驰骋。

在餐桌上，夹得起就吃，夹不起甭吃，绝不能有扎有插的举止，为亡人上贡的祭品往往扎着插着筷子。大户人家吃饭，桌面大，菜品多，但不准抬屁股，所以筷子长梢梢的。小孩子捉筷子低矮，可能少有出息，一辈子都在家门口打转转，若捉筷子高挑，一定在远方干事，且有大成就。西方人研究中国文化，是从学习使用筷子开始的，感觉太简单，又太复杂，实在奇妙。可不是嘛，在酒席上，朋友互相捉弄，故意少摆一支筷子，这个朋友就说了，“拙夫难过独木桥——”

二

一路南下到安康，换乘襄渝线向东而去。一路上，汉江时隐时显，时阔时仄，时急时缓，很象秦巴山民的性格脾气。时在冬令，并非“无边落木萧萧下”，车窗口不时有绿色闪过，低洼处是毛竹，高峻处是冬青，一青鸟划过天空。

三个小时，到达秦头楚尾的小山城。文化局接待，又是腊肉，又是甘榨酒，又是火盆，热情好客。穆主任爽朗，先自嘲起来，“徐庶——身在曹营心在汉，老穆——身在秦地根在汉。这个山城有小汉口之称，一多半都是湖北祖籍，久居常住的客家人。”

穆主任陈述历史，北宋末年战乱，吴楚荆襄之民沿江东来，由长江再汉江溯源而上，在水宽流缓之处上岸，凿石为室，渔猎伐木，垦坡为田，定居下来，所以“错居多异地之人，声音五方兼备”。一条搭棚子的河街兴旺起来，为过往商旅提供水饭、酒茶、草鞋、雨伞、蒲扇，又有几把竹椅供行人歇脚。在明代淳化年间，这里已是水旱大码头，源源不断的物资集散地，绿松石、桐油、木炭、龙须草、杜仲、黄姜、麂子、果子狸……

入夜清静，我随手翻阅砖厚的地方志，查找有关冬青木筷的线索。有了有了，冬青木筷在明朝就出现了，有“枝杆帝王用”的盛名，曾是皇宫大内帝后的贡品。山城先民迫于生计，为纳贡完赋，腰系绳索，手执柴斧，攀山缒崖，在苍鹰和猴子的惊叫声中，硿——硿——硿——砍斫石隙岩逢的冬青木。为此，不少青壮男子失脚落谷，碎骨沥血而死。沾着汗水的冬青木，染着血痕的冬青木，换来的仅是几尺粗布，一半升糙米，一坨盐巴。山民感激冬青木，因为有它而得以苟延蚁命，先民痛恨冬青木，因为是它夺走了父亲的儿子，儿子的父亲，女人的男人。其凄苦惨痛无奈之状，有如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柳宗元笔下的捕蛇者。

冬青木筷特异之处，在冬青木本身。它通常生长在峭壁险峰之上，吸翠霞，染山岚，四季一派青绿，不浮不躁。冬天白霜漂了，白雪苫了，依然根旺叶茂，极其耐得苦寒，有梅竹的品质。夏日，火阳当头，山石热烫烫的，吐口唾沫也嗤地吸干了，而冬青“心静凉自生”，这儿一片荫，那儿一片翳，湿漉漉，水泱泱，绿生生。它生长缓慢，石头似的，老僧似的，二三十年才手腕粗细，故而木质坚硬如铁，一捡起来沉手，揭掉外表青皮，光洁素白如白瓷白玉，有一股类似茯苓的清苦木香。

合上地方志，我静默一会儿，又沉沉思量起来。这个筷子一端方，应是地方的象形，一端圆，应是天圆的象形，人用筷子吃饭，自然应了天、地、人三才之说。我们天天捉筷子吃饭，碗沿担一双筷子，就象两株瘦瘦的细树，一棵菩提树，是佛祖，一棵椿树，是父亲。急急捉起筷子，一碗饭刨下肚子，营养了血脉，鼓足了力气，也滋润了慈悲世间万事万物的柔肠。

三

穆主任陪同，采访冬青专业户。乘车入后山，大概50公里，至茅坪镇。说明来意，镇政府又派向导领我们上山，一人手里拄一个木棍助力，翻一沟，越一岭，再翻沟，再越岭。远远仰望过去，在半山腰之上，一处避风向阳的坑窝，有一户人家。主人拦住叫嚣的看家狗，笑着回过身来，招呼我们坐下，又端来茶水。

一周围冬青木，大捆大捆靠崖壁码放，有手腕粗的，小碗口粗的，灌木能长到这样，至少需要三四十年。木橛子显眼，深深楔进崖壁，挂着几盘磨得光滑的牛皮绳，另有两串光明的铁链子，两木橛之间，横担大砍刀。

主人姓毕，60来岁，精瘦而背微驼，身板依旧硬朗，只是行动迟暮了。老毕左手食指齐根断了，又不能直接问，先从正题入手吧。老毕每问必答，不遗不漏，讲述祖先经历——

小户人家没有家谱，有关先人的是一代一代口传下来的，但后人还是牢牢地记住了。大概始于明代，毕家先人为养家糊口，砍深山冬青木为业。最早的一个先人，身手轻捷如猿猱，经常腰系绳索溜下悬崖陡壁，砍斫百年冬青木，养活了一大家人。有一次，当他下到半山腰时，不小心踩翻一窝人头蜂，把他的头脸罩得密密麻麻，手又不敢松，一松就会掉下悬崖。他硬忍着钻心的剧痛，咬牙爬上山崖，双手一松，头一歪，瘫软在地喘气，渐渐四肢冰凉，僵僵地死了。

老毕的父亲继承了祖先的生计，日日砍斫冬青木。1934年的秋上，父亲绑扎冬青木往山下背，忽然看见一个受伤的红军倒在路边，远远地还有几个人追赶上来。父亲解散冬青木，把红军遮苫起来，躲过追杀，救人一命。此后，那个红军就在毕家养伤，父亲把冬青木背到茅坪镇买了，再买药拿回家给他治伤。一个月后，那红军的伤养好了，临走时无以为报，就把随身带的一把黄油布伞留给父亲做纪念。父亲穷蹙了一生，下世时留下两样东西，一是上山的砍刀，一是那把黄油布伞。

听了老毕的讲述，我们跟随着激动而伤感。这是一个荒僻的山坳，但做人的精神在这里大放异彩，闪着熠熠光芒。老毕起身进屋，拿出那把黄油布伞，旧衣服紧紧包裹。一打开，那伞依然完好，淡淡黄色，还能撑起来。

“老毕，手指是怎么伤的？”

“快30年了。那年我上山砍冬青木，一条蝮蛇咬伤食指，为保性命，一刀剁下去，用嘴吮吸，吸一口，吐一口，排泄蛇毒。”

“你想没想过，不干这个营生了？”

“哎，山里人，没有出路，不干这个，能干什么。”

“在镇上，开个商店什么的？”

“在镇上，不习惯吆。”

“慢慢就适应了。”

“在山里，草呀木呀，禽呀兽呀，风呀雨呀，心里受活。”

四

我玄想冥思，暗暗独自揣摩，发现冬青木特殊用途的，有可能是谁呢？可以断定，绝不是朱门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绝不是顿顿山珍海味的大财东，一定是芸芸山民中的一个。有一天，他在山坡上用虎牙镢刨地，端起饭罐才记起没筷子，于是顺手折下一截冬青枝当筷子，没想到连口疮都治好了。那山民一边下山，一边野性地唱出两句山歌来：

哥哥想妹妹吆

一阵阵发慌

因为这个口疮

耽误了好时光

砍下斫下

一挑子冬青吆

一步步肩扛

返回小山城，穆主任带我参观木筷厂，不大的地方，属集体企业。据说，在明清时候就有冬青木筷制作，至少五六百年历史，源头远，流且长。现在，虽然量不大，依旧顽强地存活着，缓慢地朝前发展。1991年，在陕西省第二届科技成果展示会上，冬青木筷喜捧铜奖，其美名不胫而走、不翼而飞，几与浙江天竺筷、四川楠木筷、福建漆筷齐名。

冬青木筷制作工艺，先是简单的，后是精巧的，一切井然有序。先捋材，把冬青木去皮晾干，按粗细码放。接下来，按照尺寸要求，在锯床上划成四棱柱型，再划成更细的四棱柱型，再进行更细致的手工磨削。这些均是前期制坯，还不算精加工。最见功夫，最神妙的，自然是烙花工艺，以点、勾、撇等笔法技巧，绘制坚石柔水，帆船细浪，翠竹冬青，山泉流瀑，花鸟鱼虫，豆点人物，居然能在方寸之间容纳天地之大观。

老何40来岁，奇巧人。他是烙花工艺的传人，祖上就是做这个的，祖传父，父传子，子传孙。老何为我现场表演，其工具相似一个电烙铁，只是尖端细如针头，也就是在木筷上做画写字。“山城留念”四字，似隶书，又非隶书，忒个性。木筷烙花之后是防腐处理，上一层黄亮的桐油，缓缓等待阴干。一双筷子捧起来，仿佛捧起一方山水，水落而石出，江阔而眼宽，山高而月小，风清而神逸。

一山城人到深圳出差，见街头排长队购物，以为是紧俏东西，便尾随到窗口，塞一张纸币进去，递出来的竟是一把冬青木筷，真笑人。日本筷子尖头，容易扎住生鱼片，韩国多金属筷子，常常吃烧烤。象牙筷、白银筷、玉石筷、景泰蓝筷是筷子世界的贵族。冬青木筷则是秦巴山中瘦骨嶙峋的一群散仙，半隐半居的布衣粗食的安贫君子，无争名竞利之心，无封官进爵之愿，只想在饭桌上展现身手，为千家万户添些口福。

离开山城时，穆主任要送我一坛甘榨酒。我说酒就免了，送就送我一把冬青木筷吧，我还要看着写文章呢。回到报社，窗外车水马龙，再看那冬青木筷，我的心境立即宁静下来。瞧着望着，忽然觉得那冬青木筷，不就是从秦巴山走出来的山野妹子吗？一点都不扭捏做态，一身草木山花的迷人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