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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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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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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杯

 



01.

“后来小灿就只能灰溜溜地跑了,实在是太好笑了……晚会定在元旦啦,这真是个好消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正好是你回来的那一天吧?赶得及来看吧?我的舞服已经订好啦……”

 

“嗒嗒。”

叶皎轻点笔头,不见反应后干甩了两下。取出墨胆,又翻找出纸壳已经稀烂的墨水,这才发现连墨水瓶也已经被掏空了,只好将空瓶扔弃。信写至一半,停顿下来端详,清秀的字迹和排面让她觉得十分满意。心愈发怦怦直跳,一想着是写给江迢的,那雀跃更溢出了三分。

——迢——

叶皎用干涸的钢笔在草稿纸上划着名字的笔画,草稿纸被印出几道轮廓,叶皎轻轻地笑起来。

叶皎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江迢时的情形。甚至每次想到他,眼前都会浮现出那一次——她在学校超市门口不顾形象地啃着鸡腿,他却突然从林荫道走过来走进超市的情形。彼时是舞蹈课集训的第四天,几天的节食和高强度训练已经让叶皎近乎崩溃,于是刚下了课便偷偷溜来买了个鸡腿,结果刚撕开包装袋,急不可待地啃了一口,满嘴油光地露出幸福的微笑的时候,便看到眼前一个身材挺拔的男生朝自己的方向走来——走近了看,男生的五官像雕刻出来的一般立体分明,眉间凌冽又如有青山,而侧脸轮廓凌然,身侧摆动的手节骨分明,摩擦着白色的校服衣摆——直径走进了超市。短短几秒,叶皎甚至忘了是不是和他四目相对,只记得当时寂静的学校里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都消失了——只有突然涌上胸腔的心跳和血液翻滚的声音。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懊恼,方才的吃相也太丑了。

早知道不跑来偷吃了。可转念一想,不是跑来偷吃的话,也就没有这次初遇了。叶皎常常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想起他们的这段缘分,然后在心里咯咯暗笑,叶皎呀叶皎,平日里举止端庄的舞队小花,却是注定要在他面前出滑稽样的。

 

收了思绪,便起身,从衣架取了件大衣套上,束起长发。穿鞋时硬塞脚跟的那几秒是一个耐心的等待过程,叶皎平静地想,自己明明这么急切,却可以如此静心地等待一件无关小事的完成,很好,放轻松,叶皎。然后她出了门。

冬日的午后,太阳毫无生机地从天空的尽头打下,似是蒙着层毛玻璃,分隔得模糊,然而在叶皎心里,却是恰恰相反地酝酿着某种美妙境遇。

 

说来真正认识江迢的那一天,也是这么个冬日的午后。她作为她们班的英语课代表,替老师跑腿去各个班分发油印好的试卷。接到老师的任务的时候叶皎的脑子里砰的一下,像炸开烟花,然后晕晕乎乎地“嗯”了一声便跑去油印室,一路吹着冷风,却急不可待地在脑袋里循环着五个字,“会碰到他吗”“会碰到他吗”。然后像阵风似的跑回来,嗒嗒跑上四楼,从十二班开始发起,没想到一推教室的后门,正好跟准备出门的江迢正面撞上。

砰。轻轻的一声,叶皎的头撞在他的肩前,她闻到一股淡淡的洗发水的清香。

叶皎把试卷抱得紧,卷子没有被撞飞,可她脑子里像是无数张白纸在纷乱地飞舞。她登时红了脸,又是道歉又是语无伦次地让他帮忙发个试卷,说到最后仿佛舌头打了结。江迢双手插在兜里,靠在门上侧着头看着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叶皎停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咽咽口水,发现自己“舞队小花”的形象早已荡然无存,又懊恼地在心里拍打自己。江迢仿佛看透她的心思,又仿佛跟她认识已久,看向她的目光里全然是好友间的玩笑和幽默,然后手从口袋里伸出,一把夺下她手上的卷子。

叶皎不知怎的脱口而出要请他吃饭作为报答,却越说声音越弱下去,仿佛没有底气。江迢又笑了,叶皎发现他很喜欢笑,然后他同意了。第二天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叶皎随人流出教室门准备去食堂时,就在门口碰到了等在那里的江迢,双手插兜,脸上挂笑。

 

当时他身后还有一层好看的逆光……叶皎握着刚买的墨水,回忆着那时的情形,心跳不自觉加速。她小跑起来,回到家,接着写信。母亲在厨房切水果,咔嚓咔嚓的切刀声在她听来十分悦耳,却又蛮响,于是关了房门。声音停顿几秒后,又传来开门声,母亲进房来送了水果,叶皎只得藏藏掖掖着信纸,半回避半敷衍地答着母亲的问候,将她推搡出门。

然后又执起笔。

“……方才的信被打断了一会儿,当然于你读来并无什么影响。终于进入真正的严冬啦,这就意味着只一个月,你就结束交换,可以回来啦。”

 

之后的之后,叶皎常在走出班门口的时候看到等在那里的江迢,但无论多少次,叶皎都会感到一如第一次时强烈的心跳。她跟江迢越来越熟络,偶尔聊天说起初遇时,她还会惊讶地跟他说:“没想到你还是十二班的呢,大学霸。”江迢会刮一下她的鼻子,掩着笑意地回答:“十二班就学霸了,那你可不知道真正的学霸水平是什么样的。”可他是真正的学霸,即使在十二班那样的清北预备班里也是,叶皎有时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他,会觉得他身上的光芒可真是太闪耀了,两人能一起坐在这里,也真是梦一样的奇妙际遇。

“……记得添暖衣物,记得来看我的表演。晚饭就陪我饿着吧,结束后我请你吃消夜,嘻嘻。”

末了,庄重地写上“叶皎”二字,再添上日期,像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125日——时间一点一点接近的感觉真好。她想着,又细细端详一遍,便折叠了信,夹进书桌边那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里。

02.

课间里只有短短几股人流在教学楼内流窜,脚底划起冷气,倏忽间又消散。雪白的卷子成叠地捆在讲台上,墨黑的印刷体工整排列,一尘不染。走廊的瓷砖光滑清冷,仿佛可以如湖泊一般倒影出人像。

阳光毫无生机地打下尘世。

“像蒙着层毛玻璃,”宋玟不大开心地眯眼望了一眼着日光,还是一样刺眼盛大,却无法与庞大的世间的冷气相抗衡,“我不喜欢。”

“我最讨厌冬天。”

江迢在一旁勾着嘴角,漫不经心地轻笑出声。人高手长地揽下柜子里所有的信件,交递给少女一齐分拣起来。

“元旦也不喜欢吗?”

“不喜欢。”

宋玟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一番,“……这些是老班那儿的,这些是你的。又是你那学校的女生寄来的?”她笑道,带着一点点八卦的意味,“你和这个女生,关系很好呀?”

江迢手快地拣着信,随意地把同一信封的信都扔到一边的桌上,把少女手上的皮黄色信封拿过,定定地看着信封上的“江迢 收”,不自觉地抿了抿嘴角。

“……啊……没有。只是,她跟我关系比较好。”

把信揉成一团,塞进了校服口袋里,然后把刚才拣出的其余信件整理起来。

“走吧。”

两人起身,从邮件室走回教学楼。一出邮件室的门便感到呼啸的冬风,宋玟蹙起眉头,仿佛皮肤的层叠可以抵御些许寒风。耳边是江迢在讲着他最近刚读完的列夫·托尔斯泰传记的声音,江迢热爱托尔斯泰的文学,宋玟去翻过那本他钟爱的《安娜·卡列尼娜》,干巴巴地读了一遍,却没读懂。但好在江迢不是需要有人跟他讨论书中内容的人,只要听他说就行了,宋玟每次都一句一句搭着,偶尔抛出疑问的语调牵起他的滔滔不绝。有些话是无论与对方在交谈什么时都能很好地用上的。这次也是如此,江迢讲得兴致勃勃,一手插兜,捏着一叠信件的另一只手不住地在空中画圈,画波浪,画开天辟地般地挥舞着。

“我把这些给老班。”到了教学楼,宋玟便跑去了办公室。江迢目送她跑去两三步,不自觉地低下头。

 

叶皎。

信封上字体清秀地标着这两个字。他直径去了厕所,锁好隔间的门。男生厕所总有吵吵闹闹的声音,他一点也不出声,仿佛隐蔽自己。隔间的灯光不亮,他下意识蹲在坑上,拆开信来看。

“这字也太小了。”他凑得蛮近,却还是识不出几个字。他抬头看向厕所顶上的灯光,稀疏得可怜,于是他露出一种无语且不屑的表情,算是做给自己看。左右挪动身子,企图让多点儿灯光落在那小小的信纸上,又差点儿整个人撞到隔间的门板上弄出声响。

“啊,原来是元旦晚会的事。”他想着,一眼扫到尾,然后便将信收了起来,起身,冲厕所,在马桶中的旋成一窝的水声中打开门,露出一副舒服的样子。

03.

“一哒哒,二哒哒,三哒哒……”

“你正踏着伊丽莎白的舞鞋,高旋而上的楼梯在你眼前已然成了座脾气火爆的活火山,于是你没有勇气扶阶而上,去到那间悬着神圣的水晶灯的屋里将王子的秘密一探究竟——”

“抬头,挺胸,收腹——头再抬高一些——诶,对——”

叶皎最近状态很好。午休的时间都请假用来练舞了,下午的课上却一点不犯困。刚开始她找老师签假条,老师担心她身体吃不消,硬是不肯签,她于是急切逼迫起来,拍板就定要夺下元旦晚会的一等奖,并保证不会耽误上课,才说服老师。

她看着舞蹈房镜子里的自己,素颜,额角流着一滴汗,贴着一缕发,像个遭到磨折的娃娃。她却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微笑,一握拳,做了个“冲”的手势。这磨折也成了幸福的磨折。

她要表演的这支舞,她先前找过翻跳视频,发给江迢看过。那时江迢还没有去做交换生,所以两人还用手机交流。她发了视频后江迢回复她,“这服装像只染了绿毛的麻雀似的。”她仿佛都可以听到他在手机那头的暗笑,于是她笑哼哼地回复道:“不要在意服装!服装肯定要换过的!看看舞!那个独舞的part,不错吧。”

那头便停滞了好久没有回音,叶皎想他可能去重看翻跳视频了。片刻他回复道:“那个翻跟头的动作,你真的可以吗?不会在舞台上翻个狗摔倒吧?”

叶皎又被气笑,佯装生气不再回复他。

 

“皎皎,你的独舞部分练好了吗?”同班的女生递给她拧开盖的水。

“好啦……嗯……我觉得我的部分可以再磨一下。抱歉,我有些过于繁琐了。大家的齐舞部分都练得差不多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叶皎接过水,囫囵喝下。水瓶挪开嘴边,在右手上轻轻握着,手却有些轻抖。

“看你那样,”女生笑了起来,“江迢那天回来了吧?怪不得你练得这么努力。”

“嗯……已经一个半月没见到他了呢。”叶皎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眼底有什么东西闪过,又被羞涩隐藏住。

“他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有认识什么有趣的朋友吗?”

“啊,上次的信里说是有认识,不过好像没怎么提到……”

“真浪漫呀,还写信呢。要是我啊,每天手机短信发几条‘早安晚安’,已经是我浪漫细胞的极致了。”

“……”叶皎低下头。

信是她一定要让江迢给她写的。彼时是江迢已经准备出发去隔壁市的二中的那天,他拎着旅行箱和书包,正穿过操场走向学校大门,被跑着赶来的叶皎追上了。叶皎喘着粗气,递给他一封信,使劲挤出一个微笑地说让他到了那边后再看。少女的脸因为急促的奔跑而红扑扑的,像烂熟的苹果。然后,她又说,这一个分开的月都来写信吧,一次信可以写好多内容,收到信的人看的时候会有种充盈的满足感。

而且写信来交流比较有感觉,好像生活在过去的旧时代里的人一样,车,马,邮件都慢——后面那一句她没有说出。

江迢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疑惑,他低头看看信,又抬头看面前跟他挥手道别的少女,还是把话咽下了。然后拖着行李箱,在少女的视野里走远。

 

“你给他写了什么呀?”

“学校里发生的事呀,我在元旦晚会上的节目呀。我已经想好了,表演结束和他去吃消夜。”

“哎哟,叶皎……”女生笑着敲打着她。

叶皎将她推搡出门,舞蹈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这小小的空间顿时安静得像块琥珀,是转瞬而至的沉重的黯默。没有人会去打破,甚至没有人置身于内。端站在镜子前,上下打量自己。感到有些头疼眩晕。许久,她做出一个独舞起始的动作。

 

确实……

汹涌的想法突然,又像是终于汹涌。叶皎抬起手臂,踮起脚尖,缓缓旋转了一圈。

他的信,内容好像都比较简短。字迹也马马虎虎,虽然他的字本来就丑,但这也一定不是认真写的。

他写了什么内容来着?天好冷,食堂不好吃,老师讲课好无聊……

叶皎缓缓抬头,又放低手臂,做了一个下倾的动作。

……不过也好,他应该也很盼望回来……

脑子里飞速旋转着,回想往日他在自己身边时的样子,浮现出偶尔的打闹,皱眉,把特意去超市买来送给他的牛奶拆袋,半嫌弃半笑地说不喜欢喝纯牛奶……

手臂抬升的速度却来越快,她又一个转圈,动作却紧迫了许多,然后跳起,向前奔去,再跳起,再转圈。

从前多少亲密呀——好像还是生疏了。从生疏又到生疏。

叶皎将原有的四处奔走,痛苦欲撞墙的动作改成了从一个踮脚的动作直接扭脚跌倒,然后双手抱头,撕扯头发。节奏趋于激烈,舞剧的冲突渐渐展开,是少女自己与自己的冲突。

躯体不断扭动。

“一哒哒,二哒哒,三哒哒……”

此时齐舞人群已重新涌上台。她只需退后,站起,融入那一群动作机械的人流里。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叶皎收拾好东西。关上舞房的门,转身下了楼梯。

走出体艺馆的大门,迈下石阶,冬风迎面扑来,刚跳完舞蒸发的汗瞬间凝固。

再给他写封信吧,她想。

04.

“嘿,你的信。”

肩边一封牛黄色信封滑落——不是从肩上滑落的,是从肩膀边少女的手中。江迢伸指接住。这么一个小动作,却仿佛玉树临风。他的目光转向宋玟,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她又来信啦。”宋玟从江迢的左边走到右边,像是询问,又像是陈述,“这都写了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江迢收起信。

宋玟一笑,往下说道:“元旦马上要到啦。你想不想体验一下我们学校的元旦晚会?”

“噢?”

“我是那天白天的车票”,江迢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他不自觉地掏出兜里的手机,划过几条垃圾短信,看到了那条确认订票信息的短信,“11日”,他的瞳孔深陷到虚拟页面里。

“嘿?——嘿!”

面前少女冲他挥手,江迢回过神来。确实,刚才那样子像失了神一般。

宋玟看了看他的手机页面,又看看他,然后一合手掌,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道:“我们学校的元旦有游园晚会。学校长廊那儿会挂好多灯笼,还有许多写了新年祝福的信封,大家可以去探宝一样地寻找……”面前的少年回过神来,跟她对视,然后她语气一转,“唉,不过这些事儿都要我们学生会来做,我还没找好人帮我写祝福信呢。”

“听起来还挺不错的样子啊,”江迢将脚翘在桌腿上,倚着靠背向后倾去,按下手机侧边的黑屏键,把手机揣回兜里,“你要是忙不过来,我可以帮你写。”有些随意地说出口了,他感到有些飘飘忽忽的,脑袋里却又清醒得很,全然是叶皎的那一句“记得添暖衣物”,然后便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你说这个祝福怎么样,‘记得添暖衣物’。”

宋玟噗嗤地笑出声来,用手轻捶江迢。

她像只兔子似的跳走了,江迢又掏出手机,凝视着短信页面。许久,好像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把手机揣回兜里,这才看到桌边方才掉落的信封。他将信揣进兜里,干净利落,然后起身走向厕所间。拉开门,外面排着队的人一个也没有,去看每个隔间,倒也一个空位没有。哗啦啦传来一阵冲水声,一个胖子出了一个隔间,江迢走过去,在门口就闻到了刺鼻的气味。他僵硬地拉上门,捏着鼻子,边憋气边拆开信。

05.

学校元旦的气息逐渐浓厚了起来。学生会的学长学姐三天两头跑每个班一次,通知每个班的班长什么什么时候去开会,关于布置元旦晚会和排演节目的事情。晚自习的时候,班里渐渐开始有空位了,许多班委和学生会的干事被叫去布置会场,彩排流程。

节目的预选也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叶皎排的舞蹈轻轻松松地通过了。表演服还没有做好,她穿的是普通的练舞服,却更将她身体的线条勾勒出来。在台上跳舞的时候,她听到台下好一阵窃窃私语,多是女生惊叹的声音和男生赞叹过后相互打趣的声音。

集会的广场边上都挂起了灯笼和红色的标语,晨会的时候,叶皎站在班级队伍里,有别的班的男生冲她吹口哨,然后被他们班的班主任揪起耳朵。叶皎憋着笑,身子缩成一团。她朝手心哈气,然后不断搓手掌。话筒的嗡嗡声有些震耳欲聋,先是校领导在集会上通报,今年的元旦晚会要在新建的礼堂开,然后是文艺部的老师轮流上台布置晚会事宜,然后学生会主席也上台公布拟定的方案。

叶皎集会的时候站在寒风里,被风吹得红透了脸,像只新鲜的柿子。冗长的大会,她大半在走神,只在校领导讲出那一句“在新建的礼堂办晚会”的时候,想到待会儿散会后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再写一封信,提醒江迢那天别走错地方。

每天都有不同的舞蹈设计在叶皎的脑子里转,坐在教室里自习的时候,她便全数将动作画在纸上,这里修了修那里。她一次又一次迎着日光打开舞蹈房的门。热身,起舞,在冬日里跳到大汗淋漓,然后休息,喝水,再起舞。

06.

“这是第几封信了?”少女将信封从他的肩上滑落。

江迢眼也没抬,右手仍在握着笔杆不停地写着字。“说来啊,为什么你们总喜欢写信交流啊?手机短信那么便捷,你们网是2G的吗?”宋玟打趣道。

脑子里浮现出分别那天的场景。少女气喘吁吁地跑过大半个操场追上自己,递给自己一封信。彼时心里咯噔了一下,瞬间祈祷不要是告白信。

脑子里又闪现出从前的种种场景。冬天傍晚黑得很早的天幕,暗蓝的流云和墨黑的底色浓稠在一起,低沉凝重,几乎要压迫到头顶上。一间间教室,大同小异,温黄的灯,从未关的教室后门泄露出来,映出走廊上刚过的暴雨残留的水坑,小心翼翼地沿着水坑边缘走过,鞋底像被传染上潮湿气息,倏忽发麻。抬眼往教室看去,熟悉的排列和座位,自己凝望过无数遍的少女的侧影,脸颊,鼻梁。突然一震。少女的桌上放的却不是片刻前自己冒着大雨赶去超市买来的纯牛奶,旁边坐着的男孩,是那个自己已经听兄弟们传言过无数遍的跟她走得近的对象。

下了晚自习,走在自己身旁一起回寝室的少女心不在焉。冬天的风蛮大,围巾裹得很严实,却还是仿佛有针细的凌冽从缝隙间刺骨而来,脚底也发冷,地面上是和傍晚的走廊上一样的潮湿水汽。他一言不发,几乎想这条蜿蜒的小路快点走完,再快一点,眼眶里氤氲的湿气几乎落下。又想着慢一点,要不永远都不要走完了吧。

第二天他没有等少女去吃午饭,独自走下楼梯的时候突然想到,或许也等不到了吧。直径沿着小路走到超市,想着这个点应该还没有人,谁知在门口就遇上一个女生,啃着鸡腿,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向他。

他有一瞬间的尴尬,本就冷得结冰的空气更加凝固了几分。少女的眼睛扑扇两下,他只在余光里看到她目不转睛的视线。

第二次在教室后门撞见她,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彼时心里像自暴自弃,又像彻底放松下来一般,给予了她一个他自己知道很勾人的微笑。接过试卷转头要走时,又被她叫住,这才仔细地对上她的眼,看到眼里深深的光亮。兄弟们在后门打闹,看见他的模样,八卦地揶揄起来,不知是谁还提了一嘴前两天的事。他短暂的新鲜感登时消失,只感到心底涌上一股厌恶,嘴上却不服输,扬言那个已经成为过去,现在他要拿下这个。

像喝醉了一般,太轻狂了。回想的时候,江迢很想叼上口烟,深深地吸进肺里。少女是舞队小花,身姿曼妙,自己跟她走在校园里的时候总是吸引男男女女的目光——却不让人舒服,他想,像被一群蜥蜴盯着,光着身子游街示众,奇怪的比喻。但转念一想,不舒服的大概只有自己一个,看热闹的男女、身边的少女,都勾着嘴角,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都是在嘲笑他这个局外人,这个loser

 

他有些缺氧。

“……最后再用红色的笔描边。玟玟你看我这字,不错吧?真写的呢。”江迢将卡片举起,移远处去端详,又移近细看,露出一副满意的表情。

宋玟轻笑,拿下卡片,“写完就交给我了。晚上还有布置灯会的任务,灯电是三天后正式晚会的时候通的,咱们得先把灯笼摆好。”

江迢比了个“好”的手势。把马克笔的笔盖盖上,闲情逸致地吹着口哨,把笔从右手拍到左手,然后又拍回左手。宋玟细细端详着卡片,眉头微微锁起,很快又舒展开。江迢瞥着她的样子,咽下口水,欲言又止地开口,“嗯……玟玟,我可能不能和你们一起过元旦了,我的车票……”

“嗯……?”宋玟眼也没抬地发出声。

 

为什么要回去过元旦?说出口的那一刻,他也在心里质问自己。面前的少女高高扎着马尾,脖颈上只落些许碎发,干净利落,下颌线条分明,皮肤白净,嘴唇天然是浓郁的红色,像一颗新鲜的樱桃。他刚进这所学校的时候,就是她作为学生会主席带他逛的校园。他们在学校操场的石阶上望着白白灰灰的教学楼,像贴在地平线上的剪影,他跟她聊列夫·托尔斯泰,她红润的嘴唇微微勾起,歪着头悉数聆听。

脑子里突然又蹦出五个大字,“可望而不可即”。他在心里把这字默念数遍,看着眼前的少女,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待在原来的学校的时候,天天的琐碎日常,和之前的她,秋天里在学校的草坪里踩着枫叶,窸窸窣窣的枯叶声;和叶皎,少女送给她纯牛奶,他皱起眉头又掩饰一般挤出一个微笑,突然那送牛奶的人又变成了宋玟……

 

宋玟。

江迢怀疑她没有听进去,于是住了口。宋玟终于抬起头来,却只是冲他淡淡一笑,便转身走了。少女蝴蝶般发丝的剪影落在了他的心间,江迢觉得心怦怦跳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刚才未说出口的话还是少女的背影。

他又思索起宋玟说的她们学校的元旦活动,神秘的游园会的活动。

07.

礼堂温暖的热气自舞台散发出,过道两边从门口至台前摆着一列鲜花,像是对散出的热气的回馈。主持人刚念了两段词,就被老师叫停,然后一字一句地重新纠正。叶皎的节目在最后一个,也不知道为什么,彩排的组织人员要让她们从晚会开始就等在这里,中途不能离开。

偌大的礼堂,可以容纳上百人。除去表演人员和组织人员,中间的座位大体上是空空荡荡的,叶皎便挑了个不引人注意的位子坐下,铺起信纸。

这连椅的小桌子太窄了。叶皎写了两行字便觉得握笔不适,举起来迎着舞台灯光又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行,干脆放弃了。撑着腮开始无聊地观赏节目,一个接一个。但突然间她的兴致又被点燃了,因为想到离见面的日子只有一天了。

舞服订做好了,放置在寝室里,杏色的花枝,匀色的光泽。叶皎想到自己穿上舞服的样子,细碎的银闪落在肩上,就好像直角肩可以盛起星星,收腰的设计可以勾勒出她的身材,分叉的裙摆在做伸腿的动作时可以衬托出她白皙的小腿。她又想到自己穿着服装站上舞台的那一刻,倏黑的台幕被拉开,台下霎时挥舞的荧光棒和排山倒海的喊叫——她知道这些都会发生,只是心里总有一处不安定。

她才不会矫情地在上台前望向江迢的位置,看看他有没有来,然后再开始起舞。她发誓不要向台下看一眼,直到跳完。至于下台后如何找他——因为在表演前,她是不打算去找他的,叫他第一眼就看到在舞台上的自己才好——她想,他会等在后台的地方的。

这么一想,有些令人兴奋了,不自觉摇头晃脑地笑起来。台上正在演出一个小品,男生带着草帽,气势汹汹地要找女生说理,却被女生一扔锄头便吓趴下了,引人哄哄大笑。

 

08.

“江迢……这里……”

少女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彼时他正搬着一纸箱排列放置的卡片,跌跌撞撞地避开地面上散落的灯笼的通电线和布置过后剩下的泡沫和纸盒碎。在傍晚晚霞辉映的人影幢幢之中,他找到了那个高高扬起的马尾。

他快步走到少女身旁,把纸箱放在长廊边,抽出一叠祝福卡片开始布置。接踵而过的人,冬日染上紫粉色晚霞的傍晚,摩挲着灯笼上细致雕刻的纹路,身边是一位樱桃般的少女,江迢有一瞬间的恍惚,没想到今天已经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

“一起跨年。”宋玟的笑里有些跟晚霞交糊在一起的朦胧的意味。

他扯出一个笑,望向天空深处,被教学楼的轮廓勾勒出的地平线另一端的天空下,是叶皎,还有之前那个她,融汇在人流里,挤挤搡搡走去食堂的景象。心中泛上一股莫名的滋味,想到明晚的游园会,寂寥又更添了三分。

“我的车票是明天早上。”

他看向宋玟。他俩站在同一侧,面对着灯笼,要把卡片挂上。

“啊,没关系。”宋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也没有扭头看他,“只是你帮忙布置得这么辛苦,不留下来看过游园的景象,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回报你一下呢。”

江迢差点就要像刮过叶皎的鼻尖一样触碰上宋玟,可是他抑制住了。

09.

  1. 是新的一年了。早上叶皎在被窝里摩挲,几乎兴奋地要跳支舞,翻个身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的舞服,又一个激灵起了身。拆封了新的日历本,书桌前还摊昨晚没有写完的信,今天他就要回来了,可她还是抑制不住继续想写信。点开手机里社交软件的页面,发现他发了一条朋友圈,晒出一张行李照。她顿时雀跃起来,在评论栏里敲下三个“!!!”,又在发出去之前全部删掉,抛开手机,翻身在床上打滚。

    下午去了学校准备彩排,一路上遇到的同学相互问候着“新年好”,簇拥在厚实的羽绒外套里像一个个套娃。叶皎化了淡妆,虽然之后还要化舞台妆,但她就是忍不住先为自己雕饰一层,也许是盼望江迢在下午彩排的时候就来见她。这想法一闪而过,她又拧巴地在心里拍打自己,掩藏自己微小的心思。

     

    正式穿上舞服时,叶皎觉得,内心甚是平静。

    从幕后走向幕前。观众已经就坐,先前的节目也已将气氛引至高潮。灯光调至最佳角度,像夜里绕梁飞舞的精灵,所照明之处氲着一股水汽。

    晚会预备开始后,她就一直躲在后台,偶尔在黑幕的时候到离台前几米远的地方,眺望台下的荧光棒,又躲藏着自己不被发现。一想到自己已经和江迢处于同一个空间里了,她的心就怦怦直跳。不知道两个多月过去,他变成了什么样,是瘦了还是胖了……哈哈,有点好笑。

     

    呐喊声在睁眼前先一步跃入耳角,她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他也看到了吗,他一定也看到啦。荧光棒在观众席上晃动,集聚,汇成一片海洋。叶皎只看了一眼,趁在探清楚江迢是否已经到位的前一秒挪开目光,闭上眼睛。

    真好。终于到了这一时刻。

    她心中有无数忧愁,无数思念想要抒发,台上的暖气很足,即使在寒冬,自己身上只披一件纸一样薄的舞蹈服,脸上也已有些许发烫。接着是无数汹涌而来的幸福,眼前只剩下黑暗的那一刻起,她全然忘记了所有氛围,只有撕空而上的属于夜的寂寥,吹散寒气,再剥除形成新的一股寒气。

    这一定是我,跳这支舞,跳得最好的一次。

     

    高潮迭起的时候,台下的掌声和呼声也渐渐变大。叶皎忍不住睁开眼,然后又急忙闭上,她跳完了整支舞。

    幕渐渐落下,她久久鞠躬,台下呼声层叠,眼中落满荧光棒的星星,舞台上的水汽使脸颊冒着热气,她做完了最长的一个美梦。

    踩着软底的舞蹈鞋,走下台前。幕后簇拥着主持人,喝水、练习念台本,下一个节目的表演者已经就位。绿色,白色的表演服在暗暖调的光里被镀上一层温黄,叶皎向左张望,向右张望——

    每一个角落,都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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