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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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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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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丁

春风已经剪开冻土,婆婆丁的嫩芽正顶着冰晶苏醒。那些蜷缩在枯草下的翡翠星子,是母亲筐里最早的春色。“挖婆婆丁去!”我握着磨得发亮的铁铲,跟着母亲踩碎薄脆的晨霜——这是东北黑土地最动人的早春仪式。

黑土地的褶皱里藏着本草的密码,母亲教我辨认“雪中藏”的真意:冻土层下的紫褐色根茎,积蓄着整个冬天的月光。当第一朵黄花顶破萼片,漫山遍野的金盏便点亮了荒滩。“这是大地的绣罗裙。”她捋起沾着草汁的蓝布袖口,指尖划过锯齿叶缘,“灾年救过你姥姥的命,丰年待客比香椿还金贵。”我嚼着带苦的嫩叶,忽然懂得《救荒本草》的墨香里,藏着多少这样的指尖温度。

夏日的山坡是婆婆丁的逍遥乡,绒球初成时,“看,庄子的小伞。”那些顶着白球的茎秆在风里摇晃,像无数个举着降落伞的哲人。蜜蜂钻进黄花的怀抱,蚂蚁在伞柄上散步,放羊娃的草帽落满绒羽——这是《齐民要术》之外的诗意栖居。我放牛时躺在草丛里看云,忽然明白“只选山坡作故乡”的深意,不是倔强,而是与天地共舞的默契。

秋霜染白荒原时,母亲把晒干的婆婆丁收进陶罐。“晒干的叶子泡茶,根须煨汤。”她的手掠过陶瓮,仿佛抚摸着文明的年轮。那些在《山家清供》里做客的嫩叶,在灾年的糠窝头里重生的纤维,此刻都化作陶罐里的琥珀。冬夜的火盆旁,她讲述大跃进的故事:“漫山的婆婆丁被挖绝了,你姥爷用雪水煮草根.....”话音未落,窗外的雪正为新的春天积蓄力量。

而今站在都市的玻璃幕墙前,我常想起故乡的婆婆丁。超市冷柜里的精装野菜,终究少了黑土地的野性。直到某个雨后的清晨,飘窗上忽然落了朵绒羽——是哪阵东北风带来的乡愁?指尖轻触,绒球散开的瞬间,我看见母亲的蓝布衫掠过荒滩,父亲的旱烟明灭在山坡,无数个春天的黄花在记忆里铺成金毯。

昨夜梦回童年的黑土地,母亲的筐里盛满露水的重量,我牧牛的鞭子惊起蒲公英的飞翔。那些曾在《诗经》里摇曳的“荼蓼”,在《庄子》梦中逍遥的“蓬草”,此刻都化作舌尖的微苦与回甘。忽然懂得,婆婆丁的绒毛里藏着华夏文明的双重心跳:一边是《齐民要术》的务实,一边是《闲情偶寄》的雅致;一面在灾年撑起生存的伞,一面在丰年绽放诗意的花。

晨雾中,新的绒羽正在升起。它们飘过额头,掠过井台,落在城市的柏油路上。那些看似柔弱的飞伞,终将在某个裂缝里扎根——就像我的祖先在黑土地上,把苦难熬成药,把荒野酿成诗。而我知道,每个蒲公英的梦里,都住着一位举着小伞的庄子和一位挎着菜筐的神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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