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总是与雨不期而遇。这天的雨,像是从记忆深处缓缓渗出,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细密的雨丝,如同一幅轻柔的帘幕,将整座城市温柔地笼罩其中。
我伫立在浙江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门口,周遭是嘈杂的人声与匆忙的脚步,可我的目光,却被一个孤独的背影紧紧攫住。水珠顺着伞骨接连不断地淌下,在乌黑的柏油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宛如绽裂的银亮花朵。
她身着一件蓝布衫,风,肆意地吹着,将那蓝布衫紧紧地贴在她的腰身上,露出裹着棉裤的两截腿。她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地朝着公交站台艰难挪动。发髻盘得有些松散了,几缕银丝从黑网兜里挣脱出来,被雨水沉重地压在颈后。
刹那间,记忆的阀门轰然打开,我仿佛回到了母亲在世的最后那个冬天。也是这样的寒冷,也是这样的等待,母亲在胡同口,瘦弱的身躯紧紧扶着墙根,眼巴巴地盼着我归来。彼时,纷纷扬扬的雪落在她的肩头,那皑皑的白,恰似岁月凝结而成的霜,刺痛了我的眼眸。
“妈!”这一声呼喊,像是从灵魂最深处、从骨髓里沁出来的,带着无尽的思念与眷恋。那身着蓝布衫的身影猛地一颤,伞檐缓缓转过来。就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了一支桃木簪子,那是母亲生前惯用的。去年清明,我亲手将它插在了她坟前的松枝上,如今却出现在眼前这位老妇人的头上。
老妇人转过半张脸,她眉心的皱纹,恰似母亲缝衣时不自觉蹙起的涟漪,连嘴角那颗褐痣,都在同样的位置微微颤动。“哎。”她回应得那般自然,仿佛这一声呼唤,她已经等了半个世纪,早已在她耳畔千回百转。
然而,当我们的目光交汇,时间仿佛凝固,时光的褶皱突然被绷得笔直。我们同时在对方的眼底,看见了那深深的陌生。紧接着,雨声如雷,骤然轰鸣起来。她慌乱地别过脸去,深蓝的布衫在雨水的浸润下,渐渐洇成了墨色,最终融进了公交车冰冷的铁皮里。
我僵立在雨幕之中,仿佛成了一块被遗忘的礁石,任由记忆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漫过脚踝。母亲临终前,也是这般扶着输液架,艰难地练习走路。她那枯瘦的手背,青筋凸起,好似努力攀附春天的老树根,满是对生的渴望。那时,她总爱念叨:“等我能走稳了,就给你纳双千层底。”可最终,她还是带着未完成的心愿,躺进了棺木,布鞋底依旧是崭新的白,刺痛着我的心。
雨水顺着领口渗了进去,凉意瞬间蔓延全身,冻得人忍不住发颤。转过街角,我的视线里又闯进一个侧影。一件灰毛衣,领口翻着米色衬布,发丝里夹杂着几缕倔强的黑色,那是母亲化疗后独有的模样。她正踮起脚尖,努力够着公交站牌上301路车的线路图,露出的半截手腕上,有道月牙形的疤。
我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裤袋里的木梳,那是去年替母亲收敛遗容时留下的,当时梳齿间还缠绕着她的白发。“您要看哪路车?”我的声音冲出口时,已经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她转过脸的刹那,我眼前浮现出母亲最后一次梳头的画面:稀疏的白发被轻轻拢在耳后,深陷的眼窝犹如两口枯井,可她的嘴角,却依旧挂着对我温柔的笑意。
然而,眼前这张脸终究是陌生的,只有那道疤在雨水中闪烁着珍珠般的光。原来,在岁月的长河里,所有母亲的手腕上,都刻下了相似的痕迹,那是生活的馈赠,也是爱的勋章。
雨越下越急,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我狼狈地逃进路边的电话亭,玻璃上蜿蜒淌下的水痕,好似谁在无声哭泣。去年今日,我跪在母亲的坟前烧纸,火苗贪婪地舔着黄表纸上的“母”字,那是我对母亲深深的眷恋与不舍。灰烬被风裹挟着,飘飘悠悠地往天上飞去。此刻,口袋里还装着没烧完的金箔元宝,锡纸边角硌着掌心,仿佛在无情地提醒我,有些念想,终究是寄不出去的邮包,永远留在了这阴阳两隔的世界里。
暮色如墨,缓缓垂落。雨水不断上涨,漫过了马路牙子,几片泡发的梧桐叶在水面上无助地漂浮着。我沿着街边,数着水洼里的倒影,一步步往家走。路灯依次亮起,昏黄的光晕里,似乎都晃动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轮廓:有佝偻着背的,有身姿挺直的;有盘着发髻的,有剪着短发的;有穿着蓝布衫的,有套着灰毛衣的。她们在雨帘中若隐若现,像散落在人间的星子,带着微弱的光芒;又像是从黄泉路上折返的魂灵,带着无尽的牵挂。
远远地,我望见自家厨房的窗户透出暖光,恍惚间,我仿佛看到母亲系着那件碎花围裙,在灶台前轻盈地转身。水汽氤氲之中,她举起汤勺,轻轻尝着汤的咸淡,那模样,和三十年前分毫不差,还是那般温柔,那般慈祥。我心头一热,加快了脚步,满心欢喜地朝着家奔去。
然而,当我踏入门洞的阴影,一脚踩碎了自己的影子。铁门紧闭,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我才知道逝去的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夜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防盗窗,叮咚作响,宛如一首哀伤的夜曲。我静静地坐在屋内,摸出那把缠着白发的木梳,齿缝间的银丝,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
忽然,我记起母亲曾说过的话:人走后会变成雨,落在惦念的人肩上。此刻,万千雨丝穿过城市的夜空,飘飘洒洒,我不知道,哪一滴,是她跨越千山万水,回来看我时落下的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