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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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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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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黄了

这消息最初是从村口老槐树下漫开的。几个身着蓝布衫的老汉蜷着脊背蹲在盘虬卧龙的树根上,旱烟袋锅在掌心碾出暗红星火,浑浊的眼珠却始终钉着远处的田野。日头经年累月曝晒,将他们的面庞晒成了古铜色,皱纹里嵌着的尘土,恰似田垄般蜿蜒纵横,那是被岁月犁开的沟壑,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丰年与荒年的故事。

“东头王家的麦子抢了先。”李老汉喉头滚动,吐出烟圈在燥热的空气里转瞬消散,那烟雾仿佛承载着他大半辈子的守望,在风里摇晃着碎成齑粉。

“比去年早了三天呢。”张老汉下意识地摩挲着指间麦秆,干枯的指尖与麦秆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与麦子低语——这声音他听了四十年,每一声都刻进了骨头缝里。

我从他们身旁经过,这番对话如磁石般吸引我望向田野。只见远处金黄的麦浪在五月的风中翻涌,宛如大地掀开一床缀满阳光的锦被。这抹金黄不似油画颜料那般浓烈艳丽,亦不如金器般刺目耀眼,而是历经风雨洗礼、饱蘸泥土芬芳的醇厚之色,沉淀着岁月的韵味。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母亲,也是这样立在麦浪里,弯腰时鬓角的白发比麦芒更刺目。

麦田边缘,几个农妇戴着褪色草帽躬身而立。她们动作娴熟地掐下麦穗,掌心反复搓揉,轻轻吹去麦壳,将饱满的麦粒送入口中咀嚼。这古老的验麦方式,是农人与土地千百年来的默契传承——牙齿的触感,便是判断麦子成熟的精准标尺。

“硬实了些。”一个农妇含着麦粒含糊说道,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光来,那是看见希望的光,也是想起儿子学费有落的光。

“再等几日更好。”另一个回应,声音里满是对丰收的慎重与耐心,却掩不住指尖微微的颤抖——她在等外出打工的丈夫,等他回来一起割麦,就像往年那样。

麦子黄了,却尚未熟透。农人们深谙等待的智慧,在时光的流转中精准把握时机。收割过早,麦粒尚显干瘪;延迟收割,又恐风雨突袭毁了收成。他们与麦子之间,存在着一种超越言语的默契,这默契比任何精密的农业手册都更贴合自然的韵律。那些在田埂上守了一辈子的人啊,他们的皱纹里刻着节气,手掌上的老茧记得每一场霜雪。

我缓步踏入麦田,低垂的麦穗似谦逊的君子,在阳光下颔首致意,麦芒闪烁着细碎光芒。干燥的麦秆被风拂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宛如大地的私语。田垄间,蚱蜢倏然跃起又迅速落下,惊起细小的尘埃,在阳光的照射下,宛如悬浮的金色薄雾,为麦田增添了几分灵动的气息。这一刻,我忽然想起奶奶说过,这些尘埃里飘着的,都是农人的汗珠子。

田边小路上,几个孩童追逐嬉戏着跑过,手中晃动着用麦秆精心编织的小笼子,里面囚禁着几只振翅鸣叫的蝈蝈。他们清脆的笑声在麦浪间回荡,转瞬又被无垠的金黄吞没。对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来说,麦子泛黄不过意味着能捕捉更多的蝈蝈,品尝香甜的麦芽糖,纯粹的快乐在麦田间肆意绽放。可他们不知道,这些麦秆曾托起过他们祖辈的脊梁,那些编成笼子的麦草,也曾编过他们父辈的童年。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打破了麦田的宁静。王家的大儿子驾驶着红色的机器在田间来回穿梭,为即将到来的收割做准备。机器的声响惊起田埂上的一群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片刻后,又飞向更远处的麦田,仿佛是麦田的小小侦察兵,最先知晓了丰收的讯息。望着那台崭新的拖拉机,我想起父亲曾说,等攒够钱,也要买一台——可直到他躺在病床上,床头还压着那张泛黄的农机广告。

村里小卖部门前,几个年轻人慵懒地蹲着,手中握着冒着冷气的汽水。他们穿着印有英文字母的时髦T恤,精心打理的发型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于他们而言,麦子的荣枯似乎与己无关,目光紧紧锁在手机屏幕上,沉浸在虚拟世界的精彩之中,与身后金黄的麦田形成鲜明的对比。可他们不知道,屏幕里闪烁的光点,哪有麦芒上跃动的晨光温暖;耳机里的电子音,怎比得上麦浪翻涌的天籁。

“今年麦价会咋样?”我向小卖部老板询问,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

“天晓得。”他一边擦拭玻璃杯,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估摸着高不到哪儿去。”话语间,流露出对市场行情的无奈与迷茫。可他转身时,我分明看见他在账本上仔细记着:“老张家赊了两袋化肥,等麦收了再结。”

黄昏悄然降临,我再次走向麦田。夕阳的余晖为麦浪镀上一层瑰丽的橘红,宛如燃烧的火焰在田野间蔓延。此时的麦田已空无一人,唯有几个稻草人歪斜地伫立着,手臂上栖息着几只胆大的麻雀。这些曾经威风凛凛的守护者,如今早已失去威慑力,沦为鸟儿们的休憩之所,见证着时光的流逝。风掠过它们残破的衣袖,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替那些远去的农耕岁月哭泣。

微风拂过麦田,麦浪此起彼伏,沙沙声连绵不绝,仿佛是大地深沉的呼吸。我蹲下身子,轻轻摘下一穗麦子,托于掌心细细端详。麦粒坚硬饱满,指甲用力掐也留不下痕迹。再过两日,它们将被收割、脱粒、磨粉,最终化作餐桌上的馒头、面条,滋养着人们的身心,完成从田间到餐桌的奇妙旅程。可谁又记得,这每一粒麦子都浸泡过农人的汗水,每一道麦浪里都藏着农人的祈愿?

麦子黄了,这不仅意味着农人的辛勤即将迎来收获,粮贩子即将进村收购,在外漂泊的游子或许也将踏上归乡之路。它是乡村岁月的独特印记,年复一年,循环往复,承载着一代又一代农人的希望与梦想。当城市的霓虹照亮夜空时,总有人在麦香里辨认故乡的方向;当机械的轰鸣盖过蛙鸣时,总有人记得镰刀割麦的声响才是最动人的乡音。

暮色渐浓,麦田的金色渐渐黯淡,最终融入深邃的夜色。村里零星的灯火次第亮起,袅袅炊烟从烟囱中升腾而起,麦子的清香与柴火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在晚风中飘散。这熟悉的味道,是乡村最温暖的记忆。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说麦香里有阳光的味道,可长大后才明白,那分明是岁月发酵的乡愁。

我往村子走去,途经王家院子。一家人围坐在院中,桌上热气腾腾的馒头散发着诱人香气。王老汉瞥见我,举起手中的馒头,笑容满面地喊道:“尝尝今年的新麦馒头!”

我微笑着摇头婉拒,继续前行。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新麦尚未登场,这不过是去年的陈麦所制。但又有何妨呢?当第一缕金黄染遍田野,希望便已在每个人心中悄然生根发芽。至于这希望最终会结出怎样的果实,或许在麦浪翻涌的此刻,答案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片金黄,永远是乡村最动人的诗篇,是农人们心中永不熄灭的光。它照亮了老人佝偻的背影,照亮了孩子奔跑的脚印,也照亮了游子午夜梦回时潮湿的眼眶。

麦子黄了,黄了一季岁月,也黄了满乡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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