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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敦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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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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攒着劲

韩天翼能跳,在铁路局第五十五届田径运动会上,一跳就跳了个全局第二。在藏龙卧虎高深莫测的十万人的铁路局内,这样韩天翼也算是个人物了。在回到汉城铁路工务段由段工会主席主持的庆功晚宴上,韩天翼借着八分酒力向大家透露了一个秘密:你们知道吧?你们知不知这次三级跳远的第一名是谁?谁啊?大家目光一齐聚上韩天翼的大脑袋,韩天翼反倒沉住气,不紧不慢,但明显是挺直了胸脯:那小子啊,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哩,可是咱铁路局局长的小舅子!

啊,这样说来,本该你小韩夺第一的呀,原来你大头韩天翼是攒着劲的!大家高呼。攒着劲,攒着劲!

攒着劲在我们这里表示没有把劲全部使出来,像是喝酒的高手,留着后手,最后看别人都倒下,自己却能昂首阔步。韩天翼点下头,表示默认。你们想想,要是我不把第一留给局长的小舅子,那人家谁不笑话咱?我要是把这个三级跳远的金牌给抢了,人家见了咱汉城工务段的人还不都得说:你们段的那个大头韩天翼呀咋就不会办事呢!是啊,有道理,应该把这个冠军留给局长的小舅子。众人说,对,以后局长说不定还真会照顾一点咱汉城工务段哩。你们知道,我为了得这个第二,可没少犯难为,一不小心就跳过了头,那是肯定不行,一不小心就落在后面,那就与奖牌彻底无缘了,你们大家都知道,高手间的距离都是十分微小的,啊,我那个难以把握呀,啊,我那个犯难为!韩天翼边说边晃着摇摇欲坠的大脑袋,做感叹状,大家亦随声附和唏嘘不已,深感韩天翼的良苦用心,只差了0.01米

又一轮敬酒开始,吵吵嚷嚷间,也有较真的人趁机对韩天翼说,小韩,你完全没有必要嘛,局长他小舅子是人,你也是人嘛,呔,你跳你的嘛!你离局长还远着嘛,你是捧着卵子过河,小心过度了!下次吧,等下次把局长给撤了,到那时你可千万别再攒着劲啦,啊!等局长真被撤了的时候,你可不能临阵脱逃啊!哈哈哈,一阵开怀大笑传出富丽堂皇的餐厅,传出错落有致的花都大酒店,这笑声直飘上高远的星辰闪烁的夜空。

喝完庆功酒,也就宣告五天的铁路局运动会正式结束。这些由来自巡道工区、桥梁工区、大修工区的二十多位男女组成的汉城工务段代表队就地散伙,从现在起,谁该干啥抓紧干啥去。韩天翼更是连夜赶回卧龙山巡道工区,因了他的参加运动会,工区的伙计们已替他巡视了三天的铁道线啦,再不回去,伙计们不找他算账,伙计们的老婆也要来拔他的毛啦。果然第二天早晨六点五十分,韩天翼就身着黄马甲,肩上扛铁锨,背上背着响墩、信号旗、小喇叭、报话机、大扳手、榔头,这些巡道工必带的家什,准时站到卧龙铁路线K123+000处,新的一天开始,韩天翼和冉冉升起的太阳一起上道了。

韩天翼脑袋大,个子细长,背上驮着个黄包摇摇晃晃地行走在股道间。如果一个人单纯地喜欢某一件事也就喜欢呗,譬如陈胜有次躺在路堤上暖洋洋地晒肚皮时,突然对韩天翼说出喜欢牛冰冰。谁?韩天翼问。陈胜说,牛冰冰呗!啊,啊,哈,哈!韩天翼仰头狂笑不止。看着陈胜这块货,眯个小色眼一如既往沉醉在臆想之中的样子,韩天翼摸出小喇叭,靠近陈胜的耳朵,“呗”的一声。吓得陈胜立马弹跳起来!裤子前面撑起的小伞也顿时破了的气球一样塌了下去。如果一个人酷爱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那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就像飞蛾喜欢火焰,即使小喇叭时时吹,该不倒的风吹不倒雨打照样不倒。韩天翼对于三级跳远,显然属于后一种情况,酷爱,不顾一切地喜欢。即使韩天翼眼睛在盯着道岔,脑子却是不停地开小差,助跑、起跳、凌空、飞翔,啊,爽!穿越涵洞、飞过桥梁、飞过花红柳绿的高山,第一目标就是先飞到K128+800处,因为那里是卧龙湖大桥的最西端,也就是韩天翼与陈胜巡道交接巡道牌的地方,第二步就要学夸父,追高铁、追太阳,追呀追,至于追到什么地方,一时韩天翼还没有想起来。

韩天翼一有机会就想跑,就想跳,就想凌空腾飞,对于三级跳远这项运动,几百年来,人们简直就是为了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之初的24岁的青年韩天翼设计的,唰,起跳,嗖,飞翔,身心愉悦,妙不可言!

其实巡道工的责任是非常大的,甚至可以说它要多大,就有多大。如果有问题没有巡出来,譬如道岔损伤了,钢轨断裂了,有钢丝在股道间连线了,那样轻则造成火车停车,重则车毁人亡!再牛B的火车,你巡道工让它停下来,它就得马上乖乖地停下来。巡道工手中的小旗子,就是指挥枪。巡道工这活必须仔细,看道岔有没有问题,钢轨连接件是否缺损,有些危害是非常隐蔽的,譬如轨道底板裂纹,如果巡不到位,就可能对运行的火车造成极大的威胁。即使在火车通过时的几分钟内,巡道工也不能闲下来,立在道肩上要看火车上的篷布严不严,货物稳不稳,活动车门是否关严。让火车停下来有好多的办法,有时要吹一声长三声短的小喇叭,有时要在钢轨上放置响墩,以便火车通过时“嘭”的一声压爆,提醒司机紧急停车。更多的是摇晃手中的小旗子,展开小红旗,火车停下,展开小黄旗,火车慢行。这些办法韩天翼都干过,还有一项让火车停下来的办法,二年来韩天翼一直没有机会试过,那就是燃着背包里的火炬,火炬是为夜里准备的,因为韩天翼和陈胜多是白天的班或者是说,没遇到夜间让火车停下来的际遇。

巡道工韩天翼要巡的卧龙线虽说是一条车流量不大的支线,每天只有三对客车,货车也不过十六列,平均一个小时才会有一趟车通过。不过卧龙支线的电气化改造项目,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划之中,这就是说,行速极快的“绿巨人”不用多久也就要光顾卧龙线。“绿巨人”,快得不得了,每小时二百多公里,乖,乖,不得了。这个速度,如果你离它太近,能把你吸进车底下去!韩天翼他们这伙巡道的哥们,内心深处对那“绿巨人”还是充满畏惧的,对于越来越近的“绿巨人”时时感到莫名的焦灼与不安。即使现在的卧龙支线与电气化火车尚有一段较长的距离,但巡道工作也已相当不轻松了,在线路上查岗的人员时常围追堵截你,防不胜防,火车头上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说不定就会有人给你录像,稍有不慎就会遭受下岗的危险。

一侧是绵延的卧龙山,一侧是墨绿的卧龙湖,火车在卧龙铁路高架桥上蜿蜒而去,像是捆在大山腰间的绿色腰带。撇开巡道这活不说,要说这里一年四季的青山绿水也让人心旷神怡。三月桃花开,蜜蜂哼着小曲飞来飞去,有时色彩斑斓的蝴蝶会一直围在韩天翼四周陪他前往巡线,四月间采茶的姑娘向着韩天翼抛情歌呢,有时情歌也会暂时搞得韩天翼心旌摇动。五月杜鹃红遍山,六月布谷飞满天,真不错,啊,真不错,雪花飘时,山河宁静,天地一片洁净,也很好,可这一些全部加起来也没有大头韩天翼对于三级跳远之酷爱的十分之一。相反这山、这水,对于韩天翼来说,不但没有游兴,反而为他徒添了许多烦恼。因为这山,韩天翼在巡道时要比平展路段多抬头查看山体,看山上是否有石头要滚落下来,如果有巨石进入股道间,那事情可就大了,因为这水,韩天翼要不时地走下铁道,查看护坡有无塌陷的迹象,如果水流侵蚀了路基,那就意味着离车毁人亡不远了。

英国运动员爱德华兹在1995年第五届世界锦标赛上,以18.29米创下的世界纪录,这个纪录在100年内将无人能撼动,1995年乌克兰人伊纳萨•克拉维茨创造的女子世界纪录15.50米。韩天翼把这一串数字排成了晶光闪亮的小灯泡,像星星一样排布在脑海里。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可与他说话,见到了与他接头的陈胜,就是想跟陈胜多说说话。当韩天翼向陈胜讲解这些时,陈胜只是一遍遍磕他的臭鞋,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抠着他的那几个臭脚丫子。

“苟富贵,无相忘”,这话可是出自你的口,老陈?韩天翼指着陈胜的酒糟鼻子嘲笑道,天天巡你的道吧,小老头,你一辈子连个铁路局大门朝哪都不知道,还弄什么“苟富贵”。韩天翼不吸烟,陈胜在韩天翼这里连一支香烟都赚不到,就更不愿听韩天翼这些山羊上树驴长角的事,能跳又怎么样?你还不是和我一样天天按点巡线?去了几天省城与省城里的人是两码事!听这,韩天翼用小旗杆挑起陈胜的臭鞋子,一甩,甩出十丈远,臭鞋,熏我!看看我这鞋,你知道能值多少钱吗?十块钱不值,陈胜站起来,扔下自己的巡道牌,取了韩天翼的巡道牌,瘸着脚去捡那被韩天翼扔掉的胶鞋。十块钱,你顶多看一眼!迪塞尔,意大利货,懂吗你?其韩穿了迪塞尔鞋,踩着另一侧的轨枕一步一枕,稳稳当当地回巡去了。陈胜这厮,要多没鸟劲,就有多没鸟劲,死去吧,你!韩天翼对着陈胜离去的背影骂着,见陈胜不理他,五步三步一步,起跳,眨眼间,稳稳地落在陈胜的背后,一把把陈胜背上的旗子拔掉,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韩天翼手擎旗子围着陈胜转一个圈,然后把旗子再扔到股道间,兀自调头返回了,背道而驰。

起跳,凌空,啊,这一刻带给韩天翼的快感,无法形容,一点都不亚于与梦中情人相悦的那一瞬。在凌空的这一刻,太阳向着韩天翼微笑,小鸟在为韩天翼鼓掌,山坡、河道上次递开放的花儿,那是天天守候韩天翼的忠实“粉丝”,它们在这一刻都在为他呐喊。如果韩天翼只顾练习跳远,时常忘记了身在何处,嘿,恐怕等不到局长被撤,自己早已魂飘西天了。和在会议室里偷情一样,韩天翼的行为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有另外两个制约条件,也让韩天翼忍无可忍,一是身上背的这些家伙,滴溜马褂的,二三十斤沉,二是路肩本来就窄的小道上,电气化改造前期工作又挖下许多坑坑,栽下许多木桩,这又让韩天翼不得不绕来绕去,苦不堪言。并且这段5.8公里的路段上,还有一座桥,一处涵洞,这样的路段显然束缚着韩天翼腾云驾雾的翅膀。要跳也只能在没有车、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快速遛下铁道,放下背包,偷偷摸摸地在路肩上蹦跶几下。就是这样,也往往因了散乱的石子、土坑、木桩等混账物私,使得韩天翼的三级跳变得不伦不类,那感觉如同前列腺患者在撒尿,往哪里去找腾跃的快感去!如果说你是个女的,又正好在准备考模特,那你就得劲了!在线路上巡上几个月,一走上T台,保准能走出炫目的走姿,其实巡线就是等于天天在练习背包走模特步呢。

线路上如果没有特殊情况,韩天翼要在规定的2小时15分钟到达卧龙湖铁路大桥的西侧,与来自另一侧的同样是巡道工的陈胜交换路牌,然后稍做休整,再沿另一侧轨道用2小时30分钟的时间返回卧龙山巡道工区所在地,卧龙线K123+000处。

其实韩天翼每次都能争取到20分钟的时间提前到达卧龙湖大桥的西端,在这里也就是他韩天翼与陈胜交换路牌的地方,桥面上有一处暗梯,用特制的钥匙打开顶盖,可沿暗梯通往桥下。提前到达西侧的韩天翼并没有坐下来等待前来换牌的陈胜,而是小心地沿着68级阶梯下到桥下,桥下才是韩天翼的乐土所在,这也是他提前到达的目的所在。

大桥下面,沿铁路桥往北铺出有三十多米的水泥路面,水泥路面的末端,是一个铺满了金黄色的细沙子足足有三十米长的沙坑。时值春光明媚,沙坑两侧是沙啦啦唱歌的小白杨,尽端是蓝天白云。这个沙坑是干什么用的?是什么人在什么年代留下的,简直就是个世纪之谜,其谜之深,不亚于金字塔,不亚于百慕大,它就是奥运会三级跳远的标准场地,难道是有人为在这里练习三级跳远而建造的?韩天翼对这个场地爱不够,亲不够!摇摇左脚踝,晃晃右脚踝,原地跳三跳,望望远处的蓝天,看看近处沙啦啦的小白杨:助跑,起跳、嗖,凌空飞起,飞呀飞呀,只听耳边嗖嗖作响,不知飞了多久,韩天翼才落到地上。睁眼一看,老天啊,这是哪里?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白冰?坏了,没攒住劲,是跳过了,这不是小学课本上讲的渺无人烟的北极洲吗?这可不好,什么事情不能不克制,不克制是绝对不行的,回!韩天翼小心地试着,就像是在平衡木上做空中后翻一样小心,嗖,翻身,用力,唰---稳稳地落地,又落回到沙坑前起跳的那个点上。韩天翼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兴奋着,一次二次三次,韩天翼一次次体验着腾飞的快感。为什么咱老韩跳得远,肯定与脑袋大有关,你想想,人像炮弹一样弹出,不全靠个大脑袋牵着吗?别人有咱这大脑袋吗?直到证实站在桥头上朝他吹小喇叭的人就是前来与他换牌的陈胜时,韩天翼才把抵在沙子上的大头恋恋不舍地抬起,背起工具包,爬回大桥桥面。

韩天翼向陈胜吹嘘铁路局运动会的盛况,铁路局局长是如何将这块沉甸甸的银牌从那穿着迷你短裙的美女手上取过来,笑着挂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如何与之握手,和电视上看到的奥运会情景一模一样,这次局长的小舅子与我同台竞技,我把第一让给了他,下次我一定会把金牌夺过来,不管与我抗争的是谁,绝不再让步!绝不再做违背体育道德的事!准备祝贺我吧,老陈!“你个燕雀,安知俺那老韩的鸿鹄之志哉”!陈胜看也没看韩天翼的银牌,只是冷冷地说,下次别让我等你太久就中,你玩过了头,可别牵连我,咱先说下,这都过了七分钟啦!说着陈胜换过巡道牌,没有再休息,径自返回。

周六晚上七点,照例是每周一次的工区安全例会。开会之前工区党支部书记柳木青就通知韩天翼,一定要带上奖牌来。柳木青做事一向鬼神莫测,不知其葫芦里闷的是什么药。韩天翼想,建设和谐铁道,发展企业文化,正时兴也,俺取得了汉城工务段参加运动会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段工会主席都为俺接风洗尘了,你小小工区的党支部书记,表扬俺老韩?奖励俺一个大哥大?韩天翼美滋滋地把奖牌带来。开会之前柳木青书记就把韩天翼的奖牌取在手上,谁知他连看也没看,随便就扔到办公桌上。韩天翼有些生气,这破桌子上净是烟灰、茶叶末、苍蝇屎之类,我的奖牌何以与它们为伍?韩天翼双手伸出老长,待要取回时,却被坐在一边主持会议的工长用膀子给扛了回来:先放着吧。

他们这些粗人怎么能理解这奖牌的精神价值,玷污了我的奖牌,韩天翼心头恼怒。

会议内容并不多,只有两项。第一项,工区安全员宣读事故案例通报:2007年7月24日,南方工务段三名劳务人员在罗某的瓜摊上买得西瓜,边吃边离开瓜摊,不意间行走到铁道线上,不料让9时55分通过的5205次客车给全部撞飞,其中黄某飞起来后砸在瓜农罗某身上,罗某倒地,又撞到地上的铁耙,脑袋被铁耙叉中,一次造成四人全部死亡的大事故。第二项,由支部书记柳木青宣布对韩天翼的处理意见。大家一听处理韩大头,都吃了一惊,眼睛一齐瞄向韩天翼,有人小声嘀咕,他韩天翼在运动会期间与电务段的一位姑娘进酒吧,彻夜未归,是这事吗?韩天翼自己也是莫名其妙,更是惊得嘴巴里能塞进个螃蟹。柳木青宣布:韩天翼在3月28日,没有按巡线图规定的时间换牌,其原因,是到铁路桥下练习三级跳远去了,韩天翼一贯不务正业,安全意识淡薄,据机车添乘领导反映,其韩时常在路肩上蹦跳,不能认真从事其巡道工作,作业不标准,对铁路运输事业的安全已带来了极大的不良影响,鉴于此,取消韩天翼刚刚在第五十五届铁路局运动会上取得的跳远第二名的成绩,回收其所得的所有荣誉,并取消下一届运动会三级跳远的参赛资格,括号,其他项目除外,奖牌当即没收。说着柳木青把奖牌从桌子上捡起,向大家一亮相,然后飞快地“当”一声扔进抽屉,把事先准备好的铁锁,迅速扣上,“喀嚓”上锁。

原先认为让其带着奖牌,是准备来炫耀一番于大家的其韩,在瞬间被整得晕头转向。韩天翼“噌”地跳起,一把薅住支部书记柳木青的脖领,你真牛B,你有资格没收我的奖牌?你有资格取消我的跳远成绩?这可是铁路局局长亲手发给我的奖牌!你与铁运会的成员之间的距离尚还有十万八千里,你算个球?小个子的支部书记柳木青一把让韩天翼给薅了起来。韩天翼,你敢对我动手?我这就让你下岗,你松开,我数一二三,数到三,你还不松开,你下岗定了!柳木青讲话如同母鸡打鸣。在柳木青书记数到二时,韩天翼用力一推,把小个子的柳木青书记搡到地上。

小个子书记柳木青,整理一下衣领,清清被勒得直痒痒的嗓子,用手指着韩天翼的鼻子,你小子,就你那两子下,跳不远就跳不远了,不中就不中,还硬是吹牛B,攒着劲哩,你真有本事你跳第一让人看看?让给局长的小舅子,你有本事也跳二十米,跳三十八米,听说这次参加三级跳远比赛的就三个人,最后还一人是弃权了,哼!

啊呀,柳木青的一番话把其韩恶心得恼羞成怒,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放开喉咙,高声骂起来:你这样的货,别觉着是当上了个工务段的干部就了不起了,你就是天天吃肉,顿顿喝酒,活着也是白活了,不懂生活。你要是能把局长撤了,我就跳三十八米给你看,可你有这本事?你们这些鸟人,韩天翼手指对着四周的人转了一圈,活着也是白活了,不懂生活!不懂体育精神,与即将到来的新时代格格不入。与会者哄堂大笑,有人摸韩天翼的头,有人凑近韩天翼瞧他的眼睛,嘿,看看懂生活的活在二十二世纪的人是个什么样。

工长让大家安静:今天不说别的,韩天翼,你说,今天是周六,晚上开的是什么会?你说是什么会?每周的安全分析会!安全第一,这可是局长说的,局长能给你发牌,也能收你的奖牌!收你的奖牌,也是局长命令的,明确地跟你说,从今天起,你就是被监控的对象,安全生产不放心的人!

奖牌被锁,又成为监控对象。韩天翼更恼了,一时抓不住柳木青,转而攻击陈胜,叉开手就打,妈的,姓陈的,你个叛徒,你个汉奸,告密者、小人!陈胜躲开了韩天翼飞跳而起的右脚,却没能躲开其随后跟上的左脚,这简直就是无敌鸳鸯腿。哧,老陈的裤子从裤角处一直撕到腰际间,成了拴在腰间的一挂窗帘。

你们这帮货色,没水平、没境界、没生活,离奥林匹克精神起码还有100光年的距离!

你天天蹦蹦跳跳的,你他妈的是只袋鼠吗,韩天翼你?我看你就还缺个尾巴了,你!惊魂甫定的柳木青,站在办公桌的后面,拂一番油光光的头发,在众人面前再一番数落韩天翼。不承想柳木青的这一调侃,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把韩天翼弄乐了:真他妈的高人,高!实在是高!在铁路局做过干部的,都不是人,都是他妈的神,你柳木青咋把我的心思摸得这么透?难道你是我肚子里个什么小动物?我做梦都想变成一只袋鼠,说不定俺的祖先就是一只光荣的袋鼠哩!

四月二十三日,谷雨刚过。这天天气十分异常,一阵凉风一阵热风,轮番着吹,白云团翻着滚在空中来回穿梭,这样的白云团在这个季节实在是不多见。这天韩天翼照例巡线,在股道间行走了一个小时,就避让了三趟车,其中那绿皮客车通过时,一股热烘烘的气流裹着一摊沾有屎尿的臭纸团,竟然“啪”一家伙贴到了他韩大头的右脸上,这让韩天翼恶心得不轻,这也似乎暗示着其韩的运气从此不会太好。等到避让第四趟车的时候,韩天翼漫过车顶,抬头望向西北,只见西北方向天空中云雾浓得像黄河水一般翻滚而来。不得了,这是啥天气?不一会狂风夹着铜钱一般的雨点,随着火车的吭吭嗒嗒声,噼里啪啦直往下抽。韩天翼在急雨中连滚带爬到达大桥西端换牌处,可举目望去,哪里有陈胜的影子?

正瞧望时,一阵冰雹铺天盖地而来,直敲打得其韩大脑袋梆梆响。韩天翼赶紧打开铁路桥上面的顶盖,潜到大桥中间的维修通道内。躲在桥面下的韩天翼,听到四周全是飞沙走石的叭叭撞击响,以及树枝折断的吱呀声。风稍小些,四周又是哇哇的水流声压将过来,闪电不时在四周晃动,刺得韩天翼睁不开眼睛。路基塌陷、山石滚落、断轨,这些事情最有可能发生在这种天气下。陈胜没按时到达,半个小时过去了,仍没有到达。对讲机嗤嗤叫,信号盲区。按照规定,30分钟之后仍没有到达,我韩天翼必须越界巡道,要立即越过K128+800处,继续巡道,说实在的,这个时候寻人往往要比巡道更具有紧迫性。

陈胜这鸟人做活一向仔细认真,30分钟仍没有赶到,肯定是有情况。韩天翼在雨幕中迤逦西进,刚刚泛绿的树木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股道间的冰雹几乎埋到轨枕上面来,天地间晶莹剔透。对于大桥以西的情况韩天翼不太熟悉,譬如哪一处是新道岔,哪一处的设备老化严重要重点巡查,说实在的,现在的目标是尽快找到陈胜。急急前行中,“咔嚓”又一道闪电。闪电下面,影影绰绰的电杆、树影间,突然一个十分清晰的影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人站在那里。女鬼,我遇见女鬼了。韩天翼一个趔趄摔倒铁轨上。传说中的女鬼这回真的出现了,这里正是K129+799处。之前韩天翼曾多次听说这个地方闹鬼,只当作笑话来听,这次真是自己遇上了。在早陈胜就说过,有次他在夜间巡线时,巡到K129+799时,那里有个信号机,发现有个白衣少女,绕着信号机转圈子。他便停下,没敢靠近,只坐在道边上吸烟,恰好这时有一列火车过来,等火车过了,人也没了,地下什么也没留下。王老秃不但说过,而且还为此换了巡道区段。王秃子说,我知道那是个女鬼,我不怕,那天,我提着榔头走过去,近了一看,只是上半截飘着,下半截什么也没有。顿时吓得俺拉了一裤裆,后来还把那沾着臭屎的裤子给伙计们看。为这事,找柳木青一定要换区段,也就是那次,柳木青见陈胜老实,换了这段给他陈胜巡。当然柳木青也以制造恐怖、扰乱人心、危及安全生产为由,撤销了王老秃安全员的职务。其实早就听人说,在这个电杆处,曾有一对青年男女说好一起卧轨自杀的,当火车驶近时,谁知那男的突然一翻身掉下铁道,活了,那女的就那么死了。

陈胜啊,你这个狗东西,害死我了!韩天翼爬起身来转头就往回跑,韩天翼快速移动着双脚在轨枕上飞速跳跃着,突然面前又是一道白光跃起,把韩天翼重重地撞倒,天呐女鬼挡道啦!韩天翼定睛一看,一条巨大的鳄鱼昂头挡在道中间,是这东西把韩天翼击倒的。就在这时,这东西突然一蹦一人多高,张着大口要吞噬他韩天翼,韩天翼一躲二闪,躲开了,这家伙如何上得铁道?什么时候上来的?刚才还没有发现它?韩开翼一看这丑陋的东西,越看越生气,还要吃我?这时想起电影《大白鲨》中对付大鲨鱼的招数来,从背包里掏出火炬,撕开防水罩,嚓!擦燃火炬,韩天翼举着这一熊熊燃烧着的火炬,靠近那鳄鱼。同样处在惊恐之中的大鳄鱼,张开牙齿森然的大嘴巴对着韩天翼,韩天翼迅速将火炬塞进大鳄鱼的嘴里,大鳄鱼,被火炬灼疼,啪一个反弹,跃起,跃下铁道,奔卧龙湖而去。

短时间内经历了两次惊吓,韩天翼能蹦能跳的腿竟然僵直不动了。韩天翼试着用手去搬动一下小腿,小腿提起来却放不下去,身子抖了几抖,一腚坐在道砟上。韩天翼爬下股道,歪在路肩上,打开对讲机,试图与外界联系,对讲机内只是吱吱的怪叫声,仍然是盲区。黄褐色云雾来得快,散去也快,雨水断断续续淅淅沥沥,没有了刚才的猛劲。必须立即展开对陈胜的营救,少一分钟找到陈胜就少一分钟的危险。暴雨过后线路状况也亟待向工区汇报,我要立即巡查因这次狂风暴雨对卧龙路线造成的损害。我要尽快找到陈胜,不管前面是妖魔鬼怪还是半截美女拦道。韩天翼两腿做着弯曲动作,眼睛盯着前方,拼命往前望。突然听到了是陈胜的喊叫,韩天翼身子往前探,两腿艰难地往前挪挪,只听声音,四望瞧望并不见人,再顺着声音仔细寻去,只见陈胜在不远处路肩下边的水沟里仰着,不过他只露出个脑袋来。韩天翼拖拖拉拉手脚并用下得道来,把陈胜从水沟里拖出来,看了人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好像也只是腿脚不能动了,一时放下了心。唉,奇怪,他的腿也不能动了?韩天翼把陈胜从水里捞出来,两人趴在地上,像两只刚出壳的嫩蝉。我们不能趴在这里,爬也要爬到股道的北边去,护轨错位了,火车要是翻下来,我们俩都完蛋了,陈胜对韩天翼说。

在攀登路堤时,推的推拉的拉,俨然一对屎壳郎,恰好一时无车,哥俩异常艰难地爬到铁道另一侧的路堑上去。陈胜躺着说,老韩,我没大事,就是腿不行了,浸在水里久了,也木了,估计是摔断了。奇怪了,我的腿也没受伤,怎么也不能动?老韩问。你的腿是受凉了,你活动活动,用榔头把敲敲,会没事的。韩天翼果真拿来榔头,用手握着榔头一端,用木把子一下又一下地敲。不一会,韩天翼的腿就活动自如了。但陈胜的双腿仍然是木,不能动,老韩,我的腿恐怕废了,估计是摔断了,看样子我以后是巡不成线了,我除了巡线,什么也不会干,这辈子完了,说着陈胜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清洌的几声哭声,听起来异常瘆人。这让韩天翼第一次在陈胜面前感到十分无助,同时对陈胜表现出不屑来,只会巡线吗?突然陈胜停下哭泣,问:老韩现在几点?现在几点?11点33分,韩天翼道。383号道岔护轨螺栓断裂,老韩,咱要抓紧换,再过半小时会有一列客车通过。

陈胜的命令让其韩十分不悦,刚刚升起的责任感和英勇之举如同雪水浇炭火,赶紧检查线路查找故障的心情莫名地变了。

韩天翼一笑,陈哥,今天我是来救你的,火车来不来,我不管,要说这个点客车都到西安啦,哪又有客车?别逗我啊。

是一临客,L3321次,夕阳红旅游专列,现在已从紫藤树站开出,再有二十分钟,就要通过了,老韩,抓紧,还来得及,平时咱们都练习过的,十分钟就可以换完螺丝,二十分钟以后火车才能来呢。

这段路是你的,你为什么自己不把护轨螺栓换上,你能指挥我?你凭什么指挥我?我提醒你,咱俩可是平级的。

陈胜,望着散落在股道间的背包、小旗子,喇叭、扳手,目力所及并没有见到对讲机,估计是掉到水沟里去了。老韩,我正是在拧螺丝的时候被大风掀翻了,今天这个情况,只有咱俩合作才能完成,来,咱们一起来,说着陈胜便挣扎着往下爬。

今天我就不合作,要干,你自己干,这段不是我的巡道区域,我凭什么拧螺栓?

老韩别说气话,快,火车就要来了。

我来是想着救你的小命,救了你的小命,好让你再告我的状啊,不然谁会知道我的作为?我可不是来救火车的,火车翻不翻,那得看火车的运气,这段不是我的事,你要是觉得自己本事大,你就去修去,我保证做到:绝不阻拦!

老韩,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明确告诉你,不是我告密的,是添乘的干部没有在线路上找到你,一路上火车头的录像里根本就没有你的影子,再说,那天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我,我没还手,即使是我告的你,也对得起你了,你不能太过分!

那个柳木青,你不是牛B吗?不是让你监控我吗?

老韩你不拧螺丝,你把响墩安置上,这总可以吧?

我不会,老师没教过我!

老韩,人家没错怪你,你就是个小人啊,你是个不可饶恕的小人!在大仁大义面前,你垃圾不如,火车要翻了,不知有多少人会死,他们的鬼魂不会放过你!韩大头,你这是在犯罪!你不能因为赌气,而铸下大错,火车要是在这里翻了,你的罪过大了,我到法院去作证,去告你!

你现在要是能让柳木青给我道歉,还我奖牌,还我参赛资格,一切都好说。

老韩,他哪里有资格收你的奖牌,大家都知道,那不过是玩笑,好,我保证,过后让他为你赔礼道歉,并且让他为你请功。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老韩,柳木青他要是不给你道歉,不恢复你资格,我保证到路局、到铁道部也要给你申冤、请功!

你的保证顶个屁用?你的申冤算个鸟!这是你的路段,你承包的线路上出的问题?与我何干?笑话。

作为一个铁路人,老韩,其实我完全可以喊你小韩,你才多大个毛蛋孩子,才不过巡了两年,我当你的爹都不过分,我虽然没有你有本事,不能跑不能跳,巡了三十年的线路,也没见过局长,可我不像你这样可耻。

我有什么可耻?辱骂我的人才是可耻,告密的人才是可耻,我就是想让火车翻滚!我就要亲眼看着火车翻滚!

空中又是一阵浓云袭来,风渐起。火车正在靠近,凭铿塔塔铿塔的声音,韩天翼听了这声音,果然是一列客车。行进的声响越来越近了,韩天翼有些忙乱,正在寻找小红旗的当儿,只见陈胜突然间一头从斜坡上栽了下去,直摔到铁道上去。韩天翼这下惊呆了。陈胜是想以此引起火车司机的注意,让司机紧急停车。

老陈你这是怎么啦?你这是干什么?我只不过是说气话啊,我哪能真的不管?我放响墩行了吧?

你滚,你别动我,小人!陈胜微微地从喉咙深处发出模糊的声音,但韩天翼还是清楚地听到了。陈胜以跪着的姿势,红旗举过头顶,迎着火车。韩天翼惊呆了。

快,放响墩,韩天翼命令自己,一摸包,响墩散到水里了。快,点燃火炬,火炬放到鳄鱼肚子里了,火车拐过来了,韩天翼看到了,那确实是一列绿皮客车!韩天翼推开趴在铁道线上的陈胜,捉着旗子,跳上铁道,蹦呀,跳啊,蹦跳在轨枕上,就如同踩在柔软的沙池里,跳在青青的草地上,五步三步两步,起跳!飞腾,啊,乘风破浪,啊,畅快,淋漓,小旗子如同猎猎风中的火焰,一直送到火车司机的视野中。

司机一定是撂下了大闸,轮子在钢轨上哧哧滑行着,轮轨间火星四溅,云雾之中,远远望去,就是一条飞在天上的火龙。火车在距护轨断裂前十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火车司机下车来,找拦车人签字,发现拦车人斜躺在路肩上,已昏了过去。那司机也是一位和韩天翼年纪差不多的后生,用脚一踢,发现躺在地上的人还在喘气,并且身子上没有破损,只是右脚自脚踝以下被机车碾成血糊糊的一摊,和那只名贵的意大利鞋子黏在了一起。拦车人没法签字,那年轻司机只得返回驾驶室,用无线电通知前方车站,K129+799处有人受伤,请求救援。

看望的领导一波又一波都走了,电视台的追光灯也熄了,病床的四周满满的一圈花篮,花儿蔫了又蔫。韩天翼慢慢从噩梦中回到凄凉的现实,看着缠裹着的右腿成了一根“钉子”,神情木然。

晚间,韩天翼入院后第一次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看到的却是让他目瞪口呆的画面。28日凌晨4时48分,北京至青岛的T195次客车下行到胶济线周村至王村区间时,客车尾部第九节至第十七节车厢脱轨,与上行的烟台至徐州的5034次旅客列车相撞,致使机车和五节车厢脱轨,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到晚间发稿时为止,已死亡70人,伤416人。

看样子这回局长真是要撤了,看着电视画面上火车相撞的悲惨场景,韩天翼抚摸着“钉子”似的右腿,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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