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育玮
我有一位忘年交,及其爱鸟,不论是什么品种的鸟他都喜欢。林间带着黑头巾不知疲倦地聒噪的喜鹊,威风凛凛地挺着金喙的虎头海雕,没有偏私,他都一视同仁地喜欢,就连随处可见的麻雀也喜欢得不得了。
我们的初见是在当地久负盛名的教堂,这里是每个游客和当地人都爱去的地方,教堂宏伟壮观,富有俄式风情,下面一片开阔的广场更方便了人们打卡休闲。我是常年住在这的,本应发挥东道主精神,将景点留给远道而来的客人,那天饭后却鬼使神差地乘坐地铁去了那里。在广场上散步时我不免分神,行走间就着视角频繁转换,观察着周围。
从记事起我来这里不下数十次,可以说是对这里的陈列滚瓜烂熟,可自从教堂作为景点火了之后,一两年间来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今日久别重逢,我也就分外留心这里的变化。背着手独自闲游穿过三两成行的游客,同时心中不免评点几句:教堂嘛,还那样;烤肠和酸奶倒是涨价了,不过也不算贵;怎么还多了拍写真的……咦?倒是这卖鸽子食的这么些年都是一个价。
这教堂从我小时候就一直有着一群不怕人的鸽子,也就一直有着卖鸽食的小贩,他们三三两两地守着担子,也不废言语兜售,只是时不时撒下几粒,时间长了,引得鸽子只聚在那一片。这时往往是耐不住孩子软磨硬泡的家长自然投降,掏钱买下几袋让小孩过够喂食的瘾才算完。
鸽群就这么长长久久地在这繁衍生息,孩子和家长也总是一茬接着一茬。时间久了,担子的生意倒比卖吃喝的小摊更长青。我也触景生情,想重温经典的童年回忆,就也买了袋鸽食打算喂上一喂。
可靠近教堂的地方,早就被游客围得里外三层,要想进去只怕要把刚吃的饭挤得吐出来。我望而却步,只好捧着袋毫发无伤的鸽食在广场的边缘地带讪讪地溜达,一面看着肥白的鸽子雪球般在教堂和游客间殷勤地穿梭,心里不免溢出些愤愤不平的酸意,正想把鸽食丢掉一走了之,却感觉到背上被拍了下。
我回过头去,只见一张纹理纵横的老脸,笑得纠成一团,像朵没泡开的木耳盛开着,弹到我的面前。惊得我浑身一颤,立马退后几步,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拍我的人原来是个裹着棉衣棉帽的慈眉善目的小老头,约摸六七十岁。刚才凑得太近,笑得五官变形才吓人一跳。小老头揣着手重新凑了上来,那股过分的笑意又充盈了他的脸,一双黑漆的眼睛里眼白少得可怜,带着狡黠的笑意钉在我手里鸽食上。我回着身,微微地耸肩,警惕这怪老头的下一步行动,其实身体早已做好逃跑的准备。这不能怪我,谁见到路上莫名其妙拍你的的怪人能不谨慎一点,我在和他熟起来之后总是这样解释。
老头没再往前,朝我挤了挤黑多白少的双眼,咧开冻裂了几道的嘴唇,话语伴着絮白的雾气飘向我:“小孩,你是不是想喂鸟?”我心下的狐疑更重几分,但好奇心先挡在前面,也就没计较他把鸽子偷换成鸟的事,试探着开口:“大爷你知道喂鸟的地方?”他得意地勾起嘴角,这个笑还没结束就扭曲成疼痛的怪相,得意的动作扯破了唇上皲裂的白皮和绷皮的伤口,绽开了一道道鸟嘴似的鲜红的口子。老头伸手一抹放大的血珠,转身就走。我几鼓作气,终于在丈量我俩的体型差后放下心来,快步跟上。
这教堂身前就是一条更有名的大街,老头却领着我背道而行,几番转弯后来到个小小的二层小楼围成的院子前。我也是有几分东北女人常有的“虎”在身上,竟敢只身和全然陌生的人进入不认识的街巷,事后想起来也会觉得后怕,不过要总是向后看,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了。他扭开破木板拼成的院门上勾缠的铁丝,先闪进去半个身子,朝着我压低了声音说了句:“动作轻点。”就消失在了门后。好不客气,我心中腹诽,此时脸蛋已经让风吹得生疼,我的脚也蔓延起麻木的寒冷,来都来了,心一横,轻轻地拉开木门踏进了这片未知的天地。
我惊呆了,眼前的景象撞进我的眼睛里,冲击得我几乎失语。院内除却几株光秃秃的树外只余皑皑的白雪堆叠,今早刚下了一夜的雪,可院子中间的却被扫得干干净净,露出灰黑的水泥地面。这冷硬的地面上却开满了蹦蹦跳跳的各色“花朵”。
这不起眼的小院里竟然有这么多不同种类的鸟儿!以我贫瘠的鸟类知识,只认得出身披花纹蓑衣的脸画斑纹的小麻雀,黑头拖蓝尾肥圆成一团的灰喜鹊,甚至还有黑得反光的乌鸦,睁着人似的黑白分明的眼仁定定地盯着我,里面还有许多雀鸟,或红或黄,小小的成双成对地蹦来跳去,叽喳着翻飞玩闹,翩然落在枝头亲昵地细语,颜色可口地坠在枝头,叫人疑心是否是秋季没摘的柿子在冬日复活过来。忽然听得“扑棱棱——”,一阵轻巧的振翅声擦得耳朵发痒,树上忽然飞落几只嘴里叼着红果的小鸟,水滴形状的小身体上披着棕褐的羽毛,胸前围着一圈红棕的美丽斑纹,莫非这些小鸟也有母亲拿毛线织就脖套,殷勤叮嘱,好叫它们记得日夜佩戴,好躲开冻伤?下体轻巧的白绒簇拥着一双黑色的脚爪,紧紧地捏着树枝,站得稳当。只见它轻巧地仰脖,黑亮尖细的小嘴开合间就从树上揪下圆圆的红果,也不即刻吃下去,叼在嘴里,仿佛自知这幅模样招人喜爱似的,白眉下黑溜溜的小眼睛在院里神气地逡巡扫视,像极了吃饭时不专心的孩童,眼睛总是滴溜溜地乱转。
突然它的眼珠玻璃弹子似地锁定了我,人鸟相对,刚欣赏过这未曾见过的小鸟,
的我,此时反倒成了被鸟儿审视的对象,心下倒是生出来几丝忐忑和羞赧,饭后出来得匆忙,只裹了件黑色长羽绒服,头发也只是披散着。它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轻轻的扭转着不比我的拇指大上多少的小脑袋,一瞬不瞬,始终定定地看着这个对它而言的不速之客。我想,在它的眼中人应该和一个黑影差不了多少,这样壮着胆,我也就直直地看了回去,却不成想这白眉小鸟竟叼着那枚红果逼近到我面前不过一两米的雪地上,小跳着又靠近了几步,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生生缩紧了几分,压低了跳动的声音,只希望这陌生的生灵能再靠近一些。老天总是不愿叫人的愿望实现得太容易,这小红鸟就在距我不过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仰脖吞下了红果,一扭身就利索地飞走了。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奇遇里,和一个全然不同的物种进行灵魂的碰面和“被审视”的经历,这是我以前的人生中前所未有的。记忆也许为这段经历的细节加入了遐思与臆想的成分,可这件事却是是实实在在,真正发生过的。当我写下这行文字,屏幕上正投下蓝得缥缈的天空,窗外鸟群振翅的影子一闪而过,那瞬间的感动是自然的巧手安排,在我的生命里永远地留下了飞鸟的痕迹,我与老头的相遇,也更是命中注定。
可老头又一掌把我飞到九天之外的神思拍回停留在原地的肉体,他看着呆雁似的我先是一愣,随即拍手大笑,笑声中气十足,浑厚而有力,轰得我脑袋里一震,几乎疑心这老头学过狮子吼。我曾看过一则新闻,摩的拉客,正在行驶,忽然后座的乘客打了个喷嚏,直接把司机震晕,两人连带着摩托车一起侧翻,滚到了道边的沟里,从前总是疑心是媒体为了博得眼球夸大其词,听过这老头笑的怕是想不信也不行了。
转念间我又想起院子里的小鸟,心下暗道不好,这样大的声音岂不是要吓跑了它们,还要带人喂鸟,这一笑过后,怕是院里只有这他能喂了。我心下腹诽,却仍是心存侥幸,忍着不回头,就怕看到空荡的庭院。在见过生机勃勃的美好景象之后,这样突然的舍离断就显得更为残忍。我猛地转身,哄着自己睁眼,映入眼帘的果然是空荡荡的地面,只有点点斑白算是它们来过的证明,心头那点星火般的希望也不甘愿地被眼前的事实掐灭,手臂上又是大力一拍,我带着气愤恶狠狠地扭过头来。
老头嬉笑地看着我丧眉搭眼的嘴脸,受这了一瞪,也不急眼,上前两步后举着圆顿通红的萝卜指一点,我跟着抬眼,紧接着惊喜地发现,那院内高过小楼的几颗大树仿佛一息之间回春,上面拥挤地鼓动聒噪着不安分的“花”和“叶”。
原来这些小鸟并没有飞离,只是被惊到了树上。
我不禁为这老人和他的神机妙算感到惊奇了。要知道就算是在人迹罕至的林场,想要观鸟也需要专人引导再加上万分小心才有可能一见,这样壮观的“鸟潮”竟然能在市区中一间不起眼的小院里,让一个随意找到的外行肆意观看,我对老头的好奇开始压过了观鸟的兴趣。
我悄悄地拿余光斜着身侧的老头,他身量不高,大概一米七左右,比我略矮上几分,裹在棉衣里的身体中等身量,脑袋上戴着个宽大的黑色绒帽,配上短红的方圆阔面和弧线勾画的五官,倒像个肥头大耳的榛蘑窝在衣领里。这有些可爱的滑稽叫我抿住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溜出几缕笑意,显然我不是个高明的间谍,要在战争时期必定是失业的。
老头显然并不在意被偷窥,回到这里后他俨然一副没了拘束的样子,像归群孤雁,远比在人潮里放松得多,似乎鸟比人更叫他有归属感。这样一个怪老头又为什么在人堆里偏偏挑中我?好奇心如飘落的雪花片片叠落,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叫它跳得都没那么利索了。
我心念一转,索性单刀直入,也不多寻思就问:“大爷,你不是说能喂鸟吗?咱这咋喂啊?”我没收声,扯着嗓子抬高音量,自觉音量不小,正是怕他年老耳聋听不大清,省得费二遍事,
这老头闻言没先回答,卖了个关子,眼皮一用力,两条眉毛高高地挂在了帽檐下,一冬之后的檐下般凝着麻花样杂乱的霜,拉扯间露出了包围着猫头鹰般眼袋的圆眼,可眼皮随即松垮压下去,便只剩个半圆。胖大的鼻孔里探出几根鼻毛,也早在呼吸中被寒冷染成弯弯曲曲的干白挂面。一对上厚下薄的嘴唇果丹皮似的压在一起,我的观察还没结束,就见它们突然间一开一合地打着拍子开口:“你把食倒手里,进院里站着就行。”
我以为顶多把食物是撒在地上,或是他帮我引鸟在手里吃,不过他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那就照做,在进院之前我也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多鸟儿和奇遇等着我。我抬手把装鸽食的小袋子打开,全倒在一只手上,再分一些到另一只手中,一个人味好在用不上一碗水端平,多点少点也无所谓,再把两手摊在身前,静静地等鸟儿光顾。
院子远离街面,没有车声的喧嚣,游客也摸不到如此荒僻的小巷。雪洗过的空气带着干冷的独特气味进入我的鼻腔,将肺腑洗涤一新,可吸多了却叫鼻子里的血管和黏膜要冻结了似的酸痛地瑟缩。指尖暴露在这样寒冷的空气的太久,也渐渐涌上了失温的麻木,感觉已经撤退到掌心。我开始有些感觉不到手中的谷物的存在。忍不住回身挤眉弄眼地催促老头,说来也有趣,面对着陌生人,我反而更能更放得开地做自己,发现自己平日里见不到的其他面。我的鬼脸也是颇具感染力,起码叫动了这个老头。不过我回家独自在镜子前复原了这个表情,发觉更有可能是看起来像突发恶疾。
这老头几个大跨步走到我的身旁,看了看树上的小鸟们,露出了我在很多家长脸上都见过的对自家孩子无可奈何的笑,我也像当时一样哭笑不得,明明是我在遭冻手的罪,他倒是对这帮鸟无奈上了。我还和他一起抬眼看着枝杈上站得满满当当的鸟群,突然忽然听到一阵嘹亮的鸟鸣,这音符织就的波浪剪头似的直插进耳膜,近在咫尺。一波波,一段段,中间还夹错着变化,仿佛我的身侧站着个百鸟合一的发声器,有拖长的细韵,有重音似的连续鼓点,还有停顿干脆的嘀嗒声。这一声声穿到树枝上排排站的鸟儿里,像是危机解除的警报。
先是三两只,后来几乎是全都落了下来,光是我的胳膊上就站了八九只麻雀与说不上名的鸟儿,它们没有像我常在道边见到的麻雀一样急吼吼的跳着争食,而是将我的胳膊当成排队的通道,每只吃几口,就一个小跳在空中带着笑似的叫声乘风飘着飞远了。我的神经和感官忍受不了孩子疯狂地打闹哭叫,却不介意鸟儿在我身边环绕,我注定是天生的丁克一族了。
不过几分钟,在为数众多的小鸟的围攻下,我手心里开放的自助餐也因为食物告罄而不得不打烊了。等到最后一只麻雀飞离我的肩膀,双手终于得到解放,我急急忙忙地甩掉手上的灰尘和麸皮,开始调动着闪满黑白马赛克的手掌相互摩擦,好叫它们重新和神经连接。这充满谜团的老头和小院莫非是海市蜃楼,等到我离开之后就会被北风一口气吹散?今晚发生的一切太像三流作家笔下的安排,我总是难以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所以我决定用手机拍下几张照片,科技改变人生,奇人异事也能留影留痕,这至少让我在以后和别人讲述的时候看着不至于像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我刚打开手机里自带的拍照功能,还没对上焦就被一把抢走。我一愣,就见那老头熟练地调整位置和焦距,连点几下就把手机还给了我,颇有些得意地说:“你看看咋样,是不是比你拍得强。”我心内只说:我也没来得及拍啊。另一边却是听话地点开相册细看起他拍的那几张,背景虚化,神态各异的鸟或飞或站,格外清晰,简直超越了业余爱好者的水平,直接无需修饰地配在专业地理杂志上也挑不出毛病。
我也重新认识了陪伴了几年的手机,原来它真的拥有如广告词所言强大的拍照功能,却顶多被我用来拍些风景和美食,还常常为拍得不如肉眼所见,而觉得那个大摄像头是个摆设。我这个电子盲自然也无法让最新款的手机物尽其用了。我对着照片一顿夸奖,老头欣然接受,像是终于遇到识货的人,把我拽进院里的一间屋子里。冬日的天黑得太早,一进入室内就被身上的寒气就被暖湿的热气和黑暗的阴影吞噬,我的鼻腔终于不再受罪,被烘得舒服极了。啪嗒一声,老头按开墙上的开关,苍白的灯光下四面贴满的照片的墙映入我的眼帘。
层层叠叠的照片覆满了逼仄的四壁,犹如爬行动物的鳞甲或者白癜风,看得我心里泛起一股急迫的痒意,几乎想从嗓子眼伸出只手去挠一挠墙面上密密麻麻的赘生物,看看它是否会扑簌簌地掉下去。勉力压下这股奇怪的冲动,我的双眼才得以看清这相纸大军上的画面,尽是鸟类,我还在其中发现了不少熟面孔,烤爆了的栗子般的麻雀三两斗趣翻飞,白眉小鸟栖枝摘果的古朴构图,这其中不仅有冬季白灰相间的背景,也多的是苍翠欲滴的春夏背景,红尾伯劳在树从昂首挺胸,只留在照片里一个骄傲的侧面,镰刀似的尖嘴和受到惊吓画飞了般浓黑一团的眼线都昭示了这个小东西的不好惹。
这个房间氤氲着暖气,蒸得相纸都蜷起页脚,空间在光线下折叠像是本巨大的百鸟集,我觑着眼睛一张张细细看去,发现竟没有两张完全相同的照片,都是各不相同的禽类或情景。若放到外面的影楼也是要这些鸟儿掏出些699,899的价钱来。我自然是摄影的门外汉,也不够了解鸟类的知识,但却不是瞎子,看得出来照片的生动和其中的用心,如果有心投稿或许能带来颇为可观的报酬。
还没等我将这个好点子提出,老头先按耐不住开口问照片看着怎么样。我转头看过去却忍不住先要笑一会,这老头身上裹着的寒气在屋内暖烘烘的空气里凝结成糖霜般晶莹的一层,配上红得喜人的面色,像极了胖胖的冰糖葫芦串在室温下承受不住地融化,他的整张脸在额头处似乎被无形的手揪起来,连皱纹都消失无踪了,形容夸张滑稽眉毛抬得高高的,眼睛也睁大,鼻翼微张,整张嘴不自觉地抿起,不住地拿泛黄的牙齿啃咬翘起的死皮,舔舐又蹦裂开来的血口。
他的期待那么真挚而又殷勤,这种质朴的情感如毛玻璃后的太阳,照得我心里暖融融地软了一块。现今人们都不再那么在乎他人的评价和认同,这不是一件坏事,连庄稼也要往抗倒伏的方向培育,人何以堪?在与同龄人的交往和工作中,我无处安放的一腔热血总是在满怀期待地等待中冷却凝结,无处抛洒,只在独处时回温,时常想像路边的人家“哗啦—”一声泼去洗菜水那样丢掉这多管闲事的秉性,此时却庆幸还保有这一份天真的热忱,它终有用武之地,不算蒙尘。
我也提起兴致来,一时间有好多话堵塞在喉口,过多的倾诉欲堆积在一起,或是对照片的夸赞,或是叫他去投稿杂志,或是问他是怎么拍出的这些......最后冲出关口的却只有一句:“你这照片拍得可真不错。咋拍到的这么些鸟?”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不打腹稿也不至于到了拉家常的地步,这干巴巴的两句,来个人当场给这条舌头没收,我也没有二话。
老头听了话,爆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屋内如同炸响了一小串鞭炮,快而碎,停止也似有回音挂在耳畔。这副好嗓子应当另作他用,而不是在这轰炸我的耳膜,我在心里偷偷地抱怨。这无声的腹诽除了我自己,自然没有听众,老头的情绪如天火,烧的爆裂,去得也快,年轻时估计也是个一惊一乍的小伙,方才的赞美和疑问不亚于添柴扇风,叫这不管不顾的快乐彻底燎原。眼瞅着沉甸甸的开心坠弯了他的眼角眉梢,我也欣然等着满心的好奇得到解答。
可他脸上“乐”的一副表情像被谁倏地抽走,一眨眼的功夫,五官施施然地归位,露出一副我只在泥塑金身上见过的淡然表情,明明比我还矮上一点,却俯视似的降下一双眉眼,嘴角也勾着一丝神秘的笑意,连声音都变得丝雾般轻柔和缓却饱含烟尘漂浮的低沉:“你想知道啊?下回还来我就告诉你。”这话就上带几分欠欠的亲近了,但配上那副故作高深的神秘姿态,只叫我牙根痒痒得想回怼几句,鉴于我实在是个尊老的好人和那点微不足道的好奇,我也就答应了这个没有日期和地点的邀约。
怀揣着这个快乐的秘密和看饱了鸟儿的双眼,我满足地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出租车师傅不吝惜地开着暖风,车里的仅存水汽早已在上车前蒸干成撒哈拉,我竟不知道车跟香水似的有前中后调,打头阵的是中年男人的陈年皮脂气,仿佛带着油星在鼻腔里凝结,想要张嘴呼吸,工业甜的车载香水与仿若史前的烟油气息在密闭的空间里经过一番纠缠融合,瞅准时机像根攻城木,一往无前地冲进口中,一路向上与腥腻的油脂味汇合,开始了对我忍耐力的考验。
事实证明,我的耐力并不怎么样,下车后便扶着树把没消化干净的晚饭和胃酸吐了个一干二净。
和这老头首次脱离小院的出行是在那条著名的大街上,靠近江边的一家肯德基。从见面算起,我们相识已经半年有余,院子里的鸟来来去去,我们的关系也愈发亲近。我们的接头说出来更是匪夷所思的程度,居然是靠临时起意的到家找到他就即刻出发。现在就算是和密友出门也要提前最少半天预约,一时间也很难说这是人类关系的进步还是后退。被油炸食品的香味和冷气包裹着的我还有点恍惚,直直地坐在座位上看着老头轻车熟路地在柜台前点下一个翅桶、两个汉堡还有若干小食,他结账后并没有回来等餐,而是站在那里等到餐齐直接端了回来。
满满当当的餐食带着热气铺满了这张小桌,他扎马步似地坐在我的对面,双手支楞着叉在两条腿上,姿势豪迈极了,简直像只大鹏鸟落在了对面的椅子上。我这才发现他的手臂和腿比一般人长上不少,那时裹着冬日里的厚衣服站立时看着不大明显,衣服轻薄加上身体折叠后才引人注意起来。
老头是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观察,只是朝着我和桌子的方向抬起一只手,弯了弯手掌,招呼我开动。随后就掀开了翅桶的纸盖,拎出一只橘红油亮的奥尔良烤翅撕扯着吃了起来。见他没有谈话的意思,我自然乐意接受免费的一餐,打开汉堡的纸皮啃下去。我一个汉堡吃罢,老头已经消灭了整桶鸡翅和另个汉堡,鸡骨头堆就的小山上顶着纸皮,活像个怪异的祭祀性建筑。
我突然想到,这老头这么爱鸟,鸡鸟同根同源都属禽类,他吃起鸡来倒是毫不嘴软。于是存着些调侃的心态,笑着问他:“老爷子,你这平时在院里拍鸟喂鸟的,吃起这家禽来可是真狠啊。”老头听完我的话,咽下最后一口汉堡,哼了一声才回我:“鸡算什么鸟?”我正要反驳,这边又听他说:“我年轻时候,鸟也不是没吃过。”
这话声量不高,却不亚于平地一声雷,这老头也真是不拿我当外人,现在就连麻雀也是国家保护动物,他还敢大喇喇地讲出自己吃过鸟。我的惊讶自先按住不表,这半年多的相处也熟悉了他说话的习惯,要么不说,一旦露头,自己就会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讲出来了。
据老头所说,从还是个大小伙子的时候起他就热衷于打鸟。我也是此时才知道了老头的名字,原来他叫张羿,身边的叔叔大爷都叫他“大羿”。倍棒的大小伙子,烟酒舞厅三不沾,还没开窍,行事总像个孩子,也没对象约束,在电厂下工总是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
于是,张羿在下班后开始找乐子。台球厅乌烟瘴气,还没抽上两杆,他就被那些“球友”黄牙和鼻孔里喷洒而出的烟气挤得待不下去,一个人灰溜溜地跑回了家。和工友凑局喝酒侃大山,谈天说地倒是个消遣,但总有人不爱聊天一味压着他灌黄汤。酒这东西不仅喝进嘴的时候让味蕾受苦,更是叫胃胀气,在膀胱打转一轮又冲上头。难受倒不打紧,耽误张羿吃菜可不行。在饭馆里菜比酒金贵的时候,他也成功因为光吃菜不喝酒而被各种局子拒之门外。
三板斧也没开辟个成功的消遣,张羿的首批找寻爱好的尝试以失败告终。在他几乎放弃寻找的时候,纠缠他一生的爱好已经在暗处蓄势待发。
还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冬天,张羿除了上班就是在家猫冬,他孤家寡人一个,最多就是买点熟食罐头厚着脸皮打扰老妈。丈夫已经过世十余年,李丽华辛苦半辈子把兄妹两个拉扯大,妹妹张娥前两年就经人介绍处上对象,如今两人已经扯证搬进了单位新分的房子。母亲李丽华一人守着老房孀居多年,终于在自己完全老去前,找到个同样丧偶的老头俩人搭伙过日子,只有他这个大儿子老是来打扰老两口的日子。早几次,李丽华对张羿的到来显得十分高兴,一早就去市场采买,为儿子张罗一桌子好菜。可他来得太勤,母亲看着他低头扒饭总是露出半喜半忧的奇怪表情,这小子也不是没断奶,天天回家,也没个正形,光长个子,不立事,老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给她愁得够呛。
夜里老两口在被窝里酝酿睡意。李丽华这两天因为张羿的事上火得不行,口角烂红像冻坏的柿子,显然是酝酿着长出一连串的水泡。她心事一重就成宿睡不着觉,不过两天时间眼下就生出一对青黑的倒影。她整夜的翻来覆去把后老伴杨兴林也折腾得够呛,问了缘由后,他大手一挥,直说这事包在他身上,让李丽华放一百个心,说完大被一盖不久就响起了呼噜声。
那晚李丽华还是睁眼到了天亮。
第二天,张羿正去车棚找自行车准备回家,却听见有人一叠声喊“大羿”。他循声望去,就见他的后爸穿着个面片似的皮夹克探头探脑地挥手。张羿觉得有点奇怪,他们一直以来的关系也就比陌生人好点有限,成年的子女面对母亲的情感关系总是有些闭口不言的尴尬。但他是长子,妹妹又已经出嫁,很多事都要由他出面代表子女和这老头谈,也是扮了很久白脸,说了许多丑话,就是现在见了这后爸也还有种鼻子不是鼻子的尴尬。张羿本想装作没看见,可他喊声不停,眼见着下班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都寻声看来,他连忙快步走过去,把老头扯到一旁边走边说。
“杨叔,咋了?我妈找我啥事?”张羿和杨兴林隔着一掌宽的距离并排走着,张羿看着道边的街景扭头问道。
杨兴林挠挠脸,干笑了两声,随即说道:“大羿啊,最近有时间不?叔和你三叔四叔带你出去溜达溜达?”他心头也没底,继子继女他没生养过一天,关系自然没多亲。和李丽华好上之后,这俩孩子就都工作搬到宿舍去了,留着李丽华一个人守着老房子,难免孤独,可以说他也是趁虚而入了。如今好容易有个老伴着急上火的事情,他赶紧一口答应包办下来,可到了真开口还是有点忐忑。
张羿不着痕迹地扬了扬眉,痛快地一口答应下来,要看看这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两人又商量几句,把时间定在了周四。
正巧是立冬,杨兴林踩着满地霜花推开张家院门时,张羿正蹲在煤堆旁烘手,高大的小伙子蜷缩在火炉边像株没长开的刺槐,棉裤膝盖处打着靛蓝补丁,后脖颈冻得秃了皮,翻卷的皮屑里渗着血丝。
“大羿,跟叔上山。”杨兴林晃了晃手里的牛皮弹弓,白亮的鹿筋在灯光里绷成道金线。他军大衣领口别着枚褪色的五角星,袖管蹭满机油,那是给厂里卡车修底盘沾的。张羿瞥了眼厨房窗后母亲晃动的身影,灶台蒸汽糊住了玻璃,却糊不住她遥遥望过来的黑眼睛。
一伙人摇摇晃晃地挤在大巴里,公路转土路,张羿才知道原来这老头打的竟然是带他打鸟的主意。
进山的小道让夜霜泡得发软,枯草叶挂着冰晶,踩上去咯吱作响。杨兴林突然驻足,食指竖在唇前。张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榛子丛里闪过一抹栗色——是只肥硕的松鸦正啄食残果。杨兴林从裤兜摸出粒卵石,鹿筋拉满,寒风掠过发出琴弦震颤的嗡鸣。松鸦惊觉抬头,石子已破空而至,正打在它左翅根上。鸟儿扑腾着栽进腐叶堆,弹珠似的眼珠映出两张逼近的脸。
“捏这儿。”杨兴林掐住鸟颈示范,拇指抵住喉管突起的硬骨。松鸦蹬腿挣扎,尾羽不住扫过张羿手背,绒毛里裹着松脂和苔藓的腥气,弄的他心里痒痒的。张羿手指微颤,掌心汗津津地打滑。杨兴林扯着嘴角哼笑一声,拔了根茅草把鸟脚捆了倒挂在树枝上。“这就怂了?”他吐掉嚼了半天的草根,黄板牙缝渗着褐汁,“你爹当年打狼都没眨过眼。”
这话像根烧红的铁针,直刺张羿脊梁。父亲的黑白遗照始终在白布后蒙着灰,相框里那张国字脸与镜中自己的瘦长脸重叠又分离。他猛地夺过弹弓,石子擦着杨兴林耳畔飞过,惊起远处树梢的寒鸦。后爸愣怔片刻,突然爆发出闷雷似的笑,震得树挂簌簌掉落。
那天晌午,他们拎着三只松鸦下山。鸟血在棉鞋帮凝成紫痂,张羿觉得自己也像长出了翅膀,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杨兴林边走边吹口哨,学母雀唤雏的啾鸣惟妙惟肖。行至山腰野坟堆,忽见只红尾鸲立在残碑上理羽,夕阳给它镀了层金边。张羿下意识拉满弹弓,却被后爸按住手腕。“这玩意儿叫‘’火燕’,专在坟头上站,逮了可要倒大霉。”杨兴林压低嗓子,眼底却闪着促狭的光,“除非......”
话音未落,红尾鸲突然炸毛惊飞。
多年后,张羿对我说起这幕时,枯枝似的手指仍在空中划出那道血色弧线:“老东西袖管里藏着摔炮,专吓唬菜鸟的。”那天他们追着受惊的鸟群翻过两道山梁,暮色四合时,张羿裤兜里塞满了沾血的羽毛,像揣着把染坊的钥匙。
炉火在铁皮桶里舔着红薯,焦香混着煤烟在屋内游荡。张羿的灰棉袄袖口燎出个窟窿,火星子溅到手背也浑然不觉。我盯着墙上那张红尾伯劳的特写,这是我为数不多叫的出名字和习性的鸟,鸟喙的弧度像把淬过血的弯刀。“老爷子,这鸟凶得很吧?”我摩挲着冻红的耳垂。
他猛地起身,带翻那半截的板凳。炭灰簌簌落在军绿胶鞋上,眼里的光却灼得人发疼:“凶个屁!当年我抓它跟摘柿子似的。”话音未落,窗外扑棱棱惊起几只灰喜鹊,撞得晾衣绳上的冰溜子叮当作响。
他的记忆随着煤烟在斑驳的墙上游走。林场的松涛声穿透岁月,二十多岁的张羿背着自制的槐木鸟网,这是他打鸟的第二年,蛛网般的麻绳在晨雾里若隐若现。现在的他已经能从百鸟争鸣中辨出画眉求偶的颤音,习惯性地拿艾草汁涂在眼睑防蚊——这法子是跟守林老瘸子学的,代价是供他半个月的熟食下酒。
厂里人都知道,最绝的是他的“叛徒鸟”。逮着黄雀先饿三天,再拿蘸蜜的草茎诱它啄食。驯熟的鸟儿挂在网边扑棱,凄厉的哀鸣能引来整个山头的同类。有次逮着只通体金黄的朱鹂,市里来的教授捧着鸟笼手都在抖,他却把鸟塞进教授怀里换了台海鸥相机——胶卷钱还是教授自掏腰包。
铜哨在炉火映照下泛着血光。张羿从贴身口袋掏出这个老物件,磨得发亮的哨身刻着歪扭的“羿”字,上下分得太开,我乍看错了角度,只以为是“飞羽”二字。“那年冬逮的那只凤头百灵,毛儿比绸缎还亮。”他鼓起腮帮,嘴里像有鸟群栖息,时而化作画眉的婉转,转瞬又变成杜鹃啼血。窗外的麻雀炸了窝,雪粒子簌簌落在生锈的雨搭上。“报社记者抢着要拍照,说这是‘民间智慧’。”
1983年春,张羿在林场边借着新买的望远镜远远地发现一窝刚破壳的松雀鹰。母鹰铁灰色的羽毛泛着冷光,正将撕碎的老鼠喂进雏鸟喙中。他蹲在十米外的灌木丛中,呼吸凝成白雾结在光秃秃的枝干上,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裤兜里的铜哨——那日杨兴林咽气之前塞给他的遗物,沾着咳出的血沫。他命里或许就没爹。
“只要活的嘞。”鸟贩子老金伸出三根胡萝卜似的手指,另一只手拿着皱巴巴的手绢止不住地揉这冻得发红的塌鼻子,他刚从趿拉着拖鞋南方过来就赶上了多年难遇的白毛风,“广市里新开的野味酒楼,香港人点名要吃这个的哦。”忸怩的口音和着喷嚏声把一句话破的稀碎。
张羿眯着眼捕捉树杈间晃动的光影,不过几息鸟的动向就一清二楚,雏鹰的绒羽被山风吹得蓬起,像灶膛里未燃尽的灰烬。他突然想起杨兴林临终的眼睛:浑浊的瞳孔雾蒙蒙地透着光,仿佛垂死池塘,只有零星的水波能叫人感到一丝生息。
当夜暴雪将至,他摸黑攀了上三十米高的冷杉。雏鹰在掌心挣扎,利爪划开虎口,血珠沁入哨身上刻的“羿”字凹槽,又很快凝固,只把上面的“羽”染的猩红。下山时树冠被冻折,挂雪的松针如纸钱纷飞。后来酒楼后厨的笼中,母鹰绝食七日撞笼而死,雏鸟被剪去飞羽,成了富商宴席上的“炸凤翅”。他都是从老金那听说。
1998年的雨来得邪性。电视里赵忠祥正念着“保护生态平衡”,惊雷随后就劈断了新修的天线。张羿叼着根狗尾巴草,蹲在那数着笼中红胁绣眼鸟,那是今年抓的第八笼。这些小东西正在褪冬羽,扑腾间青灰绒毛落在笼底像铺了层柳絮,挠的他心头莫名其妙地发痒。远方警笛撕开雨幕,手电筒光束里飞舞的雨丝银针似的扎眼,是奔着他来的。
“这可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民警抖开《野生动物保护法》复印件,油墨被雨水晕成黑黝黝一团。笼门开启的瞬间,三十八对翅膀在室内搅动微小的风旋,绣眼鸟争先恐后撞着铁网的扑簌像在抽他耳光。
次日报纸头版照片里,他垂着头站在收缴的鸟笼前,标题刺目:“‘捕鸟高手’落网记”。母亲李丽华举着擀面杖冲进派出所,像头走投无路的母狼,后腰被淋湿的报纸裹着的剪刀缓缓升起生冷的锈气。倒是他妹妹按着母亲细弱的脊梁,大着肚子给民警鞠躬:“我哥不历事,大家邻里邻居的,您多担待点,看能不能给个改造的机会。”
他还没在拘留所有个自己的外号,转机来得比倒春寒还蹊跷。恰逢市里要拍环保宣传片,导演指着报纸上的案件报道两眼放光:“浪子回头金不换!”他们给张羿套上崭新的的确良衬衫,让他举着木工板钉的鸟窝站在镜头前。镁光灯烤得他后颈陈年的冻伤开始复活,痛痒难耐。在配合的过程中,张羿忍不住挠了挠鼻尖,掌心还残留着绣眼鸟挣扎时带着腥味的体温。
那天收工后,告别了电视台的人,他独自一人摸黑把鸟窝钉在高压电塔上。几天后的半夜,打更老头发现时,好好的木板早已摔成八瓣,像极了张羿砸了一地的自尊和名声。
2002年冬,已婚张羿在旧货市场淘到台相机,九成新。镜头对准枝头的灰喜鹊时,取景框突然闪过杨兴林的脸——军大衣领口的五角星褪成浮肿的惨白,嘴角还沾着甘草汁的残渣。他手一抖,机器砸在冻得梆硬的水极地,塑料外壳裂开蛛网似的细纹。
当晚,他梦见自己变成只红尾伯劳,被铁夹夹住脚踝倒吊在杨兴林的弹弓上。后爸的脸融化成沥青,滴落在羽毛间滋滋作响:“这只够肥,能卖个好价钱。”惊醒时冷汗浸透被褥,窗外的乌鸦叫得像哭丧。
自此,他开始用镜头和眼睛“打”鸟,战利品是相片里永远鲜活的鸟儿
2013年江堤的秋风裹着鱼腥,我和老头在防洪纪念塔边喂鸟,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家常,如今我们两个已相识了五年。不远处,女记者踩着十厘米高跟鞋举着长枪短炮的镜头追赶江面翻飞的江鸥,脖子上的丝巾在风中猎猎作响。“张老师!”她挥舞着镶着水钻的长指甲,“我师傅说生态周主会场现在就差您这活招牌了!”
张羿撒玉米粒的手一松,满手金黄坠地,鸽群呼啦啦地冲过来围成灰白的旋涡。女记者变戏法似的从胳膊上的皮包里抖出个文件,公章红得刺眼。我瞥见他额角青筋暴起,当年在派出所看见《免除拘留决定书》时想必也不过如此。这小老头叫我也去参加这场活动,可第二天散步时,我们就看着二十个塑料鸟窝,白惨惨地钉在滨江步道桦树的眼睛上,油漆未干的宣传牌散发着工业有毒的甜腻,从此他再不来江边。
拍摄当日,张羿套着借来的绛红唐装,胸前绸花比他化疗后的脸色还艳,衬得他灰白的短发更白了些。快门声响成一片时,闪光灯刺得我眼睛生疼,画面中心的他夹在各种大小领导中间,突然唇角一动,发出声啼血的鸟鸣,惊得场地边捡食的麻雀和肥大的灰喜鹊撞进人群。女记者跺着红底鞋尖叫,他却趁乱冲我眨眨眼,露出那个林间青年人的狡黠——只是眼角的皱纹里嵌着鸟粪般的老年斑。
肿瘤医院的消毒水味盖不住死亡气息,那天回来后他的状态急转直下。张羿瘦得锁骨能盛雨水,却非要套那件印满鸟影的旧夹克。“你知道我为啥爱吃鸡不?”他喉结在化疗管下震颤着蠕动,我咽下倒灌进嗓子眼的泪水,把耳朵凑近,生怕错过一个字“当年吃不起肉那阵,我专打啄木鸟来吃。”他嘴角扯出个弧度,却再发不出雷声似的笑,监护仪的嘀嗒声声急促与他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叩木声渐渐重合,催着他快些,飞得再快些。
拆迁队围住小院那日,我在家翻着那堆抢救出来的照片,里面有张被剪得只剩半张照片。年轻的张羿举着铜哨仰头望天,树冠里藏着的鸟眼亮如星子。殡仪馆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儿子,有着和他一样瘦长的脸,眼睛连看也不看一眼理好的相册,只是拿手一推:“他这些破玩意你留着吧。”相册跌落在地,声响沉闷,如同枪击。凤头百灵二十年前的照片从沉重的相册里惊飞,落在了告别厅冷柜的一角。
如今我已有了自己的女儿,我总握着她的小手在窗台撒下小米,可从没鸟雀来啄食,我也只能安慰自己,楼层太高阻拦了鸟的光顾。远处高楼的LED屏正播放生态周盛况,女记者的播报声乘着江风飘来:“我市环保事业再创辉煌......”画面里,老头带着狡黠的笑容的面容一闪而过。
2020年清明,我带女儿去江滩参与放生康复白鹭的活动。不远处的滩涂,有人正支起三脚架准备一会的拍摄,做工精良的驼色风衣随着下蹲的动作触地,泥水和草叶趁机趴了上去,倒让这件衣服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感觉。她走近后我才认出原来是当年女记者,打过玻尿酸的眼角怎么瞪大也盖不住新生的细纹。
“老张的相册还在吗?”寒暄过后,她回身调试着三脚架,“市档案馆这次要做生态主题展。”我不想接话,只是望向江心沙洲,女儿看着白鹭成群结队俯冲而下,仿佛白雪掠过落日,忍不住发出小小的惊叹。女记者闻声望去,当白鹭飞回沙洲后,她忽然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当年那些塑料鸟窝,其实我让工人半夜拆了……”
晚风卷走她的话音,我摸出手机给她传过一个名为“张羿”的压缩包。
女儿扯了扯我衣角:“妈妈,那只鸟在看你。”夜鹭单脚立在江边滩涂上,黑亮的瞳孔映着江上火似的跳动的粼粼日光,恍如故人回眸,声音嘹亮。
我仿佛听见那个沙哑的声音混在江涛里:“鸡算什么鸟?”
姓名:刘育玮
地址: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道里区群里街道汇锦香滨湾5号楼一单元2802
学校:黑龙江大学
专业:创意写作专业24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