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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丽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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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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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经纬线+王丽妍

定安县故老相传,雷摄蛇卵在黎山中,生一女,号为黎母,食山果为粮,巢林为居。岁久,交趾蛮过海采香,因与结配,子孙众多,开山种粮。

——《古今图书集成·琼州府》

幼时伏在膝头听母亲讲古,总会绕到这样一个开头:祖母过世那夜,有一轮圆月浮出。

母亲在屋内与阿弟嬉玩,七岁年纪,听得一声叫唤:“阿银!”以为教她织布,阿弟不依,要跟去,母亲将他推回去,斥道,男孩不可碰织机,织不到花纹。屋外是清明世界,槟榔叶筛过月光,淹了织机与祖母。经线两端系于竹棍,纵向铺开,一水黑线蛇蜕般泛着冷光。

母亲依在祖母身上,身体是实的,呼出均匀气息,一起一伏。祖母右手持纬线木刀撑开黑线,左手捻红线银鱼般游入经线缝隙,黑里添红,木刀打紧,是一轮。

识得无?母亲摇摇头。黎女的营生,要学。祖母放下木刀,拾起母亲的嫩手端看。祖母生得一双大手,生茧,血管山脉样凸起,淌着青色河流。腕上一只银手镯,云纹光下流动起来,凹痕处积着月光。见母亲看痴了,祖母指甲一抠,手背上一道月牙痕迹。母亲大叫,起身要逃回屋里。祖母没有松手,紧攥母亲的手腕。

阿银,她语调沉沉,喉咙里翻涌起一串古谣。

听清无?我问。母亲每每不语,再看时,就蓄了一目泉。

第二日,母亲见祖母仍坐在屋外,唤了不知动弹,忙上前查看。祖母双目微闭,肤泛红晕,却是没了鼻息。七月流火,霜露沉,月光泡一夜,露水泡一晨,祖母干瘪的身体膨胀起来,坐如一尊神。

母亲那夜是见过祖母的,不知是梦是实,幽幽地来,指指偏房方向,不曾说半句,忽而化作一条白蛇,顺着月光游走了。

伯父上山伐木备棺,祖母头朝后门,反穿衣,躺在屋中央。两把稻谷、一只酒碗,一块水牛颚骨置于一旁。各家老人纷纷由子女掺来,坐于灵席,占了大半位置。阿哥阿妹站在门头。阿龙公举一碗山兰酒,讲祖母习得一手好织艺,坐着走是福气。

奥雅(黎族地方有权势的老人)走进来,一席靛蓝衣,说要入殓,来挑备齐的祭品。采抬着祖母,祖母身上盖着龙被。穿过村道去墓地的路上,环绕阴阳图的两只龙随光线腾舞起来,看得母亲好几次被脚下的土坑绊倒。

墓地对着槟榔河源头,阿银雅挖三锄定穴,众人便接着挖。棺木是荔枝木新凿的,称作母棺。陪葬的是两套银饰,五支骨簪,还有几件黎锦织品。盖棺前,掀开龙被再看祖母,血色褪去,她迅速地枯老下去。母亲只是哭,不知过了多久,公棺就盖上了。阿银雅站在墓穴前,点一串前辈名谱,唤祖母姓名,让他们领回去好生照料。

坟穴盖土,外头没有碑,还是那稻谷、瓷碗和牛颚骨,外加一只大陶罐、陶锅。有这些物什,祖母也好在阴间耕一片田地。这龙被陪到墓地,算是尽了使命,盖在外祖母手里,颜色黯淡下来,可以看到线条经久的年岁。

母亲决心接续祖母做下去,跟着村里的阿嬷学织锦。一日上山采染料,拾到一枚蛇卵,衣服裹着回来,陶缸铺上沙土、杂草,木板盖好,漏出小口透气。两个月后,蛇蛋破口,钻出手指长的青蛇。母亲大失所望,原以为这是祖母。她将小蛇托起来放回草丛,一抹嫩青色,一窜便不见了。

九岁,我开始学织锦。

母亲讲,织锦先纺纱。芭蕉、葛藤、竹子、棕榈,满山都是织锦的宝物,后面才改用木棉,织以为布,弱软厚致。村里生着三棵木棉,有一棵在我家门口。四月花开时节,花朵肥硕而红艳,登上山头俯瞰,恰有风起,这红便缓缓滚动起来,船型屋如行于火海。自打不再用木棉纺织起,木棉花便成了阿姐阿妹夹在耳后的美物。

按黎俗,四月晴霁时,徐徐转锄,种海岛棉,八月可采。棉花收回来,先是用绞车轧棉去籽。我转动轴把,阿秀妹将棉花塞入两根紧挨着的木棍中,棉花从一头出来,棉籽留在另一边。棉籽晒干,放在屋后储存,在阴湿的雨季,常生得半框芽。

母亲在一旁踩脚踏纺车,棉花抽成细缕,缠在纺轮上,纱绕成锭,卷成一团团棉线。外祖母烧粟米和淘米水煮线,纱线坚韧不起毛,利于穿筘。过好浆的棉线绕在“工”字架上整理,叫整经,从“工”字架取下,固定在扎花架上,是上经。

扎花最难,要识得染料。我背得出,苏木芯可染红色,乌木皮可染黑色,谷木叶可染绿色,姜黄可染黄色。常用的还有靛蓝,根据加水容量、熬煮时间、浸泡时长,母亲能染出七种蓝色。染色前,先用黑线在白线上扎活结,将预织的纹样扎出来,然后看定天色,雨季过后煮线。

母亲在院子里,三块火山石支起陶瓮,烧火煮植物,煮到疲软捞起来。翁从火中取下,加入石木灰捣出泡沫。我跪在竹坐垫上,看母亲一双手将棉线浸入翁中,青蓝向上攀升。反复多次,待染料渗入指缝,黑线剪除,便显出“蓝地白花”。从熬线到染成,一般是半月光景。村里结婚,都要备两件扎花筒裙。

农闲时候,各家门前架起织机。阿妹束髻于脑后,插骨簪,平伸双脚,系上腰带,操作腰织机。拜雅们织布最快,佝偻脊背,包黑头巾,胸前银饰双手在织机上起伏,像抚摸初生牛犊一样轻巧。织锦是家家都会的,但纹饰要精致好看,需花上十多年功夫。村里面属秀金婶手艺最巧,五色线团在手上流转。她尤爱甘工鸟,一头两翼,像是双手投在墙上的鸽影。我对这花纹,初看没有眉目,过个几日再去,一排鸟纹已跃然布上,日光里正反面换着看,会振翅。鸟纹脚下还有三排曲折线条,当作河流。送给邻峒新娘的,秀金婶将筒裙夺回来,她们那边已经不懂双面的织法了,我的礼要渡河送过去。

初学者,从菱形纹织起。我总是不耐心,惹得织机发出脆响。母亲按住我慌乱的手,染着蓝靛的指尖在经线间游走,抽出混乱的线头。她拿出一根黄线,含在唇间润湿,让我踩住经轴,线头看好再穿,纬线木刀记得打紧。暮色降临时,院里烧起艾草驱蚊,织机是一个个张满的弓,纬线编入经线的瞬间,便荡出波纹。阿姐们唱起织锦歌:

来吧来吧姨嫂们哎

一起来织锦啰哎

来吧来吧媳妇们哎

她来你来我也来啰

棉线黑线配红线嘞

织蛙纹蟹纹和龙凤纹嘞

树木花纹最好看啰哎

织成桶裙最鲜艳啰

黎族没有文字,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动物花草,与狩猎、丰收、纺织、驯牛,全收在锦上。

我绣出第一段蛙纹,看晨雾从五指山巅淌下来,濡湿竹竿上晾晒的黎锦。母亲抚摸着凸起的纹路,突然把额头贴在蛙纹上,这是祖母的竹筘,沾着无数个雨季积存的潮气。一缕风刮过,掀起槟榔叶摩挲作响。锅里煮着山兰米,母亲身上漾起一阵香气。

母亲十七岁,腰机上的蛙纹随雨水潮生,丰盛起来。

临近几个峒都晓得,水满峒有个能调七种蓝的姑娘。隆闺外生出许多洞箫与歌声。母亲在屋里织布,充耳不闻,外祖母笑她从小便是痴呆的本性,由着她性子。

一年小暑时节,母亲蹲在溪边漂洗筒裙,看蓝色在水中扭着花纹,不知觉手就泡皱了。她在众人石板捶衣的节奏里,捕捉到陌生的脚步声。一个穿卡其布工装的男人走近,脖颈后晒脱的皮像干裂的槟榔壳。母亲哗然,忙将湿漉漉的筒裙挤干,背上背篓回村。

男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快到村口时,掏出笔记本,上面父亲满蝌蚪一样的符号,喊了一声阿妹,蹩脚的黎语。母亲收起脚步,发现上面画满了织锦纹样,临摹之精美,与原样近乎一致。他指着手绘的染缸,比划着,要学这门手艺。

那年槟榔花开得狂乱,花粉沾在染缸表面结成蓝色痂皮。男人被蓝靛染黑十指,来到母亲家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槟榔,毕恭毕敬递过去。外祖父在门口烧火,明白其中意涵,顺手一打,铁盒翻落,槟榔滚满地。外祖母不语,缓缓将槟榔扫出门去,意思是逐客。日后这屋侧,就生了一排槟榔。

再看母亲,也是不语,悄悄给男子换了贯头服,一身打扮与黎人无异。唯有那褐的瞳,山脉般耸起的鼻,是不同的。

高高树上结槟榔,一串串,颗连颗。妊娠七月,母亲仍在用踞腰机织作,肚子卡在腰带与卷布轴之间,静物一样腼腆安静。男子隔三尺坐着,铅笔在母亲身上隔空比划,一笔一划摹下来。母亲腹中的我像枚纹饰,从孕育的肚腹开始,一步步填满男子笔记本剩余的空隙。临盆那夜,打纬刀咬合声变得滞重,火烧云飘满五指山上空,母亲身下的血污将白棉花浸湿,染上空气里弥漫的血色。

外祖母踏进来,头发蓬乱,手里还沾着农作的泥土,洗净手,将棉花拾起埋在院里染缸的地下。男子随她出去,回来时一盒槟榔缺了一颗,母亲知道,外祖父应了。

母亲爱父亲,起初是笔记本里那一床龙被的样式。自祖母去世,龙被技艺失传,所剩的实物大多堆在偏屋,生了霉点,或是便宜价卖了去。父亲走遍黎区,讨得所需的配方和技艺,只求有黎女能复刻出来,撞上母亲的性子,一拍即合。二人白日便上山寻材料,晚上趁母亲织布,父亲翻开《海槎余录》,介绍鹦鹉杯、翻车鱼、海鳅等各式稀奇物种,还讲古代黎俗,说黎俗二月、十月是出猎时节,各峒首会遣一人赴官告知,每数十村会留壮兵一二十辈守舍,猎时土舍峒首为主,聚会千余兵,携网母亲数番,带犬数母亲只,男妇齐行,热闹非凡。

远游之人总有故事,母亲家门口的场地变成了父亲讲故事的场所。农闲饭后,村人卷着草席落座,父亲摸摸滚圆的肚腹坐下来,出口就是一章。远行之人总有故事,在父亲口中,这走不出去的深山,日复一日的躬耕纺织,与黎人一代代生老病死的诗篇叠印一处,横生许多滋味。

我的出生断了母亲织龙被的进程,那床未完成的被面,被压在织布的箱底。母亲抱着我,蜷在船型屋里哺乳,有时犬齿咬破乳头的一点皮,渗出的血丝染红襁褓上的蛙纹。哺乳与农作几欲将母亲榨干,待闲下来再一次拾起腰机时,发现竹片间隙生出暗绿霉斑。

从村里出来后,我换了不少工作。

出门前,我将后院发霉的一筐山兰米埋进地里。行李不多,三套衣服,两件扎花筒裙,一套手饰。驮着包裹走过村道时,门口织锦的秀金婶抬头问我,走了?她并不好奇,很快又埋下头去。

这些年,出村打工的阿哥阿妹很多。

我和阿秀妹这一去,原是翻过山头寻个活计,先找秀金婶家的阿金哥,他在码头做渔工。我们下了牛车,胸前紧紧抱着包袱,入眼是清一色白汗衫,脖颈不均匀的黑。烈日蒸腾,腥味耗散在鼻腔,铁皮渔船碾碎水纹,释出柴油味,昏昏然于脑海。阿金哥混在人群里,一致的衣服,识不得这是黎家男子。他见我和阿秀妹晕得踉跄,笑我们黎族原是住在海边的,后面才进山里,将船倒过来盖了屋,怎么如今闻这祖宗的味道,竟晕得可怕。

阿金哥出来五六年,“我们黎族”这样的典故信手拈来,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话讲了,不怕遭报应。阿秀妹驳道,也不看祖宗是什么海,那时只有小船渔网,逮些小鱼小虾做杂煲,晃悠悠便是一天营生,现在这巨物一开口,鱼虾都没生路。阿金哥啐一口,讲你们这带出来的老观念,是该没有活路。说罢也不呛嘴了,按我和阿秀妹的瘦弱身板只能做个岸头剥蚝仔的渔女,不如到隔壁螺丝厂碰碰运气。

螺丝厂流水线女工的海南话是带电的,呲溜一阵穿梭在厂间。阿金哥叮嘱我们好好学得一门手艺,赚钱是次,重要在脱去黎蛮,塑成文明身。现在讲对外开放,破除积弊,人也要开放。阿银在这里听不得了,我的名字全改成阿银,或37号。

人一开放,身下就捂不严实,常有女工从女厕出来,夜半敲窗户喊阿凤,相视便知,又是一怀孕的。阿凤是老女工,建厂时就来了,脖子上挂一条镀金观音,一道骂这女仔,一道裹衣服起身陪着出去。回来的人捂着肚子说,去母亲花路,抵些手饰就能解决,那有会秘术的梁姨,门口搪瓷盘上呈着不少金银饰品。还有怀了孕后携着男人来的,提着一筐红鸡蛋来分,说螺丝厂噪音伤身子,不做了。最初我接这红鸡蛋,不知道怎么用,想这一方祭的是什么神仙,看阿凤姐剥开顺兴吃进去,骇得忙忙念咒。阿凤姐眉头一翘,讲这是喜事用的,供的是肚子里的神仙,吃进去保管风调雨顺。

偶尔也有睡不着的时候。在村里,夜半守在染缸旁,看月光泻了半屋,细听有植物生长的声音。风吹过来,树枝摆荡,暗里的绿色流动起来,身体是温热的。现在厂子一侧靠近港口,一侧是拆迁工地,半截混凝土桩落在外面,出了宿舍,就跟钢管作伴。

我跪在地上,刨起沙土,这地下一定藏着什么,棉花残尽的纤维,未被消化的稻种,透露工厂之前所掩盖的信息。指节触到底,原是很浅的一层硬的石砾,再往下就是水泥。钢管析出的冷色慢慢镀上身。

我像洁癖一样变得难以与外界沟通,生怕别的语言污染了身,每夜都要仔细擦掉白日学来的痕迹,替换成黎语。可水泥搅拌机的轰鸣还是盖过五指山的蝉鸣,远处脚手架上的男人是我的丈夫,跟我一样愚钝、不多话,也藏着些故事。

从螺丝厂换到工地,日子平缓起来。早餐的山兰米,换成了海味的粉汤。清晨剁猪肉,切好丢在锅里焯水,肉在水里漂着,总是老得快。这山下的猪总不如山上那五脚猪,怎么煮都厚脆弹牙。又想起来,筒裙和簪子扔在箱子里许久了。好在耳后一抹发丝依旧,那是之前母亲在身旁染的,她捞一手蓝靛染料抹在我发上,细细念叨,黎家女儿,走得再远也要懂得念家。

十二点放饭,我挑着担子走在工地上,像是阿妈小时候挑着我和阿秀妹,一头一个,摇晃在稻色青青间。

工地要结工了,活计多,男人整夜在外面。还是一个洪水的天气,我在宿舍里待产,阵痛像错乱的经线缠住腰机,绞得下腹生疼。恍惚见母亲正用黑指割断脐带。醒来时,阿秀妹怀里裹着个孩子,红皮肤,皱脸蛋,没有多余的布,用的是我的扎花筒裙。叫赛,我讲,太阳的意思。渗出的血渍汇成三股,染上白色床单,我无意中做了扎花的深色线团,孕育出一席华美的生命,雨天的太阳,我的赛。我央阿秀妹喊男人回来看看,阿秀妹耳背一样,只顾抹着泪。

她呜咽着,她想回家。

赛三岁,我在海口友谊商场做清洁工。路旁一串串小灯挂在绳上,悬于半空,再恍惚是儿时,阳光晒了一地金,五色线团晾竹竿上,天空也是迷彩的。我站定路边,执着个扫把,垃圾堆在脚下。主管看我总是发呆,将我换到室内做工,可痕迹是无处不在的,在玻璃窗边的霓虹反光,在可以拖出花纹的水痕。我用一块拖布,在商场的瓷砖步道里,一层一层,经纬交错,织着蛙纹、菱形纹,这些初学者的样式。那些被化妆品柜台切割,被路人踩碎的纹路,等着我一日日翻新。

赛总是待在厕所的工具间,合盖的马桶是凳子,拿着蜡笔在白纸上乱抹。太阳是浅蓝,大地是深蓝,妈妈是淡蓝,爸爸也是一抹蓝色,嵌在地里,长出唯一的绿色,和妈妈牵着手。

失业后,我还摆过槟榔摊,框口上支起竹篦,一个塑料罐装牡蛎灰,涂在扶留叶上,配着槟榔食。有个游客嚼了两口,哇一声吐出来,嚷要赔钱,说罢一筐槟榔就掀在地上,抢了钱就走。赛要追过去,我讲不要生事,怕惹了城管,只能一颗颗捡。赛忽然顿住了,指着那一滩血红的槟榔液,说这是青蛙阿妈,生下一个个槟榔子。我笑了,想起家门口的槟榔树。

黎家女儿,要有通经通纬的本事。我在槟榔树下拾果子,母亲说。

我停下来,向母亲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学织锦。

母亲摇摇头,一抹笑晕开眼波里。阿银,织锦是织锦,通经通纬不在物事,在人事。一声缥缈的叹息落下,龙被盖住眼,线头会吃人,这是祖母那夜讲的话。

父亲烟一样失踪了。山里发了一场大洪水,白日还是晴空,转眼天色黑沉如末日。黎人都住山谷,阿银雅带着全族人往高处去,一边念咒,求祖宗宽恕。山石轰隆隆砸下来,和着泥浆,浆糊一样滑过村庄,船型屋陷在一片泥沼里。清点人数时,阿金哥讲早先在田里时,看见父亲上山去。母亲知道,父亲平时常去山里画花草,傍晚便回,一个外乡人,怎知如何辨认天气。她哭啊,嘶声盖过阿银雅的咒语,淹没暴雨里。

退水放晴的时候,半个村的房屋塌了。母亲拖着浮肿的皮囊,来到村里划定的墓地,这原先是一个个土堆,置着植株漫生的陶罐,雨后一齐抚平,成了荒原。她掏出怀里一本被水泡涨、浸着体温的笔记本。她终究不忍将本子埋下去,那夜在火堆旁,将纸一页页烤干,看纸页飞舞的字迹。我趴在她膝上,抓挠发霉的织机,上面还绕着半面未被冲散的经线。母亲举骨刀,一下割断,黑色如洪水决堤漫过织机,抛到火里,腾起一阵烟雾。

母亲不再织布,她跟男子一样抹泥修屋。一个月后,屋子修好,秀金婶正在门口织锦,见母亲挑着一摊布,还蓄着潮气,让秀金婶教她织。秀金婶怜她,说织机也有了年岁,让她一心带我,以后的衣服可以帮忙织。母亲直摇头,布面在空地上摊开,有污痕,中心是龙凤麒麟绕阴阳珠,四周饰以云莲梅菊。秀金婶识得,要做龙被。母亲才点头,幽幽说,她今早起来挑水,屋前游过一条白蛇,没入草丛前,头颈回旋看了她一眼。她赶忙去箱子里找了龙被布样过来。

祖母有灵,怕你忘了织锦,还费力化作蛇仙,秀金婶不再说,点头让母亲坐下。

秀金婶告诉我,母亲上山一个月,采得植物铺满了半边院子。然后熬煮材料,滚滚烟火熏黑了新造的泥墙。她整日蜷在腰织机前,膝头压着我的襁褓,哭了便灌米糊,雨水从茅草缝滴漏床上也不知不觉。她一刻不停地织,手在梅雨季胀出青紫色血管。茧被磨破了,木刀上沾着血点,旁边泡一碗盐水,疼了便将手整个浸进去。雨林里的植物吸水膨胀,很快胀满了村外空地,龙被四周的云纹逐渐密集起来,向着中心的龙凤靠拢。

织到一半,织机被踩断了。龙被横腰裁断那瞬,门外木棉树上飞来一群乌鸦,哇哇叫。母亲匍匐着,拾捡满地狼藉。一家家织机堆在村口,连同收缴的染布,全部丢到村外河水里去。一并没收的,还有一堆骨簪和一本笔记本。全村在空地上学习破“四旧”。外祖母看母亲的眼神,是虚晃的,疑心疯了神。巫医被押走,不好下定神的法术,只能讲等风波过去,重新绣也是一样的,笔记本里的纹样,都在脑海里,忘不掉。领了母亲回家住,白日出工,也央一起种田的姐妹照看,晚上歇工,就帮她洗漱篦头。

外祖母照料得好,母亲重新梳起了头,干活也卖力,工分挣得多,戴上了大红花。外祖母松了口气,把我接过来养着,任由她做活去。

几个月后,母亲抵实屋门,像祖母一样坐着,褪下筒裙,绕在脖颈上。筒裙上的大力神纹在脖颈处勒出一道深红的淤痕。在她身体四周,摆着两批黎锦,带着泥土的痕迹。

那时,我正与村头和表姐玩,听得另一头起了喧闹,传言有人做了自杀鬼。一帮姐妹要凑过去看,全被秀金婶锁在屋里。自杀为凶鬼,要害人的,只能从屋里抬出来,抬到郊外专门的墓地里。据说尸体不能面朝天,俯埋进去,用木棍从背部,一下一下钉进地里。

我被寄养在秀金婶家里,和阿金哥上山挖竹笋。过了一段时间,祖母踏进来,黄色麻衣,瘦得两只眼眶凹进去,把我领回去,也套上一样的黄衣。村里人说,织锦世家的女子总是死于自己的手艺——线头缠住魂灵,比槟榔汁染黑牙齿更无可逆转。

多年后,我在省博物馆见过半床残被,断裂处是暗褐色,曾经霉菌的温床。讲解员介绍这是黎族传统龙被纹样,中间一幅宽约17厘米的白色底布,用蓝色、褐色、黄色棉线织成龙纹、凤纹等,织法精密。

织的人呢,我问。讲解员顿了一下,说具体名字不详,总之是黎族老百姓。我知这母亲姓里,一定有母亲的一份,那云卷云舒的纹理与母亲手臂蔓延的血管相连,蒸腾着山谷里的水汽。龙被旁走两步,展览着一个精心绘制的笔记本,封面是Dr. Shi,德国人类学家史文博,洋洋洒洒一本《海南岛黎族志》,其中详细考证的织锦细节被缩印成小字注释,与“黎族老百姓”印在同一张卡片上。

一条纬线搭住时序的经线,轻轻颤动起来。

我不会什么技艺,为了谋生,在骑楼老街架起织机,做些海南民风民俗的原生态展示。儿子会对着游客唱两句黎语童谣。一旁是阿金哥,音响播放的电子黎歌震得耳膜鼓噪。他在讲《吞德剖》,汉语是祖先歌,言黎族祖先是天狗和婺女星结合降生于凡间的一对兄妹,后来哥哥杀父,被误杀的父亲变成了五指山和万泉河,又与母亲和妹妹结婚,繁衍了子孙后代,这就是黎族打登(纹面)的习俗。打登分颊文与颏文,颊文是左右各两组平行斜线,从鬓角起文,一头落在上唇线,一头落在下颚,颏文从落在下颚的颊文为起始,三条半圆形套叠,中间一条竖线。

他顺着脖子上的刺青勾画,这是黎族妇女的传统。我在一旁暗笑,这打登没有男子的事,为赚这钱,阿金哥甘愿挨一回痛,做一次妇女。

快过年时,阿金哥收起摊位上的音响和服饰,小心翼翼地问我,愿不愿回家看看。

一路是潮润的绿色。新世界黎村是一幢幢山脚平原上的砖瓦房,晒布场竖起“黎锦体验中心”的招牌,阿秀妹穿着筒裙,颜色艳丽,胸前银饰叮叮当当,给游客演示“传统编织法”。旁边房子里,一家门敞开,男孩翘脚倚在木沙发上,阿金哥介绍是阿龙公的曾孙。那孩子嘴里应着,眼睛与电视机里的奥特曼难舍难分。看家里的陈设,冰箱彩电大沙发,基本抹去了黎族的痕迹。

还回山上吗?我问。上山要收费,相当于花钱旅游,女主人从厨房走进来,粉短袖黑裤子,端两碗稀饭。村子封路了,车子进山只能沿着主峰方向开,她往稀饭上码着萝卜干,让男孩过来吃饭。

水谷峒的黎脉像一场长期煎熬的慢性病,沸腾的生命永远年轻,却不大健康。

在海口打工的日子,我渐渐识字,托人买了本汉译的《海南岛黎族志》,下工后,点着台灯,对照新华字典一个字一个字看。史文博,我的父亲,在行程终点写道:

水谷峒位于全被树林覆盖着的短而窄的山谷中,村子是由十余户被槟榔树围着的简陋的山住户组成的,当我抵达村子时,一部分居民在溪谷洗衣,一部分居民到远地收割去了。全部景观看来像是未经劳动加工的样子。我充分享受了极其美丽的落日景色,欣赏了山溪的流响,鸟的鸣声和美丽的月夜。

五指山的雨坐地蒸发,来到海口上空化作缥缈的薄雾。儿子突然指向天空惊呼。我抬起头。窗前那轮被电线切割的圆月,是祖母临终那夜七岁的母亲所看见的,洒着乳汁般的月光。

2009年冬天,送儿子上小学后,我准备出门。电话铃响得急促。

我折返回来接,电话那头阿秀妹讲,黎锦列入世界级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一长串名字很拗口,家家都会的东西,也到了濒危的时候。阿银姐,政府要建黎锦传习所,专门来我们村考察,可秀金婶她们老了,剩下都是纺染织绣四样只会一两样的阿姐,你是织锦世家的女子,总会多一些。我知你心里有伤,可村子需要你,回来吧。

她知我有伤,还有赛。同是民俗表演人,我们都清楚,现在织黎锦是件苦营生,赚不到钱。我顿了顿手里的织机,挺沉的,组件接合处发出脆响。

大巴穿过一个个隧道,是一根纬线,从海口出走,明暗交替,游走于山脉之间。阿秀妹骑摩托车,问儿子怎么不来,我说四年级了,学业紧任务重,托在领居家照料几天。你家孩子呢?她相视一笑,县城上学呢。说罢,引我来到讲习所,实则还是平房里的一间,右侧亮晃晃挂个金字招牌“五指山市水谷村黎锦技艺传习所”。里面已经坐着几名学员,年纪也有比我大的。退休闲来无事,学精细了就在自己家织,一个阿嬷抬头讲。她在织蛙纹,看起来走错了线,通红的蛙体旁延展出一长道红线。我和阿秀妹就笑。你们懂什么,这是青蛙吐舌头,阿嬷也不恼,两手一摊,织什么样,按规矩讲都是自由的。

阿秀妹介绍说,她平日里除了表演,村里有小伙子娶妻,也会请她帮忙做婚服。客人挑选喜欢的颜色和纹样,她都能织出来。

我随她绕村走,田里种山兰稻,不见棉田,我问,没有原料如何织得。她讲现在织锦,同你们城里一样,都是集市上买现成的线来,省了纺、染两步,质量不错,价格实惠,坚韧不起毛。现在人耐心是少了,以前织一套要半年,唬跑多少人。线犹如此,织出来的颜色就一样,像人,一件与另一件,没那么不同了。

我住下来,和阿秀妹搭伴,教附近地区的小学生学黎锦。儿子接过来,入了当地小学。那时“黎锦进校园”办不久,来的孩子少,大多是其他兴趣班抢不上,过来也坐不住。阿秀妹在台上讲织机结构,木刀在卷布轴上比划。男孩阿德在作业本上涂椰子树,被我发现,一把捂住那树。我把本子从他手里抽出来,你们看,黎锦的纹样也是祖先这么画出来的。大家日后,就赐给他德祖先的名号。

第二周,我们玩“纹样寻宝”,阿雅将生着叶斑病的槟榔叶贴在本子上,长条状的叶片稀疏几个黑色圆点,阿隆在渔网上发现了菱形格纹,阿月偷出母亲巧克力盒里放的碎布头,拼了幅人字形的贴画。

第三周,班里多来了五个孩子,每个孩子手中都拿着一张方格纸,涂出喜欢的花纹后,用织机织出来。德祖先嚷着要织福娃欢欢。织锦时,我会讲甘工鸟是爱情鸟,大力神是创世神,讲吃的山兰米、五脚猪,讲戴的骨簪、穿的银饰,讲迎亲时八音队吹的长调曲。有时备课到深夜,阿秀妹端杯水递给我,何必多费力气。我说,这些孩子是“会讲故事的红领巾”,散出去的是故事,也是黎脉。

学期末,孩子们的眼睛亮了,双手在织机上愈发灵快起来。

我被市领导叫出去,通知黎锦被选送上全国非遗展,要拿出最能代表黎族风貌的作品。黎锦里,双面绣是技艺最佳,可秀金婶去世,难寻织艺如此精湛的织娘。阿秀妹正蹲在檐下拧筒裙,雨季发潮,总不干。蓦然回首,相视一笑,虽不言语,织龙被的心却连在一处。

过程总是苦。奔波好几个市县,一村村搭脉,求得五十余位织娘,各家带着既有的材料赶来。白沙来的阿英姐,租了三亩地种海岛棉,还有专门跑去古丝绸复制研究所的阿文姐,拿回份检测文件,细细标明龙被原件的棉纱材质、粗细、经纬密度。

大院里热闹起来,院里是烧火烟,搭得五彩线,常有扣动竹筘的阵响。有时落雨大,远处山头雾蒙蒙,众人躲在屋内织锦,兴致不高。阿秀妹领头,讲幼时村里阿姐阿妹织锦时,都有织锦歌助兴:

来吧来吧姨嫂们哎

一起来织锦啰哎

来吧来吧媳妇们哎

她来你来我也来啰

红线黄线配绿线嘞

典鹰和典祥搭违嘞

典鹰最好看啰哎

典祥最漂亮啰

阿姨的手艺高啰

阿姨织锦最漂亮嘞

村里人见人人夸啰

我知人人心里都是忐忑,嘴里却哼着,手上的纬线木刀还打着响,一下,一下。

织成那日,是台风天,门窗关死,门外一阵阵呼啸。有铁盆吹起,撞在墙上,哐当,如炸雷。成了,阿英姐放下木刀,长吁一口气,却没有预想的欢呼。织锦对黎女来说,本就是一件生活里的平常事。阿秀妹年轻些,张罗着在竹席地上铺开,那些交缠的经纬线,融为一枚阴阳珠、两只龙、两只凤、两只麒麟,以及周边无数漫生的花草。屋子里的织女们俯在自己所织的部分,在黯淡的白炽灯下,检查它们血液的流向,带着分娩共同的紧张、不安、疲倦与激动。

阿英姐叉着腰,当年“棉神”黄道婆从我们崖州带回松江府乌泥泾的,就是这些被揉碎又重生的东西。

北京非遗展上,黎锦的展位在皮影戏左侧。龙被裱在身后画框里,贯头服、筒裙铺陈两侧,跟其他非遗制品一齐喘息着。皮影戏演《武松打虎》,气势雄浑,武松与虎在线的拉动下翻飞起来,为这静的黎锦添些热闹。

晚上闭展,一男人着绛色长衫,衣摆处是金线夔龙纹,光下有雕镂之像。他递一块海棠糕,酱红面,自我介绍是苏州缂丝传承人老周。缂丝里也有经纬的说法,他讲,叫“通经断纬”,经线是生蚕丝,纬线是彩色熟丝,不贯通全幅,只在花纹处与经线交织,小梭子按色彩图案挖出断痕。他的展位在斜对面,我们不约而同指向对方织物上相似的波浪纹,分别是万泉河与吴淞江。

      其实都是线,阿秀妹笑讲,直的横的,弯的折的,人用线捆住神,神用线拴住人。

黎锦活过来,携着热带雨林葱郁的生机,将丰沛的水汽,连同黎族滚烫的气血抛向世界。那些倒悬变化的线条,在阿银布松挂毯的泉水里涌流,也藏在阿银斯曼丝绸盛放的花卉中,这些重复、形变、分离又融合的图像,组合在经纬之间,共谱同一片大地相似的风景。

一日我在巴黎街头,穿着从山里带出来的筒裙,脖子挂一组云纹样银饰,叮叮当当,不少人回头观看,目带惊奇。一个法国女人过来,指着我的裙子,低声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只能用黎语与普通话复述,家,母亲,摆出抱孩子的姿势。她还在讲,语气很激动,满目怜惜,最后抱了抱我。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香囊,赠给她,上面是蛙纹、河水、船型屋与槟榔树。

她最后说的话,音调我还记得,在时装周后台,我拍拍翻译,问她是不是一句对民族文明的感慨。

可她摇摇头,那女人说的是,这是一块襁褓布。

我笑起来,不再言语。台前光下,蛇纹盘旋于衣侧,红白漫生,层叠出鳞状纹理。台后无风,却卷起一阵山兰米的气息。


真实姓名:王丽妍

联系地址:上海市闵行区吴泾镇虹梅南路5800号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公寓

就读高校:华东师范大学

就读专业:创意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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