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每个人灵魂深处的根,而于我而言,故乡的那片稻田,承载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串联起年少时的懵懂、成长的足迹,以及成年后无尽的思念。
年轻时,落后贫穷的故乡像一座困住梦想的牢笼,我满心嫌弃,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一头扎进远方繁华的憧憬里。那时的我,满心都是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觉得故乡的一切都是陈旧与落后的代名词,一心想着跳出农门,奔赴远方。
可随着岁月流转,人到一定岁数,故乡的轮廓却在记忆里愈发清晰,那片稻田更是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我的思念。打记事起,故乡村寨前就有那片稻田。集体时期,稻田的灌溉水来自外婆村庒的罗北口水库。春天带着丝丝凉意而来,田野里冻结的泥土逐渐松软,灌溉的沟渠也开始潺潺流动。没几日,便能看到村民吆喝着,赶着老黄牛在田里犁地,那缓慢而坚定的步伐,拉开了一年农事的序幕。
稻田有水,便有了生机。田边的水沟里,成群的小蝌蚪自在游动,青蛙偶尔发出清脆的鸣叫,水蛇也会悄然出没,更有泥鳅、黄鳝和小鲫鱼藏在泥里。那时,寻找野菜也是一大乐事,拔丝茅根,挖荠菜、捡田绿菇和挖黄花菜,每一次发现都像是一场小小的宝藏探寻。
土地承包到户后,我家分得了几亩稻田,随着我渐渐长大,也开始帮衬父母做农活,与稻田的关系愈发紧密。父亲是地道的农民,他对水稻的感情深厚,闲暇时总扛着铁锹在田间转悠,细心查看水稻长势和水位。水位低了,就挖宽灌水口;水位高了,便蹲下压实泥巴。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稻田迎来一次次丰收。
我第一次学习插秧的场景,犹如一帧永不褪色的老照片,至今仍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脑海深处。那是一个阳光微醺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与青草的清新气息。父亲将两大捆嫩绿的秧苗稳稳地挑到田边,那扁担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微微弯曲,恰似一道坚韧的弧线。母亲则手脚麻利地把秧把均匀地撒入稻田,一时间,嫩绿的秧把星星点点地漂浮在水面上,像是给稻田铺上了一层充满生机的绿妆。
我站在田埂边,望着那水汪汪的稻田,心中既兴奋又紧张。深吸一口气后,我小心翼翼地踏入稻田,双脚瞬间陷入了柔软而又带着些许凉意的泥中。我学着父母的样子,弯腰拿起一把秧把,可刚一动手,就发现这看似简单的活儿实则暗藏玄机。我扯出一小撮秧苗,试图将它们插入泥里,然而,秧苗却像是故意与我作对,怎么也立不起来,不是东倒西歪,就是直接漂浮在水面上。
我有些着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愈发用力地将秧苗往泥里插。不一会儿,时间仿佛被拉长,我的腰开始酸痛起来,每一次弯腰都像是在承受巨大的压力。为了缓解疼痛,我下意识地把左肘子放在左膝盖上,以此作为支撑。这样一来,确实感觉舒服了不少,可插秧的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原本就不太熟练的动作变得更加迟缓。
父亲在不远处注意到了我的异样,他直起身子,朝我走来,脚步沉稳而有力,泥水在他脚下溅起小小的水花。走到我身边后,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温和而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干活是辛苦的,你刚开始学习就这样子,以后就成了老习惯,习惯成自然,到时候你就成了老堂生,永远干不快了。插秧讲究的是腰马合一,你要稳住下盘,用巧劲,而不是一味地蛮干。”说着,父亲便弯下腰,给我做起了示范。只见他动作娴熟,双手快速而精准地分秧、插秧,秧苗在他手中像是被赋予了生命,整整齐齐地立在了稻田里。
我认真地看着父亲的动作,努力地模仿着,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和力度。渐渐地,我似乎找到了一些窍门,秧苗不再那么调皮,开始听话地扎根在泥里。虽然速度依旧比不上父母,但我不再是最初的手忙脚乱,插秧的质量也有了明显的提高。在这一方小小的稻田里,我在汗水与坚持中,开启了与农事最初的深度对话,也在父亲的教导下,明白了做事需得脚踏实地、掌握方法的道理。
秧苗定根后,便要耘田。耘“头道秧”用脚,相对轻松;耘“二道秧”则艰难得多,天气炎热,水稻长高,杂草疯长,要用手拔草,还要忍受长袖捂热和脸上被秧苗割伤的疼痛。有一次偷懒被父亲发现,他那句“你们哄地皮,水稻就要你们哄肚皮,干任何事情都必须认真,不能够马虎”的教诲,成了我一生的座右铭。
夏季的稻田,水稻旺盛生长,像亭亭少女。放鸭人扛着长长的鸭铲而来,几百只鸭子钻进稻田,“鸭鸭”声不断。我们在田埂上捡鸭蛋、秧鸡蛋,妹妹还会模仿秧鸡叫引来秧鸡,设陷阱捕捉,那简单的快乐,是童年最温暖的底色。
秋天傍晚,我最爱去田埂散步。清风拂过,稻谷沙沙作响,风大时,金色的稻浪层层翻涌。鸟儿在周边雀跃,燕子穿梭,白鹭蹁跹。站在这辽阔天地间,什么都能想,什么都能不想,远方山影如梦,村头树荫似云,农家炊烟袅袅,宁静而美好。
水稻成熟,打谷子的忙碌里满是丰收的喜悦。父亲扛着巴斗,母亲和大妹割稻,我和父亲有节奏地打谷子,装满巴斗,再装进箩筐挑回家。那是辛苦的劳作,更是幸福的时刻。
打我外出工作后,很少回家帮忙了,稻田渐渐淡出我的生活。等父亲老了卖掉耕牛,我才想起那几亩稻田,原想着多年后回老家去,种稻种菜,过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可这愿望却成了一生的遗憾。如今,稻田成了回忆,家乡小路和熟悉老屋都已不见,只留存在老照片里。
离开故乡的游子,再回故乡时,是否都像我一样,满心都是找不到来时路的心酸。我们离开了故乡,故乡也似乎遗弃了我们。每次回乡,鞋底总是沾满新翻的泥土,却再也踩不出儿时的足印。曾经的故乡是净土、乐园,如今虽让我惆怅,但那片稻田,那片承载着童年、乡情与成长的土地,永远是我灵魂深处最柔软的角落,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它的印记都永不磨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