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流一城,三水环绕。凡,有水流经必(称)东流;东流的水,拍岸轻柔、映月慈祥、抚慰温婉、浪花细腻、径流甜蜜,她是长辈,是家婆是母亲,是养育你的母亲,她的全身闪耀着女性的光辉。
过去,我笔下的东流,无外乎老街、宝塔、江流、古井、老屋,今天要跳开这些套路,写人们熟视无睹的的“可见光”。
我从小跟母亲生活在东流,住在城内东门岭邹家大屋里。屋里也都住着女人,家婆、老家婆、姑奶、王奶、嫩奶……童年的印象中,似乎从未住过男人。父亲是上门女婿,偌大六间头的老屋里,似乎只有父亲一个男人偶尔进出。父亲从解放军独立营转业后,县里就把他派往坦埠搞工作队、在四乡八岭做青年团的工作,后来又调到大渡口供销社,和秦提起共事。此刻,岭脚下福全母舅家里搬来个磨剪子的吴老头,他家大儿子脑后留着一撮“雀尾”,人称“小辫子”,老二与我年龄相仿,正式的名字不晓得,就跟他家人一起喊“小牛”,小牛成了我童年唯一的玩伴。不久,县政府缺人手,父亲调回到城关。可没多久,县里要征收邹家大屋做兵役局,我家就搬到福全母舅屋里,小牛一家搬到乡下五里亭。我的童年玩伴就剩下比我大六岁的小姨,我母亲叫月霞,小姨叫云霞,我们三人都姓邹。又两年,撤县,父亲去了安庆钢铁厂。这样一圈走下来,我童年世界里满眼都是慈祥的女性。
小姨有两个闺蜜,一个叫爱珍,一个叫毛姑。而常来岭头上老屋基窠走动的,也都是女姓,她们是母亲的亲戚、朋友,后来才知道,那是母亲结拜的七八个干亲,叫“七姊妹”。
五岁的时候,我就可以随母亲和小姨出门唠脚(串门、蹓跶)了。这一出门不要紧,碰到了和接触到的,还是一个“女性世界。”小姨带我去看戏,在通往学湖马路操场门房小窗孔打票,进去是坐北朝南老文庙的大院,院里立着好几溜浓荫大树,树下倒伏着几块超大碑刻,树荫罩着一排宽大青石板的高路槛,费力爬上七八级台阶,一排排厚重的红漆长凳,每条凳上可坐七八个人,后来的挤成一团,听说一屋子能装三百人。戏台脚下“噗噗”地踩着细面粉般尘土,戏院里烟尘弥漫,我们小孩子不用打票,是大人“带”进来的,没有票位,就任性的爬到宽厚的靠背上,惹得后排人清嘻鬼叫,索性你追我赶,有半数观众都坐到大凳靠背上去了,最后两排的长椅凳子似乎没人愿意坐下去,高潮的时候连椅背都没人坐,许多人一股脑儿站在椅背上,墙壁和房梁上都是乱做一团的超长身影在扭动,所以,每逢看戏,小姨半下昼就把饭烧好,带我早早地来到戏园。记得看过一出《春香闹学》,主角是与母亲结拜的“七姊妹”当中最小的满枝姨娘妆扮的。不久,听讲满枝姨娘把人家了,婆家是马号口胡氏家族一个叫“景茂”的英俊军人。
再就是和小脚家婆去东门老屋隔壁的东流县天主堂,进大厅第一眼就望见穹隆大窗,上嵌五彩玻璃,穹顶之上尽是慈母彩绘,她们的孩子在慈爱目光抚慰下,肉嘟嘟的身上插着一对翅膀,两边墙壁和头顶上的人物,在母爱托举下,全都升腾翱翔起来。
还记得一次是母亲和一帮姊妹们,听了东门街道上门动员除四害的号令,有说有笑去觉心庵打麻雀,路过王家坝,要涉水过南门湖,母亲的七姊妹们轮番驮我过河,等到了佛地,麻雀没打先去拜佛,从师姑师奶到香客,一屋的女人,全是虔诚的女香客,在烟雾缭绕中,拜在观世音脚下,抬头一看,那佛也充满着慈爱,就连她脚下的莲花座,也充满了女性的慈爱。
当然,我小时候偶尔也有几次同男性先生出门,但就是这少得可怜的机会,碰到的也是一堆女性。
记得有一回,驼背王伢母舅牵我出门,拐过专卖处的弯,在和平旅馆(后来改名叫东风旅馆)后面,藏着一个高昂的红抱柱子古庙,人称红庙。进门一看,哪是什么庙堂,全都是街道上婆婆妈妈,她们和王伢母舅一样,被街道干部动员出来扫盲,学习“三十六经刚”打算盘,上识字班。
那时母亲带我串门,见了面,面颊和额头被一双丢开活计的手轻柔地抚慰,母亲便放开我的小手,要我喊,要么是喊“姨娘”,要么喊“姑娘”(姨妈姑妈的意思),遇到男人大咧咧的拍着你的头,就喊“伯伯大大”;不像今日小朋友,满嘴“叔叔阿姨”,一听,就是京腔京调的,与周边乡音格格不入是要受冷落的。
随后到了读书的年龄,有了弟弟妹妹,母亲便送我一个小名:大砍头的。“大砍头的家来吃饭哝”,“天麻影子了,大砍头的野哪去了?”“大砍头的跟我到半山排砍柴去。”“出门把嘴呡着,莫喝着风,搞冻着又是我的累——大砍头的吔。”人渐长,阅历始丰,这才晓得,母亲送我的是昵称,也是有来头的。①
东流城,有尼无僧。自古以来就掖着一束母姓的光辉。
①注释:“打是亲,骂是爱”:老一辈东流人流行口语“砍头的”,一般情景下,是母亲或长辈针对淘气的小男孩专用昵称和责骂两种语境。它源于明、清朝代以来,东流城成年男性枷锁犯人,因触犯王法(一般是盗窃惯匪、江湖强盗罪)被县太爷判处“秋后处斩”的斩刑刑法——刽子手在菜市场公开行刑,砍下犯人的头颅。东流长辈依此典故诫勉其子,时刻牢记古训,以“砍头的”自律,从小做一个守法良民,切忌触犯王法。
*原载2025.2.22《尧乡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