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寻常的黄昏,我像往常一样窝在藤椅里读报。夕阳斜斜地探进窗棂,在报纸上投下暖黄的光晕。指尖摩挲着纸面的纹路,油墨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鼻尖,可那些平日里清晰的铅字,此刻却像被薄雾笼罩,模模糊糊地在眼前游移。我不自觉地眯起眼睛,把报纸举远又拉近,反复调整着距离,可文字依然蜷成一团,不肯露出真容。那一刻,心底泛起一丝不安——老花眼,这个曾以为永远不会降临的“客人”,还是悄无声息地来了。
老花镜的到来,仿佛是命运精心安排的隐喻。从小到大,我的大眼睛和出色的视力一直是引以为傲的资本。记得儿时在十五瓦昏黄的灯泡下写作业,跳动的烛火般的光晕里,课本上的字却像被聚光灯照亮般清晰;高中宿舍熄灯后,我躲在被窝里,手电筒的光束扫过书页,每个铅字都棱角分明,仿佛能直接跳进眼睛里。那些年,路灯下背书的身影、月光里写日记的时光,都被我清晰的视力镀上了一层明亮的色彩。看着如今孩子们架着厚重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隔着毛玻璃,我总庆幸自己拥有“火眼金睛”。
可岁月何曾饶过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厨房里的调料瓶标签变得模糊不清,超市货架上的商品说明需要凑近才能辨认。最尴尬的还是在医院取药窗口,药剂师递来的用药说明,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像一群调皮的蚂蚁,在眼前爬来爬去。直到某天,手机屏幕上的信息开始变得虚浮。原本触手可及的清晰,渐渐化作一片朦胧的光斑。接电话时,来电显示的名字仿佛蒙着薄纱,只能隐约辨出轮廓。有次老友来电,我盯着屏幕里模糊的色块,硬着头皮问“哪位”,听筒里传来略带惊讶的笑声,让我满心窘迫。那些曾经嘲笑老同事把瓦片反光认成硬币、把风车错当老牛的趣事,此刻却像一记记耳光,轻轻落在自己脸上。
配老花镜的那天,验光室的白炽灯明晃晃地照着。验光师递来试戴镜架,我忐忑地戴上,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重新按下了清晰键。报纸上的标题、手机里的短信,甚至远处墙上的装饰画,都褪去了氤氲的雾气,变得纤毫毕现。可鼻梁上突然多出来的重量,又提醒着我这份清晰的代价。初戴的日子里,镜片边缘的反光时常晃得人头晕,看远处时的模糊与近处的清晰交替出现,像一场混乱的视觉游戏。
最恼人的是老花镜的“反复无常”。看菜谱时戴上,转身去灶台又得摘下;写毛笔字时戴上,抬头看挂钟又变得模糊。有时急着找东西,摘下的眼镜不知随手放在何处,只能眯起眼睛,像只笨拙的老猫般四处摸索。这种“拿上拿下”的琐碎,渐渐成了生活的常态。有一回,我戴着老花镜下楼倒垃圾,抬头看路时眼前一片模糊,险些撞上停在楼道口的自行车。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这副小小的眼镜,早已不是简单的视力辅助工具,而是与衰老无声的对话。
深夜伏案写作时,台灯暖黄的光晕里,老花镜静静地躺在稿纸旁。镜腿上淡淡的汗渍,记录着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透过镜片,那些流淌在笔尖的文字愈发清晰,可镜外的世界,却在岁月的侵蚀下悄然改变。小区里的梧桐树绿了又黄,外娚女的个头早已超过我的肩头,就连对门新搬来的邻居,也从陌生的面孔变成了点头微笑的熟人。这些细微的变化,都被老花镜一一见证。
站在镜子前,看着镜片后的自己,忽然想起街角那位总爱涂着鲜艳口红的老太太。她脸上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故事,却依然把自己收拾得精致妥帖。或许,衰老从来不是狼狈的退场,而是另一种从容的开始。就像老花镜带来的不仅是视觉的改变,更是对生命的重新审视。它让我学会在模糊与清晰之间,寻找生活的平衡点;在接纳与抗拒之中,读懂岁月的深意。
如今,老花镜成了我随身携带的伙伴。晨光里翻看诗集,它让每一行诗句都镀上金边;暮色中整理相册,它帮我看清照片里泛黄的笑脸。那些因模糊而产生的焦虑,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化作对时光的温柔接纳。我开始懂得,所谓岁月静好,或许就是坦然接受生命的馈赠,哪怕这份馈赠里,藏着几丝模糊的遗憾。就像窗外的晚霞,虽然即将隐没于黑夜,却依然在天际绽放出最绚丽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