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7月22日,雨后天晴。
大通报到。
火车驶上索拉河大桥,窗外传来隆隆巨响。桥下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碧绿的河水一眼望不到边。驶下大桥不久,火车就到大通站了。
从大通火车站到机务段有两条路:一条不出站,踩着钢轨往北直行五里路,进段部;另一条路是先出站,然后坐三块钱的三轮车去机务段。我有两麻袋书,弄不动,只能出站坐三轮车。
绕出车站,穿过城区,还有二里地就望见几十根白烟柱,笔直地杵上天际。近了,一排排黢黑的火车头在水雾缭绕中时隐时现。火车头吭哧、吭哧的排气声,铿锵有力的车轮滚动声,此起彼伏。那震耳欲聋的火车鸣笛声,更是炸裂天地的感觉。
那蒸汽机车一人多高的猩红的巨大车轮,也很是张扬。这些我今生今世与之打交道家什,尽管张牙舞爪,但我不惧怕,我会一一征服你们的。
不管火车头怎么叫唤,我并不理它们,我懂得信号,知道哪些车要动,哪些是整备车走不了,别看你叫得响,绿灯不闪,你也是瞎叫唤。我指挥着三轮车穿过36处平交道口,在火车头的夹缝里,七拐八绕,顺利地找到了报到的段部四楼图书阅览室,两个漂亮的姐姐负责报到,要求报到的人每人填一张表,我的,姓名:马哈子,我在爱好一栏填了:写诗,好朋友郝在志填了跳高。
如果家里没有很硬的关系,像我这样从农村考到铁路职校的学生,就只能从司炉开始干起,然后是副司机、司机,沿着这个路子一步步往上拱,拱个五年七载,拱到三十岁之前,能熬成“大车”----正司机,这辈子也就算是场面人了,圆满了,这就是命。我是否还能走得更远,那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我不敢再多想了。
下午,召开迎新会,120多新生坐满了六楼礼堂,居然有十来位女生坐前排,因为隔着远,看不清她们的面目。中专生,像我们柏南铁路司机学校和锦北铁路司机学校都是和尚班,这样说她们的学历应该是大本,反正司机学校里没有女生。
兰港线,这是一条年初才开通的新线,大通机务段在兰港线的中间,往北三百里接兰坪煤矿,往南300里接大亨港,单线,每天只有一对客车,拉煤车差不多有十五六趟。这个机务段内居然有健身房、图书馆、花圃、卫生室、银行代储点,领导给我们鼓劲,说司机收入非常高,还说了一个笑话,不知真假,老同志养两个媳妇不用愁,说青年找媳妇更不用愁,国棉16厂的姑娘排着队等你们随便挑。这段上出了1个辽宁省健美冠军、2个亚军,省十佳歌手1名,还有至少5个青年参加《鸭绿江》文学函授,化验工区有一女诗人发表20多篇诗歌,这位姑娘非常有才华,人心灵美,并且很漂亮。爱好健美、音乐、舞蹈、文学、书法、绘画的同学,这里就是你们的天堂,你们的乐园。
女神----诗人!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一个形象----女神!有着蒙娜丽莎一样神秘的微笑,有着像查尔斯•阿玛布尔•勒努瓦的《长笛演奏者》那样的美貌。在柏南铁路司机学校,我也搞过文学社,但是没有发表过作品,期待着早日见到这位了不起的女诗人,与其交流学习,共同进步,只是与他们的距离别太大就好。
总之这是一个新生的机务段,一切都是新生的力量,恢复高考后的一大批才俊在这里凝结。一股蓬勃向上的力量,如同雨后春笋般在我心底凝聚、拱动。心境一会像索拉河明亮的水面一样开阔,一会如办公楼前荷花池里的令箭一样娇艳,迎着阳光挺拔绽放。
时刻保持十足的动力,努力开创美好的明天,加油!
8月9日,雷雨天气。
昨天是我的耻辱日。这是我的第一次跟车,走的南线,去大亨港。这次值乘的是一趟站站停的客车,新学员都是先拿载重量小的客车试手。除了“大车”----正司机王基合、副司机刘立刚,司炉是由我们6个实习生轮流担当。我第一个上阵,他们5个在车厢里候着。
为这一次上车,我们准备了三年,上车之前除了学习安全规章、操作规程、签订师徒合同之外,又学习了繁琐的派班制度、交接班程序以及住公寓要遵守的各种纪律要求,总之一句话,我们现在已经不是自己了,各种管理制度像是无形的绳索已牵住了手脚,随时听候派遣。公寓走廊里有每时每刻要学习的通知、文件,派班室的小黑板上一旦挂出谁的名字,就算是天崩地裂死了爹娘你也没有任何理由,只有执行:上车!
我走的这趟车是前进型,QJ61x8,这车是中国自己设计制造的,算是国内最先进的蒸汽车了,驾驶室内设计也还算宽敞。站在车下,满耳朵都中哧哧的蒸汽声音,金属撞击的咔嗒、咔嗒声以及对讲机呜里哇啦的声音。上车前,就像是要走向拳击台的运动员,心情紧张得有些眩晕,手脚也不怎么听使唤。爬上驾驶室,一股热浪轰一下子把自己包裹起来,满眼都是管子,阀门,各种气压表,水位表。正副司机一人一边,我立在中间,呆呆地。整个晕了场,火车声音感觉震得脑子发颤,一时大脑一片空白,无所适从。
司机和副司机他俩貌似在各忙各的,并不理我,实则是准备看我的笑话。前面给了发车信号,助理值班员给我们打了旗语,按照规则,这时要三个人同时确认信号,我把铁锹扔到身后,向车外伸出头看了信号,与司机比画了手势,很扭捏的不太自信的那种,因为车上机器声特别大,大家说话彼此都听不见,所以规定要用手势。我感觉我的手势是对的,但他们根本就没正眼瞧我,我的手势在这里顶多算个狗屁。
前进型大马力机车,拉六节车厢的“小票”很轻松,像玩一样就能轻松地跑到80公里,锅炉气压表在15上,水位也在四分之三处,运行状态良好。随着汽笛一声巨响,“大车”王基合慢慢推拉汽门手柄,接着是一阵气缸排水的哧---哧---声,火车启动了。我感觉司机和副司他们故意不理我,甚至我叫什么名字他们都懒得问。还好,出站后紧接着是一段小坡度下坡道。
我小心地试着,平生第一脚踩上炉门脚踏阀,那对状如甲壳虫翅膀的炉门突然间哗啦撑开,一股炙烤的热浪伴着烟雾煤灰呼地从炉膛里涌出,眼睛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头发吃啦一声,用手一摸被烤焦了一大片,我想幸亏还没有一头扎进炉膛里。两位师傅不说话,脸上表情明显带有不满和嘲笑甚至敌视。终于副司机刘立刚还是开腔了:伙计,你他妈的想找死呀?要死也别死在我们车上,啊?他嘴巴张得很大,能放进个拳头,当然声音也很大。
在学校没少练习投煤、甩煤、撒煤这些技巧。学校实习小工厂的西墙上有一个洞,我在这里至少投过上吨的沙子。前三后二左三右二,也都练了无数次。为了练习臂力。宿舍的哑铃也被磨得漆亮。这次只是我踩脚踏阀时没经验,身子离得炉门太近,另一个关键是没有想到炉门是借助汽阀开启而不是用脚上的力气,用力太大,使得炉门大开。
踩第二脚的时候,我就小心了,先是端起煤锹,然后再踩下脚踏阀,总算是投出了第一铲煤去,满满的一锹,只有一半进了炉膛,另一半撒在外面,又试了几锹,效果依然很差,甚至铁锹撞到炉门上。副司机刘立刚看样子生气了,跳过来,夺下我手中的铁锹,以右脚为中心,左脚跳舞一样,轻巧地一点地,转身铲煤,再蜻蜓点水一般一点踏板,炉门呼地开启的一瞬间,铁锹一晃,刷,一下煤投进炉膛,干净利索,一点煤屑都没落在外面。刘老师这是向我炫技巧,羞愧难当的我,接过铁锹,学着干呗。原来这第一关就是协调技术,脚到,门开,铁锹到了。脑子、身子配合一致。铲煤,踩踏板,投煤。出站15分钟后,我总算缓过神来了,半小时后,我就能自如地铲煤、甩煤了,总之我能勉强干活了。然而真正考验我的时候也到了,前面就是凤凰岭。火车进入一个大弯道,开始爬坡。坐在驾驶椅上的“大车”王基合一次次侧脸瞅我,我甚至感觉他故意在爬坡时排放汽缸里的水汽,这时压力表我都不敢看,只见他大幅度地一次次猛地推拉汽门,火车似乎也是很响地吭、吭、吭地叫唤,只是速度上不去,汽缸听起来很水,不脆,刘立刚不阴不阳地讽刺我,这煤不好吗?大同煤是可以呀。我只有拼命地往炉膛里甩煤,恨不得用手抱了煤块往里扔。突然一个有二十斤西瓜大小的煤块,从煤斗子里滚落出来,别说铲不进炉门,就是能塞进炉门,还不把炉床给砸坏了。我问副司机,刘老师怎么办?他指了指煤斗子,示意我先抱回煤斗子里。但只一会,火车头一晃,那煤块又滚了出来,我试着用铁锹拍,噼啪地拍,差点拍到刘立刚的脚上不说,不知怎么把司机王基合喝水的罐头瓶子给摔烂了,也没看见他的瓶子是挂在什么地方,还好,没扎了手脚。“大车”王基合的骂人很难听,声音很大:你他妈眼瞎吗?看你这吊样,还想在机务段混饭吃?副司机刘立刚打开车门,骂了一句:妈了个逼,废物!然后把大煤块一脚给踢了下去,看样子我把两位师傅给惹恼了,让他们失望至极,副司机刘立刚捉过铁锹,噌、噌、噌,甩煤很轻松的样子,铁锹在他手上,轻松自如,把我闪在一边去,火车冲上斜坡,宁村站终于到了,我被替换了下去。
伙计们架着我放到车厢木板座椅上,衣服被汗水浸透又被烤干了,上面一层白霜一样盐渍,我像是一个被击败的拳击手,停止甩煤后,胳膊腿肌肉紧张得还在乱颤,这形象直接把接我的那个锦北司机学校的哥们给吓傻了,他们不知道这2个小时我都经历了什么,看他那感觉,分明是想逃,但又逃不掉的样子。我躺在木板座椅上,伙计们从水龙头端来凉水,先给我灌下一肚子。浑身散了架了。几个哥们给我摘手套,脱鞋子,手套沾到手上了,一拽,钻心地痛,两个手指头肚都粘下一块皮去,血淋淋的,右脚前掌,磨起了2个花生米大的水泡。手、脸、脖子,灰色工作服遮挡不到地方,烤得红红的,煮熟的螃蟹一样的颜色。
8月28日,冷。
夺命车底。
司炉由前段6个实习生,减到3个人,车队还是考虑到学员以实习为主,体力和经验不足,没按正式司炉编制排班。
辽东半岛的早晚感受到阵阵寒意。到达落石坡站,我被换下,“大车”王基合跟我说,下车检查一遍,看看车底有无情况。通常情况小站是不检查的。被替换下的值乘人员,检查一下没事也就从站台另一侧上车,回到机后就一节车厢,在前排那里放置着我们随身背包、工具袋。我们每个人都有开关车门的钥匙,一把弯头内三角的钥匙。我检查了排障器、车钩没问题,检查管道有无漏水漏油,闸瓦有无断裂,连接部分有无断开,用小榔头敷衍了事敲打几下走行部的几个部件,并无松动,其实这样也根本检查不出什么问题。我迅速掠了一圈,但看见水泵连接水管处,似乎在滴水,拱到底下用手抹一下灰尘,并没问题,只是气缸排水时溅到了水管上。突然我就听到哧的一声刹车缓解声,气缸排出的水汽,瞬间把车底笼罩了起来,他们没有确认我是否上车,就动车了,我被汽缸排出的水汽裹挟起来,什么也看不见,完了,要死了。我拼命地喊,哎、哎、哎!随着火车地动山摇的鸣笛声,机车高大的驱动轮滚动起来,我慌张地乱抓乱扑,眼瞅地面在动,在一点点往后移,眼瞅着钢轨外侧近在咫尺,就是不敢往外爬,怕在往外爬的一瞬间,万一不利索那里磕绊一下,命就没了……命暂时还在,只是我的魂魄没了,慌乱中身子骑到了一条粗管上,也就是水柜往锅炉里过水的管子。我的心随着管子的晃动而嚯嚯地跳,完了,要死了,这就要死了。火车越来越快,管子开始加速晃起来,大地迅速地往后抽去,脚尖一触到轨枕上,哧啦一下,先是榔头丢了,这一只鞋子又离我而去,它们结伴寻我的魂魄去了。
我双手死死地抱住管子,继续嚎叫,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我不再叫唤,随着管子左右摇晃,瞅准时机,拼命一搏,一只手牢牢地抓住踏梯,调整姿势,斜着身子,跷着腿,然后另一只手也摸索过来,双手紧握在踏梯上,任凭管子怎么晃也不松手,只要不松手就能活下来,沙子、煤灰、水汽、冷风一起抽打着,我紧闭着双眼,一分钟一分钟地在抢我才19岁的性命。一分钟,一分钟,一分钟,45分钟,每一分钟都是性命的延续,车终于减速,停下。在确定停稳的时候,我双手一松,我额头先触到轨枕上,然后身子滚落到道砟上,滚出车底。四肢僵直的我,胳膊腿已经麻透了,弯着的身子一时无法直立。王基合打开车门撒尿时发现一个人躺在地上,仔细一看是我,吓得他把尿憋了回去了。他知道这下惹下大祸了,但他并不知道我是怎么跟过来的,是让车刮着拖过来的?刘立刚也发现了,我可差点没把他俩给吓死。他们不知道我是否还完整,见我眼睛能动,问我能说话吧?我嗯了一声,王基合与刘立刚扯着我胳膊把我抬到站台上,然后小心地往下扒我的工作服,工作服上全是煤灰和泥浆,我感觉他们在捏我的胳膊腿,看是否还正常。他们问我跟着这车继续走,还是留在站上?我说跟着车走。王基合问我这事怨谁?看他惊恐的眼神一点不比我在车底下更轻松,我说怨我自己;刘立刚又问我这事怨谁,这回他们俩的玻璃碗举在我手上,我说怨我自己。告诉别人不告诉?我说谁也不告诉。三个人发毒咒,谁说出去死爹娘!
9月17日,铅灰色的天空。
今日是我21岁生日。
由3人司炉改成2人了,中间不再换人,只在返程时换班。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得一个人。如果还是客车还可以,换了大列,肯定不行,体力跟不上。
上次我把留在车底下后,他们两块货是明显地害怕了,现在对我客气了许多,副司机刘立刚教我如何甩煤,说是教我,实际就是帮我干会活儿,上坡时压力上不去,他会开启一会自动加煤机,王基合拉汽门的时候也会悠着点,不再那么混账,故意刁难我。
天马岭是一个大弯道。速度55,随着急促的汽笛声,就觉车头猛地往前上一拱,要挣脱地球拱到天上去的感觉,但火车头终是没能拱到天上,而是被捆住了,缚在大地上。火车滑出去一段路后停了下来。王基合撂了非常。看来是遇到紧急情况了。刘立刚从右侧先下车,王基合对我说,走不了了,小子,你下车吧。下车后我就看见一辆自行车,拧成麻花摔出老远,躺在路基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已吓呆了,刚从泥沟子里爬出来,站在道砟下边的泥地里。竹篮子、一些苹果、石榴、大馒头,一块红布、小孩子的衣服,散落在地上,一溜,撒了几十米远。车厢窗子里探出一溜旅客的身子,个个伸着脑袋往这边瞅。
在铁道两边收玉米的村民,迅速围拢过来。刘立刚让我往车底下看看有什么东西没有,我趴下往底下看,我说有一个人卧在水煤箱车下,刘立刚指挥我,让我到车上拿炉钩子往外掏人。我拿来钩子后,可那是捅炉子的钩子,钩不住人,刘立刚又指挥我钻到车底下把人拖出来。是个女的,人已不出声了,但眼珠子还能动,很恐怖的样子,脑袋扁下去了一个鹅蛋大小的坑,殷虹的血迹,顺着脖子流到水泥枕上。我把人拉出来时,那人身子已软软的,成了一堆。刘立刚害怕了,他上车了,只我在车头下面,我也是束手无策。确认那人已闭上眼睛后,王基合才用对讲机与站上联系,说一人卧轨,报了位置。我躲在人群里,不敢看那个小女孩,她还不知道她的妈妈已经没了。二十分钟后,公安人员和车站上的人赶来了,让我在一张纸上签了名。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与车站公安交接完后,我准备上车,我们要继续赶往下一站,已经晚点半个小时了。就在我爬梯子要上车时,突然被一个人扯住腿,把我狠狠地拽了下来,我的脑袋摔到道砟上,疼得我缩成一团,浑身打哆嗦。有几个人按住我,大声喊,你杀人了还想跑,没门,场面十分恐怖,不让他走,他走就打死他,捆住他,我听到人群里有人喊。不知有几个人用脚踩我、跺我,我抱住脑袋,护住脸面。最终公安人员掏出枪来,场面才被镇住,公安把我抢过来,护着我,推我爬上踏梯,塞进车头,我才脱身。
9月25日,天气无可描述之状。
我正常。
退勤后,8天过去了,派班室一直没有给我派班。
尽管血腥恐怖的画面时常出现在脑海,但我大脑始终是清醒的,我没有任何精神障碍。那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正常工作的一部分。听到汽笛声,夜间会突然坐起来,梦中也会出现他们围住我时的恐怖场面,我并不害怕,唯一让我受不了的是那妇人那双盯过我的眼睛,眼盯着我的瞬间就合上了,一个人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有那个小孩子被吓呆的惊恐眼神,我想这不管谁经历了,都再正常不过的悲悯之心。
可能是我到食堂打饭时,握着空碗几次返回,被他们心细地看见了,他们怀疑我是不是有健忘症,或是精力旁顾?其实这原因是我不习惯太辣的菜,辣子鸡,辣椒炒肉,酸辣土豆丝,我喜欢甜食,我一而再地观察每个时间段,食堂有没有我可口的饭菜出现。关键是后来这次洗澡事件,有关我的传闻,有些人是不厚道的。不知怎么就弄到队长那里去了,然后队长让车队书记找我谈话。书记问我要不要休息几周,可以暂时不用出乘了。其实这次洗澡,我是腰间裹着大背心走出澡堂的,这又有什么?我只是因为没带换洗的内裤,事情被他们讹传了,再说整备车间这边一个女职工都没有,从澡堂到宿舍就是十米的通道,这次事态似乎被传得很严重。要说不符合逻辑的地方也是有的,那就是这么冷的天,我咋光着大半个身子就走出澡堂呢?我似乎也不能自圆其说。上周卫生室来了两个女同志,她们给我送水果,和我谈最近的电影《少林寺》,我和她们说,《牧羊曲》很好听,我买了磁带,我和她们说,你们看我这些书,我总是在看书,我说我读过很多书,我有超乎常人的意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老人与海》《热爱生命》我都看过,我的心理素质十分过硬,意志坚强,请放心吧,没有精神病。她们又说,听说你写文章,没到大河上去看看?我说去了,我和我的高中同桌一起去的,不是自己去的,我同学复旦大学毕业后分在市电视台,要我给他们写索拉河的文章。电视台做配乐散文诗。你写好了吗?我正写着哩。你写作需要时间吗?我没有正面回答,我有一个不愿意顺着别人的坏习惯,这早晚要吃亏。我的确需要时间,我要平复一下当下的心情。她们小心地递给我一张盖着红章的病假条,允许我调休一个月,并说如果到时有必要还可以续假。我请她们告诉车队领导,我随时都能上车值乘。
她们似乎在深挖我的内心,仔细察觉我的言行,确定我没有什么问题后离开了,她们似乎也察觉到了我实际上是不想再在机务段干下了。我是这样想的,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还不如卧轨算了。当然我自己也在想,这样的想法算不算精神异常呢?随后我又坚定地确认,不是,这只是一个正常人的我,连续遭遇几起意外后的波动情绪而已!
昨天回老家一趟,我想与父母商量一下,我不想在铁路上干了,我想离开铁路到沈阳去读文学院,有人离开是去贩卖摩托车,去炒股,去下海做生意,我要干正经事,做我喜欢的事。但当我把买书买磁带剩下的120元工资交到父母手上时,父母很高兴,与邻居说我能挣钱了。父亲买了一瓶景芝白干,父亲头一次喝这么好的酒,母亲想摸我的头,我一偏躲过了,我没让母亲摸,母亲喊着我的小名,问我没谈个对象,我说快了,下次回来领回家给你看看。母亲的双手没地方放,不停地在衣襟上擦着,弟弟妹妹,眼里都是喜悦和好奇。面对这样喜洋洋的氛围,我到了嘴边上的话又咽了下去。
郝在志跟我说,他正在恋爱,他哪里也不去了,他劝我哪里也别去,哪里都一样。和他恋爱的女孩叫黄爱菊,她爹是工商局局长,那天迎新会议上,大家望见的坐在前排那些女孩中的最漂亮的一个,她们都是社会招工上来的,父母都是当地官员。郝在志一米八的个头,长得帅,在学校就有好些女孩子追他,他谈恋爱我一点都不意外。
10月2日,天上飘着些小雪。
恶之女神。
借用夏尔•波德莱尔《恶之花》之题名,我作《恶之女神》。
昨天参加《大车》文学社庆国庆诗歌沙龙活动。其实一直有个梦想在我脑海萦绕,有一片明净的湖泊、一片绿洲在汽笛的深处,有一座花园,有一片花香迷人的牧马场,在火车头的背后,那就是《大车》文学社,这里有我心目中的女神,我想或许能从这里得到灵感或慰藉,之前在团委办理团关系时,我翻过他们的油印刊物《大车》,看到了江慧娥写的诗作《我的玫瑰我做主》,诗歌大胆张扬,思路开阔,意象不错的诗作哟。我会融入诗社,会在诗社里一展我的才华,那里应该有才情四溢的帅小伙,貌美如花的大才女,他们风度翩跹,轻歌曼舞,空谷幽兰,意气风发,我把许多美好的词汇都留给《大车》。我是怀着谦虚和崇敬的心情参加这次文学沙龙的,我有一个私心,想拜会江慧娥。此前我给江慧娥社长写过两封信,附上交流的诗作,但一直没有得到她的回音。
昨天在化验工区的学习室里见到他们一伙。他们在热烈地讨论汪家真,席从容,大“喇叭裤”狂热地流利地背诵拜伦的十四行诗,那个翘着“兰花指”戴着一枚大大的金戒指的哥们,夹着香烟,这家伙居然会轻功,双脚劈开一下子骑在我对面的桌子上。他狂野地聒噪,口水喷得我睁不开眼。那个个头矮小的江慧娥竟然是个瘸子,脸如同不熟的冻梨,一走路身子大幅度地摆动,她的头发又染得一片红一片黄一片白,整个头就是一个彩色的刺猬,她抽烟,往空中吐圈圈,随地大口吐痰,我望见我写给她的那二封信和三五页的诗稿,皱皱巴巴与烟灰缸、烟头、鸡蛋皮、果壳、橘子皮堆在一起,我真想一头撞死算了,盲目了,丢人了。那江慧娥放肆地骂人,放着又响又长并且会拐弯臭屁,随后夹杂着萝卜菜气味的臭气迅速弥漫开来,我顿时被噎得喘不上气来。大“喇叭裤”,突然问,谁是马哈子,来了吗?我说我是。又问我,你个小个子,也看过什么书没有?作品发表在哪里,我说我在看《吉檀迦利》,没发表过作品。我立马得到大“喇叭裤”男无情的讥刺与嘲讽,你吊样,不看《柏南铁道报》吗?没听过《大车》文学社吗?我说我之前没听过,在团委见了一回。那“兰花指”男,居然骂骂咧咧的,操,小个子,会角斗吗?哥们,会使剑吗?他从桌子上跳下来,左腿蹬,右腿弓,手臂往前伸了三次,握一把试管刷戳到我脸上、胸前,甚至下体。赶明日来车间,给你打造一把普希金之剑,但你这吊样,敢决斗吗?估计不敢!
我和你们不认不识的,怎么开口就骂人呢?咋这么嚣张?我怼了他们一句,我在班里是班长,在学校也是文学社社长啊。
10月13日,阴雨。
至暗时刻。
额头抹红花油时,不小心弄到眼睛上,辣得眼睛流泪,油性的东西洗都洗不掉。三天过去了,眼睛能看见笔和纸了,现在正可以写写东西。上周五晚间,在公寓北门通往外面的涵洞出口,遭到了两个蒙面人的袭击,先是给我来了两个封眼锤,然后是一阵疾风暴雨的耳光、脚踢。我怀疑这两人是“兰花指”与“喇叭裤”,但不能肯定。他们抢了我的烟,在我身上从上到下捏了一遍,搜走了郝在志送我那把随身携带的弹簧刀、三十元钱。当时慌了,我是被吓着了,忘记了先掏出弹簧刀来。郝在志判断,从搜我身的动作来看,不是内部人,应该是社会上的。社会上的人也敢抢咱机务段?真是艺高人胆大,刀尖上跳舞就不怕割了蛋。
机务段内在地下正在酝酿着一场战争,整个段像是一个火药桶,小打小闹已经无法表述今日的气氛了。领导层分济州帮与津州帮,司机中分学生帮与接班帮以及招工帮,老年帮与小流氓帮天天对峙摩擦。从领导层到中层、从车队再到职工,人人都心里憋闷,个个觉着愤懑无处发泄。盗窃煤炭、机油、柴油,盗卖黄铜配件,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大行其道。砍刀、铁棒、刮刀,迅速在地下转递,都预感要发生一场大规模的械斗。
维修车间利用自身优势,他们制作各种各样的防身武器。晚间角角落落都能看到习武之人弄枪使棒。贩卖录像机、火枪、摩托车,私下传递录像带成风。有人带女学生到公寓过夜不再藏着掖着。就在我挨揍的前一晚,我在走廊上见到有5个女学生进了职工宿舍。听说她们都是主动跟过来的。这些学生在放学的路上,遇到飙车的摩托车队时,竟尖叫欢呼、追赶,有些女生扔了书包,就跳上摩托来,胆大的还站在摩托后座上,随着摩托车的轰鸣声,跳舞、尖叫。
昨天半夜的时候,不知是哪个宿舍里又放出哀乐来,持续了好几天,保卫科来查,没了,几天过后,又开始放,有时听着在二楼有时在三楼,传说有个写诗的疯子拴着双脚倒挂在电风扇上上吊,他们就有人问我,是不是我,我说我写诗,我学习《沉思录》,我读《战争与和平》,但我从不玩这些污七八糟的。
这一段时间,我的心里是有阴影的。我竟然也怕起人家问我写诗没有,我是不是先找个地方,把这些书藏起来,或是直接当破烂卖了它?怎么这么怕人家问写诗没有呢?要围剿诗人?写诗有罪吗?
我吸烟有些厉害了,一天一盒双马,六毛八一盒。今日买了81盒磁带,我要那卖磁带的小妮,架上的磁带每样来一盒,有些冲动了。蒙上被子,我一遍遍反复播放《命运交响曲》,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10月25日,月光皎洁。
放单机。
昨天夜间郝在志租来了录像带,跑我宿舍来放,关起门来,拉上窗帘,关掉声音,很紧张很害怕很刺激。你这不是教人犯罪呢?郝在志说好多人在偷偷传看,不用怕,看你这胆子。郝在志在看的时候,去了两趟厕所。
今天,那些画面一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关上灯,刚要入睡,又听见不知从哪个楼层传来哀乐。他娘的,我怎么竟然觉得这旋律是这么流畅,舒服呢?他妈的,有些可怕。突然,呯,一声,我的宿舍门玻璃给砸烂了,紧接着,哐,门又被踹开了,吓死我了,抓我的人来了?我拉开灯,看见一个家伙立在门口,站不稳的样子,拳头上都是血。另手里握着一团纸,是你个小个子写的吧?你妈个逼,你还想动老子的女人,你这吊样的,你今天必须给我吃了它,你今天不给我吃了它,我就要你的小命!我汲取上次的教训,迅速抽出藏在床头上的钢管,虎视眈眈地与那家伙对峙,我心想,你再挑衅,胆敢往前再走一步,我就敲烂你的狗脑袋。这时有人听见这边打闹,围过来一些人,有人把那醉汉拉走了,我捡起地上的纸,原来是我写给江慧娥的两封信和我创作的诗歌。噢,原来他来砸我的门并不是无缘无故的。
可,这人我从来没见过。
睡不着,记下一些东西吧。将来也许会用着,或是多年之后翻开回想一下曾经的日子,也许会不错的。
放单机,是机务段的行话,就是不挂车厢,只让火车头跑。但说我时,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成了一个贬义词,他们说我喜欢一个人独自到八六路上去转悠,每次都是很晚才回来,我一个人出去,就是放单机?就是去挂马子?那你们呢?我不过是出去喝点小酒吃点驴肉而已。
值乘的人,每个人都有一个塑料条编的小篮子,放着高桶的往一侧扁的铝饭盒,喝水的罐头瓶子,还有干粮。有家室的师傅,家属给弄好了饭菜,上班提着。我们这些单身,算好班次,会到小馆子里装些饭菜。小城里有很多的牛肉馆、羊汤馆,唯独一处道口驴肉馆铁路职工最喜欢去,不管早晚,来这里都能吃上热汤热饭。来这里吃饭的火车司机最多,工资高吃得起是一个方面,开火车的人需要硬菜来维持体力,或许像我,好喝一口。还没进店,隔着老远,那股浓浓的混杂着驴肉、烟香、酒精、煤烟气味就扑面而来。室内条凳桌子都是油汪汪地亮,昏黄的灯光下,一排排小方桌上,吃饭的多是独自一人,大家一言不发闷着头吃,与其他饭馆的喧嚣热闹截然不同。有时就一人圪蹴在角落里弄了一瓶二锅头,独自品尝,一次喝不完,拧上盖寄存在这里。下次再来时,不用你说,老板便会把那半瓶酒递到你手上。我的酒量就是在这里练出来的。我喝酒的目的主要是解乏,松松身上的肌肉。身上的劲出完了,汗出透了,需要用酒精串串身子,松松筋骨,这样体力才能迅速恢复。锅里捞出的驴肉是黑的,腱子核,驴肠、驴肚都是煤块一样的颜色,但这并不影响香糯滑软的口感。老板有个性,不用秤,用手一掂,就记下多少钱,你稍有质疑斤两或是问一下价格,那些马上到你盘子里的美味,便会立马飞回大盆里去,甚至扔到更远的地方,你这顿就别想吃了。有了教训就不敢再问,想吃什么只管点了去吃,多少钱随他便吧,每次吃完付了钱一声不吭地走人。其实这样好,省下说话的力气,也省下唠叨的功夫。
喝着喝着,我坐在小板凳上头就歪了,筷子啪嗒掉在地上,睡着了,几次醒来后,都发现我身上披了一件劳保大衣,从外观看这大衣是工务段的,上面有三道灰色反光条,经常能看到他们巡道时穿着这棉衣在线路上行走。
12月25日,星光闪烁。
子夜出乘。
那天砸我门的叫柴刚,取个浑名酒缸子,不出意料就是那个拴着脚脖子上吊的哥们。江慧娥犯流氓罪进去的,“兰花指”和“喇叭裤”因打架、盗卖机油、耍流氓进去了。和我作对的人结局都不会好。你柴刚也快了。听说那晚警笛一叫,单身楼上下饺子一样往下跳人,摔伤的、逃跑的、钻厕所的,好不热闹。严打以来前后三批机务段除名了63人。我最害怕的是郝在志租黄带子一事,担心会牵连到自己。听说公安最近还要进公寓检查个人的房间,除了刮刀之类,还有书籍,检查有无黄书、反动书籍。我有几本书是必须销毁的,譬如外国的,其中一本叫《拉格朗日夫人》的。随后的一件比看黄带子藏黄书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好朋友郝在志左脚被车轮碾轧,从小脚处截肢。此生他可能再也无法登上火车头了。
怕什么来什么。前天下午保卫科长请我去了一趟小黑房。在办公楼一楼的一间不起眼的暗室里,那里早有两个人等着我,这两个人前几天我见过,在公寓走廊上遇到过。原来他们是便衣。知道叫你来干什么?我说不知道。问什么就说不知道,也是郝在志教的,但我想完了,那件事他们掌握了。那个瘦子命令我蹲下,然后他们拿出来一张《星空诗歌报》,问我是不是给他们投过稿,我说记不清了。他们拿出两年前我在学校时给他们投寄的稿件,我写的信封也在。没有证据我们是不会找你的,知不知道这是非法出版物?我说不知道,那个胖子站起来就踢我一脚,我吓得哭了起来。这样的自办刊物,不是到处都是吗?再要打我时,保卫科长唐保成却带上门走了,并且临走时说了一句:好好交代。我写了保证,以后不再给《星空诗歌报》投稿。
在秋天我报的汉语言文学自学考试,因无法保证如期参加辅导、考试,我决定退学,我想要回那66元的资料费和38元的报名费,但没要着,他们只退了128元上辅导班的钱。要回钱,我在东方红电影院对过的洪家羊汤馆吃了灌肠包,喝了些酒,踉踉跄跄站不稳,我叫了辆三轮车:去八六路!应该是很晚了,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了,著名的八六路上,看来粉红的门帘也都倦了,家家都关门闭户。我让三轮车送我回机务段。
我在澡堂半躺半倚,迷迷糊糊间,突然一束手电强光照在我脸上,派班室的人找到我:3:06的车,你还在这里?找你一夜。没有人提前告诉我?人手不够了,车队没人了,才临时派你的班,快去派班室签到。
打起精神,含着一泡热泪从澡堂子里爬出来。穿戴好衣服,出澡堂大门,北风一吹,至时酒已醒了。仰望夜空,星光闪烁。还有2个小时的准备时间,一切都不晚。做男人就要做一个钢铁意志的男人,随时听从祖国的召唤!
人的一生,许多时候是你自己无法选择的,所有的苦终究要自己咽下去,所有的难终究要自己扛着,所有该走的路一步都少不了。或许尝过了、咽下了、走过了,一切就都好了。
子夜,我走上了整备车间,准时登上了QJ602X号机车。这一次是我的正班,单程四小时,来回全程八小时,去时是一列56个车皮运送2500吨煤炭的重载车,返回,空车。我玩下来了,我玩下来了!这次是我一个人独自玩下来的,我可以大声地对着大通机务段的老少爷们说一句:我姓马的,我是写诗的,但我不是孬种!
1984年元月4日,晴。
新年新气象。
元旦过后机关上班的第一天。团委书记魏新阳找到我,说我中了大奖,我问,什么大奖?他说是《人民铁道报》开展全路十大模范个人评选,我都选对了,还说全分局就我一个人全选对了。除了报社奖励的不锈钢餐具,电饭锅,还另外段宣传科还奖励了我50元团委奖励我20元,并说分局还要奖励我。我说他们这些人的事迹我都了如指掌,我正努力向他们学习。
魏新阳又取过一张《人民铁道报》来问我,《光荣的“大车”》这诗歌是你写的吗?我说是。《人民铁道报》诗歌排版很有意思,四版,头题,从上到下,顶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