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绍兴,这座被悠悠古韵与水乡柔情包裹的城市,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江南独有的温婉气息。乌篷船在狭窄河道里摇曳,船桨划开水面,泛起层层涟漪;粉墙黛瓦错落有致,在朦胧烟雨中若隐若现;古旧石桥横跨两岸,连接着岁月的此岸与彼岸。可每当我沉醉于这绍兴的诗意景致,思绪总会如脱缰之马,穿越千里山水,奔向阳新,奔向那座镌刻着我童年记忆的白浪山。
立春之后,阳新的大地从漫长冬梦中缓缓苏醒。白浪山脚下,田间地头的黄花菜怯生生探出毛绒绒的脑袋,像是迫不及待要拥抱春天。粟包山水库的消落带上,马鞭草、车前草、黄花菜和小荠菜肆意生长,它们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像是在土黄色画布上即兴创作的绿色画作。几场春雨如细密银线般洒落,整个山乡瞬间被绿色包围。草儿绿得鲜嫩欲滴,树木绿得郁郁葱葱,山峦绿得深沉厚重,就连那春水,也绿得如同湛蓝天空倾洒其中,而从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也似被这蓬勃绿意晕染,带上了一抹淡淡的青。
在这铺天盖地的绿意里,各色花儿依次登场。其中,杜鹃最为独特。当紫薇、野杏和刺梨热热闹闹争奇斗艳时,它却低调地隐匿在田塍边的茅草中,或是安静地匍匐在山坡油松根下,默默孕育着细小的锥形花苞。直到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像是收到了神秘指令,一簇簇花苞同时绽放。那殷红的花瓣,恰似被鲜血浸染,红得夺目、红得酣畅淋漓,让人不禁联想起杜鹃啼血的凄美传说。杜鹃花开,宛如吹响了春深的号角,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丛肆意燃烧,将阳新的山河大地装点成如梦似幻的仙境。
夏日的午后,阳新的乡村被静谧笼罩。大人们在田间劳作半日,饭后在屋内小竹床上沉沉睡去,小猫小狗慵懒地趴在树荫下,连尾巴都懒得摆动一下。引水渠上的拱桥,长满了从砖缝顽强钻出的龙须草,它们交织在一起,为桥洞撑起一把天然的遮阳伞。渠水悠悠流淌,带走了暑热,留下一片清凉。野百合洁白的花瓣在水中轻轻晃动,如同穿着白色舞裙的少女,伴着潺潺流水的旋律翩翩起舞。两只小红蜻蜓以纤细如针的腰身尾部相连,在空中划出一个个美丽的红圈,它们时而轻点水面,时而围绕着野百合上下翻飞,为这宁静午后增添了几分灵动。
秋天的阳新乡村,外表看似平静,实则内里藏着微妙变化。从高空、山口以及金黄稻田间吹来的风,带着丝丝凉意,轻轻摇动着房前挺立的白杨树,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着秋日的故事。风还调皮地吹黄了老屋顶瓦楞间的茅草,原本的翠绿渐渐被金黄取代。多股秋风在村子中间汇聚,它们像是一群调皮的孩子,在不规则的乡舍间横冲直撞、大呼小叫,将乡道上的枯叶和浮土清扫得干干净净,让泥土重新露出质朴的本色,光洁得如同刚刚被打磨过。
冬日的阳新,雪花总是来去匆匆,落地即化。但耸立在村后的白浪山及村北远处七峰山脉的主峰上,自第一场雪落下,积雪便一直坚守到早春。在有月光的夜里,雪顶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如梦如幻;在无月光的夜里,那片洁白的积雪又像是沉默的守护者,静静伫立在村子远方,默默装点着乡村冬日的寂寥风景。
这些阳新四季的寻常景色,之所以在我心中刻下深深烙印,皆因它们与我的幼年、童年、青少年时光紧紧缠绕。对于在乡村长大的我来说,大自然就是最好的启蒙老师。
记忆中的自己,宛如日本电影《狐狸的故事》里趴在洞口的小狐狸,对世界充满了无尽好奇。刚学会走路,就按捺不住探索的欲望,趁母亲不注意,迈着蹒跚步伐奔向村边竹林。那时,我惊叹于细细小竹笋那纯净又精细的紫色笋衣,仿佛打开了通往奇妙世界的大门。九岁那年,第一次独自牵着牛去村口水库坝上放牧,早春的料峭寒意、水库边初绽的嫩绿以及牤牛倔强抵角的场景,一同被锁进记忆深处。还有那个春日雨后初晴的下午,我跟着表姐去水库晚打猪草,回村路上,路边田坎上一丛盛开的杜鹃花,瞬间夺去了我的呼吸。那殷红如血的花瓣,让懵懂的我第一次领略到大自然极致的艳丽,心中满是震撼。后来,从书中读到杜鹃啼血望帝思乡的故事,听到电影《闪闪的红星》插曲《映山红》,那丛田坎上的杜鹃花总会跨越岁月长河,清晰浮现于脑海。
夏日水渠拱桥下的清凉与宁静,和少年时期内心的孤独与思索一同沉淀在记忆里。在那些宁静午后,我坐在桥边,看着桥洞下汤汤流动的清水,初次品尝到世事艰难的滋味,心中若有所思,却又难以言说。只记得那带着三两朵水浮莲的流水,自顾自地朝着远方奔去,就像时光一去不复返。
秋风起时,黄叶飘落,我从残书破卷里读到的悲秋诗词,与眼前萧瑟秋景相互呼应。年少的我躺在被秋风清扫过的樟树下,透过稀疏枝条,凝视着高洁的蓝天和淡白的云影,心中的烦恼与迷茫似乎也随着浮云飘散,变得空濛而透彻。
至于冬日白浪山顶的积雪,整个冬天都像磁石一般吸引着我的目光。傍晚,村子里的屋顶树梢渐渐被黑暗吞噬,而白浪山顶的雪却愈发洁白耀眼,宛如一盏高悬的明灯。每次看到那雪峰,心中总会涌起一股轻烟般的惆怅,同时又夹杂着对远方、对逃离、对流浪的奇怪向往。
阳新的春日之花、夏日之雨、秋日之风、冬日之雪,都是我成长路上无言却又智慧的老师。它们教会我用最纯粹的方式感受天地万物,用最质朴的心灵感知季节的更迭。我最初的道德认知和美学观念,并非来自书本和课堂,而是源自这片野村荒原的无私馈赠。
在鄂东南那个叫邓通府的乡村,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幼年、天真烂漫的童年和充满憧憬的青少年。二十多岁那年,我背上行囊,怀揣着梦想走出乡关,开启了半生的逐梦与漂泊之旅。可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感觉自己像一只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风筝,有一根无形却坚韧的线,一头紧紧系在故乡白浪山秋日的樟树枝上,一头深深扎在我心田最柔软处。这根线,时常被涓涓春水、摇曳荷叶、初起秋风以及山顶积雪轻轻拨动,仿佛在召唤我回到那四季分明的乡野。
回乡,成了我在外漂泊时最强烈的渴望。只要有假期或出差机会,我都会想尽办法回到阳新,寻找童年生活的点点滴滴,试图慰藉那颗因思念而疲惫的心。然而,现实却总是残酷。满怀期待回到故乡,曾经遍地的荠菜与开着米粒般黄花的灰灰菜已少得可怜,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新式的楼房和钢筋混凝土宽阔的马路;去看杜鹃花,不是花期已过,只剩落英缤纷,就是花苞未绽。即便有幸遇上盛花时节,漫山遍野的红杜鹃虽热烈依旧,却也只能勾起我对时光流逝的无尽感慨,感叹花有重开日,人却再无少年。
村中水渠如今已半被淤泥壅塞,曾经坚固的拱桥也已半圮,露出残破不堪的灰黑色砖块。曾经将蓝天分割成不规则方块的樟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粗砺的水泥路。白浪山的雪影虽仍顽强地耸立在远方天际,却被村中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灰色楼房无情遮挡,在老屋门前的土埂上,再也无法看到那如梦如幻的山影。
这些变化并非一蹴而就,却在一次次回乡中,让我真切感受到岁月的无情。而相比于故乡风景的变迁,人情的变化更让我体会到沧海桑田的悲凉。曾经那个如花朵般沉静的小女放牛娃,如今不知身在何方;当年一起在水库晚一起游泳的玩伴,即便隔着几块田丘相遇,也只是冷漠对视,连一声招呼都懒得打。一起在岁月里奔跑的伙伴,如今形同陌路,那份曾经的亲密无间,早已消失在时光的缝隙里。
再炽热的思乡之情,也经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打击。渐渐地,心中与故乡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那颗曾经滚烫的心,也在一次次的失落中慢慢变凉变冷。最近一次离开故乡时,正值残阳如血的黄昏。我回头凝望那寂静的村庄,烟囱里不再有袅袅炊烟升起,心中虽有万般不舍,却也清楚地知道,那根牵系了几十年的思乡之线,终将在岁月的磨砺中断裂。那一刻,心中仿佛听到了如锚链断裂般清脆却又刺痛人心的声音。
如今,我在绍兴这座充满诗意的城市,却常常在炎热的夏日或是寂静的夜晚,想起阳新的四季。我如老牛反刍般,一遍又一遍思索着年少离乡的自己与故乡的关系。到了落叶归根的年纪,却悲哀地发现,故乡已成为一个不想面对、不能融入甚至回不去的地方。我和像我一样经历的人,早已成了故乡的异乡人,在异乡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远到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虽不认同某些文人的为人,却深深赞同将离乡人比作故乡浪子的比喻。我们就像故乡山野里的一蓬草、一棵树,曾经天真无邪、充满诗意地生长在那片土地上。可当初,我们却如此决然、如此无情地逃离故乡,亲手斩断了与故乡的所有羁绊,从此注定了一生的孤独、一世的漂泊,直到岁月消磨了所有的激情与壮志。
人到中年,总会不自觉地回望过去的岁月。在童年、在故乡,每个人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可到最后,历经百转千回,却发现自己终究是辜负了那个在童年说过永远相伴的故乡。故乡啊,或许你真该将我这样的浪子无情放逐,让我对着连绵的白浪山,再难倾诉心中那无尽的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