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有这样一条河流,它不像黄河,把山峡劈成两半,爪黄飞电一样奔腾而出;也不像长江,把百里千里的山野挫平;不像珠江,耸立两岸的灯红酒绿;甚至不像瓯江,冰蓝的,漂浮来往船只。两岸没有凭栏,河中没有大坝。
而它像是从森林里流出的,两边多是青青的芳草,间或一些刚好的芋叶,而河底里边安静着的是光滑得让人心生怜爱的圆石,放在手中刚刚可以把握的大小。还有一些分明的水草,从水底立出来,随着水流淙淙而自己摇晃着。水草深的地方,有小鱼儿明灭其中。而在阳光粼粼碎了的石舞台上,则会有水蜗牛慢慢地爬行。在不为人知的石头下边,不善奔跑的小螃蟹住在那里,它往往就喜欢坐着,倾耳外边的光景,听鱼掀动水草,听水流滑过石头,听水面上翻跳着无数的雨点。
最让人动心的是水流的颜色,它不是泳池里硫酸铜染成的蓝色,也不是满河床泥沙的浑浊,更不是温瑞塘河的腐臭肮脏。它是透亮的满溪的雪,一看到它,就教人想要俯下身子,掬一把在手中。那透亮的水,即使再龟裂的糙手也润得粉嫩光滑。那透亮的水,映着星星的呼吸。那透亮的水,沿着视线流进识海里,耳边幽幽生起汩汩的音乐,胸中自蕴出透彻爽冽的情怀,口中隐隐泛着甘甜的回味。那透亮的水,真真地叫人舍不开放手,宁把这一捧无价的可爱怀抱在胸中。那透亮的水,永不会把人的四肢泡得发白褶皱,只会把陈血统统换成这天地的恩赐。那透亮的水,无论是憔悴的我、勇健的我还是白发皤然的我站在水边,它总是照出一样的图画:一个无拘无束的孩子正在嬉戏。那透亮的水啊,就像《瓯北诗话》里说的一样,深深地“自能沁人心脾”。
我在哪里曾经见过它?这条河流是在睡梦中流进我的记忆的吗?世上好像并没有这样一条河流,又恍然有很多这样的河流在各自流动。那光滑得叫人心生怜爱的圆石,不正躺在茶山镇“屁股山”下的河流中么?那山怀抱出一个弯月的峭壁,而中有条小瀑布挂下来,流成那样的河流。那是我小时最爱去玩的地方,尽管到我离开温州,也不知道为什么伙伴们叫它屁股山。
而那水里的蜗牛,不正是在茶山时屋前那我曾经掉进去过的河沟里么?那河沟只有一米多宽,而我跳过去了却站不稳,就落在水沟里只顾哭了。事后母亲问我怎么掉进去的,我画的图解现还记得。那河沟里横着一条两脚宽的石头,是人家洗衣的地方。在水边的三层房里,有一个曾经要骗我游戏卡牌的大姐大。
那螃蟹的安居,已成了老鹰弯溪沟里充塞的杂草。那想要跳进水里的冲动,记载在童年日志的大罗山篇。从七八米高的地方跳进涧中,还是我跳跃过最高的高度。而在山脚边流出的几个可洗衣的水库,更是夏日孩子们游泳的天堂,那时会有蓝色的棚布网住天空,水池里晃荡婆娑的阳光。
它似乎是我记忆里的水的汇合,可是那有蜗牛的河沟水一点也不干净,蜗牛也是巨大无比的福寿螺,那流出河流的森林也实际上也并没有河流,河边的海芋明明叫人痒得难堪,而曾汇合于此的水,泡坏了手的、落满了腐烂杨梅的、混杂着养猪场气味的,纷纷变成了我记忆里这般的水。
离温已久,偶尔听得朋友说温瑞塘河渐渐澈亮了,叫我十分好奇。念小学的时候,温瑞塘河就没精气神。老师们总爱说小时在温瑞塘河中游泳的故事,那样的河流,东西掉进去宁可不要的河流,也曾经可以游泳的么?以后,满河的欢欣再赐予生活在瓯越的人儿时,他们的记忆又怎样地潺湲呢?
我走过我们人生的一段旅程,却又步入同一条记忆的河流,道出它的景象是多么困难!我无法说明我是如何步入其中,我当时是那样双眼湿润,竟然忘却未来,不知何去何从。
在我的记忆里有这样一条河流,它不是 我遇见过的河流的拼凑,它是从我们人生的 森林里流出的、同那水一般透亮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