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熟了,先是青的,后来便红了。红得极快,仿佛昨日还是青涩,今日便已熟透。熟透了的樱桃,挂在枝头,沉甸甸的,压得枝条低垂,像是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丰盈。
我站在树下,仰头望着。樱桃树不高,伸手便可触及。树叶稀疏,阳光从缝隙中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樱桃就藏在这稀疏的叶子间,一颗颗,红得发亮,像是谁故意挂上去的灯笼。
摘一颗放在掌心,圆润饱满,表皮光滑,透着光,能看见里面隐约的果肉。指甲轻轻一掐,汁水便溢出来,染红了指尖。放进嘴里,甜中带酸,酸后又回甘,滋味很是复杂。这滋味,与记忆中的竟无二致。
记得小时候,村里只有王财主家有一棵樱桃树。树长在后院,墙很高,我们这些孩子只能望墙兴叹。每到樱桃熟时,王财主家的儿子王小二便爬到树上,骑在树杈间,一边摘一边吃,故意嚼得很大声。我们在墙外听着,嘴里不由自主地流出口水来。
有一年,我和几个伙伴终于按捺不住,趁着夜色翻墙进去偷摘。月光很亮,照得樱桃像是镀了一层银。我们慌慌张张地摘着,塞进早已准备好的布袋里。忽然听见一声咳嗽,吓得我们魂飞魄散,扔下布袋就跑。后来听说,那咳嗽声是王财主家的长工老张头,他其实早就看见了我们,只是装作没看见罢了。
第二天,王小二在学校里炫耀,说他家的樱桃被贼偷了,但他爹一点也不心疼,因为"穷鬼们也就配吃偷来的东西"。我坐在座位上,嘴里还有昨夜偷吃的樱桃的余味,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如今王财主家早已败落,那棵樱桃树也不知所踪。我工作后在城郊买了处带院子的小房子,特意种了棵樱桃树。树是从苗圃买的,品种很好,结的果子又大又甜。第一年结果时,我兴奋得像个孩子,每天都要去看几遍。妻子笑话我,说我比关心她还关心那棵树。
樱桃熟了,我摘了一篮子,给邻居们都送了些。隔壁住着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接过樱桃,眼睛亮晶晶的,连声道谢。她母亲教她说"谢谢叔叔",她却固执地叫我"爷爷",惹得大家都笑了。我摸摸自己花白的头发,心想,可不就是爷爷的年纪了么。
送完樱桃回家,看见妻子正在厨房洗剩下的那些。她动作很轻,怕碰坏了娇嫩的果子。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她的侧脸上,那些皱纹显得格外明显。我们结婚三十年了,她从一个活泼的姑娘变成了如今安静的老妇人,而我也从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了现在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
"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她突然问。
"记得,"我说,"在大学的樱园,不过那是樱花,不是樱桃。"
"你当时偷摘了一枝樱花给我,被园丁追着跑了半个校园。"
我们相视而笑。那些年轻的岁月,就像昨日的青樱桃,转眼就已红透,熟得快要落下枝头。
下午,外甥孙们来了。他们像一群小鸟似的扑向樱桃树,七手八脚地摘着,边摘边吃,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我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着他们,想起那个在墙外流口水的自己。时光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带走了许多,又还回来许多。
暮色渐浓时,孩子们都回去了。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那棵樱桃树,和满地的落叶。树上的樱桃已经所剩无几,但我知道,明年这个时候,它又会红彤彤地挂满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