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在浙江海滨城市流浪,那年的桃花开得特别鲜艳,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或许是沾了老城区拆迁时扬起的砖灰,又或许是吸饱了阁楼里那些无人问津的诗句。我窝在月租六十元的阁楼里,歪斜的木窗正对着巷口那棵歪脖子桃树。每天清晨,总有三五片花瓣跌跌撞撞飘进来,落在布满墨渍的稿纸上,像老天爷随手撒下的书签,非要给我那些七零八落的句子,添上点血色浪漫......
谁能想到呢?那年春天我的稿子就跟被施了魔法似的,一篇接一篇从报纸上推出。先是《浙江日报》副刊发了我写码头工人的组诗,紧接着《钱江晚报》又登了好几篇老城区拆迁的散文。同时,《台州日报》和《台州商报》也接连刊登了几篇写城市边缘人的纪实文学——稿费单一张接一张,每周准时飞到《钱江晚报》门卫室。我攥着皱巴巴的单子去取钱,硬币把掌心硌出月牙形的红印子,勉强够交房租,再买几包便宜香烟。烟草燃烧的焦苦味混着阁楼霉味,成了那段日子甩不掉的老伙计。
五月初那天,《钱江晚报》的老编辑神神秘秘拽住我:“文清,有封读者来信点名找你!”他递来个边角磨得起毛的浅蓝色信封,“写信的是位女教师,字儿写得那叫一个秀气。”邮戳显示从三门县寄来的。拆开信,带暗纹的信纸飘出股若有若无的墨香,字迹工整得像排队的白鹭——写信人姓林,在三门一中教语文,说这段时间经常读到我的文章,觉得“字里行间带着海风的咸味儿”。末了还热情招呼我去三门吃海鲜,说“这儿的青蟹正肥得流油”......
我把信翻来覆去读了三遍,又按原样折好塞回信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穷酸文人,突然收到陌生姑娘的信,心里慌得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磨蹭了三天才敢动笔回信,钢笔尖在纸上抖得厉害,落下好几个墨疙瘩,写出来的话干巴巴全是场面话——现在想想,那会儿大概是下意识竖起了道纸糊的屏障。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两周后又收到她的信。这次信厚了不少,除了聊文学,还夹了张照片:海湾边,穿白裙子的姑娘立在礁石上,海风把头发吹得乱蓬蓬,裙摆沾着星星点点的海盐,像被时光偷偷盖了戳。照片背面写着“林静,摄于三门湾”,字迹带着海风的飒爽劲儿。
打那时起,我们开始通信。她的信跟涨潮退潮似的准时,每周一封。信里唠的全是有意思的事儿:哪个学生作文写得让人笑出眼泪,文学社的孩子眼里闪着怎样的光,还有海湾日出时,金色阳光如何把海面搅成碎金......我的回信也慢慢松了绑,不再端着架子。有时会写写老城区的琐碎:巷口卖麦饼的阿婆总把烤焦的边角喂野猫,拉二胡的盲人琴盒里藏着泛黄全家福,深夜馄饨摊的醉汉对着月亮吼跑调的越剧......
六月的一天,信里夹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哥,有空给我打电话呀。”她第一次这么喊我,字迹比往常潦草些,“端午节就快到了,你回不回家?”我攥着纸条在邮局门口站了许久。出门后我就开始了这场漫无目的的漂泊,所谓“家”,早成了地图上一个个模糊的坐标。最后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听筒里的电流声,恍惚间竟像极了远处海浪的呜咽。
“喂?”电话那头传来清亮的声音。
“是林老师吗?我是......”
“哥!我就知道你会打过来!”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年轻,带着海边人特有的上扬尾音,像海鸟掠过水面的欢叫。我们聊了整整一小时,大多时候是她在说,说到开心处就咯咯笑,那笑声顺着电话线钻过来,仿佛能看见她眉眼弯弯的模样。临挂电话,她又问:“哥,端午节真不来?我买了顶好的黄花鱼,还包了蛋黄和肉馅的粽子,就等你尝鲜呢!”
“我......考虑考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泛起层层涟漪。
端午节前一周,我坐上了去三门的班车。车子沿着海岸线跑,窗外青山连绵,小岛星星点点,像谁随手在蓝布上撒了把绿宝石。我穿着唯一一件像样的衬衫,怀里揣着自己装订的诗集——边角被汗浸得发皱,就跟我七上八下的心情似的。
她在车站等我,比照片上鲜活得多。白色凉鞋,淡蓝色连衣裙,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哥!”她小跑着过来,自然地接过我的背包,“路上累坏了吧?”三门县城比我想得热闹,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来到一栋红砖老楼。“这是学校分的宿舍,虽说旧了点,胜在离海近。”她住的三楼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书架上摆满文学书,墙上挂着几幅海景水墨画。
“我瞎画着玩的。”她有些不好意思。餐桌上摆满了菜:清蒸黄花鱼、白灼虾、葱油蛏子,还有她亲手包的粽子。“不知道你爱吃啥馅儿,蛋黄和肉的各包了些。”她给我倒了杯黄酒,“尝尝咱们本地酿的,香着呢!”黄酒下肚又辣又暖,混着她指尖残留的粽叶香,在胃里搅成一团温热。
酒过三巡,她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原来她毕业于杭州大学中文系,本有留校机会,却执意回了家乡。“海边的孩子更盼着好老师,”她认真道,“再说这儿有我最爱的海鲜市场。”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掏出个笔记本,“你看!”我翻开那本精心剪贴的册子,每篇文章旁都有她的批注。在写码头工人的那篇边上,她写道:“哥的文字里有盐的味道。”被茶水晕染的字迹,像极了海浪漫过沙滩的痕迹。
“为啥总叫我哥?”我终于问出憋了好久的话。
她狡黠一笑:“叫着顺口呗!再说你比我大五岁呢。”
饭后她带我去海边。黄昏的海湾美得惊心动魄,夕阳把海水染成熔金,归港的渔船亮起点点灯火,在暮色里明明灭灭。我们坐在防波堤上,她忽然说:“哥,你就没想过安定下来?你写的东西这么好......”
“习惯漂泊了。”我望着茫茫海面,“像候鸟似的,停不下来。”
“来三门啊!”她语气带着期许,“我们学校正缺语文老师。工资虽不高,可每天都能看这样的海。”她指向远方,“再说我做的海鲜,味道不赖吧?”
我没接话。海风渐渐凉了,她裹紧披肩:“回去吧,明早带你去早市,最新鲜的带鱼刚上岸!”
在三门的三天,她请了假带我四处逛:清晨的海鲜市场,吆喝声混着冰块碰撞声;正午的古老祠堂,褪色木雕藏着陈年故事;傍晚的渔港,渔船拖曳出长长的金色光带......我们坐在礁石上读诗,她最爱洛尔迦那句“船在海上,马在山中......”海浪打湿了她的裙摆,也洇湿了那页未读完的诗稿,咸涩的风里,藏着欲说还休的情愫。
临走那天飘着细雨。她坚持送我到车站,塞给我一包温热的粽子:“路上吃,到了报声平安。”车子开动时,透过模糊的车窗,我看见她在雨里挥手,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街角。她伞柄上的贝壳风铃,在雨幕中发出细碎呜咽,像是在说再见。
回到城里,我们书信往来更频繁了。她寄来晒干的海货、自己写的诗,我淘到绝版书就给她寄过去。长途话费贵,我们约好每月通一次电话。每次她都问:“哥,下个月来吗?这次包了新口味的粽子,保准你爱吃!”后来她的信里常夹着晒干的海藻,信纸边缘沾着星星点点的盐粒,像她没说出口的牵挂,乘着海风跨越山海......
梅雨季来临时,信突然断了。我打电话到学校,同事支支吾吾:“林老师请假了......她订婚了,对象是县医院的医生。”听筒里的忙音,像退潮后空荡荡的海滩,瞬间淹没了所有话语。
两年后收到她最后一封信。短短几行字,说调去了市里重点中学,生活安稳。信封里夹着张结婚照,她穿着红礼服笑得灿烂。照片背面写着:“哥,愿你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港湾。”照片边角被雨水洇过,新郎的脸模糊不清——仿佛连命运都不忍让我看清,那段不属于我的幸福。
我把照片夹进她送的剪报集,继续漂泊的日子。往后每个端午节,超市飘来的粽子香,总会勾起三门湾的回忆。我照着她教的法子包粽子,可无论怎么调馅儿,都找不回记忆里的味道。去年收拾旧物,在剪报集最后一页发现张没寄出的明信片,上面写着:“小妹,春天来了,海湾的潮汐还和从前一样吗?”字迹被潮气泡得发胀,像极了那年没说出口的话,在岁月里慢慢发酵。
昨夜又梦见那个海湾。她立在礁石上,海风扬起长发:“哥,今年的黄花鱼特别肥,粽子也包好了!”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窗外,梅雨季的雨敲打着窗台,恍惚间竟像是那年桃花落在稿纸上的簌簌声,也像我永远寄不出的端午思念——在往后的岁岁年年里,化作心底永不干涸的潮,一次次漫过记忆的堤岸。
赏析:
潮汐与信笺:一场未竟的情感诗学
这篇叙事性散文就像一把精巧的钥匙,轻轻打开了记忆与情感的锈锁——让我读得挪不开眼。作者以“粽香”为情感锚点,通过倒叙手法将回忆层层铺展,在现实与往昔的时空交错中,构建起一个充满潮汐气息的情感世界,深刻诠释了人性中温暖与遗憾交织的复杂况味。说实话,现在快餐式阅读盛行,很少有文章能让我逐字逐句品读……但这篇做到了!
文章以极具画面感的细节描写为叙事肌理。月租六十元的逼仄阁楼里,歪斜木窗承接飘落的桃花,墨渍斑斑的稿纸见证着漂泊文人的孤独与坚持;三门湾畔,白裙少女立在礁石上,海风掀起的裙摆沾着海盐,定格成永恒的诗意瞬间。这些蒙太奇式的场景切换,不仅生动勾勒出主人公的生存状态,更以细腻的感官描写营造出沉浸式阅读体验。
当我读到黄酒混着粽叶香在胃里翻涌,或是伞柄贝壳风铃在雨幕中的细碎呜咽时——仿佛自己也蜷在那间小阁楼里,鼻尖萦绕着潮湿的海风与墨香,指尖都能触到稿纸上未干的墨迹。尤其是描写桃花“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夕阳将海水染成“熔金”,这些浓烈的色调与主人公漂泊生涯的灰暗底色形成强烈反差,暗喻着希望在困顿中萌芽的生命张力……让我想起自己刚毕业北漂时,住在城中村却总在凌晨写小说的日子,那种苦中作乐的劲儿,和文清简直如出一辙。
在情感表达上,文章采用“克制的浪漫主义”叙事策略。主人公文清与林静的情感发展摒弃了激烈的戏剧冲突,转而以书信往来中的文字试探、相聚时的欲言又止、离别后的静默守望,展现出理想与现实的永恒矛盾。
放在当下“快餐式恋爱”盛行、社交软件充斥着碎片化交流的时代,这种靠书信一字一句搭建起的情感堡垒,简直像一场浪漫的“行为艺术”!现在的年轻人,聊天全靠表情包和秒回撑场子,连吵架都能用撤回键“反悔”,哪还有耐心像文清和林静这样,为一封信反复斟酌字句?那些被钢笔戳出的墨疙瘩,被泪水晕染的信纸褶皱,才是真正刻进时光里的深情。
就像我偶然翻到十年前和闺蜜的书信,那些笨拙的字迹里藏着的炽热,远比现在微信对话框里的“哈哈哈哈”动人得多……林静反复发出的“来三门”邀请,与文清“习惯漂泊”的回应,构成存在主义式的情感困境——这种矛盾最终在“潮汐”意象中得到哲学化表达,暗喻着人类对永恒与瞬间的永恒追寻。值得深思的是,作者对“哥”这一称呼的持续使用,既是情感亲密的象征,又成为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屏障,将微妙的情感博弈推向更深层次,像极了现实中很多人“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纠结。
文章结构呈现精妙的环形叙事。开篇由粽香触发回忆,结尾以梦境中的海湾呼应,形成情感闭环。未寄出的明信片、剪贴本里的批注、被海水晕染的字迹等细节,如散落的珍珠串联起整个故事,使个体记忆升华为对纯真年代的诗意挽歌。
合上书页时,我突然想起自己抽屉里那叠泛黄的信件——在这个信息速朽的时代,我们拥有了光速传递思念的能力,却失去了等待一封信跨越山海的耐心。文中描绘的书信交流,不仅是对逝去时光的深情缅怀,更像一记温柔的警钟,提醒我们:或许真正深刻的情感连接,从来不在即时通讯的对话框里,而在那些愿意为彼此停下脚步、字斟句酌的时光里。这种慢节奏的情感交流,说不定正是治愈当代人情感荒漠的一剂良药呢!
(楚虹 于浙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