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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山海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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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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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蜕》

夏至前的槐花总开得比别处晚些。老宅院墙外那棵歪脖子槐树总在蝉鸣最盛的时节才肯抖开满身素白,像是要把积攒了一季的春意都酿成蜜。

我蹲在树根处数蚂蚁时,爷爷的铜烟锅就会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小夏子,看见知了壳儿没?那东西跟人似的,脱了壳才长得大。”

那时的蝉蜕在我眼里是比玻璃弹珠更珍贵的宝物。

晨露未晞的黎明,我常攥着竹竿在槐树枝桠间逡巡,透过被露水泡软的薄壳,能看见琥珀色的阳光在蝉蜕空腔里流转。爷爷说这些蝉蜕都是蝉儿留下的旧衣裳,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它们要脱掉这么好的铠甲。烟袋锅里的火星溅在青苔上,他眯眼望着树冠:“蝉在地下埋七年才见光,脱壳那会儿可比生孩子还疼。”

那年夏天的蝉声格外聒噪。我用竹竿捅下第十二只蝉蜕时,树冠深处突然传来窸窣响动。槐树枝叶筛落的碎金里,我望见一尾青碧正从裂缝中艰难挣出。刚蜕壳的蝉像团揉皱的绸缎,新生的薄翅蜷缩在湿润的褶皱里,在晨风中瑟瑟发抖。我踮脚想触碰那团翡翠般的脆弱,却被烟杆拦在半空。

“别碰它。”爷爷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刚出壳的蝉最怕人味儿。”他说话时胸腔里总带着风箱似的杂音,让我想起灶台下将熄的柴火。

我仰头望着那个在晨光中舒展的生命,忽然想起昨天在镇医院偷听到的话——医生说爷爷的肺像被烟油浸透的棉絮。新蝉振翅的瞬间,槐花簌簌落在爷爷花白的发间,像落了一场温柔的雪。

整个七月我都泡在槐树荫里。蝉蜕在铁皮饼干盒里越摞越高,每个空壳的背部都裂着整齐的“一”字缝。有时我对着阳光端详那些蝉蜕,总觉得它们像被时间封存的标本,连振翅的余韵都凝固在透明的甲胄里。可爷爷的病却像盛夏的雷雨来得又急又凶,某个溽热的午夜,救护车的蓝光刺破了槐花的香气。

医院走廊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我攥着饼干盒蜷在长椅上,蝉蜕们硌得掌心生疼。消毒水的气味里,忽然想起爷爷说过蝉要在地下蛰伏七年才能破土。那些黑暗中的年月,它们是否也像此刻的我,数着心跳等待黎明?凌晨三点,监护仪的长鸣惊飞了窗外的夜蝉,母亲哭着掰开我攥出血痕的手,二十三个蝉蜕散落在瓷砖地上,像一串未闭合的省略号。

爷爷终究没能熬过三伏天。出殡那日,我在槐树下埋了装满蝉蜕的饼干盒。新蝉仍在不知疲倦地鸣唱,褪下的空壳被风卷着掠过纸钱纷飞的青石板。当第一片槐花落在坟头新土时,我忽然懂得那些蝉蜕为何要裂开背脊——原来所有的蜕变,都要在旧壳上撕开一道见光的伤口。

守灵的长明灯在堂屋摇曳时,我偷偷往灯油里投了枚蝉蜕。火焰舔舐空壳的刹那,有细碎的爆裂声在寂静中绽开,焦糊味里竟混着槐花的清甜。母亲说这是爷爷在黄泉路上捡拾自己遗落的光阴,我却看见无数透明的翅影从灰烬里升起,掠过他生前常坐的竹藤椅,椅背上还搭着那件浸透烟草味的靛蓝布衫。

蝉声再起时已是次年中元。新搬来的租客嫌老槐生虫,往树干泼了半桶滚烫的沥青。那些挣扎着破土的新蝉被黏在漆黑的伤口上,薄翅折成古怪的角度,像钉在标本框里的残破蝴蝶。我蹲在冒着热气的树根旁,用树枝拨弄垂死的蝉,它们腹部的发声膜仍在微弱震颤。暮色里忽然惊觉,这些发不出声音的蝉,振翅的频率竟和爷爷临终时的呼吸一模一样。

十七岁离家那日,我在沥青凝结的树瘤里抠出半片蝉蜕。被油污浸透的壳泛着金属般冷硬的光,裂缝处却生出细小的槐树新芽。火车穿过晨雾时,我把这枚畸形的蝉蜕举向车窗,看见自己的倒影正从壳的裂缝中流淌而过,如同当年那只在爷爷白发间振翅的新蝉。

十五年后拆迁队开来时,老槐树早被虫蛀空了心。推土机的轰鸣声里,我跪在树根处疯刨,指甲缝渗出的血珠混着陈年雨水。当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重见天日时,二十年前的蝉蜕竟还保持着振翅欲飞的姿态。暮色中,有晚归的寒蝉在废墟上嘶鸣,忽然想起爷爷烟袋锅里明灭的火星,想起他说:“人这一世,谁不是背着旧壳赶路呢?”

三年前带妻子回老宅遗址,钢筋脚手架间竟生着野槐。她笑说开发商定是忘了铲除树根,我却看见水泥缝隙里嵌着星星点点的蝉蜕。当我们俯身细看时,恰有初蜕的幼蝉从地砖裂缝中挣出,沾着尘土的薄翅在夕阳里渐次舒展。未婚妻突然抓紧我的手:“它的翅膀像在滴血。”我望着那抹翅尖上的金红,突然明白爷爷当年不许我触碰新蝉的缘由——每个正在蜕变的生命,都带着血淋淋的鲜活。

昨夜梦见老槐开出了绛紫色的花。爷爷坐在虬结的树根上吞云吐雾,烟圈幻化成无数透明的蝉,驮着那些被推土机碾碎的青石板飞向月亮。我喊着“烟油伤肺”!冲过去,却见他笑着指我怀里铁盒:“二十三个空壳,少了一个。”醒来时发现泪水正渗进生锈的盒缝,而窗外高架桥上的车流轰鸣,多像童年那场永不停歇的蝉雨。

今早在公寓阳台收衣服时,忽然有蝉蜕落在晾衣绳上。这座钢铁森林的二十五层高空,本该连蒲公英都飞不上来。我捏着轻飘飘的空壳对着朝阳,忽然看见壳内壁布满细密的纹路——那分明是老槐的枝桠,是医院走廊的灯影,是拆迁队扬起的尘烟,是所有我们以为被时光碾碎的记忆,正在透明的桎梏中疯长。

拆迁扬起的尘土渐渐模糊了童年院落。我握紧铁盒走向暮色,掌心旧伤与新痛重叠。远处新起的楼群亮起霓虹,像无数只透明的蝉蜕悬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爷爷的声音混着早高峰的车流声传来:“小夏子,人这一世啊......”我攥紧蝉蜕接口:“知道啦,谁不是背着旧壳赶路呢。”电梯镜面映出眼角细纹的刹那,我忽然笑出声来。原来我们蜕下的每具空壳,都会变成别人掌心的星星,在某个汗湿的夏夜,硌醒沉睡的旧梦。

博物馆展柜里的战国青铜蝉仍在诉说轮回,而我终于读懂爷爷烟杆底部的纹路——那只刻在铜胎上的蝉,背甲裂缝里藏着的不是死亡,是生生不息的微光。

当槐花香再次漫过城市缝隙时,我教会三岁的女儿辨认蝉蜕,她奶声奶气地举着空壳说:“爷爷的星星!”暮色温柔地漫过窗棂,二十三个蝉蜕正在铁盒里轻轻摇晃,而第二十四个透明的影子,正从女儿掌心破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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