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东风被分配到弹州工务段,报到这天,劳资科长温和地跟他说,哎,小戚啊,真壮实,你去卧龙山吧。戚东风并不清楚卧龙山的确切位置,也不知道卧龙山工区的具体情况,只是听说这批分到弹州工务段的26名退伍军人全是巡道工,并且去的地方都是比较偏远的巡道工区。按照劳资科长的指点,小戚二话没说,背上锤头、扳手、喇叭、小旗子这些在实习时就发下来的随身工具就上路了。
自当兵离开弹州,到今天正式报到,为了取得这份工作,熬了整整五年!先是当兵在消防支队混了二年半,退伍回家待着一年半,在技校又折腾了一年。戚东风懵懵懂懂地坐了将近三个小时的火车,来到卧龙山,下车时已是很晚了。卧龙山站是个三等小站,离最近的县城也得有三十里地,又是夜里,在这里下车的人寥寥无几。下了车,戚东风想看看卧龙山车站是个什么规模,就一边张望着左右一边往外走,还没等他走到出站口,站内的照明灯就呼啦一下就全熄灭了。下车的几个男女都被等待在出站口的摩托车接走了,转眼间,前前后后就没了人影。戚东风再踅回候车室,那里有个值班员正在锁门,戚东风靠前一步问道,老师,我是工务段的,我想去卧龙山线路工区,头一次来,说实话,我还不知道线路工区哪里呢。
那值班员头也没回,说了一句,在西边。
值班员是个女的。戚东风还想问问从这里如何走,那值班员反问他,工区没人来接你?
听声音,脆生生的,还有几分亲切,戚东风咽口唾沫,挺挺胸脯,改用普通话说,我怕麻烦他们,我想还是自己去吧。即使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戚东风也不愿意被人小看。那女人似乎也看出了东风的小把戏,转过脸来对着戚东风说:那你就往西走吧。在女人转脸的一瞬间,差点没把戚东风给吓瘫了。那个值班员的脸,大半个竟然是黑的,黑得发亮,毛茸茸的黑,像是包上了一大片的猪皮,咋让这样的人干客运?
向西走,到巡道工区,凭经验,最简捷的走法应该是沿着铁道线走,因为巡道工区不可能不在铁道边上。那么现在最好是再返回车站里面,沿着车站前的钢轨往前去。推门想再进车站时,发现候车室的大门已被那黑面女人用铁链子给锁上了。
戚东风爬过车站西侧的水泥枕围成的栅栏,按着黑脸女人指引的方向迤逦西行。走出站区,风也大了起来,雨滴凉凉地也随了树叶子噼里啪啦在抽打过来。没有火车,没有月光,戚东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秋风中急急前行。其实铁道一伸出站台,就拐入了弯道,一进入弯道,也就进入了深山老林。股道两边峰峦陡起,行进在狭窄的通道间,戚东风深感压抑与恐惧。抬头望去,山口上方滚动的云层间,似乎有一丝隐约可见的光亮,谁知这光亮突然间显出的,竟然是那个值班员的半边黑脸!冷雨中戚东风打了一个寒噤。怎么会让这样一个女人在车站干值班员呢?让这样一个女人天天面对旅客,不知道当官的是怎么想的。感觉是走了大半夜,总算是找到了地方,在接近铁桥大桥的这端,一座孤零零的小庙一样的平房,蹲在铁道北面的山坡上,平房院墙外面挂着一块木板子,上面印着“弹州工务段卧龙山巡道工区”。戚东风来卧龙山报到,怎么想这里也得是个工厂或是车间,最起码得有人,得热闹。可戚东风望着这山神庙一般的小院落时,暗自笑了,是不是那慈眉善目的劳资科长在和我开玩笑?或许是在考验我?他可不像个恶人。一次分来弹州工务段这么多人,只有我戚东风一个人来卧龙山?我戚东风在部队立过三等功二次二等功一次,这些他不会不知道的,现在招聘单位面试时喜欢出些歪点子考人,很可能我正在接受考验。但戚东风感觉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戚东风犯嘀咕了,他娘的,这荒山野岭的鸟地方,就让俺在这里守一辈子吗?心急火燎地上班来,就是为了到这里?
戚东风踢了几脚挡在门口处的铁栅栏,随着几声狗叫,院子里有个人影晃了出来,惨白的灯光下,那人显得矮小又邋遢,但其人说话的动静却如小叫驴一般响亮:你是小戚吧?劳资科已通知我了,来了啊,来了就好。当天晚上戚东风就被安排了巡线。工长,小叫驴,态度倒还算谦和,说如果他不顶上,这段路线无人巡过去,对方在另一端就换不了牌,学习期间这些你是知道的,先委屈一下了。饥寒交加中的戚东风,深夜12时整,从卧龙山巡道工区出发了。等凌晨4点巡线返回工区时,衣服、背包、旗子,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汗毛不往下滴水。至于线路上的道岔如何轨枕怎样戚东风没有一点印象,只是与对方匆匆交换了路牌而已。
戚东风起床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雨虽然已停了,但空中仍然是雾蒙蒙的,看不出早晚。云雾绕在山腰上,四周的山都是看不见山顶。出工区大门往西去,紧靠巡道工区的西邻就是卧龙山铁路大桥,桥不算长,但不低,咆哮的河水在桥下发出震耳的轰鸣声。原来夜里俺就是从这座铁桥上走了一个来回?俺的娘呀,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就是行走在天上!站在桥中间往山上、山下望去,这里是大峡谷最窄的地方,俯身再往桥下看,奔涌的河水把这钢桥晃得飞也似的往北山上漂移。
戚东风呆立在冷冷的秋风里,算是第一次欣赏这卧龙山的景致。
暮色渐渐合拢,戚东风慢慢变成一个芝麻粒大小的黑点,融合在卧龙山间。一时间没有火车,四周没有行人,连鸟兽的动静也听不见,只有从山谷传来的风吼声以及从河底涌来的浪涛轰鸣声,戚东风感到了渺小与孤单,感到了原始与隔世。
从技校学习回弹州后,戚东风发现的身体变了,身子变得肥硕,魁梧了,胸脯也宽厚了,除了那口难看的牙一点没有改变之外,戚东风已是一个壮实的大男人了。但回到家后,才发现变化大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爹--戚大贵。爹胖了不少,显得老态龙钟,并且不久就发现爹看人时,总要歪着脑袋,原先三九严寒都不戴帽子的,现在却一刻也不摘帽,即使在屋里也是这样。娘的眼神里流露的全是慌乱与惊恐,并且寸步不离地守着爹。慢慢戚东风知道了真相,半年前爹出事了,把火车头开上了土挡,火车头不但撞塌了土挡,而且跌下轨道,老戚的头盖骨就是在那次事故中给撞裂了。
戚东风的爹戚大贵1974年下乡,到1978年返城。返城时正好铁路招工培训火车司机,戚大贵在进城那年冬天进了铁路局学习开火车,半年后顺利进入弹州机务段当了一名火车司机。返城前戚大贵已在农村与农村姑娘王大菊结了婚,王大菊是农村户口,一时进不了城,儿子戚东风出生后户口又随他娘王大菊,那段日子里,戚大贵一日一日游荡在铁道线上,老婆孩子寄存在乡下丈母娘那里熬日子,为了让老婆孩子早些进城,老戚可没少折腾了,折腾一次差不多就得把手上攒的那点钱糟蹋个精光,再攒点钱再折腾。钱呐,钱对于老戚来说一直是手上紧。为了多拿点资金,老戚把火车开得丁是丁卯是卯,无意间竟把自己开成了铁路局的两届劳模。
满认为儿子进了城会欢天喜地,谁知戚东风对于城里的一切并不怎么感兴趣。本来弹州就是个小城,与乡镇没有多大的差别,除了火车多之外也没有别的。戚大贵分到的房子临街,又是一楼,连个院子都没有,整天闹哄哄的。在给东风联系学校上学时,东风几次要回家,回乡下他姥娘家。不过那时他的弹弓功夫已是了不得了,两天之内便干掉了六只鸽子。戚东风光知道在天上飞的鸟都是些自生自灭的野鸟,像猫头鹰啦、像蝙蝠啦,啄木鸟啦,哪知这玩意还是人养的?要说一只鸽子值几千,上万,连他家这一套房子也不值一只鸽子钱,打死他他也不信。打死鸽子那次差点惹下大祸,幸亏老戚人缘还可以,也幸亏那几只鸽子确实就是几只肉鸽,赔了几百块钱算完事了。在这件事上,老戚熊他、他与老戚顶嘴,老戚用鞋底抽他,他窜出去几日不归。在这事上戚东风归结这纯粹是他爹小题大做,他爹没能耐,太软弱,在单位上没混出名堂,所以才会打孩子。在戚东风看来,那几只鸽子与几只闹喳喳的灰喜鹊无异,就是一百只鸽子也顶不了乡下的一只野山鸡。
刚进城那时戚东风又黑又瘦,一口里曲外拐的狗牙,看起来贼眉鼠眼的,见人总是往后缩,戚大贵怎么看他怎么烦,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人家都说儿子是自己的好,可戚大贵看着儿子就皱眉头。有次戚大贵领他到机务段澡堂里洗澡,爷俩在更衣室里脱了衣服一前一后进了浴池。一转眼老戚发现儿子没了,转出来找时,在更衣室的一角角里见儿子穿着裤头一个人蹲在那里发抖,手里还握着一把小水果刀。戚大贵拉他,他蹲着不起来。问他怎么不洗,他说有个人摸他。这里这些人都是爸爸的同事,都是开火车的,摸下就摸下吧,不管老戚怎么说,戚东风最后还是没有洗,并说谁再摸他他就割谁。这孩子拧筋,戚大贵后来就再也没有领他到机务段的澡堂子里洗澡。
老戚开车一走就是两天两夜,一回家就是睡觉。光知道省吃俭用地攒钱为儿子上大学,梦想着儿子走在大学校园里的情景,一辈子可不能再像他似的整天油渍麻花的。自听说儿子逃学后,老戚突然慌了神,他的梦想如同摔烂的茶壶,怎么也无法拢圆了。感到自己像是做贼被人逮住示众一般丢人。好在东风只是逃学,并不打架,也不偷不抢,盯梢几次,发现儿子只是喜欢一个人沿着河岸溜,这样说来,孩子的品质还不坏,这让老戚稍稍放心。
支参军吧,伙计们给老戚出主意。只要送儿子入了伍,然后就耐心地等待吧,等儿子在部队锻炼二三年,再到铁路上等安置,保证有个饭碗端,戚大贵决定让儿子戚东风走这条路,这也是众多铁路子弟蹚出来的路子。
其实戚东风这辈子毁就毁在他那口牙上。戚东风牙齿不好,很不好,怎么形容戚东风他那口牙呢?犬牙交错?不确切,所见过的犬牙无非是高低不齐,有尖有圆,谁见过犬牙大牙上面背着小牙的?戚东风的牙就是大门牙上面就驮着一颗小门牙。不妨这样来说来,有一群沿墙根站立的孩子,个个正眯着眼睛专心看太阳,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有个坏孩子从一端突然用力一推,一瞬时,这群孩子有的就摔倒在地,有的就被挤出队伍,踉跄着身子,东倒西歪。这孩子们定格的一刹那,就排就了戚东风牙齿的方阵。自戚东风上学起,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不愿意提问他,有的是怕难为他,更多的是不愿看他的那口里曲外拐的牙,时时感到自卑的戚东风,从没请教过老师,不知不觉中,学习成绩在班上就沉了底。
那也是一个这样秋雨绵绵的时节,在一夜的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声里,老戚彻夜未眠。七万块钱,要是全一百元一张的绑在一起有多厚?戚大贵比画来比画去也没弄准确。天亮了,戚大贵还呆呆地坐着,右手里攥着大大小小的七八张存款折,左手捏着身份证。老婆起床后,又吩咐她找个口袋拴在他腰上,然后一起去银行。都是定期储蓄,戚大贵在银行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七万元钱全部取出来。那么一捆,就小半块砖头那么大小,这是戚大贵大半生挣下的钱,唯一一次的质感,在手上也不过几分钟,甚至还没来得及往腰里的口袋里装,就让征兵中间人一把抄了过去。
戚大贵和老婆呆呆地站在银行门口,望着中间人的摩托车只留下一溜青烟,心头有些失落感,自己的钱,起码自己数一遍还是可以的。自己连数一遍的权力都没了。老婆嘟囔了一句,连个条你也不让人家写,人家要是不认了呢?见戚大贵眼睛发直,没敢再多说。这时戚大贵却说了一句,东风今年17了,我开了17年的东风车了。说完就嘿、嘿、嘿独自笑傻一番。
人家拿了钱去不是白拿的,要给你儿子去做假户口,造假身份证,买高中文凭,然后过体检关,办安置证,这层层关节都要打点,直到最后领兵人那里,要是你自己去办这些,恐怕花了钱也不一定拿下这活来。自老戚把一生一分一厘攒下的七万元钱全部交出去的那一瞬间,老戚就好像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人一把给掏空了。不光这,老戚的蛋却坠得更重了,知道是疝气又发作了,心里一有事,疝气这东西就捣乱。
老戚的疝气有些年头了,是哪一年?对,戚大贵第一次被评为劳模那年,评上劳模是件高兴的事,有好多人眼红啊。戚大贵参加劳模大会回来,在弹州机务段塘子里洗澡,老伙计们说着风凉风,说让戚大贵请客,说着说着戚大贵就被郭长鹤喊住,大贵,你站住,你站稳,郭长鹤一弯腰往戚大贵的裆里摸,戚大贵认为郭长鹤又在开他的玩笑,一把把郭长鹤给推倒了在地上,啪嗒一声响,引得澡堂子的人哄堂大笑,这两个家伙,又逗上了。大贵,你这是病,要早治,郭长鹤爬起来后与戚大贵说,治晚了很麻烦,想跟老婆办个事都办不成了。那时老戚也不觉痛也不觉痒,说实在的就是那什么也没觉得有多不方便,戚大贵也没太在乎。那个时候戚大贵有野心,有一下子把老婆孩子的户口办到城里,这大约得六千块钱,钱,窄窄巴巴刚能凑够,治疝气的事想都没想。
二年以后,等第二次被评为路局劳模的时候,也正值戚大贵新分到房子,双喜临门,但房子要交钱,要交2万元,东凑西挪,连丈母娘那里的那点钱也凑上了,可还是不够,戚大贵一急,上边牙上火,痛得半边腮像个油葫芦,下边也没闲着,卵子肿得漆亮,像是吹足了气的猪尿泡。是该治治疝气了,一打听治疗还要做手术,至少要住半个月的院,还要个人花上两三千元,一住院自己的班谁来替?火车司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再说了自己是铁路局的劳模,也正是因为老戚是劳模,分房时加了5分,才分到这房子,怎么能在刚被评为劳模的时候休班?戚大贵就这么一甩一甩地上车下车。后来戚大贵发现疝气就这样了,基本成型了,不再大了也没见小,只要情绪上控制得好,还是说得过去,这卵子也不是十分与他过不去。有意思的是党委写材料的那位宣传干事,采访了他,写了材料,报告团的人在演讲时却说他后背上长了个疙瘩。当晚和演讲团的同志一起吃饭,有位女团员一定要看看他背上的疙瘩,差点弄出大笑话。这个宣传干事真会扯淡,那东西怎么会长在背上呢?嘿嘿,当老戚数着三千元奖金的时候,还是蛮高兴的,你说在背上就在背上吧,你宣传干事愿意在背上长个,你也长好了!
有次戚大贵两口子要亲热时,突然老婆拉亮了灯,说要看看他的病,戚大贵捂着被子不让老婆看,亲热没成,还弄得两个人各自生闷气,两人心里好多天都不畅快。戚大贵觉得真是该去住院的时候了,突然听中间人说当兵要七万元,少了做不着,爱找谁找谁吧!这七万元的行情一把又把戚大贵给打趴了,去年当个兵还是4万的,今年快翻了一番了,哪有这一万块钱做手术?老戚的大气蛋就只好一直这么跟着他。
尽管老戚想让时光停住,可时光不听他的。儿子退伍了,儿子技校毕业了,马上就要上班挣钱了,本来老戚是该高兴的,可他不但没感到松口气,反而感到心头负担越来越重,儿子眼看就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要娶媳妇就得买房子,听听涨上天去的房价,小腹以下就肿胀得难受,卵子荡来甩去的瞎捣乱,老戚走路都踉跄。
老戚啊,哎呀,马上就要创造铁路局安全行车80万公里新纪录了,在一个新的铁路局记录即将在老戚手上诞生的时刻,老戚出了事故,一生的英名就这样给葬送了。火车头撞了土挡,事说大不大,没有造成列车间冲突,没有外人死伤,只是伤着了自己一下;但说这事小,也绝对不小,把土挡撞塌了,把造价上百万的火车头撞坏了。所谓的土挡并不是用土做的挡头,而是铁路支线在终点处用石头砌起的一座地堡一样的石墩。一般情况火车运行到这里速度都是很慢了,即使撞上土挡也不至于车毁人亡,老戚这次撞的,不但把土挡撞翻了,并且还把火车头栽了下去。这事可把机务段的段长给吓坏了,他们不是害怕伤着了老戚,而是怕把事情弄到铁路局那里去,要是被铁路局定了事故,那整个弹州机务段可就惨了,人均两千块钱的风险抵押,二千人的一个大段,算算,是一个什么数字?400万!不但车队长和支部书记撤职,弄不好段长和党委书记还得受处分。于是弹州机务段偷偷再把火车头拉上轨道,秘密地送戚大贵疗伤。
戚东风在部队立过三次功,本想着单位会重用了,就是得不到重用,也不至于把他一个人派到深山老林里来,别人都围在城边上。明摆着,事情不会出现戏剧化,并没有人考验他,也没有人监视他,相反第二天一大早,他一年的班次就被小叫驴钉在墙上了。这一刻,戚东风感到自己那颗蹦跳的心也好似被小叫驴用道钉给牢牢地锲在了道枕上。
卧龙山巡道工区连工长在内总共才九个人,这一天一夜四个人巡线,再一天一夜另四个人巡线,工长小叫驴只是一至周五在工区里守电话,周六周日便回家搂老婆抱孩子。别人可不行,八个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按时按点在路线上穿梭。戚东风的路段是自卧龙山巡道工区出门往西巡,起点在K277+556处,终点是K285+669处,全长八公里多一点,基本上就是穿过卧龙山大桥再绕着卧龙山山谷划了一个S弧。在线路对面与之接头换牌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那汉子高而细,像一只大螳螂。道尺、喇叭、小旗子在他手上像是一套小玩具一般,许多时候戚东风发现那伙计并不是把这些东西扛在肩上,而是用手提着,弓着腰,呼呼啦啦飞也似的行走在线路上,急急地来换牌。不久戚东风就发现,伙计们各有固定的轨迹,巡完线后有的骑摩托车回30里外的镇上,有的坐绿皮车回城里,就是戚东风没有地方去。戚东风不愿意回弹州那个令他窒息的家,也不愿意守在小庙里,于是想到了汉城。戚东风当兵是在汉城,二年半的消防兵,驻扎在解放路上的消防支队。戚东风喜欢汉城这座城市,喜欢那些高楼大厦,那些富丽堂皇的门面,也喜欢它干净的街道,还有街道两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银杏树,更留恋汉城当地姑娘所特有的那种带有翘舌音的说话声。自卧龙山,到汉城并不近,火车要跑三四个小时。戚东风每隔一天就要到汉城逛逛,起初的逛城纯属于消磨时间,乱逛、傻逛,直到有一天在银座商城三楼认识了卖茶叶的阿媚之后,他的逛才有了动力,有了激情,有了日渐明确的内涵。尽管戚东风在这座处处植满银杏树的城市里生活了两年半,并且也十分喜欢这座临海城市,但部队有严格的纪律,身着军装的他极少有机会单独到街上逛去,现在好了,想看时尚手机就到亿维科技城,想看时髦服装就贵和商贸城,想吃小吃就到桂花街。逛来逛去,戚东风发现自己最爱去的地方还是银座商城,相比起来这里的姑娘不但人漂亮,而且个个说话时脸上都挂着笑容,让人舒服,特别是她们说话时人人都会露出两排的牙齿来。戚东风有个小秘密,喜欢来这里就是为了尽览那些姑娘们的牙齿。听说这里的姑娘为了微笑时露出牙来,她们天天晚上要咬着筷子练好长时间呢,嘿。
在银座商城的一楼大厅,戚东风是不敢逗留的,特别是对着大门那片地域,那里是化妆品和首饰专卖柜,站在柜台后面的姑娘们不但穿着时髦,而且个个长得俊,人人眼睛闪光发亮,再经她们身后那些美人广告画的渲染,出入这里的人,十有八九会被闪得架不住,不论男女,多是匆匆离开。当然,从戚东风的角度来看,那些美女简直就是个个在咧着嘴巴向人们展示她们那一口迷人的牙齿,就凭人家那一口牙齿,戚东风也不敢在此逗留片刻。
虽说戚东风的那口牙长得损了,可真要找一口完美无缺的牙也并不是那么容易,一口好的牙要白,要透,要有光泽,还要整齐,匀称,密实,大小协调,当然也不能有豁口。
这是在戚东风研究了全部银座商城里姑娘们的牙齿之后得出的结论。有些人的牙齿整齐光亮,几近完美,可综合了脸型来看,要么是太大了,要么是太小,与脸盘不协调,有的牙太疏,有的则太密,黄的,黑的,虫咬的,碰豁的,歪的、斜的,门牙缝塞进一粒瓜子的,门牙中间长出一颗小塞牙的,只一则长着一颗虎牙的,虎牙长在里侧的,这些都有,并且戚东风还发现商场里起码有两个“地包天”。当然像这样的牙齿是不会出现在一楼的门厅的。来的次数多了,戚东风慢慢就推算出,上午几点到几点会在那一个柜台上看到那一口好看的牙齿,下午还会看到那个“地包天”不自信的面容。即使在最不自信的姑娘面前,戚东风也不敢和姑娘面对面开口说话,他就怕一开口人家盯着他的牙齿做惊骇状。
在银座三楼,在商场中央有个独立小岛,小岛是用茶叶桶围起来的。小岛的中间有一个姑娘在这里卖茶叶。别的台上都是轮换值班的,这里早晚只她一人。姑娘典型的本地人,浓重的翘舌音,简直让戚东风感到余音绕梁。姑娘叫阿媚,长得很一般,个子不高,也就是一米五多一点,鼻梁有些塌,这样让阿媚翘翘的鼻尖有些滑稽,但她的牙齿简直就是太好了,好极了。牙齿圆润,饱满,颗颗晶晶亮,牙齿围成的弧度也是恰到好处。在没有人围着茶叶台的时候,戚东风来慢慢逛过来看茶叶。姑娘说,大哥每次来光看也不买些去,姑娘笑吟吟的,露着一口好看的白牙。那口白得闪光的牙齿排成上下两道雪白的弧线,在她说话时,那牙齿就是两圈手拉手的白衣舞女,那时隐时现的牙齿,就是钻石一般在诱人,姑娘简直就是在用牙齿说话。
每次戚东风都是站在一侧看她好一会,看她如何向那些中年男人推销茶叶。阿媚又会说,做生意又活络,经她的推销,几乎回回都有收获,是不是人家也和戚东风一样是因为喜欢欣赏她的牙齿,才买她的茶叶?这戚东风无从知晓,反正他是这样的。每每在一侧观察好久,见人不多不少的时候,戚东风才慢慢逛过去,和阿媚搭讪。戚东风试着一两二两地买些茶叶,再少阿媚也不嫌少,小心地装了袋,递与东风,如此近距离地观赏姑娘美得颗颗钻石一般的牙齿,东风的心跳得像憋足劲的马达。
阿媚温热的小手轻轻地触着戚东风的手,把包好的茶叶递与东风,告诉他回去要密封好放着,不要跑了味。几次交往后,阿媚再次见到戚东风时,便主动打招呼:你喝茶够迷的呀,今天是铁观音?还是日照青?其实除了牙齿不好之外,戚东风要个头有个头要体形有体形,加之几年的兵役下来,站有站相坐有坐像,是个蛮帅的小伙。一来二去,那卖茶叶的阿媚对戚东风的眼神,有了迷恋,有了爱抚。见到那样妩媚的眼神,戚东风也是心旌摇动。但在阿眉面前,戚东风竭力掩饰自己的牙齿,非说话不可的时候,便把脸转到一侧,只让阿媚听他的音,不让阿媚见他的牙,阿眉也只当这小伙腼腆。戚东风每次买了1两有时是2两茶叶坐上火车回弹州,嗅着茶叶的香味,想着阿媚那几近半透明牙齿,像石榴籽,像白嫩嫩的玉米,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发起飘来。再摸摸自己这口狗牙,顿时又像摸了鸡屎,戚东风又暗自发愣,这人也好,狗也好,驴也好,什么骨头都在肉里面面包着,偏偏这牙长在肉外面,这算什么事,又想牙不长在肉外面,人如何吃东西,想着想着就糊涂了。
有一次大螳螂竟然晚了一个小时才来,冷冷的夜里,戚东风就这么憨憨地在那里等了他一个小时。大螳螂赶来时忙不迭地说好话,忙掏烟给戚东风吸。在几次交谈中,知道大螳螂叫关天帅,瓜州人,30岁那年倒插门做了油罐厂老板的女婿。和关天帅混熟了后,戚东风试着问,老哥,你咋晚了这么多啊?你想让你老弟冻死在这里啊?
兄弟,你哥在小沙村里讨了点水喝,嘿,下次你哥带瓶好酒,等你过去咱好好玩玩。
一听大螳螂的话,就知道大螳螂不是个规矩人,吸完一支烟,戚东风就拍拍屁股转身就要返程,可这回大个子谈兴正浓,不想让戚东风这就返回:兄弟,我有钱,我这点工资全自己花不说,老丈人每月都给我点花花,我有个儿子,我老丈人在汉城里给我儿子买了房子,我有钱,我就是不给那些王八蛋送。给谁送,戚东风感到莫名其妙地问大螳螂。兄弟你,你呀兄弟,你可能不知道,进卧龙山容易出卧龙山难呀!你前面这个,刚回弹州的这个角,可是等你等了七年呐!
等我,他怎么会等我?我又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他,他可认识你,一直等到29岁,头发白了一大片,也是该回去了,兄弟你看我,四十四了,头上一根白头发都没有,不信你找,你找到一根我给你一百元找到两根我给你二百元……
那他还是不认识我呀?
不认识你,你傻呀,你不来解放他,他怎么回去?
啊,啊,嘿……戚东风明白了。
他回到弹州至少送了这个数,大螳螂喷着酒气,把钢耙子一样的巴掌往戚东风脸上一推。
五千?
五千?再加一个零,兄弟。
那他这几年的活,不是等于白干了吗?
从经济上算,是这个账。
那干什么不行,不在这里玩了不就是了?
不干,他爹给他交的当兵的钱,你给他?
明白了,原来这老兄也是他爹给他交了钱当兵后来铁路上混的!大螳螂是不是也知道自己就是这么来铁路上的?戚东风感到有些不自在,但这次是彻底琢磨过来了,彻底明白了,让王八蛋们给耍了。
兄弟你后天再来的时候,别在这里等我,你从这里再往西巡,巡过去,我在涵洞西侧等着你,你哥领你找个地方玩玩。戚东风没理大螳螂,取过道牌,径自转身返回了。回巡的路上,戚东风的心有些冷,有些灰甚至有些恼、有些怒,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道是什么样的道,岔是什么样的岔,脚下的路基是什么样的路基,再也不能入他的眼了。回到卧龙山巡道工区又是凌晨4点多了,戚东风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睁得贼亮,一直躺到天亮都没有睡意。
戚东风继续逛城,从逛城中寻找寄托。等到戚东风的床头上有了六十个茶叶包的时候,发誓就在今天,一定要拿下阿媚,因为他感觉阿媚已经在等待他了,并且有些焦急。阿媚身上的一些小动作让戚东风感到时机已成熟。那一天的月亮就格外明亮,那一晚的春风就格外荡漾。在银杏树的浓荫里,戚东风顺利地拉着了阿媚软若无骨的小手,幸福地游荡着,成功近在咫尺。当阿媚颤着身子把温热的小嘴巴贴上戚东风的嘴巴时,突然,阿媚呀地一声喊,然后捂着嘴巴蹲了下去。阿媚问,东风,你用什么刺了我,你为什么要刺我?阿媚把捂在嘴巴上的手举到眼前看,血,阿媚终于看到了手上沾了血。阿媚拉着戚东风往路灯底下去,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大的劲,双手掰开戚东风的双手,没有什么,然后又掰戚东风的嘴巴。难道你不是个人,你是个吸血鬼吗?戚东风流着泪,无奈闭上眼,然后木木地张着嘴巴,是死是活不管它了。等阿媚看到戚东风那颗往外冲着的牙齿时,明白了,是撞到了那颗獠牙上了。阿媚捂着受伤的嘴巴,脑袋歪着,走了。或许这是阿媚的初吻,可怜的阿媚,初吻竟然是这么痛!摸摸自己曲里八拐的烂牙,恨不得马上找钳子来把它们全部掰下来,然后再砸它个稀巴烂。
戚东风决定先整一下最差劲的两颗牙齿,一颗是和门牙叠在一起的,另一颗是从门牙一侧斜着往外长的这颗,只要先把这两颗牙处理了,对自己的牙齿便会有大的改观。就在戚东风满怀希望准备对这两颗牙做手术时,拍片后发现这两颗牙还不能拔,这两颗牙分别同另两颗牙是同一牙根,要是拔下的话,另两颗也将被拔下,并且再镶牙时,很可能与两侧的牙无法固定在一起,有些复杂,医生对戚东风说,不耽误吃东西是最重要的,美观还是其次,保持吧。戚东风在汉城里又找到几家牙科医院,医生看了戚东风的牙后也都是直摇头,说这么复杂的结构还是头一次遇到,牙床畸形,除非大手术,那你的脸形就很难说会变得什么样。
返回卧龙山,短暂的春天也就这么过去了,带着夹竹桃苦涩滋味,带着失恋的忧伤,戚东风务实了很多,也开始在巡线上用点功。戚东风没有跟着大螳螂去干那些龌龊事,而是正经地又见过几个姑娘,姑娘们大都因为他的牙太难看而不愿与其谈下去,后来只是有一个叫关支梅的姑娘勉强同意与他谈着。
秋天里,关支梅被戚东风第一次领进了卧龙山。秋天的卧龙山景色还是不错的,近来有不少的旅客来此旅游。山上那一层层一片片的杉树,随着季节的变换,颜色也是一点点在变,先是葱绿、然后是鹅黄,橘黄、进入深秋,杉树全部变得金灿灿的,远远望去,山谷也算壮观。在山间小道上,戚东风和关支梅手拉手地行进着,在无人深处,他们最终也小心翼翼地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次亲嘴任务,这次亲嘴还算顺利,没能出现磕磕碰碰。
关支梅是戚东风在弹州火车站下的小批发市场里买手机外套时认识的,说来也巧,关支梅也是生长在一个铁路家庭,她爹是水电段的一个管道工,她太了解铁路子弟的生存状态了,只是关支梅她爹当年拿不出11万块钱让她当兵,那一年女兵的行情是11万。不当兵又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只好在小商品批发市场里租下一个摊位,卖些小杂耍混日子,等着什么时候遇着合适的主嫁出去完事。关支梅是生意人,心里盘算着,要是小戚和自己结婚,不是等于净挣钱吗?小戚当年当兵花的那些钱,一半不就成了自己的了?至于戚东风的牙齿好看不好看,关支梅并没十分挑剔,相比起夏天小批发商场里蒸笼一般的滋味,好看又管什么用?关支梅只是歪着头说了一句:丑死了!算是勉强接受下来。但关支梅说了,戚东风想要和她结婚,必须得调回弹州,否则想都别想。
回到弹州?那当然好,可我如何能回到了弹州呢?没有当官的亲戚,又没有钱可送。戚东风从来没有如此低沉过,背上背着这些沉沉的榔头、扳手,像是十万大山压在他身上,腿也像绑了沙袋难以行进。那次要不是火车拼命地鸣笛声,他的小命差点就塞到火车轮下了。火车司机在与他交会的一瞬间,伸出头来恶骂他。爹的沉默让他感到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娘的神经质,又让他感到自己时刻都会疯掉。尽管戚东风十分不愿意回那个一楼的家,但这回必须回去,他得回家和他爹谈谈。几天来戚东风想来想去,关支梅给他支的这一招,未免不是一个好的招数:找你爹,用好用活你爹这颗棋子!关支梅这样对戚东风说。这做过生意的女人,思路真是活络,是这么回事。事情一旦办成,就与关支梅速战速决,马上结婚,不然几年下去,在这里熬着,别说找老婆了,过不几年人就废了。
戚东风买了一箱孔府家酿,一只烧鸡,几样特色小菜带回家,然后很有耐心地把家里的饭桌抹了又抹,把筷子,杯子,一一摆上,等他爹坐到饭桌前。当戚大贵坐到饭桌前时,戚东风先递一支烟与他爹,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支,见儿子吸烟,让老戚有些惊讶,他妈的,这东西什么时候也吸上烟圈了,老戚还是忍了,没吱声,儿大不由人啊。
爹,这回没大伤着吧?
儿子大了,也知道关心大人了,老戚对于儿子的关心,心情一时十分复杂,摸摸半边脑袋说,完全恢复不容易了,但又能有什么办法,市里最好的医院,最好的药都用上了。
单位隐瞒了你的工伤事故,你不报,别人是不会报的。
这样的事,不光我一人,以往出的那些事也不少,不也都这样算了吗?
爹,反过来说,要是你报了,上级追究下来,段长、书记肯定要受处分的。
哪是,那样受处分的不光是段长、书记,恐怕队长、车间书记,都要撤职。
东风撕一条鸡腿给老戚,替老戚斟上一满杯的酒:爹,你是为他们牺牲了,你保全了他们,可他们现在都过得好好的……
谁好好的不好?事故是由我造成的,损失十几万来,我一辈子也挣不出这么多钱来。再说了,车队的队长、书记一天一趟到医院,天天派人伺候着我。
爹,要说这工伤嘛,这事不管是不是由你造成的,不管损失多少,与咱无关,工伤待遇是国家为保护个人的利益而定的,而且还有法定的一次性补偿,他们给你了吧?没给你吧?你认为他们是真心对待你吗?他们,说白了,都是为了保自己。
老戚第一次听说有补偿,会有补偿?怎么没听说过?在铁路上工作的人,往往一听到工伤,便条件反射一般,浑身打哆嗦。无不如让毒蛇“八步倒”给咬了腿一般,更别说什么补偿不补偿的,东风,咱不干那事。房子是单位上给的,你们娘俩,是单位上的钱养活着,就是报了工伤,以后段上找个借口让咱下了岗,不是损失更大?两千多人,路局好几百万的安全风险抵押金,咱可不去做那个罪人,别说自己造成事故损失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爹,这次弹州分回的兵48个,到工务段的26个人,只我一个人到卧龙山。
东风啊,我和你娘没本事,能让你顺当地当了兵,又回来,咱有个班上着就不错了。
爹,你这个年龄了,下岗与不下岗,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再说,有工伤的人就不允许下岗。爹,咱也不是真去报工伤,我直接跟你说吧,我就想用这个事,让你去说说,让我回弹州上班,人家好多人都在弹州,就我在卧龙山。
东风啊,我和谁去说说?咱这个事,你觉得是个光彩事吗?
爹,人家都给咱支过招,你去找你们机务段的段长说说,让机务段的段长再找我们工务段的段长说说,把我调回弹州是很容易的事。工务段的段长和机务段的段长是亲家,这你也知道。你机务段段长想当稳官,不想被撤职,工务段段长既然是亲家,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咱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让人家段长为咱的事打电话求人?
爹,咱还得从那个事说起。爹,咱啊,你知不知道咱被人家给骗了?
老戚听到东风说被人骗了,喝酒的心情没了,不愿意听这样的话,站起来,捂着半个脑袋要回里屋歇着去了。其实自从一选择走儿子当兵这条路,戚大贵就选择了动荡不安的生活。自七万块钱被中间人取走的那一瞬间,戚大贵的心就悬了起来。当听到一个孩子已穿上军装了又被取消资格时。吓得差点没尿了裤子,就认为是东风。说是参与过盗窃,暂时不能参军,就被另一个孩子顶了上去,调查的结果是盗窃的人是这孩子的同学,要是说盗窃的人是戚东风的同学那又咋样?自部队回家后的一年里,戚东风跟着长途车自弹州到广州,帮人家押运过货物,有时十几天没了音讯,爹娘那是什么心情。总算是到了技校,又听说有退伍的学生在学校闹事,单位上戚大贵时刻与儿子保持联系,规劝儿子别闹事,幸好儿子所在的学校时没闹腾,要是东风所在的学校学生闹事的话,东风会怎么样呢?不管怎么说还是熬到了上班的这一天。你东风啊,什么时候能理解当爹娘的心思,你安安稳稳地上个班,这个年头有个班不是很好了吗?大学生毕业都找不着个活干!老戚气得身子都快要僵直了。东风的娘赶紧抢过来扶住老戚,把老戚小心地放倒在床上。回过头来对东风说,东风,咱咋能算是遭人骗了呢?不就是上班远一点吗?多少人上了大学都找不着工作,你这工作多好,前天楼上的你张姨,还问你有没有对象,想给你张罗对象,你说要是没有这个工作,人家谁会跟你说这个?定级后就是二千多,以后多靠自己努力,谁让你上学时……
戚东风就不愿听他娘嘟囔,一听上学的事就恼,把手里的筷子一摔,站起来指着他娘说:咋不叫骗?俺爹伤成这样咋不报工伤?不是让人给骗了吗?26个人凭什么就让我去替别人回城?俺爹他愿倒霉,反正我不管,我这就去路局告你们段,隐瞒事故,撤他们狗娘养的段长书记的职!戚东风一脚把个酒瓶踢得房内乱窜,呜呜哭着走了。
见儿子哭得这么伤心,老人不动心也是不可能。儿子很少这么伤心地在父母面前哭。老戚在家几日,越琢磨越不顺畅。这日天晴,戴个大大的棉帽子,手上提一个兜子出门了。老戚拐了三个弯来到东园小区找到郭长鹤。郭长鹤那年让火车轮碾掉了两个脚趾头,压掉脚趾头之后就没再上班,月月拿全勤的工资,天天到花鸟市场上转,高兴了还到洗浴中心玩玩,日子过得逍遥。一进门老戚就把老郭家的门关严了,老郭家的这个楼洞里住的都是机务段的人。老戚把儿子说的有补偿这个事说了,老郭支支吾吾不想说,最后老戚生气了,要走,老郭想那年偷油卖,找到老戚给他做了假证,洗清了自己,才没受处分。老郭跟着戚大贵跟出一里地,才把老戚拉住,蹲在雪地上说事。老郭在地上说画了个王八,指着王八说,老戚,你发誓,你要是说出是我说的,你就是这个。这算什么狗操的事,算了,老郭,你憋肚子里,烂肚子里吧,我也不想听了,算球哩!老戚知道了,是真有赔偿这么一回事。
老戚回到家,心里憋得慌,妈的,真像儿子说的那样,真让人给坑了,这事也不能说自己不去要,你们这些当官的王八犊子就不给了吧?这算什么事?给老郭个贼为什么就不给我?看来太老实了不行,老实了受人欺。老戚想找段长,但到了楼头上腿肚子直哆嗦,没敢进段长的办公室,还是先到段劳资科吧。到了劳资科,才知道科长换了人,新来的科长简单问了一下情况,把老戚放在一边,就打电话让车队队长来领人。队长很快来了,急急地把老戚喊到一边,事情不是说好了吗,怎么还会提出这事?老戚啊,单位对你不薄,咱都有数,你就是按工伤待遇,你自己又不是不会算,你能得到什么?现在车队里已经给你了多少?关键是咱做事,不能那样办。别人赔了钱是身上缺了什么,老戚你说,你身体上缺什么东西了没有?老戚摸摸头,没说出来。就是吗,看看科长把我熊的,你都看见了,下次有事先跟我说,别先找段上,现在形势你不知道,说重了你这算越级上访,你看见了,你看让科长把我给熊的。
回家的路上老戚想,我豁上了,真弄个事故报上去了,咱是两届路局的劳模,那以后咱咋见人?咱咋生活?想到这老戚的步子加快了,看看身前身后没认识的人,好像偷了东西被人给逮住了示众一般,匆匆回家转。
腊月初八,老戚的老婆还是按照农村的风俗腊八粥,正喝着,天上飘下雪花来。入冬来第一次下雪,老戚伸展一下腰肢,倚在窗子边上看下雪。最不想见到的是儿子,这时儿子却回来了,头上顶着雨披,开门一看儿子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子,原来他们俩是顶一个雨披回来的。那女子,进门便低着头,往沙发上一坐,什么话也不说,翻来覆去地摆弄手指头。儿子也没介绍那女孩是谁,便对着老戚说,爹,我不想干了,在那个熊地方上班,和个野人似的。
你不干,你准备干什么?
那不用你管。
爹,我问你,你这辈子,还想抱孙子吧?
抱不抱孙子,我还没想那么远,这是我想抱就抱的吗?戚大贵心里想,嘴上却说,我这点伤真的不大,身上也没缺点吗,医疗费用一点也没让咱摊,工资奖金一点也没少,咱办事得有规矩。
爹,再怎么有规矩,咱算计不过人家,你工伤认定后不但要给你一次性补助,今后每月该有的都有,什么钱也不会少你的。
补助是,人家也说了,那是因为工作受了影响,待遇受了影响才给补助,咱啥待遇也没少。
爹,那你也得管管我吧?如果你今天不依着这个理由去找他们,那我以后永无翻身之日,你难道愿意眼看着我打光棍?你知道吗,我接的那个叫陈小蛙的人,在那里一待就是八年,八年后我去了才放走的他,他为了回城,送了五万啊,爹。如果你这回不借着这个事找人,可能我一辈子都在那里熬着,我连人家陈小蛙都不如,陈小蛙今年三十二了,才回去讨老婆。我再跟你说,如果工务段的段长调走了,或是机务段的段长内退了,这样的机会就永远不会再有了,你看着办吧!
铁路对咱不薄,没有铁路你们娘俩也没有今天。这工伤是我自己造成的,光修火车头就花了十几万,我没脸面再去见领导。
如果他们做事公道,就说去卧龙山这事吧,就算是抓阄,咱抓了算咱认倒霉,咱也可以接受,可这样明摆着是欺负咱。爹,你得明白,咱老戚家人,没了脸面。我还是说,工伤是受法律保护的,这与造成多大损失无关,再大的损失也是公家的,他段长书记也不会摊到一分钱的,可你废了。
放屁,我怎么就废了?我哪一点废了?
你没废,你好着哩!
见爷俩闹了起来,戚东风的娘便这边劝劝,那边劝劝,劝谁都不听,就哭了起来,哭诉着,东风啊,你怎么就不懂事,为了你当那你把当兵咱是倾家荡产,七万块钱,是你爹大半辈子的血汗钱,你到现在一分钱也没往家里拿不说,还来家闹一个快死的人!
谁让你交的?我让你交了吗?当兵是我想去的吗?
儿子这么不争气,说出这话简直就是无赖,气得老戚抖抖着身子一把摔倒在地,眼睛直往上翻。
见事情没有进展,儿子拉着那个女子走了。老婆子扶起老戚,扶上床,嫌老戚不好好与儿子谈谈,也得替儿子想想。两口子彻夜未眠,想啊想,什么事都想了,这小子真要是走了,不干了,那就惨了,这小子不是做不出来,如果这样,那一辈子挣点钱不是全打水漂了?越是睡不着的时候,老戚他的阴囊就胀得越是厉害。
出现这样的情况也是关支梅没有想到的,关支梅尽管一言未发,但看出来,那个顽固爹是不会让步的,那就是说,戚东风一时难以回到弹州来。既然这样鞋底抹油吧,溜吧。溜就溜呗,可关支梅也不是省油的灯,说出了如此恶毒的话,就是算小戚赚了你的便宜,你也不是第一次让人赚便宜了。祖宗,看你那一嘴狗骨头,你找找看,就是狗堆里能找到吧?这是关支梅最后送给小戚的话。
当有一天工区工长小叫驴说是要领个女子与小戚见面时,戚东风心情可以用死海微澜来形容,心里有些起伏。但当看到的那女子就是第一次来卧龙山时值夜班的那女子时,这一刻,戚东风不仅是受打击,简直就是恐怖。
有一段时间里戚东风处处地回避,回避着任何人,不愿见到什么人,哪怕是每天只一个人磨蹭在巡道的路上才最好,与大螳螂换牌时也是换了就走。当然戚东风也不愿意回家,做爹娘的也苟且安宁了一些日子。但随着电视台的一则消息的报道后,老人平静有日子被打乱了,老人有些急,有些慌乱,直到后来绝望、懊恼得颤抖。
那则电台的消息是这样的:三天前在卧龙山失踪的游客美棘子,其尸体昨日在腾马河下游的湖水中找到,随身携带的证件钱物也在她浮出水面的附近找到,奇怪的是游客财物并未丢失,而是有两颗牙齿被拔掉,此案正在侦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