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怀念一棵树,那便是姥姥家的老榆树。
老榆树长在姥姥家老宅的院墙外。小时候,我去姥姥家,时常和表弟在老榆树下玩耍,它不过是一棵普通的树,我从未将目光在它身上做过多停留。直到有一天,姥姥讲述了老榆树的过往,我才真正认识了它。
1995年秋天,我把姥姥接到我家小住。晚饭后,我陪姥姥聊天,姥姥跟我讲起了她家的老榆树。据姥姥讲,老榆树是我三姨栽的。那年春天,三姨11岁,她到村南河边挖野菜时,发现有一棵指头粗的小榆树,便用铲子挖出带回了家。在乡下,榆树有着护佑家人福寿绵长的美好寓意,姥姥就让三姨栽在了院墙外。这里土质好,加上姥姥的精心呵护,小榆树当年就长到磨棍般粗了。寒来暑往,小榆树在岁月的轮回中,长成了高大挺拔的大树。从此,它便与姥姥一家人结下了不解之缘。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日子艰难,姥姥家也不例外。每年春天,青黄不接,粮食总是不够吃。姥姥望着家里见底的米缸,愁得眉头拧成了疙瘩。于是,她便打起了榆树的主意。
每年三月,当榆树发出新芽,结出串串金黄色脆嫩的榆钱,姥姥便吩咐二姨三姨上树捋榆钱。她俩像敏捷的小猴子,挎着篮子迅速爬上树,不放过任何一串榆钱。榆树枝条柔软,富有弹性,够不着的榆钱,就用“二齿钩”拉到跟前再捋。捋完榆钱,姥姥便将榆钱洗净、控水、晾干,或蒸饼或熬粥,美味可口,全家人都喜欢吃。
吃完榆钱,榆叶便长出来了。可怜这些榆叶,还没好好享受阳光的温暖,就被采摘下来,被姥姥掺上豆面做成菜团,成了一家人的口粮。眼看着榆钱和树叶全部吃光,春荒的日子却还没结束。那天,姥姥在院子里踱步许久,最终,狠狠心,决定剥榆树皮吃。
姥姥心善,她拿着那把锋利的镰刀,走到老榆树前,却怎么也下不去手。她围着榆树转来转去,眼眶泛红,对着榆树喃喃自语:“知道你疼,忍忍吧!这都是穷给逼的,没办法呀!等熬过这阵子就好了。” 榆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在回应姥姥。姥姥咬咬牙,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沿着树干的一侧,剥去皲裂的树皮,露出那层乳白色的瓤,每一刀下去,她的心都跟着一颤。她在想,榆树要是会说话,它该有多疼啊!
姥姥把剥下的树瓤,晒干后再拿到碾上碾碎,用箩一遍一遍地过筛,直至加工成面粉。姥姥把树皮面加入地瓜面,蒸成大小均匀的窝窝头,既软糯又香甜。就这样,姥姥一家吃完榆钱吃榆叶,吃完榆叶吃树皮,年复一年,一直持续了很多年,才让姥姥一家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每次剥完树皮,姥姥便见天向榆树的伤口处洒水,让它保持水分,并隔三差五地给榆树施肥。姥姥细心养护,像侍候一位病人,直到榆树长出新皮。所幸,榆树再生能力强,而姥姥剥皮时总要留下一半,让其吸收水分和营养。几个月后,新的树皮便慢慢长出来了。就这样,榆树以它顽强的生命力坚强地活着,不断地向姥姥一家馈赠,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姥姥在讲老榆树的故事时,眼里闪着泪光,满含深情地说:“是老榆树救了俺全家,它是老牛家的救命恩人啊!”听了姥姥的讲述,我对老榆树充满了深深地敬意。
进入八十年代后,日子渐渐好起来,姥姥家也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从此,姥姥立下规矩:谁也不准再动老榆树一枝一叶,让它自生自灭。姥姥更是把老榆树奉若神明,逢年过节,摆放祭品,焚香烧纸,虔诚供奉。平日里,如果有调皮的孩子爬上老榆树玩耍,姥姥便会急忙赶过去制止,一是怕不安全,二是怕打扰了它。
其实,早在1979年,舅舅在老榆树的北边新建了一处宅院,由于老榆树离院子近,遮天蔽日,有人劝舅舅伐掉老榆树。舅舅有些心动,可姥姥知道后,大发雷霆,坚决地说:“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谁也别想动它!”那是大家第一次见姥姥发这么大的火,舅舅也只能作罢。老榆树最终逃过一劫。在姥姥的保护下,老榆树就像一个受宠的孩子,无拘无束,自由生长,愈加高大挺拔,枝繁叶茂,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后来,姥姥跟随舅舅一家去了城里生活。临行前,她在老榆树前站了很久很久,抚摸着树干,像是在和老友告别,把老榆树对牛家的恩情又细细唠叨了一遍,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去。在以后的几年里,只要姥姥回老家,她第一件事是来到老榆树跟前,用手轻轻抚摸着树干,像见到久别的亲人。
光阴似箭,老榆树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沧桑,随着季节的变化,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威武挺拔,就像一位忠实的仆人,孤独守望着姥姥家空荡荡的宅院。
再次见到老榆树,是1999年11月16日。这是一个令我悲痛的日子,我亲爱的姥姥与世长辞。这天天气阴沉,北风呜咽,老榆树在寒风中,低垂着硕大的头颅,默默地注视着为姥姥送行的人群,似乎也在为失去了疼爱它的姥姥而悲伤。
安葬完姥姥,我独自一人来到老榆树旁,看见树皮上布满了当年刀割的疤痕,仿佛感受到了它经历的风雨,见证过的岁月沧桑。我仰视着它,顿觉它高大无比,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在心里默默祝福它:好好活着。此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姥姥的村庄,再也没有见过老榆树。
直到2010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姨家的表弟给我打电话,说姥姥家的老榆树被伐掉了。我心里猛地一震,连忙问怎么回事。原来,这些年老榆树愈发茂盛,枝干越伸越长,眼看就要触到旁边的高压电线,村里多次来人告知,说有很大的安全隐患。舅舅一开始还想办法阻拦,可面对安全的巨大压力,最终还是无奈地将老榆树伐掉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怅然若失,心里隐隐作痛。我想,如果姥姥在世,她一定会拼尽全力阻止的。那一夜,我辗转难眠,想起了老榆树的故事,也想起姥姥饱经风霜的一生。
姥姥生于1916年,21岁那年嫁给了姥爷牛培山。婚后,生育了一儿仨女。在饥寒交迫的年代,这样一个家徒四壁的家庭,一家人艰难度日。
常言道:祸不单行。1948年腊月,姥爷用独轮车推着粮食支援淮海战役,突遭敌机轰炸,身受重伤,送回家中3天便去世了。那年,我母亲10岁,舅舅8岁,二姨5岁,三姨还在襁褓中。从此,32岁的姥姥,独自一人挑起了抚养儿女的重担。为了能活下去,姥姥忍痛把舅舅托付给亲戚代养,直到舅舅12岁才被领回家;把二姨送给了白石岭村一户好心人家收养,二姨13岁时,姥姥向养家求情,好话说尽,终又把二姨领回家;而她,起早贪黑,领着我母亲,抱着三姨,踮着一双小脚,翻山越岭,走街串巷去讨饭糊口。
有人劝姥姥改嫁,被她一口回绝,她不忍撇下年幼的孩子。她说,她在家就在,孩子们就在,因此一生守寡。姥爷因公牺牲,只因在家去世,未能评上烈士,却享受烈属待遇。在姥姥最困难的时候,有好心人鼓动她向上边反映,争取国家救济,但姥姥却说:“国家也困难,手大捂不过天,咬咬牙就过去了。”空顶着一个烈属的头衔,却从没向国家伸一次手。姥姥不识字,但她知道文化的重要,因此,虽然日子艰辛,她还是坚持让孩子们读书。除了我的母亲,其他三个子女都上了学,且成家立业。我舅舅当了警察,三姨教书育人。姥姥这一生,历尽苦难,确也劳苦功高。正如她家的老榆树,顽强、坚韧、感恩、奉献,无悔无怨。
我怀念那棵老榆树,更怀念我的姥姥。
2024.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