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有语云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又有语云:九九归一)
(一)
一九九九年,六月的锦城被暑气笼罩。看沿江公园,人们身着各式夏装,在这里休闲、避暑。有的在江边的浴场游泳,沐浴、有的在凉厅吃冷饮喝扎啤,有的在照相留念。锦城港口停着几艘客船,有几条快艇在水面飞驰,船上的游客站立着,风把头发吹向脑后,真爽快呀!
可是在港口不远的外事局,人们却觉得很忙。开放的锦城这几年发展很快,和俄罗斯的远东城市的交往很频繁,这不又和日本、台湾又有了来往。
外事局刚送走了一个日本旅游小组,却又收到了一封从台湾桃园县中坜市复华街55号一位叫任少君先生的来信。秘书把信送到常务副局长王任民的办公桌上。
王局长拿着展开的信函,眉头上皱起个疙瘩,他马上拿上信,送到局长室给张波局长看。
电风扇转个不停,微胖的张局长,从王副局长手中接过来信看了一遍,一边用手绢拭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笑着说:“我刚上任,刚送走一个日本旅游小组,又要回复台湾来信的事宜,真是新官上任两把火呀!”王副局长也笑了:“可这把火难烧呀!台湾任少君寻找的孙筱云,正是不久前日本旅游小组组长岗田正夫要找的人。我们该怎样答复?”张波局长说:“真是巧了,台湾要找的是表妹孙筱云,日本要找的是夫人孙筱云,我们用不用再到孙念君家走访?”张波局长征求王副局长的意见。王副局长自信的说:“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孙筱云死了,这是她的表妹亲口告诉我们的!还按那个调查结果答复吧!”张局长解开领口,表示:“行!那你就让打字员打吧,然后我看一下。”
这封信原来是曾担任国民党中央军团第四战区混编38师参谋部特务室主任任少君写来的一则寻人启事,他要寻找的是恋人,被她称为表妹的孙筱云。”
于是一封写有“任少君先生:来信收悉。据我们详细调查,孙筱云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军在锦城战败前(1945年8月12日),赴省会松江市,遇劫后跳江自杀。此复。”的原件被张波局长签上字,又打印一份,落款是锦城市对外事务管理局,时间是一九九九年六月十八日”的信函寄走了。
没想到,七月十九日,还是这位任少君先生又写来一封信:
锦城市对外事务管理局负责人:
您好。我是任少君,还是关于寻找孙筱云一事,她是我干表妹,实为恋人,据我所知她没有死,因为一九四五年八月的一天黄昏,我正在松江市松花江边散步,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穿旗袍的女子怀里抱着孩子向江中走去,江水淹没了她的腰际,我意识到她是投江自杀,我跑过去,从后面抱住了江水已淹到了胸部的女人,这个人就是孙筱云,我把她拽上来,才知道她的儿子因外伤已死去多时了,为了方便照顾她,我称她为表妹,后来,我们到了上海,治疗她精神受到的刺激,效果很好。十月的一天,她不辞而别,留言要回家乡锦城,侍候母亲。我相信她没有死!麻烦你们再予寻找!拜托。
任少君草于99年7月4日
并随信寄来了他和孙筱云的合影,上面有“大上海照相,1945年9月28日”字样,照片上的孙筱云丰满成熟和身着国民党美式军装佩带少校军衔的任少君并肩站着,真是郎才女貌,天造一双,看着这张照片,王副局长心中暗暗称奇,任少君要找的孙筱云正是岗田正夫找的孙筱云。因为他看到过孙筱云的像片。只不过那张照片上的孙筱云是穿的和服。
张波局长接过王副局长递过来的照片,又从自己的抽屉中找出岗田正夫送给自己的重新冲洗出来的相片,他自语:“这个孙筱云真是个谜团。台湾人,日本人都找她!”王副局长接过话头:“她表妹孙念君说听孙筱云的妈亲口讲的她死了,现在,又出来一个任少君说她没死,到底谁是谁非?张局长递过一杯茶水:“喝杯茶水消消暑,我看还得需要上次那些人,再到孙念君家走一趟!”“行,只要找到孙筱云就行!我这方面再向县委杨书记汇报一下,顺便把岗田的相片还给杨书记,找到孙筱云是杨书记向岗田许下的一个诺呢!”“好!”
王副局长把日语翻译苏玉秀叫到办公室。王局长说:“玉秀,从任少君的来信看孙筱云没有死,我们还要到孙念君家去调查走访,也许能获得新的线索,好尽快给任少君一个答复,如果活着,正好,你再用日文起草一封信,也给岗田一个答复!”苏玉秀说:“王局长,我把桌上的图表收起来,就过来。赶趟,咱们的车才去接那位包片的民警小郭!”
阳光的穿透力真强,桑塔纳车内很热,坐在前排的王局长把车窗摇下来:“这天真遭罪,不动弹都一身汗,但愿这次能真的找到孙筱云!”“她还活着?”小郭问。“可不,台湾的任先生证实孙筱云没有淹死。”“唉!几十年了,但愿她还活着!人生一世,聚散无常呀!”王局长眯起双眼睛,感叹道。车在路上快速行驶着。
半个小时后,王局长和苏玉秀,小郭坐的车停在了上街基村孙念君家门口。一群孩子“忽”的一下,把轿车围上瞅热闹。他们走进这个用树枝篱笆围着的小院落中央的两间小草房,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在切鸭食,民警小郭告诉王局长,这是孙大娘的外孙女小梅。苏玉秀对小梅说“你姥在家吗?”“在。”小梅一边站起来用腰际的围裙擦手,一边走在前面说:“姥,有人看你来了。”“谁呀?”跟在小梅后面的王局长,小郭,苏玉秀也进了屋。“你们,你们上两次来,我姥姥的病又犯了。”小梅站在旁边局促不安地说。“哦!对不起,孙大姐。”王副局长说:“是这样,我们也不想打扰你,可是——。”苏玉秀把刚才在路边水果摊上买的水果放在孙念君的枕边,孙念君摆手让他们坐下。小郭对孙念君介绍苏玉秀。孙念君说:“我们认识,你看来就来吧!买东西干什么!”小梅过来把孙念君靠的枕头又垫高了些。
王局长从手包里拿出相片和信,对孙念君说:“孙大姐,台湾有一位先生也在找孙筱云,你看,这是她们的合影。你如果知道什么情况你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不是告诉你们了吗!她已经死了!”看着王局长把相片递过来,孙念君迟疑的接过去,苏玉秀凑过去,用手指给她看。孙念君用左手接过这张相片,用右手揉了揉眼睛。她好象才瞅清楚了相片,十分惊愕,她抬起头来问:“王局长,他在哪,他还好吗?”她没等王局长回答,就用手在褥子底下摸了一阵,从下面拿出了一个小布包,她戴上眼镜,又打开了包了多层的小包,从里面竟也拿出一张任少君孙筱云的合影,两张一样的合影照片拿在手中,她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一会端详端详左手这张,一会端详端详右手这张。欲言又止的王局长和其他人都莫名其妙的瞅着她怪异的神情,孙念君喃喃的说:“五十年了,少君,你还好吗?”她又连忙去看任少君写给外事局的信。其他人都瞅着她专注的神情。小梅在一旁说:“我姥姥很长时间没用眼镜了。”孙念君把那封不是很长的信看了足足有三分钟。苏玉秀小声说:“小梅,你给你姥姥念一遍吧!”“不用,我全看得清,也都认识。”孙念君拒绝了。
孙念君看完信,象是很累,把手中的信纸和像片象脱力似的往腿上一放,拭了拭眼镜片后眼角淌出的眼泪,轻声自语:“是的,少君,我没有死!我怎么能死呢!”王局长他们又看见从那镜片后面的眼角又有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停了一会,她用手摘下眼镜,擦了擦泪水,平静的对王副局长说:“王副局长,很对不起,让你们跑了两趟,我就是你们找的孙筱云,我没有死。”她象回忆似的,接着说:“我从上海回来,知道爸爸死了,就以从姥姥老家流浪的侄女身份到姥姥家侍奉一无所有的妈妈,对外就说是从辽宁来的侄女,姥姥家知道爸爸是汉奸,断绝来往的,外人不知道我的底细,我改名孙念君服侍妈妈到去世,又领养了小梅的妈,我在屯中还好。大伙很照顾我,历次运动也没涉及到我!”王副局长一行人,听了孙念君的表白,感到很意外,孙念君就是孙筱云。孙念君自语:“念念不忘,就是这位任少君啊!”
王副局长认真的点了点头,孙念君有气无力的说;“王局长,请给少君回信,告诉他我还活着,很好,还有我的住址。”“那—”,王副局长停顿了一下:“岗田正夫先生那里我们是不是向他说明一下呢?”孙念君说:“那一次,他来没有认出我来,但我知道他就是坂垣太郎。我没有认他。人是老了,过去的一言难尽,就别提了吧!那个坂垣。”她仿佛要睡去,她象梦呓:“我会写信给他,让他明白我的。”小梅在一旁说:“姥姥累了。”王副局长还想再说什么,可是看见孙筱云象睡着了。小梅说:“姥姥一犯病就这样。”王副局长轻声询问小梅“你姥姥吃些什么药?”小梅说“也没吃什么药,过一阵子会好的。”王副局长嘱咐小梅要精心照顾好姥姥,看孙念君已经睡着了,就和苏玉秀、小郭告辞出来了。小梅要出来送被苏玉秀阻止了。苏玉秀忽然想到了岗田正夫曾让她翻译给县委杨书记的一句话:“希望你们继续调查,我的朋友坂垣很重视孙筱云女士及她的儿子的确切消息,拜托!”苏玉秀还记得当时杨书记听了翻译后也承诺下来,还双手接过岗田正夫递过来的孙筱云母子的合影照片,再次强调:“不负所托。”岗田又从衣兜里拿出带有中英日文的写有地址的名片分赠给中方的每一位接待人员。
苏玉秀站下,低头从自己的挎包里找出岗田的名片交给小梅:“给你这个,你的姥姥可能会用得着!”小梅接过去收好。
王副局长回到单位,马上来到局长张波的办公室,向张波局长详细的汇报了找到孙筱云的经过,张局长认真的听完汇报,说:“听来这件事情委实离奇,走,我们一起去向杨书记汇报。他很重视这件事。”
县委书记办公室。
四十岁刚出头的杨书记听完了张波局长和王副局长关于找到孙筱云的情况汇报,他说:“这个孙筱云真是个谜团。刚开始兴师动众找到的是她的表妹孙念君,现在摇身一变是孙筱云。岗田是她的丈夫他没有认,他的干表哥恋人任少君来信了她很动情,这里面一定有隐情,这个岗田寻人就寻人呗,还要把坂垣的名隐了。”
“我们上次调查的情况还是有用的,最起码岗田也就是坂垣来寻妻子儿子的!孙念君的病现在怎么样了?”杨书记问。王副局长说:“是精神剌激后遗症,可能还有些老年病。生活呢很简朴,听民警小郭讲,村上一直拿她当五保户待遇。”“五保户怎么有外孙女呢?”“她一直是孤身一人,后来领养了个闺女,嫁到邻村去了,她的姑爷很孝顺,接她去,她住了一段不习惯,又回来了,她养女不放心老人,就打发自己的女儿照顾她!”“我们应该关心她的病情。”杨书记自语。“这样吧!”他抬起头对张局长说:“我和卫生局顾局长联系一下,安排好医生把孙筱云接到医院检查疗养一阵。你们派个人护理一下,连协调沟通情况。”张局长点头,不失时机的说:“那台湾方面我们就回信,告知任少君孙筱云找到了。”杨书记说:“不光台湾,日本的那位又是坂垣又是岗田先生我们也要答复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吗!”他们三人都笑了。“不过还得让小苏翻译一下。”“好”。
从县委书记办公室出来,张局长、王副局长感到很轻松,因为这个神密的孙筱云毕竟找到了。
(二)
一九九九年五月,省旅游局通知锦城县旅游局,外事局,日本的一个参加省第五届夏季经贸洽谈会的代表团的三人小组,要到俄罗斯的哈巴罗夫斯克旅游,同时途经锦城考察旅游资源,望做好接待工作。锦城方面有关单位做好了接待客人的准备。
日本三人小组长是八十三岁的岗田正夫,他虽然是头顶银丝,却依然是红光满面,步履矫健。他和两位年轻时的战友以考察旅游资源的名义,踏上了他们曾生活和战斗过三年的锦城土地,然后到曾关押过他们(日军战俘)的俄罗斯的哈巴罗夫斯克,再另道回国。
外事办新分配来的大学生苏玉秀担任岗田一行在锦城的翻译工作。岗田在名片上的身份是:二本松市旅游开发株式会社总裁。
刚参加完省经贸洽谈会的锦城县委书记杨祥凤很重视岗田一行的接待工作。在岗田一行到达的当晚,县委杨祥凤书记举行招待酒会。并致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他说:“岗田君、各位日本朋友:大家晚上好,首先,让我代表四十万锦城人民欢迎你们的到来。松花江的碧水扬波,五顶山的松涛招手,欢迎三位旅游界专家到锦城考察。关东风光,塞北风情,欢迎你们到这里投资开发旅游资源!这里有江心岛处女地等待我们联手建设水上乐园,这里有五顶山人文景观等待我们共同开发新潜力。愿中日的友谊源远流长。祝各位在锦城生活愉快!干杯!”苏玉秀用日文翻译结束后,大家热烈鼓掌,频频举杯。岗田正夫先生也很激动,他端着酒杯用日语即兴致答谢辞:“谢谢!各位先生女士,今天很高兴,踏上锦城的土地,这块土地是让人难忘的土地,这里的人民是勤劳,美丽善良的人民,有机会到这里考察、观光、真是我一生中的幸事,我相信,我们有机会合作开发锦城的旅游事业,宣传锦城,建设锦城,为锦城的发展出力,最后,祝大家合家欢乐,万事如意,干杯!”酒会的气氛热烈活跃,锦城县电视台发了消息。
岗田正夫一行在锦城考察三天。其实,这也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在这三天里,在县委、县政府的重视下,为了展示锦城的开放投资环境和旅游资源,安排外事办、旅游局出车,让日本客人游览了省级五顶山森林公园及市容市貌、松花江江心岛。
岗田正夫先生好象是对苍翠葱葱的五顶山AA级省森林公园更感兴趣。
他怎么能不感兴趣呢?一九四三年,他所在的日本关东军631部队一部就驻扎在锦城,作为最高军事指挥官的他,坂垣太郎中佐当年才二十六岁,正是风华正茂。在锦城的公共社交场合,他看中了锦城第一富绅孙广清的独生女儿孙筱云。他认为他和她就是金玉良缘。皇军优秀军官和集中华传统美德一身的东方淑女成婚是他的一生中的一件快事,而今他隐去真名寻妻觅子而来。来到这生活了三年的锦城大地,走在自己曾战斗过的地方能不感慨万端吗?
在五顶山日军遗留的掩护洞的碑前,他仿佛又身在与苏军战斗的硝烟中;站在马铁脖子逃难地的碑前,他认真听翻译苏玉秀讲解:五顶山下的一位农民叫马运荣,在1945年7月底,被日本侵略军抓进了五顶山大营,为日军赶马车,和其他十二名车夫绑到一个离工事不远的树上,用指挥刀砍头,行刑的是一个矮个子的军官。岗田想:“可能是松井少佐,因为他的手下军官中,他的个头最矮。”苏玉秀继续讲述那对于他并不遥远的故事。当他们被砍头砍到第十二个人时,苏联红军的飞机来轰炸,那名日军刽子手躲到掩体里,轰炸过后,那名日军军官继续挥动战刀砍头,马运荣当时是最后一名被砍的人,他被砍断了大脖筋,但没有伤到大动脉,逃了出来,被人们称为马铁脖子,岗田正夫听完苏玉秀的讲解和其他成员采集了两大把野花恭敬的放在马铁脖子逃难地的碑前,算是对车夫的奠祭吧!这时候,我在哪里呢?我那时正安排筱云母子先到松江市让朋友带他们去日本吧!两鬓斑白的岗田想。
前面是什么位置?哦,是常隆基刺杀阿部石隆纪念地。看着高耸的白色红字的纪念碑,他怎能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五顶山事件”呢,那时他正接受阿部的检阅。那是1943年5月2日上午,他和其他日军军官及伪满洲国靖安军军官肃立在五顶山军事营地的路边,接受阿部石隆中将和伪满洲国军事大臣邢士廉还有佳木斯司令长官贺慕侠的检阅。从岗田面前走过不远,为阿部牵马的伪军连长的勤务兵猛的从马屁股后的粪兜中拿出上了子弹的手枪,向阿部连开两枪,阿部中将从马上跌下来,当场丧命。日伪军官因为没有带枪,士兵带枪没有子弹(上级规定的),只好用枪或战刀阻拦剌客,但那剌客跨上白马挥鞭闯下山去。事后得知,这名勤务兵深得伪连长的信任,检阅这天,从连长妻子手中骗去了上了子弹的手枪行剌。日伪军警特务紧急追击,但这名剌客在松花江边被一名汉奸捉住,又在用牛车押解的过程中逃脱,最后日伪军在江南岸的江通草中拉大网,潜伏的剌客见要被抓,转身跳入了滚滚东流的松花江。岗田正夫记得那人就是常隆基。他没有细听翻译的讲解,他陷入了回忆之中,他知道阿部是东北亚地区日军丧命的最高军事长官,这就是震惊国际的著名的五顶山事件。他庆幸自己还活着,可他的结发妻子孙筱云呢?他的爱子坂垣一郎呢?
走过这个景点,岗田沉默了许久,岗田回头用汉语对陪同的旅游局的领导说:“要好好开发 我在旅游手册上看到的讲述介绍的五顶山日军地下军事要塞工程,它的旅游开发价值很大。”陪同的领导尴尬的说:“我们正在开发。”走在他们后面的苏玉秀知道,五十多年来,不管是官方还是私方都一直没有找到五顶山日军地下军事工程的入口。
“前面是万人坑。”翻译苏玉秀介绍说。岗田回忆起了往日杀人如麻的一幕幕,他觉得头痛,不知怎样坐进返程的旅游车的。在旅游车上,那杀人如麻的场面又一次次在他脑海中重现,那一具具瘦骨如柴的中国劳工的尸体,还有那一个个血淋淋的屠杀他们的场面,那时的他——坂垣太郎是多么的威风,对于那个场面他几乎麻木了,他认为那是正常的,而今他却觉得内心中有一种难言的不安。
午餐时,岗田象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通过苏玉秀翻译给陪餐的外事局王局长及旅游局的李副局长:“我忽然想起,我在日本临行前,我的一位叫坂垣的朋友托我打听一下他的中国妻子孙筱云女士是否健在,岗田君很想见他一面,转达坂垣君对她的问候和对她儿子的关心。”王副局长和李副局长听完小苏翻译说:“我们要请示领导,安排调查,尽量满足日本客人的愿望。”小苏没翻译完,岗田就点头感谢,并递过来关于孙筱云的早已打印好的中文资料和一张孙筱云的照片。
王副局长陪完餐,马上和张波局长沟通后一起与县主管外事的李副书记向县委杨书记汇报。杨书记听完汇报后马上表态尽快调查,给日本客人一个满意的答复,他让秘书打电话给档案局、公安局让他们的主管业务局长到县委小办公室开会。
半个小时后,档案局,公安局的主管业务局长,还有外事局张波局长、王副局长,旅游局李局长、县主管外事的李副书记,县委杨书记,县长王永军,坐到了县委三楼小会议室。
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孙筱云的像片复印件和资料复印件。
照片原件上,孙筱云穿着黑裙花布带大襟短褂,梳着短发,浓眉大眼,睫毛很长,虽然照片发黄但仍不失往日光彩照人的青春风姿。资料上写着:“孙筱云,女,于1923年5月生于锦城,父亲孙广清,1945年7月前后住在北二道街十委十组,经营快活楼,孙筱云及儿子,1945年8月赴省会松江市失去联系。
杨书记让档案局、公安局两位局长马上布署,在两天多的时间内,也就是岗田离锦赴哈前,调查清楚孙筱云以及她的儿子的生死,居住地址等情况。
两位局长和其他领导领命后,拿上复印材料匆匆离去。
下午,岗田正夫有些疲倦,日本三人小组副组长岗田一郎和中方通报了岗田正夫的状况,锦城方面安排下午在锦城宾馆小会议室播放锦城风光影录带。
当影录带播放至五顶山省级森林公园时,岗田先生看得目不转睛,他在五顶山四季如画的风景切换的镜头中,仿佛又回到了一九四三年,山还是那座山,而人呢?
岗田正夫,不,那时的坂垣太郎21岁,毕业于东京陆军学校工程系,1940年随部队进驻满州,1943年以他为中佐最高指挥和坂垣中队驻防锦城城区,后来又参与了五顶山地下军事工程的建设。
位于锦城城东十一公里处的乌尔古力山,当地人叫它为东山,又因其除主峰外还有低于主峰的另外相连的五座山,人们叫它“五顶山”。主峰海拔545米,它雄踞于福利、同江官道南侧的松花江南岸,当时日本关东军参谋部十分看好此山,认为此山如建成军事要塞,北部可以防御苏联军事进攻,封锁松花江江面,西控锦城重镇,东扼三江口的交通要道。它具有重要的军事战略意义。
1942年,日本关东军开始进驻此山把它列为军事禁区,拆毁山中庙宇,遣散山中居民,又强迫华北、辽宁、吉林等外地抓来的劳工修筑盘山公路、碉堡、暗道、山洞军需库等。1943年下半年,坂垣中佐开始协助755工程部队设计山中隧道。
他知道这是1939年6月24日,日本统治集团发布,由陆海军拟定的《帝国国策纲要》具体实施的内容之一。
《纲要》在主要坚持南进发动太平洋战争的同时,也不放弃北进,只待德苏战争发展到对苏不利时,再出兵西伯利亚,坐收渔翁之利,根据《纲要》拟定的方针,日本关东军制定了“北边振兴计划”并公开发表,这个计划以1939年至1941年三年为期,坂垣知道实际实施至1945年日军失败。实施的地域是伪满洲国与苏联相邻的8个省,当时的8省之内的松江省就包括锦城在内。
这项投资十亿银元的庞大扩军备战计划由1939年7月成立的北边振兴计划委员会领导,委员有关东军高级参谋片仓衷。
坂垣太郎知道以富锦为中心沿小兴安岭东侧,松花江南岸修筑了异常坚固的国境阵地,兵营坑道,炮兵掩体,明碉暗堡;还利用山地地形,在山洞中修筑军用仓库,储存各种武器;还修了工程宏大的山洞汽车库和飞机库等。
五顶山的工程大致分为三部分:一是盘山道。各主峰被皇军命名为忠、义、礼、智、信,由盘山道连通,从西小河口到主峰峰顶全为汝石路,二是山洞按不同的需要建设。各山洞的长短宽窄不同,洞内修成S型主要山洞,互相打通。主坑道两侧为30—50米的小山洞,内有瞭望通风设施,三是各种明碉暗堡。
坂垣属作业临时借调人员,他只负责了一部分土建、山洞子、碉堡、盘山道等一些工程的验收、设计。一些重要的军事机密工程则由总部派遣的扶桑社的人员亲自动手。
上午面对着万人坑,坂垣太郎又忆起了当年施工的情景:那些劳工来到锦城,一般分水旱两路运送。上火车轮船之前,戴上蒙住眼睛的黑布帽子,下车船之后直接上汽车拉到五顶山。那些劳工都不知道身在何处,还以为到外国去了,劳工上山之后,分为区、棚、队、班,每个区棚容纳100—120人,分两个队,每队四个班。每班10—15人不等,棚与棚之间严禁接触,四周是电网并有皇军岗哨和狼狗日夜监视,在坂垣负责指挥动工的五号阵地碉堡群时,坂垣让少佐们和皇军士兵在大棚前点呼劳工号码,并给他们戴上黑布帽子,到达工地现场时摘下黑布帽子按监工员的命令劳动,炎热的中午,火辣辣的阳光,照得劳工热汗直流,但谁也不能离开工地,每人发给两个黑饼子,一块咸菜,晚上收工,坂垣又和其他士兵在睡觉前为“劳工”点呼一次,再五个人左脚用一条大绳子拴在一起,夜间不许大小便。特殊情况时,一串人起来同去同归。一次,坂垣看见一个劳工的工具坏了,他用手一指,随后松开手中牵着的大狼狗,那只眼放绿光的纯种狼狗“忽”的窜了上去把那惊悸的劳工扑倒在地,他惨叫着挣扎着在狼狗的攻击下,满身伤痕的不动了,坂垣用手一指众劳工“不干的,死了的!”他看着劳工们拼命劳作得意的笑了。
那些劳工吃着橡子面,喝得是雨雪水,寒冬的风雪里他们穿着水泥口袋做成的纸衣劳作。坂垣还记得,每天还给每个劳工发1—3个不等的由日本移民开拓团种植提供的鸦片,让他们都染上鸦片毒瘾。一项重要的工程完工之后,停发三日鸦片,那些劳工最后都挣扎如鬼样的毒瘾发作而死,然后扔到那已经堆满死尸的大坑中。那坑中有砍头的,有病死的,有毒死的,有打死的,个个瘦骨嶙峋,狰狞恐怖。来到“万人坑”,岗田听着苏玉秀的介绍,就觉得有些身体发虚,他仿佛又看见自己指挥士兵拖拉死尸的情景,他想到这些远离父母的儿女客死他乡。而自己的妻子、儿子呢?他仿佛看到劳工们的亲人的控诉,又想到自己多少个日夜对妻子,儿子的相思。这怎么不让他疲惫和不安呢!看着录影带,他陷入了罪恶的深渊,他表情痛苦,内心愧疚,可他又能对谁说呢。
第二天,岗田正夫虽然失眠但感觉很好,他兴致很高的和陪同人员,欣赏锦城市市容,看着那一幢幢装饰讲究,风格各异的居民住宅楼、生活小区,真让他感叹:“发展真快呀!”
走过中心大街,又进入了邻近松花江的北二道街。翻译苏玉秀介绍这是北二道街,在这条街上,分布着我市最大的拖拉机制造企业锦城拖拉机制造有限公司,有全国闻名的剌绣厂、黑龙江省烟草公司锦城卷烟厂等诸多企业。
他们一行人鱼贯下车走进这些厂家企业参观、访问。
回到旅行车上,岗田先生沉默不语,他用目光在车窗外寻找他和孙筱云的安乐窝旧址,可哪里看得见哪、哪里寻得着哇,只是一色的楼房。哪还有五十年前的影子,五十年前,这里是灯红酒绿的红灯区,是的,他没有忘了,这里的妓院、烟馆,一座挨一座,一家挨一家,而他的两层被称为坂垣楼的青砖建筑更是鹤立鸡群,成为这繁荣区的独有标志。而今却灰飞烟灭,没有一丝痕迹。
第三天早晨九时,岗田一行在锦城方面的陪同下坐在游艇上,向正在开发的江心岛驶去,他了望西边水天相接,极目东方浩水淼淼,几天的回忆沉重一扫而光,他的脸上露出了惬意的笑容。
而此刻,档案局的有关工作人员虽然工作了一夜,但还坚持着查找有关孙广清的档案资料,公安局的有关派出所也根据已知的孙广清的关系,在社会上展开调查。
下午一时,关于孙筱云的调查材料放到了县委杨书记的办公室桌上,杨书记拿起来,逐字逐段认真的看下去:
《关于孙筱云的调查报告》
孙筱云,女、生于1923年、出生在锦城。其父孙广清于1895年生于辽宁昌图,1919年来锦城开荒,种植鸦片,拥有良田百垧,成为富户,原配孙李氏,不能生育,后强娶下街基一个张姓渔民女儿为妻,生有独女孙筱云,曾在锦城女子学校读书,成绩优异。日军侵占锦城后孙广清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和势力,投靠日本人,并把独女嫁于日本军官坂垣中佐,甘当汉奸。一九四五年,锦城解放后,孙广清因涉嫌杀害三名抗联战士,且民愤极大,被民主政府枪决。孙筱云,在日寇溃逃前,携子逃走,下落不明。杨书记又翻到第二页,上面写道:
又据西直街派出所调查得知,孙筱云在下街基的外公外婆,已去逝。母亲在一九四六年因烟瘾发作而死,只有辽宁昌图迁来的侄女孙念君为她发丧送终。走访孙念君得知孙筱云携子出逃到松江市被劫后,独子被害,她本人也投江自杀了。孙念君说是她亲耳听孙筱云的母亲讲的。
杨书记看完调查材料,沉吟了一下说:“孙筱云在战乱中投江自杀真是个悲剧。”坐在一旁的外事局张波局长请示:“杨书记,我们该如何向岗田说这个情况?”“我们只好告诉他孙筱云死的情况及她表妹说的话。”杨书记说。
在告别宴会之后,岗田正夫听了杨书记对孙筱云的调查结果的转述。岗田正夫许久没有出声,他对杨书记说:“我要见一见孙筱云的表妹孙念君。”杨书记说:“我陪你去。”苏玉秀译完,岗田正夫连声说:“谢谢。”
从孙念君住处回来,市内的街灯已经亮起来了。坐在车前排的杨书记,回头看着闭目不语的岗田先生轻叹了一声。心想:“这也是人间的又一憾事呀!”
锦城港码头。
锦城县党政领导、外事局、旅游局领导欢送岗田先生离锦赴哈。杨书记送给他们每人一套精致的木茶具以示纪念,岗田先生紧紧握住杨书记的手,嘱咐杨书记要对孙筱云母子情况再予调查,并把孙筱云的相片送给杨书记。杨书记通过翻译苏玉秀表示一定不负所托。
众人挥手致意,依依惜别。杨书记看着岗田先生站在船头挥手渐渐的消失在远方,耳边又响起岗田的最后嘱托。
(三)
作为翻译,苏玉秀知道了坂垣化名岗田正夫来寻找妻子孙筱云及儿子的下落,而更名为孙念君的孙筱云没有相认站在面前的丈夫岗田,知道了自称表哥实为恋人的任少君的消息,却激动得近乎失态,这个海外关系复杂的老人真是一个谜。
她想揭开这个谜,她决定从孙筱云的父亲孙广清入手,开始了解孙筱云。
她找出《锦城县志》,翻到人物篇目,孙广清的章节,上面写道:孙广清,男,1891年生于辽宁。1919年来到刚设县制的锦城跑马占荒,经营开垦荒地, 发展到拥有良田近百垧,种植鸦片,开办了锦城第一家烟馆。经营大烟买卖,成为锦城首户。
这时有钱的孙广清吃喝嫖赌抽,可谓是五毒俱全。再加上他的第一房太太不能生养,却很能耍泼使刁,孙广清奈何她不得。
苏玉秀在另一本本市政协编撰的《文史资料》中读到一位老政协委员写的知情文章,文章写道:孙广清从下江来也是穷困潦倒,被逼的逃离家乡,讨着饭到这里来混生活来了。
他走在黑鱼泡的草甸中,连累带饿没有了一丝力气,倒在官道的道边奄奄一息,真是船漏偏遇顶头风。有一只狼从后面追了上来,看着衣衫破烂污头垢面带着破毡帽的孙广清倚着那只装着一件破褂子的小包躺在那象睡着了,就悄悄的、慢慢的向前靠近。一步、两步、那只狼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孙广清越来越近了
他毕竟没有死掉,是正好路过这里的,后来成为他老丈人的张大烟袋锅子救了他,他正讨大烟土帐回来,在道上骑马走着走着,发现了一只狼正要向躺在地上的一个人攻击,他摘下背在背上的土洋炮,瞄准开火,那只狼被“轰”的一声枪响吓跑了。
孙广清就在张大烟袋的围子住下来。也是知恩图报,他干活分外卖力。张大烟袋看他将来必是个人物,把自己的独生闺女嫁给了他,张大烟袋活着时,孙广清对几年不开怀的媳妇还算恭敬,等张大烟袋得伤寒死了,孙广清就不安份了,在把张大烟袋的家产都继承之后,他继续在锦城周边开荒占地,拥有良田近百垧,种植鸦片,经营烟馆快活楼,成了锦城首富。这时他更加嫖赌,媳妇管他,常遭毒打,后来在孙广清抢回渔家女桂梅之后,他的原配上吊死了。
1932年5月,日军和伪军江防舰队由上游松江向锦城进犯。只有商团、农团、自卫团三百余人的锦城县县长李海春见无法和日军抗衡,就召集政府机关首脑人物和地方绅士等开会,会上有人主张抵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有人主张投降:我们没有正规军。只有三百来人的地方武装,岂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众人降和打针锋相对,吵吵嚷嚷莫衷于是。这时很有影响,已是商会会长的孙广清把手里的文明棍往地上使劲一拄说:“你们爱投降不投降,我孙广清是坚决投降,你们不去接日本人,我去接!”最后,会议决定以保护锦城县财产为名,决定投降日军,会上推举孙广清、锦城保卫团总队长柏绍卿、民团总指挥杨庆、资本家丛旭九、县教育会会长孙桂岩等人乘火轮船打着白旗溯松花江前往松江迎接日军,锦城就这样的沦陷了。县长李海春以母亲病重为由辞去县长,返回老家吉林。临行前,他曾对好友说:“亡国的民难做,亡国的官不当。”有贤人颂他说:“来锦城一肩明月,归桑梓两袖清风。”
孙广清为了巴结日本人,时常宴请日军头目,特别是在1943年以后,日军军官坂垣接防之后,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1944年,他诱捕抗联战士三名,并亲手开枪行刑,杀害了他们,一九四五年八月,锦城光复,潜逃未遂的孙广清被民主政府枪毙。
关于孙广清的背景,苏玉秀只了解这些,可她心中还有许多谜团。她真有些迷惑不解。
幸好,张局长让她经常到医院去看望已被接来的孙念君,她时而清醒,时而沉睡,但总是黑天清醒的时候比白天时候多。医生说她本身是有些中风,还有精神上受了某些剌激,不能大喜大悲,她现在象已经将要熄灭的蜡烛了。经常接触,苏玉秀和小梅混熟了。小梅告诉她,已经把岗田的名片给了姥姥了,姥姥戴着眼镜用日语嘟囔着,我也听不懂。小梅问姥姥说些什么?姥姥说:“都是日本人害了她,害了她一家。”
孙念君告诉小梅:我爸爸和日本人来往,女校的同学都说我是汉奸,她们在一起说笑得叽叽喳喳,可是一见我走过来,马上变得鸦雀无声,都扭过头去不理我,我知道为什么,每天回去都和爸爸怄气,不理他,孙广清也一脸无奈:“宝贝丫头,别生气,你说你不让我和日本人来往,我愿意这样吗?你说咱家这么大个家业没有靠山怎么行呢?再说咱们还有把柄在人家手里呢!”
孙筱云清楚的记得那天下午放学了。她有些不舒服,她想坐带篷的人力车回家。在校门口对过,一个黑帽子的车夫,象看懂了她心理似的,还没等她招手,就自己把车拉到了孙筱云的身边殷勤地说:“小姐,坐车?”孙筱云说:“嗯,北二道街!”她坐上车,把车篷放下,闭目养神。
车在“辘辘”的走着,很长时间,孙筱云没有感觉到经常坐的人力车走在正大街,车在青条石铺就的路面颠簸的感觉。
她很奇怪,睁开眼睛,撩起车篷,发现自己快出城了,她大惊喊道:“车夫!车夫!走错了,快站下。”“你没有走错,孙小姐。”孙筱云非常惊悸,因为她感觉声音就是来自耳边,来自坐后。她扭头,看见了一张满脸络腮胡子又很黝黑的脸。“胡子?”那个人听了笑了:“我们不是胡子,我们是抗联,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要配合我们一下。”孙筱云很害怕,心里“卜通”“卜通”的,她看他手里的手枪,她知道,只好凭命由天了。
车子在不平的土道上走着,走出城外,那络腮胡子用黑布条蒙上了孙筱云的眼睛,她被扶下人力车,好象又坐上了一辆马车,车老板子把鞭子甩得很响,马车走得很快。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车上的几个人和赶车的车老板低声说了不少话,孙筱云没有听清。
他们用布让孙筱云用手抓着一端,前面的人拉着布的另一端,在前边为蒙着眼睛的孙筱云带路。后面跟着两个人在押阵。
孙筱云感觉是在草丛中行进,幸亏是没有穿高跟鞋,而是黑大绒的拉带鞋,但走在这样的路上被蒙上眼睛,她也很不习惯。
时而有蚊子和小咬扑撞在脸上,孙筱云有时扑打一下,但她有时感觉后面有一个人时不时的用手来捏她的臀部。她很愤怒:“你们干什么?动手动脚的?”“怎么回事?”前边的人问,孙筱云听出是车夫的口音。后面没有人答腔。也没有了轻薄动作。可走了不久,后面的人又有小动作了。“干什么,老张。”走在最后边的人说话了,孙筱云听出是络腮胡子的口音,“我—我—嘿—嘿,给这个小丫头打小咬呢!”孙筱云感觉是那个从后面搔扰她的人结结巴巴的回答。“注意点,我们可是抗联!”络腮胡子提醒他!“嘿!嘿!嘿,这小妮子长得真她妈的标致。”孙筱云听到那个叫老张的咽唾沫声。
“到了。”有人说。孙筱云感觉是进了屋。又进了里屋。“给她解开!”有人说。于是,孙筱云的眼罩被拿开了,她看到自己是在一个两间小马架子里,天已经黑了,屋中点着一个棉花做芯子的豆油灯,灯火如豆,在昏暗的灯光下,孙筱云揉了揉眼睛,看清了屋中的几个人,有那位车夫,络腮胡子,在灯边的小炕桌边坐着一个脸颊削瘦的人,还有一个女人。他们腰中都别着手枪。那个脸颊削瘦的人说:“张排长、李连长,你们去检查检查岗哨!”“是”络腮子和那个叫老张的张排长应声走了出去。
脸颊削瘦的人转脸对孙筱云说:“让你受惊了,孙小姐,坐吧!”孙筱云没少听说有关胡子土匪绑票的事,她秀目怒视:“你们这是绑票!”那位女的走过来拉孙筱云坐下,语气柔和的说:“看让孙小姐受委屈了!饿了吧!我去做点吃的!”她走出屋去,那位脸很削瘦的人说:“孙小姐,不要害怕,我们把你请来,是希望你帮助我们抗联一个忙。”“帮忙?”孙筱云一脸狐疑。“是的。”“我们抗联在日寇归屯并户之后,又频遭围剿,现在需要一批资金、药品、布匹、粮食。希望孙小姐深明大义与我们合作,给你爹写一封信,写明我们的用意。当然,如果孙小姐不与我们合作,我们也不会伤害你,但我们仍有办法达到我们的目的。”“快!快吃,江水烧江鱼,还没有凉!”那位妇女端了一大瓷碗炖鲤鱼,还有一饭盒米饭,“你陪她吧!”削瘦脸颊的人对那位女抗联说,又扭头对孙筱云说:“孙小姐吃饱了,别挨饿!”他走出了屋。
孙筱云吃得很香,吃得很饱。那女抗联把碗筷收拾了下去。看到孙筱云面颊很红关切的问:“你不舒服吗?”“好象有点。”那位女抗联伸手来摸她的额头:“哎哟,有些发烧!”她走出去,孙筱云侧耳细听,她听到在外屋有几个人在说话,好象在开会,她听到那位女抗联在报告:“师长,孙筱云小姐发烧,要感冒!”“咱们还有药吗?”“还有五片阿斯匹林。”那位女抗联忧忧的说:“还是给您留的。”“我不是好了吗?你看,给孙筱云喝了吧!”那位女抗联仿佛不愿意动。“去吧!这是命令。”不一会,那位女抗联走进屋里,一手是半碗温水,一手是五片阿斯匹林,她依旧柔声说;“孙小姐喝吧!这五片分三次服下,一次一片半。”孙筱云顺从的把药喝下去。那位女抗联说:“睡吧!明天就好了,今个我和你在炕上住,他们在外屋打地铺。”
也许是困了,也许是病了,她倒在女抗联铺好的被子上就睡着了。
不知多久,她醒了。她看到那如豆一样桔黄的灯光从外屋的门缝透过来。
她已没有了恐惧,因为她听人说胡子绑票说打就捞,割鼻断指的。可他们抗联待她很好,那位师长把自己的最后五片药都给了自己,他们是好人,可她又联想到那对她动手动脚的人,这些都是抗联装的吧?她想。
她屏息细听他们谈些什么!“我把今天的行动都汇报完了,但还有一个情况,我要向组织反映!”孙筱云听出来是那位络腮胡子的声音。“谈下去。”是那位削瘦的师长的声音。
“今天在执行任务过程中,我发现张排长对孙筱云动手动脚!”“是这样吗?”那师长严厉的问。“我—我—没有,我替她打小咬,赶蚊子。”孙筱云听得出是那个混蛋的声音。“张排长,你要时刻记住我们的队伍是真诚抗日的人民的队伍,不能再象你在立竿扯旗带几十个弟兄几十条枪当山大王的时候了,我们自己也有父母弟兄姐妹,别人也有,他们的与我们自己的有啥区别?你说呢?张排长。”“我—我错了,老毛病总改不掉,我以后一定要好好要求自己!”“改了就好,明天你写个检查。”“嗯!”孙筱云听到张排长的语声总感觉到勉强虚假。“没别的事就休息吧!”那位师长说:“我去查查岗。”灯被那位女抗联端进里屋,背后传来师长的嘱咐:“小吕,照顾好她!”
孙筱云假装睡了,那位女抗联把灯放在炕沿上,伸过手来,摸了摸孙筱云的额头自语:“退烧了,没事!”她为孙筱云掖好被子,就自己摘下枪放在枕下,脱衣吹灯躺下了。“他(她)们为了什么呢?就为打日本人?”孙筱云不理解这些并不坏的人。
第二天早上,孙筱云起来后,就向那位女抗联要来了纸笔写了一封给父亲的信,连同抗联写的一封信一同送了出去。
在三天的等待中,孙筱云这位富家闺秀和女抗联混熟了。这位被孙筱云称为吕大姐的抗联战士含泪向她讲述了自己的悲惨经历。她小名叫丫蛋,因为贫困,和父母从辽宁逃荒到锦城地面的小屯子里。父母由于灾荒靠讨饭度日,但仍然养不起这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就把他送给一家地主做童养媳。开始他们待她还好,后来那位地主的儿子得痨病死了,他们就拿她当劳力待,整日里推碾拉磨,缝补洗涮,不得消停。原先刚有些回复的身体又恢复了原样,一些重活也干不动了。那一天,她偷听到地主两口子正商量着把她卖到窑子里去,她就偷跑出来,不想出火坑又要入虎口,正碰见两个围剿抗联的日本兵,他们看见丫蛋,大叫着“花姑娘的干活。”追过来,她尖叫着跑着,最后被扑倒在地,这时,正要从此突围的抗联战士从后面一刀扎死了压在丫蛋身上的日本鬼子,另一个日本鬼子提着裤子用日语尖叫着狂奔,被抗联战士一枪打死了。后来她才知道是李景荫的抗联队伍。为救她暴露目标的抗联战士牺牲了两人。孙筱云从吕大姐的讲述中了解的大日本皇军和她在课本中了解的共建日满共荣的皇军大不一样,她知道,就是她爹有时也对日本人不满的原因,她对吕大姐的遭遇深表同情。
孙筱云也向吕大姐讲述了她母亲的遭遇。孙筱云的大妈不生育,孙筱云的爹始终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耿耿于怀。在岳父岳母去世之后,这种想法更是暴露无遗。在下街基的江边渔晾子,他相中了老渔民王老蔫的姑娘王桂梅。王老蔫人虽蔫,但很倔,他知道孙广清的为人,断然拒绝了孙广清的媒婆,孙广清见王老蔫敬酒不吃吃罚酒,就鼓动水产收费所以王老蔫抗渔税为名,把他抓了起来。王桂梅见这事是因她而起,就背着妈妈,自愿来找孙广清。王老蔫知道缘由,大骂姑娘没有骨气,孙广清在和王桂梅成亲之后,连请王老蔫三次,都被王老蔫破口大骂,悻悻而回。他对老伴说:“桂梅不是咱闺女,她要是咱闺女就不能这样没骨气,死后还得落个骂名!”
王桂梅生下孙筱云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整日里抽大烟,以后再没有生育,孙广清也绝了再娶的念头,把孙筱云视若掌上明珠。孙筱云说:“我妈也很可怜,一提我姥和我姥爷,她就哭个不停!”“真是苦命人啊!”吕大姐听后也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唏嘘不已。
女儿失踪了,孙广清急的象热锅上的蚂蚁,他连夜发了寻人启事,调动所有手段几乎把锦城翻了个遍。但哪有孙筱云的踪影?
第二天早晨九点多钟,刚从警察局回来的孙广清,正坐在太师椅上发呆,家人递给他一个信封,说是在门口拣到的,上面用毛笔字写着孙广清亲启。孙广清连忙打开信封,一看一封是孙筱云的报平安信,一封是抗联的信。他一连把孙筱云的亲笔信看了三遍,确实孙筱云的笔迹不乱,放心不少,他又一字一句的读抗联的来信:
孙广清先生:
你也是中国人,只有一个祖宗。现在日寇盘踞,理解你的困境,希望你的心不变,胸怀民族大义,为抗日立功赎罪,希望筹集银元1500元,药品若干(详单附后),布50匹,作为商会会长谅不为难事,筹齐后,以大门倒贴福字为号,再联系。
抗联独立师 李景荫
即日
孙广清读完信,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放回到肚子里。他马上把信烧了,他知道如果这信落到日本人手里,说不定会落个串通抗联的罪名。他走到内室看到哭了一宿的王桂梅睡着了,就没打扰她。他着手办理购买药品,布匹事宜,至于1500元银元,对他来说虽然心疼但还不算什么。等办齐了,“倒福”字也贴了,抗联也又联系上了。只等着闺女回家了。
孙筱云被平安放回家了,母亲见到她甩掉烟枪抱着她喜极而泣,孙筱云安慰她:“妈妈,他们待我很好,没有伤害我!”孙广清扶着拐杖坐在竹椅上感叹:“这年头,做人真难啊!日本人,抗联,谁都得罪不起啊!”
孙筱云休学在家了。这段日子她看到父亲孙广清回来就唉声叹气,筱云关心的问:“爸爸,你哪里不舒服?”“唉!女孩子家,跟你说你也不懂!”孙筱云殷勤的给孙广清倒上一碗水端到他的面前,孙广清幽幽的说:“说实在的,抗联绑票我真没有害怕,可自打你回来以后,赎票的事被日本人那个坂垣知道了,那天在开治安会以后,坂垣对我说抗联要你的脑袋,我们皇军也可以要你的脑袋,你可要好自为之呀!孙广清大气不敢出。“你家小姐还好吧!没受到惊吓吧!”孙广清连连点头答应:“没有没有!现在调养的很好!”“你家孙小姐长得真漂亮,舞跳的很好!”孙广清忐忑不安。“能和孙小姐跳舞一定是件快乐的事情,没事,孙会长,有我坂垣在,日本人不会找你麻烦。”坂垣意味深长的一笑,结束了两个人的谈话。孙广清忧心忡忡。
孙筱云休学,女校的赵校长还亲自登门,劝她返校,因为孙筱云的汉语,日语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的,但被孙筱云回绝了,她不愿看同学的白眼和议论。
闲着无事的孙筱云经常出席富绅家的舞会,寻开心解闷,不想却由此影响了自己的一生。
在自己家里,她遇到过来做客的坂垣两次,但她早早的就回避了。
可在杨庆家的一次舞会上,化了妆的孙筱云把做客的坂垣吸引得眼睛发直。其实坂垣长得很萧洒,他身着一身白色西装礼服,第一次见到孙筱云,他就一见钟情,可惜这次他出于自己的尊严,没有邀请孙筱云拥香入怀舞上一曲。
这时候,他再到孙广清家做客,总不忘给孙筱云带些小礼物,渐渐的他们熟悉了。孙筱云也倾心于坂垣的风度。
做为锦城的“小皇帝”,坂垣在正规的场合,有时也带孙筱云阅兵。很虚荣的孙筱云看着日伪军恭敬的敬礼,她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有时碰到女同学,她们远远的躲开。“汉奸,我就做个汉奸给你们看。”她想。
那一天,女校发生了在学生中传唱《五月的风》事件。
为了欢送国兵入伍,女校的一名女生表演了独唱《五月的风》。
五月的风吹在花上,
朵朵的花儿吐芬芳,
假如呀花儿确有知,
它该低下头来,
哭断肠。
五月的风吹在枝上,
枝头的鸟儿尽情歌唱,
假如呀,鸟儿确有知,
它该低下头来,
离开这地方。
歌声哀婉低回,有的士兵(伪满州国)低头不语,有的士兵眼里噙着泪水,还有的士兵抽泣出声。
坂坦接到报告时,他正和孙筱云在一个宴会上,接到特务组组长广野的报告,坂垣用日语说:“我派宪兵支援你。”孙筱云听说是发生在自己学校的事件,要求和坂垣要一同去看看,坂垣答应了她的要求,他们从宴会上告辞,坐小汽车来到女校,女校此时已经戒备森严,宪兵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和坂垣走下汽车的孙筱云看见女校的同学们正在广场的烈日下曝晒,她高傲的和坂垣象出席宴会一样从女校师生面前走过。广野过来敬礼,用日语报告:“已经对全校师生进行了搜查,没有发现什么线索。”“歌唱反动歌曲的人呢?”“已押回队部审讯了。”那时的孙筱云觉得自己确实风光了一把!
事后,女校的赵老师找到孙筱云,让她找坂垣说情。孙筱云反语相讥:“她们笑话汉奸,现在还得找汉奸说情。看在赵老师的面子,我会说情的。”
《五月的风》其实是一支抒情歌曲。可是在沦落区,他们不愿让人们唱抒情激进的歌曲。广野把那名唱歌的女生抓走,审问也没问出什么来,这时,坂垣的电话打过来。他首先询问了审问情况,知道没有什么进展,他说:“广野君,既然我们没有什么证据,不妨来个‘欲擒故纵’吧!这可是中国的一句名言啊!”“高见,高见!”广野只好答应放人,虽然他有些不解坂垣君何时变得善意柔肠。人是放回了女校,但女校的师生发现警察和特务在女校周围出现的频繁了。
不久,坂垣请杨庆做媒向孙筱云的父亲孙广清提婚,孙广清本想和日本人若离若合的,知道把女儿嫁给日本人就等于踏上了日本人的船,死心塌地的当汉奸了,虽然他有这层顾虑,但迫于坂垣的压力,只好应承下来。他向孙筱云明明白白的讲清楚这件事。孙筱云也很开通:“爹,为了你,你让我粉身碎骨我都干,何况,坂垣先生—”她脸红了。孙广清在心里说:人都是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扁担只好挑着走了!是福是祸就认了吧!他又对孙筱云说:“那爹也就不说啥了。”
一个月后,按中国的婚俗孙筱云和坂垣结婚了,婚礼场面很隆重,很气派。婚后,她听说过日本人对中国人的暴行,劝坂垣不要这样,坂垣告诉她:“对待抗联不狠不行。你不杀他,他就杀你,抗联全心全意威胁着大日本天皇的大东亚共荣。”劝的次数多了,坂垣就蛮横起来:“你的闲事莫管。大日本皇军纪律的严明,战斗勇猛,你不要害怕!”孙筱云心中不安,她后悔自己嫁给了日本人,她又反问自己不嫁给日本人行吗?
这时的孙筱云已经有了儿子一郎,也没时间参加社会交际了,只有和保姆一起照顾孩子了。
最让她认清坂垣真面目的是特务机关抓住了三个抗联。
那一天,坂垣休息,正在卧室的塌塌米上逗着胖乎乎的一郎玩耍。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放下孩子,快步的来到电话前拿起了听筒,电话是特务组长广野打来的,大意是请他到驻军办公室,有重要情况汇报。
坂垣匆匆忙忙穿上军装出去了。回来时,却兴高采烈,在吃饭时,特意要喝点老白干。孙筱云劝他少喝,别喝醉了,他说:“高兴,今天高兴,今个抓住三个抗联,哈哈哈!巴嘎!”孙筱云默不作声。“你知道怎么抓住的吗?是城里的奸商勾结抗联,给他们衣物药品,他们中出了叛徒—哈哈!明天你去看不?枪毙他们?”“不,不去,我还照顾一郎。”“好。”坂垣又把一杯酒喝干。
第二天,吃完早饭,坂垣说啥要带她出去:“你不去看一看绑你票的抗联怎么死的?”在他的一再坚持下,她只好和他一起坐车来到特务室。
坂垣首先问广野三人有没有招供,广野说:“包括那个女的,三个抗联连一个字也没有交待。”“那个报信的张呢?”“他说愿意带领我们袭击抗联营地。”
他让县公署通知工商界人士到特务室开会,广野有些不解:“坂垣君?”坂垣抹一下嘴巴狡诈的笑了。
半个小时后,包括县长及工商界的三十多名锦城名流到齐了。
坂垣首先讲话:“今天把各位先生请到这里是想让大家开一下眼界。特务室抓到三个抗联,他们和在坐的老板、掌柜的有瓜葛,你们不是给他们衣物吗?药品吗?他们是取它的,被我们抓住的。”他扫了一眼众人继续说:“据他们交待,勾结抗联的人就在你们中间,是谁站出来,点到名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这时,两名宪兵牵着两条大狼狗站在门边,狼狗吐着舌头,“呼哧”的喘气。那四只眼睛冒着绿光。室内鸦雀无声, 室内闷热异常。
这时,孙广清靠在窗边热汗涔涔,他站起来。众人一惊,他推开窗户,一缕凉风吹进来,他抬起头看到坂垣和广野如同鹰样的凶眼望过来,忙讨好的笑到:“太君,屋里太热—太热。”他坐下来用手帕擦拭脑门上的汗,其他人也开始擦脸上的汗。
坂垣忽然笑了:“我们当中有没有通抗联的?肯定的有。但皇军宽大为怀,如果再犯,定死不饶。”他这一下,真有人吓了一大跳,听他这么一说,有的人心里有了底。
“下面由各位处理三个抗联。”人们大惊,广野说:“来吧!我们执行吧!”
他们来到特务室后院,见到一队日本宪兵都带枪实弹的站在两边。在五十多米远的后院墙根,绑着那三位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抗联战士。
站在窗口的广野问:“他们有没有招供的。”一宪兵用日语回答:“没有。”站在广野旁边的坂垣被孙筱云挽着手,她的手颤抖着冰凉,因为她看出那抗联有一位是吕大姐,还有一位是那位大胡子,还有一个小孩。
广野一挥手,有宪兵把这三十多名工商界人士分成三伙,每人发了一支三八步枪。身旁的宪兵为他们压上子弹,帮他们举平枪。替他们瞄准,又把他们的手放在扳机的位置上。这些老板、掌柜的,第一次摸枪,第一次杀人,手都直哆嗦,即使拿过枪的,有的也不愿用自己的手杀抗联。“预备。”广野命令。这些人的扣扳机的手被宪兵从后面把住,“放。”有的人闭上眼睛,有的要瘫了。“打倒小日本。”“日本鬼子长不了了。”三个抗联的话没喊完,就在这密集的枪声中倒下了。
这时,坂垣觉得手臂一沉,他忙扭头一看,孙筱云昏了过去。“筱云!筱云!”他急喊。宪兵医生忙跑过来,帮坂垣把她架到办公室的沙发上。一阵忙乎,孙筱云醒过来了,这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在门口戛然而止。“报告。”一句日语。“进来。”坂垣用日语答道。
只见松井少佐额头上缠着绷带,十分狼狈走了进来,他对坂垣说:“报告中佐,我们袭击抗联营地,遭到李景荫部队的伏击,死了七人。伤二十四人。”“嗯!”坂垣的眼中射出凶光怒视,松井身边如哈巴狗似的那个姓张的一见坂垣的凶样,额上立马见汗,他结结巴巴的为自己辩护:“小的带领皇军包围,谁想,那—那—李—景荫—用兵—如神。”孙筱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对坂垣说:“那天绑我的有他,他还对我动手动脚!”坂垣怒从心起,拔出腰间的手枪。向这位投靠抗联的悍匪扣动了扳机。鲜血,抽搐,孙筱云又昏了过去……
事后,孙筱云从父亲孙广清那里得知,抗联向孙广清要衣服和药品,他不敢怠慢,马上备齐,送出,不想抗联中的张排长告密。三人被抓,坂垣知道是孙广清所为,为其掩盖。但借手杀人。孙广清感叹:“日本人真阴哪!我原先的事没少做,原想…唉!这回绝了退路。是日本人害了我呀!”孙筱云见年迈的老爹发出这样的感叹,也是感触万端:“谁不是呢!”
(四)
小梅把从姥姥那知道的一切讲给苏玉秀,苏玉秀为孙筱云的命运也深表同情。
小梅还告诉她:“姥姥在晚间清楚时说要给坂垣写信,等死后找人寄给他!”“这不笔和纸都在枕下呢!写的都是日语,我也看不懂。苏姨,这封还是你帮着办吧。你还会写日语!”这时候躺在床上的孙筱云翻了翻身,小梅忙过去给掖被,她看到姥姥没醒,就轻轻地告诉苏玉秀:“姥姥还要给台湾写信呢!说要让你寄!”苏玉秀一边答应,一边拿起响铃的手机。忙走到走廊接电话。电话是张局长打来的:“小苏,你马上回来,杨书记有一封信要你翻译。”她轻轻走到病房对小梅说:“你照顾好你姥姥,我回单位有事。”她匆匆的回到单位。让她翻译日语的这封信是杨书记写给岗田正夫的,全文如下:
岗田先生:
旅途安好,自锦城一别已有很长时间了,很是想念。
关于孙筱云一事,经过调查,孙念君本人就是孙筱云,但不知什么原因她那天没有说出实情。她是不愿与坂垣联系。另外请告知坂垣先生,孙筱云的幼子在一九四五年八月松江遇劫后遇难夭折,甚哀。
欢迎岗田先生再来作客!
您的朋友:杨祥凤
1999年7月22日
苏玉秀把信译好。送给张局长,张局长吩咐:“你写好信封,到邮局把它寄了吧!”苏玉秀照办了。
苏玉秀还是经常来看孙筱云。她白天总是在睡。小梅又告诉她从孙筱云那里知道的孙筱云到松江省以后的事情:姥姥说她在松江市没有找到朋友,在旅店遭劫后,遇到了任少君,他把要投江自杀的孙筱云救了上来,把死去的孩子一起处理了。当时,孙筱云病得精神恍惚总是呆呆的坐着,他陪着她,对别人说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表妹,当时任少君是国民党军统驻松江省情报组组长助理,化名李珍。这时苏军已占领锦城,日本溃败,坂垣也没了消息,不久后,苏军占领松江市,孙筱云想回锦城,但听说父亲已被枪决,没有回去,而且精神受到剌激的孙筱云仍由任少君照顾,任少君由于陪孙筱云,在非常时期影响了对共产党员地下组织的斗争,原来组长见任少君年轻有为,想把外甥女嫁给他,任少君没有同意。那位组长认为没给面子,就怀恨在心,这次见任少君(李珍)总来照顾不知他从哪里讨弄来的精神病很是反感。虽然李珍(任少君)一再说是表妹,但那位组长还是做醋,说任少君办事不力,调回上海回到38师,孙筱云和任少君虽然相处时间很短,却产生了感情,人特别是在危难中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孙筱云这时才知道什么叫作爱情,任少君让孙筱云跟他到上海养病,孙筱云同意了,任少君说:“回到上海对我来说也是个解脱,省得成天谋划剌杀共产党人,共产党是真抗日呀!如果老头子(蒋介石)真的抗日。我的全家也不会惨死在日本人的手中。”孙筱云原先说自己被一个富人子弟给骗了,现在更不敢明说自己是日本军官的老婆了,还有她真的再也不愿提起日本人,任少君在寂寞的回上海的车上向孙筱云讲起五顶山事件,孙筱云一听到那惨况,就脸色苍白脑海混沌,象要睡过去,这时就已经落下了白日里也昏昏沉沉的病根和晚上失眠的毛病。
在上海租界不远的地方,任少君为孙筱云租了一间民房,他给付房租,并买来一切生活用具,作为富家孩子,做饭对于孙筱云来说还是难事。这时任少君就亲自下厨。有一天,他回来很高兴,买了鱼,肉,炒了几个菜。他说:“共产党代表到重庆进行谈判了,谈好了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那一天他喝多了,和已见病情好转的孙筱云干杯。孙筱云也是高兴,也跟着喝起来,喝酒后的孙筱云更是满脸红晕,楚楚动人,任少君壮着胆子,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柔和的注视着孙筱云,认真而又不失郑重的说:“到时候我们就结婚!”孙筱云的脸更红了,但忽然有一个阴影罩在她的心里,她在心里说: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孙筱云看着任少君把半瓶曲酒喝没了,心想:“如果他知道我是日本人的老婆还有了孩子,还有……还有她瞒着他的,他知道了会怎么样。她不敢说明,也不愿失去他,伤害他,愿他永远是她的表哥,任少君躺在床上说:“今天我不走了,赖在这了。”“孙筱云以为他睡着了,把饭菜碗碟收拾下去,给任少君轻轻盖上一条绿军毯,这是任少君送给她的,忽然任少君坐了起来抱住了孙筱云,孙筱云没有防备,等她醒悟过来时,已被任少君抱了个结实,她开始挣脱,后来越发没了力气,也就任他搂抱过去,她闭着眼睛,让他来吻,几个月的交往,她对任少君表哥产生了无比的依恋,他细心,他体贴,有时她暗暗的把他和坂垣比较,但忽的又骂自己,怎么让他和少君比较呢?那时自己太任性,太虚荣,嫁给了坂垣,还有为了父亲,为了家,说坂垣是野兽她还骂不出,但谁让他是日本人呢?任少君确实失去了理智,他的手向孙筱云的腰滑去,孙筱云挣也挣不脱,她的脑中一片混沌,她仿佛感觉是某个场面的再现,她突然怪叫一声,“忽”的来了力气,狠狠的一个巴掌抡向任少君的脸,“啪”的一声之后,任少君有些红晕的右脸,立刻出现了有些白的手掌印,“你?怎么打我?”他松开了手。孙筱云站起来,怔住了,这时她思维中的意识一片空白,泪水流了下来,跑了出去。
任少君喝的太多了,他没有追出来,躺在床上睡着了。孙筱云在院子里站了许久,眼泪流了许多。这是矛盾的泪水呀,她拭干泪,回到屋里看见他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她把绿毛毯给他盖好,她在心里说:“少君,原谅我。”她伏下身子,抚摸他那被打的肿起来的脸,“谁让你欺负我。”嘴中这样说,她的心里却希望他醒来,自己一切顺从他。
早晨,任少君醒来,看着桌上做好的饭菜,他的目光怯怯的瞅向孙筱云:“你生我的气了吧?”孙筱云看着任少君捂着那还肿着的半边脸假装嗔怒的瞅他一眼,淡淡的说:“吃饭吧?”她转过头去偷着笑了。任少君不解的瞅着她,“谁让你欺负我,再那样,我还打你!”任少君认真的说:“不敢了,不敢了,都是这该死的酒,装在瓶子中没啥事,装在肚子里就惹事。”孙筱云低头挟菜微笑不语。
又是一天,任少君又来了。他一开门,见孙筱云正背对他洗衣服,他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捂住了她的眼睛,她吓了一跳,神经质的和被劫时联想在一起,一声尖叫,挣脱开去又打了后边人一嘴巴。这时的任少君的手已经滑向了孙筱云丰硕而又饱满柔软的乳房,受到这一巴掌,他大吃一惊,怔在那里,孙筱云离他远远的也呆呆地瞅着他,他有些生气了,就捂着打痛的脸向门外走去,一步,两步,“少君—”听到这凄苦哀怜的呼唤,任少君停住了脚步,孙筱云小鸟依人的身材扑在他的怀里,任少君紧紧的抱住了这温热的躯体,任孙筱云在怀里抽泣,他拥着她许久无言。他低下头,用舌头舐着孙筱云那刚有些不太憔悴的脸上的泪水,他低声承诺说:“到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再要你。”孙筱云轻轻的带有苦笑的摇摇头。任少君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同意还是相反?
但她俩确实是和好如初,那一天孙筱云调皮得象初涉爱河的少女,她歪着头,眼睛热烈的注视他,真挚的说:“我以后就改名叫孙念君吧?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念念不忘你这个任少君。”任少君动情的吻她,她站在那里木然的接受他的热吻。
那以后的几天,少君没有来,那天中午孙筱云正在想他,他真的来了,当然又少不了来一顿丰盛的午餐,任少君兴奋的告诉她:“毛泽东到重庆谈判了,不久就能国共合作了,到时候我们就结婚,不过,我们要换防到台湾,跟我一起去吧!”孙筱云摇了摇头。“我们用不了多久再回来。”孙筱云嚼着嘴里的饭菜,还是摇了摇头。“那等我换防回来?”孙筱云看着他那热切的目光,不忍心说不,只好点点头,“这一段时间,部队纪律很严,我不能过来,到台湾换防前,我再过来!”孙筱云忧郁的说: “我们照个相吧!”任少君喜出望外:“好啊!”“现在我们去照吧!”他们在不远的大上海照相馆留下了甜蜜的合影,任少君把相票交给孙筱云。“别忘了,早点取回,我到台湾好带着看!”孙筱云挽着任少君的胳膊依依不舍的和任少君在街头分手,看他上了电车去军营。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少君在车上频频向她挥手,直至消失在远处。
这一天,对于任少君来说真是太意外了。明天就要乘军舰到台湾换防,他下午请了假,买了丰盛的酒菜到孙筱云的住处。
老远,他就看见了那间民居,想到筱云的模样,他禁不住加快了脚步。来到门前,他怔了,门竟锁着。“她能到哪里去呢?”以前来,从没见锁门哪!他从腰间拿出筱云给他的一次也没用过的钥匙打开门,进了屋,屋内没有了往日的温馨,显得冷清。他看到在窗前的简易的桌上有一封信,他好奇的走过去,拿起信,信下面是那张他和筱云的合影。他忽然有一种不祥之兆。
他麻利的抽出信纸打开:
我的君:
我走了,我要回到老家去,照顾孤身的妈妈,不管是凶是吉,不管是死活。谢谢你的关心和爱护,使我得以再生,知道了世间的真爱,愿来生来世,我能做牛做马服侍你,和你再结姻缘,白头到老。
今世我无颜也不能用我的不洁之身承受你的恩泽,我不能连累你这个世上命苦的好人,我知道我不能给你带去幸福,只能给你带去痛苦,我只能祝愿你娶一个良家淑女幸福一生。忘掉我吧,就象你对我所说的那样忘掉吧!
原谅我吧! 叩首。
念君
1945年10月4日
任少君拿着这泪迹斑斑的短信,禁不住泪水模糊了双眼,继而嚎啕大哭:“筱云,你怎么狠心离开我呀!为何不等着我呀,说好了你等我回来呀!”这带有哽咽的哭喊声传出草房,回荡在这狭窄的院落里。是啊!13岁的他失去了亲人,而今又失去了胜似亲人的筱云妹妹,这是他二十六年生命中的又一打击,他只好找到房东辞去房子,独自一人悻悻的向军营走去。
1945年10月11日晨七点,在台湾海峡的海面上,旭日象红色灯笼一样跳出海面,把海水染得一片通红。永泰号驱逐舰和一艘客轮正在乘风破浪向台湾岛驶去。船上的乘客就是与清一色美式装备的精锐109师换防的第一战区混编三十八师官兵。三十八师参谋处特工组副组长少校任少君正在刷牙,这时,打开的收音机里传来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报告新闻的声音:“本台记者重庆报道:昨日国共两党签订和平协议,渝城各界纷纷表示欢迎¨¨¨”。
正在受相思之苦的任少君心里说:“这下可好了,几个月后,我就可以回大陆了,我就可以找筱云了,和她一起回平顶山吊唁父母了。”
没想到不久,蒋介石撕毁协议。内战打起来了。任少君的部队只好原地布防。没想到在台湾一呆就是五十年。80岁的任少君收到锦城外事局的回函很高兴。
他坐在藤椅上,戴着花镜,捏着立在身侧独生子任壮民递过来的大陆复函,看了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说:“我怎么就没想到,筱云会用念君这个名字呢?”三十九岁正要竞选县议员的任壮民也很高兴:“爸爸自从我妈妈去世,你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开心过。”任壮民的妻子淑芬在后面拽他一下。“筱云还活着,我就知道她还活着。”“爸,你总提的我表姑现在也得有……?”“她今年也该有77岁了吧。我比她大三岁。”“阿爸,你不说咱们家中的四口人连同亲属还有周边地区的人都让日本人杀光了吗?又从哪里出来一个表姑呢?”“说啥呢?”壮民的妻子淑芬不让丈夫说。任少君今天很高兴:“说起你这个姑呀!她是我在松江省的松花江拣来的。唉!不说了。都是日本人做的孽,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啊!现在这个李主席李登辉还要认贼作父。自认是日本人的儿子,还要独立。”“爸,你看你又说到哪里去了,要注重影响,提防隔墙有耳!”任壮民说。“隔墙有耳怕啥的,老头子(蒋介石)也不敢吵吵分家另过呀(独立)!咱们的祖宗在那啊!大陆,那年多亏了我出外在县城的一家商人家打零工,要不哪能有你们啊?三千多人啊!平顶山的人都让日本人杀绝了,唉!我也该回去给爹妈烧张纸了!”“老爸,从你和姑的合影上看那时才二十多岁,而今都这么大年龄了,我给你办签证回去看看吧!”“我正想回去一趟,可这把老骨头……”“是呀!还有啊,爸,你天天看电视,你还不知道现在两岸局势多紧张啊!吕秀莲的两国论,李总统又给她撑腰,大陆正口诛笔伐,强弩在弦呢!再说我正要竞选县议员,而你又要回大陆,对我的选票怕不利呢!”任少君说:“说了半天,还不是绕弯子白说了。”他把信往桌上一按,用手梳理着稀疏的头发闭目不语了。
“嘀嘀,铃铃。”电话响了,任壮民的妻子忙奔过去:“喂!找壮民呀!在。”她用手掩住话筒对任壮民说:“是县议员竞选委员会找你。”任壮民接过电话谈了起来,任少君还坐在那里一声不响。
任壮民打完电话,对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的任少君说:“阿爸,我到竞选委员会去一趟。”他穿上淑芬递过来的西装,提着皮包出去了。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推门走进客厅,任壮民的妻子淑芬向她做一个手挚,提示他不要出声,但任少君还是听见了那个孩子的脚步声,睁开了眼:“大孙子下课了。”“嗯!爷爷你累了不到床上休息,怎么坐在这里呀!爷爷刚看完一封信,有些累了,就打了个盹。”“信?谁的信?”“就是我说过的关于你姑奶的信呀!”“呀!姑奶找到没?”他连书包也顾不得放,就奔过来,拿任少君手中的信。“喂!不要撕破了,不要撕破了。”他小心的把信递给孙子小虎,一边叮嘱。“姑奶还活着!”看完信的任小虎说:“给她接到我们这住得了,课本上说他们那里不好。”“孙子,要搬,得我们搬回去,那儿有咱们的祖宗,就是不好也是咱们的家呀!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我就是死也要死到老家去!再说我总看报纸,现在那里也富起来了。”“祖宗?现在谁记得祖宗呀?现在是金钱社会!”任小虎说。“小虎不要这样和你爷爷说话。”淑芬在另一个房间说小虎。“大孙子,你不懂呀!故土难离呀!”任少君说着眼泪在眼圈里打转。“爷爷,你没给我姑奶打个电话吗?”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哎!这个我怎么没想到呢?”任少君像个孩子似的一拍大腿又乐了,忽的又不乐了。“可我怎么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呢?”“这…这下面不有吗?”“那是那面官方的。”“和官方那里联系一下,打听不就知道了吗?”小虎不无得意的说。“还是我大孙子聪明。”任少君夸赞道:“等你爸爸回来就打电话。”“爷爷,上楼休息休息吧!”“把信给我,千万别撕坏了。”任少君说。“妈妈,你看我爷爷象得了宝似的。”“你爷爷今个高兴。”任少君被小虎搀到卧室。“爷爷,你好好休息吧!”他把爷爷扶到床上躺下,盖上被子:“做个好梦,等我爸爸回来,咱们就打电话。”“行,小虎,快去做功课吧!”“再见爷爷!”任少君微笑着看着小虎走出了房门,把信放在了枕边。
任少君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眼睛是闭上了,可心里却象大海一样总静不下来。
这些年,他一直没有忘记他的筱云啊!
他原以为换防也就是三四个月,顶多是半年,可是不久国共开战。他们这支战斗力不强的混编师按兵不动。短短的三年时间,国军在辽沈、平津、淮海战场接连失败,加速了蒋家王朝的溃败。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在和他的朋友,中校董为喝酒时就说过。这是蒋委员长逃到台湾不久时,他俩的一次对酌中。“老头子说反攻大陆,做梦去吧!堂堂八百万美式装备国军都被打成这样,还有啥说的?”“少君,你又喝多了。”自打蒋总统登岛以后,任少君就借酒消愁。董为扫了一眼邻桌已没有人了“反攻真不知牛年马月。”也是东北籍的董为感慨的说。“唉!我的筱云妹妹,不知是死是活呀!” “人事难料,兵荒马乱的年月,少君,我看你也成个家吧!” “家?哈哈,我没有家!”他又喝了一大口酒,董为忙招呼结帐,他把任少君掺走。最后还是复员的董为到桃园县当县长,把已退伍的任少君安排在县里管理机关事务,当最忠实的班底。在任少君四十岁那年,还是董为给他介绍了一位当地绅士的女儿当妻子,任少君虽然身在台湾,但非常关注大陆的动态。从一些传媒上他知道大陆正在反帝反修。他只有把思念孙筱云的事当作一块心病搁置下来。
他和董为一起联络其他战友和军校的同学成立了战友同学联谊会,他们每到中秋节前就聚会,抒发一下念祖怀乡的郁闷。
任少君退休以后,一直照顾病重的妻子,妻子去世以后,任少君更加看重怀念家乡的心情,就报着试试看的想法按孙筱云告诉他的祖籍辽宁昌图和锦州的地址写信给有关部门,可是因为政治原因,信件没有出岛,就被退了回来。
1999年,九九归一吗。他看到澳门就要回归大陆了,他也认为自己这位离乡的游子也要回乡吊祖,寻找恋人了。他知道大陆现在变化很大,就又提起了笔,他不想把自己的心事带到下一个千年。香港回归了,澳门也要在1999年12月20日回归了,台湾是不是也快了?每近家门情愈怯,任少君感觉自己的心激动得快要蹦出来了。他在当晚的日记中用颤颤的笔写下:我要看看筱云。你还好吧!我要明白,你为什么不辞而别,筱云,不,是念君,没想到找到了你了。他这一夜失眠了。第二天中午正忙着竞选的任壮民回来了,他告诉任少君,“阿爸,签证的事办不了,第一现在正忙着竞选……。”“别说了,唉!”任少君摆摆手:“打个电话吧,和那面联系一下。”“对!这是一个好办法。”壮民说:“阿爸,那封信呢?我要那里面的电话号码!”任少君忙拄着拐杖,到卧室取来了那封信。
电话很快拨通了。对方接电话的是外事局局长张波,张波局长说他马上坐车到医院联系孙筱云,约定二十分钟后联系,并互留了电话号码。
张波局长坐车来到医院找到院长了解孙筱云的情况,院长领着张波局长来到医生办公室,小张医生向张局长介绍了孙筱云的情况,告诉张局长,孙筱云白天里总是昏睡,晚上时就有些精神了。“什么时候状态最好?”“晚上九点十点左右。”他们一起来到病房,看望还在沉睡的孙筱云。病房挡着窗帘,她象是睡的很香。小梅见有人看望姥姥忙站起来。张局长向她打听了一下孙筱云的状态,告诉她台湾方面要和她姥姥打电话。
这时,张局长的手提电话响了,他打开手机一看是台湾任壮民打来的,就开始通话。
他告诉任壮民,他正在病房,孙筱云的状态不佳,最后约定,七小时后,也就是八点九点十点这三个小时中,如果孙筱云睡醒了,再给台湾方面挂电话。
这是一次阔别五十三年的恋人的通话,这是大陆台湾友情爱情的感情沟通的心灵碰撞!
双方都在期待着。
晚上八点多钟,孙筱云醒过来了,状态很好。在她吃完一碗荷包蛋之后,张波局长和院长向她说明了台湾方面的意思,她点点头,目光闪亮的答应了。
张波局长按动了手机的号码键。
任壮民家的客厅里,任少君和任壮民夫妇还有他们的儿子都坐在沙发上看着落地钟滴答滴答的走着。他们在等待着电话铃声,他们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对电话这样热切的期待。
电话铃响了,全家人的精神为之一振。坐在电话机旁的任少君对伸手可握的电话听筒欲拿又止了,他示意任壮民接听。
电话是任壮民的秘书打来的,任壮民接完电话,对失望的任少君说:“不要着急。”任少君瞅瞅他没有言语。
“铃!铃!”电话又一次响了,任壮民拿起电话听筒“喂!您好。”“您好,我是锦城的张波,请问任少君先生在不在,请他接电话。”任壮民低声对任少君说:“阿爸,打来了,快,给您。”任少君有些激动,他的手有些颤抖,哆哆嗦嗦的接过听筒,“喂!任老先生吗?”“是…我!”“孙筱云女士要和您通话。”他把听筒紧紧贴在自己的耳朵上,就象牵着孙筱云的手,对方传来交接听筒的杂音,还有人说:“通了,说话吧!”“嗯!”
一秒,两秒,三秒……仿佛过了很长时间
任少君听到了一个老年妇女的喘息。“喂!筱云吗?我是少君,任少君呀!”任少君的声音有些颤音。对方还是沉默了一会:“这是真的吗?你还活着?”孙筱云的眼中流下泪来,带着哭腔。“是我呀!我是念君,我还活着。”任少君也挺激动。“君哥,你好吗?”“好!好!你好吗?筱云?”“我也好,五十多年了,真没想到,我们还能通个电话!”“可不是,五十三年哪!”任少君感触很多。听筒中传来抽泣声。“可不是五十三年哪。”两个人的无尽相思和难言之隐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任少君不知道怎样停止了通话。只记得他说出了多少年想说的话:“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对方的语声平静了许多,也无力了许多:“我的丈夫是日本军官,还有那个死去的孩子是他的,我欺骗了你,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会写信全都告诉你的。”
双方旁边听他们打电话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听着这对
老人对话。
通完话后,对于任少君来说就是盼望孙筱云的来信。
“我会写信把一切告诉你的。”就坐在孙筱云旁边的张局长,医院院长,苏玉秀都听清了这句话。大家都知道那将是一对分别了半个多世纪的恋人写下的一段悱恻缠绵的相思相恋的感人文字。可谁又知那其中有终生创伤的隐情呢?
他们的心情很沉重。张局长让苏玉秀继续在这里协助小梅悉心照顾孙筱云,嘱咐苏玉秀有什么情况好与局里联络,沟通。院长也表示要加强陪护,确保可能因为通话对孙筱云的精神刺激不加重病情。
几分钟的通话,孙筱云好像了却了一件很大的心事。她非常满意,知道了任少君生活的很好,他们的儿子、儿媳、孙子都向她问候。放下听筒,她很轻松的自语:“我终于对他说了,我要全部都告诉他!”
她看了看都有几分倦意的人们,她感激的微笑着说:“谢谢大家,让你们费心了,天这么晚了,还陪着我,快回去休息吧,都忙了一天了。”张局长和院长嘱咐她要休息好,有困难吱声,把一些事情安排好,走了。
这一宿,苏玉秀和小梅睡在与孙筱云相邻的床位上。孙筱云睡的很酣,没有象往天那样晚上失眠自语。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孙筱云向小梅要过眼镜、纸和笔,对小苏和小梅说:“扶我坐起来,我要给少君写信。”她俩把她扶起来。她在盖腿的被子上铺好纸,用颤抖的笔写下去。
快吃午饭了,她把写好的信看了一遍,递给苏玉秀:“小苏,你替我邮了吧!小梅给你姑拿钱。”“不用了,不用了。”小梅执意的往苏玉秀手里塞拾元钱。苏玉秀又给她塞回去:“不用。我们单位有。”“拿着,挂号挺贵。”“苏玉秀还是推回去:“真的,不骗你。”小梅相信了,把钱接过去。
走在回单位的路上,苏玉秀还在想,孙筱云在信中会写些什么,是一些相亲相爱的话语还是¨¨¨。她真想要把信看一遍,但又觉得不道德,总好象孙筱云那双慈善的眼睛非常信任的看着自己。苏玉秀向张波局长汇报了这件事。张波局长说:“那你就按照任少君提供的地址,再按国际标准把信封写好寄出吧!别忘了开收据,邮费由局里报销!”苏玉秀回到办公室把信装进信封,到邮局把信邮走了。
真的,在信封贴上一瞬间,她都想要看一遍那封信。但最终她没有看一眼,把信用快件寄走了。
她办理完邮件,到医院告诉孙筱云信寄走了。孙筱云还要给她钱,苏玉秀告诉她:“邮费张局长已经签字报销了。”“这个孩子,是不是怕大娘再求你。”“不是,真的。”孙筱云乐起来:“孩子,大娘有个事,你向领导反映一下,我要出院,都已经半个多月了,没少花钱,让我想起来心里不安哪!真让我感谢这些好领导。当年我爹,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还有¨¨¨我要回去,我有些住不习惯。”
苏玉秀回单位向张局长汇报了这件事,杨书记也知道了,在卫生局局长的陪同下,一起到医院劝孙筱云再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不了,杨书记,我没少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爸已经做了不少对不起国家的事,还让国家这样照顾我,心里不安哪!真的,你没看,我强了不少吗?”杨书记见她十分坚持:“那好吧!我派车送你回去。”他又对小梅说:“有情况和我们联系。”
卫生局的李局长,还有两名护士,苏玉秀把她送回了下街基的住处。
那一天,苏玉秀正在办公室抄写一些资料,她听到两声轻轻的敲门声。“请进!”她又埋头抄下去,她感觉到门开了,但没有走进的脚步声,她扭头一看是小梅,怯怯地站在门边。“呀!小梅,快进屋,啥时候来的?”她站起来把小梅迎进屋扶到沙发上坐下,“我刚到。”“你姥姥好吗?”苏玉秀一边给她倒开水一边问。“她已经去世三天了。”“只十多天,她就去世了?”“那天晚上,姥姥一宿没睡。她倚在那里不吱声,看我陪伴着她,她让我先睡,等我醒来时,她闭着眼睛,我以为她睡着了,就扶她,可她已经没有呼吸了。”小梅悲伤的说。“她在那之前没说什么吗?”小梅摇摇头说:“她手里只拿着那两张和她表哥的合影相片。”苏玉秀沉默了。小梅这才打开拿过来的花布兜,从里面拿出一叠纸来。“这是?”“这是姥姥写给那个日本人的信,她用日文写的,她说年头多了,可能写的不对,她在那之前,让我送给你,请你给看一下,有错的地方请你给改过来,再麻烦你给寄走。”苏玉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接过那几张信纸,心里很沉重。“我一定把这封信寄出去!”“这是邮信钱,姥姥在世时特意嘱咐的,她还让妈妈替她还以前欠村上的三百元看病欠下的钱,她说她是个罪人,已经对不起党和国家了,怎么好再麻烦呢?”苏玉秀推让着,不肯接过去。但小梅执意要给,苏玉秀只好接过来。她们聊了一会,小梅红着脸问:“姑,厕所在那里?”苏玉绣告诉她就在走廊北侧的东数第三个门。小梅去厕所了,苏玉秀把钱塞回她的花布兜内。小梅回来后,她拉着小梅的手向张局长办公室走去。她把孙筱云的事情汇报给张局长。张局长知道孙筱云去世了,沉吟了半晌:“这个人命很苦呀!我们的工作有些还是没做到呀!”他写了一张条吩咐苏玉秀到财会室支取了五百元钱让小梅带回去还那笔欠款。小梅默默的接过钱。“你陪她吃点饭!”苏玉秀要陪她到食堂。可小梅说什么也不肯,苏玉秀只好把她送到车站,看她上车走了。
(五)
灯光下,苏玉秀没有睡意,她正坐在自己卧室的书桌前看孙筱云写给坂垣的信,她佩服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的日语水平。除有一些语法有些笔误之外,但语言还是很顺畅的,更让苏玉秀没有睡意的是那封信的内容(中文译文如下):
坂垣君:
五十多年了,没想到我们都还健在,可是当你收到我这封信时,我已经去了。在死之前我有些话要告诉你。
我们的缘份是错误的,是悲剧的。最起码是我,当然也是你。你说在你第一次看到我时你就喜欢上我,喜欢上了我一个中国女校学生。于是你频频光顾我家的宴会,也是天命,发生了抗日义勇军绑票事件。那一天,我刚走出校门,被他们绑架了,他们向爸爸要钱,要棉衣,他满足了他们的要求。我被赎回来了,你知道后,软硬兼施吓唬和威胁我爸爸,要以串通抗联为名抓捕他,另一方面你又赞扬我的美丽贤淑,爸爸知道了你的心意就让我频频与你接触,在你的进攻下,我臣服了,做了你的妻子。婚后我才知道你利用我爸爸杀了三名抗联分子。把他推向了不归路。这时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坂垣一郎,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亏你一片真情。想让我在战前到松江市找你的朋友把我带到日本你的老家,可是,在松江市没有找到你的朋友们,在旅店里三个查夜的日本兵把我轮奸了。这就是你说的铁的纪律的日本皇军,这就是学校里所学的满日共荣的皇军,当他们撕开我的衣服要得逞时,我用日语呼喊时,他们更剌激了,更加疯狂了,一郎喊叫着爬过来,被一名日本兵拎起小脚摔向墙角。没有了声音。他死了。我也要死。松花江里,我被人救起。救我的他也是一个被日本皇军杀光亲人的人,他要娶我。我也爱他,这时,我才反思我对你的爱中更多的是虚荣和势利。可是我是一个日本军官的妻子,一个被三个日本兵轮奸的女人,这又怎么能对得起他的一片纯情?
我和你结婚后,我听说过皇军的一些烧杀的传闻。但讨好我的你花言巧语把虚荣的我蒙蔽了。
你听说过平顶山惨案吗?三千多老百姓被皇军象鸡狗似的枪杀了,那其中包括我爱的爱我的那个人的父母弟妹。这我是听来的。但我体验了皇军的行径。亲眼看着他们摔死了我的一郎。
五十多年了,我苟活着,反思着,没有勇气成立一个家庭,我是垃圾,一个人人唾弃的垃圾。
给你写信,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后悔当初我的幼稚和现在的仇恨与麻木。那一天,你来看我,我认出了你,我顿觉过去是一场梦,一场噩梦,我想骂你。可又怎么一个骂字解决得了!
我不会忘记你,坂垣太郎。
孙筱云绝笔。
这封没有署明日期的信,让苏玉秀陷入了痛苦的沉思。面容娇好的年轻的孙筱云,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孙念君在她的脑海交替出现。这一历史色彩的悲剧人物,可能在给任少君的信中把这些细节都写明了。告诉了她为什么拒绝了任少君的真爱!
信很快被苏玉秀寄出去了,她没有忘记仍然是快件。
为了对平顶山事件的了解,她特意到图书馆查阅了《侵华日军兽行秘闻录》,在此书的上册第17页中写道:1932年15日,中秋之夜,抗日义勇军从东面进入平顶山。袭击了杨柏堡采碳所。击毙了日寇所长渡边宽以及小岛。烧毁了日本的票家沟卖店后,天未明就转到南大岭的山林口。
抗日义勇军走后,鬼子恼羞成怒,用汽车载来很多守备军队及黑帽子(警察),用机枪来镇压平顶山三千余手无寸铁的和平居民。鬼子下车后,用剌刀把人都赶到山坡上,并说:“去照相,照相没关系,不照相就是通匪。”
到了山坡上,看见好几台用黑布盖着的东西,有些人就喊:“这不是照相机,是机关枪,跑吧!”
鬼子开枪了,一排排的人随着密密的枪声倒下了,鲜血洒满地。这里有男有女。有未满月的婴儿,也有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还有怀孕的孕妇。有的婴儿还衔着母亲的乳头。有的依在母亲身旁啼哭。而狠毒的鬼子竟用刀把他们一个一个扎死了。
人死得差不多了,鬼子上车要走。没有死的人急得要跑,鬼子又重新下车,挨个用剌刀扎,残暴的鬼子还用刺刀扎着婴儿挑起一丈多高再摔在地上。
惨无人道的日本鬼子,不但杀了我三千同胞,还把平顶山几百户人家的住宅焚烧光,使无数爱好和平的人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惨案发生的第二天,鬼子还强迫好多朝鲜人把尸体拉到山坡的洼地里,推在一起,浇上汽油,用火烧掉,然后在山上挖了几个洞眼。装进炸药,崩下土掩埋尸体,种上树木,企图毁灭罪证—这就是平顶山惨案。苏玉秀把这段文字抄了下来。她觉得这一段文字使她更了解了任少君对日本人的仇恨的心理创伤。她仿佛看见任少君的父亲、母亲、弟弟和妹妹在机枪的恶吼中痛苦的挣扎。
一个月后的一天,正在办公室看资料的苏玉秀被张局长叫到办公室。让她到市委书记办公室。因为杨书记接到岗田回信。让她去给翻译。
日本。二本松市旅游开发株式会社总裁办公室。
岗田正夫(坂垣太郎)把一封信写好后封好。按动办公室桌上的通话键盘叫秘书:“由子。过来一下。”
一会,身材苗条的由子小姐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总裁,正好有一个中国的邮件。”“哦?”他接过由子递来的信撕开。这正是孙筱云的绝笔信。他对由子说;“原本我有信要你寄往中国。这样吧。让它和这封信的回信一起寄走吧!”“没有别的事了?”“没了,你忙去吧!”由子浅浅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岗田坐在纯皮包制的万向轮办公椅子上。认真的看这封来信。
很久很久,他才把信读完放下,他仰面枕在皮椅上,闭目不语。
他想起了他的锦城三年军旅生活?还是在沉思自己的过去?脑海中萦绕着孙筱云的倩影还是想象他的憨态可爱的一郎被惨害致死的一幕?
他毕业于东京陆军学校,26岁晋升中佐军衔。1940年随部队开赴满州,1943年驻防锦城城区。后来又参与了卧虎力山的五顶山军事工程建设。
他还依稀记得有一位农民,他的女儿要出嫁。做父亲的这位农民进城给闺女买点嫁妆,走到坂垣的军官住所附近,看到戒备很严,就放慢脚步,好奇的张望,坂垣正好看见了这个人,就命人以他是抗联密探为名,把他抓来,没有问出什么情况,就把他投进了军犬圈里,喂了狼狗。他还记得他的士兵看押着修筑军事工程的劳工们在雪花飞舞,朔风劲吹的日子里,身披装水泥的纸袋做成的衣服挥镐扬锹。他想起那一个个将死的劳工被他的士兵拖向那死尸已满的劳工坟,他躺在办公椅上很长时间没有动弹一下,他沉浸在他与孙筱云甜蜜生活的往事中。因为他的软硬兼施,因为他满足了她的虚荣心理,才和我结婚的吗?可我对你一片真心呀!筱云,特别是有了一郎以后,我们是多么的幸福呀!
他又仿佛看到三个日本皇军那张狼牙舞爪的丑态,孙筱云那清秀的身材在痛苦的挣扎,那三个混蛋在她的身上恣意的发泄,他仿佛看见小一郎肥胖的大脸,透明的眼睛,含乎不清的童音叫他爸爸。
对了,那些按中国习俗照成的百日相,满月相,还有筱云的照片不都在自己的保险柜中珍藏吗?
他走向保险柜,把它用钥匙打开,取出一只精致的小箱,从里面拿出那些相片认真的端详,看着一郎的满月相,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动人小生命夭折了,夭折在自己的战友,大日本皇军的手中!”他痛苦的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眼角淌出。
他站在那里皱着眉头,似乎理解了孙念君没与他相认的原因。
那天,他和杨祥凤书记跟在那位做向导的的警员后面,急切的迈着步子跃进孙念君的房门,看见了一张比自己衰老了很多的白发苍苍的女病人。翻译小苏告诉他这是孙念君,孙筱云的表妹,他没有怀疑,除了在她的眼睛看出和筱云相似以外,再没有使他熟悉了,何况那眼神中没有生气,那么的冷漠,木然,从她的口中涌出的表述中,岗田听明白了经过,看着她眼中涌出的几滴清泪,他也情绪低落,在杨书记的提示下,怅然的走出那间草房,没有想到这就是五十多年想念的筱云,那一次见面,竟成永别。 半个月后,那封又添了内容的给杨书记的回信经苏玉秀翻译,放在了杨书记的面前。
杨君:
非常报歉,我没有说出我的真名坂垣太郎我想您能理解,也更让我感谢您的来信,意外的收到您的来信我很惊喜,这是我休养上班后的喜讯,知道我的发妻孙筱云还健在,我很快慰。在这里对您再次表示感谢。
我原是日本关东613部队中佐,驻防在锦城市区和卧虎力山近四年时间。
在四年中,我知道我做了许多对不起锦城人民的事情。这是历史的错误,更是我们大和民族的错误,做为我个人更对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更为我的行为而自责。让我再次说声对不起。
锦城是一个美丽的县城,她背依松花江,水清鱼肥,卧虎力山倩影绰绰,在这片土地上我渡过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的爱情,我的婚姻,我的家庭,那时我感觉我是一个最幸福的日本军人,虽然当时我隐约感觉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锦城人民的痛苦之上,但我妻子的贤淑、美丽,孩子幼稚可爱,我满足我的拥有。可是命运早就把我放置在大和民族的耻辱的丑剧中,最终我落得妻离子散。
是的。1945年8月5日,锦城因为要对苏军作战,夜间实行戒严和灯火管制。
中佐坂垣住在军营的床上,睡不着觉。他把妻子孙筱云及孩子先行打发到松江市。不知道他们母子找到了经商的朋友没有,他曾在信中嘱咐朋友把她们带往日本。今天联队机关人员和部分家属撤离,战斗人员学习反坦克武器的使用技术,因为苏联军队的飞机飞临锦城上空轰炸了日军军事目标。
苏军红旗黑龙江舰队第一支队舰载345团一营和364团3营到达锦城港。
坂垣命令用火炮和迫击炮对苏军射击。苏舰“孙中山”号、“列宁”号、“红色东方”号浅水重炮舰当即用猛烈炮火还击。半个小时后。日本军队炮火被压制。
7点30分,苏军的突击连乘支队的装甲艇上岸。占领了日军海军司令部。一个小时后。“孙中山“号浅水重炮舰靠上了岸,突击连和364团3营,试图前进时,遭到了来自永久火力点和钢筋混凝土掩体内日军的强大火力射击。战斗异常的激烈和残酷,苏军预备队支援想扩大登陆场未果。坂垣组织日军反击,想把苏军赶入松花江。在浅水重炮舰的密集的轰击下,反扑没有得逞。
苏军和第15集团军陆军先遣队实施支援。进入了锦城东城区和卧虎力山的日军阵地,日军在坂垣的指挥下进行拼命反击。苏军装甲车满载步兵。沿街压制日军火力。黄昏前占领了锦城城区。
此时龟缩在地堡中的坂垣太郎已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他被俘。押解到哈巴罗夫斯克战俘营医院救治,后来被遣返回国。如果他没有负重伤,他一定不会顾忌妻子孙筱云,儿子坂垣一郎而切腹自杀。
回国后的坂垣太郎始终没有走出妻离子散的阴影。他找到那位经营商品的朋友。向他打听孙筱云的事情,那位朋友告诉他,他早就回国了。根本没有见到她们母子,在对妻子儿子的思念和煎熬中,坂垣发展了自己的事业。成立了旅游发展株式会社,同时也成立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儿子、女儿。业绩蒸蒸日上,年龄也渐渐老龄了。可是越这样,他越有一种想去中国土地上的锦城走一趟的想法,去寻找发妻孙筱云和爱子坂垣一郎。
随着中日帮交正常化,他的这种心情更迫切了。可是家庭事务又使他有所顾虑。直到前年妻子川岛英子去逝后,他才着手筹备中国之行。
在那些个孤独和失眠的夜晚,他总想起锦城养育的贤惠善良美丽的妻子孙筱云和他三岁的儿子,他们都在吗?现在怎样了,他曾战斗过的卧虎力山还那样雄姿耸然吗?他终于踏上了这块夜思梦想的土地,“我要找到她们。”他在信中写到:我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这些负责人的身上,没有让我失望。真的谢谢你们。但我也要对自己的过去负责,我会尽我的薄力为发展锦城出力。具体事宜我计划在松江省冬季商贸会上。由我和儿子岗田一夫与贵地有关部门洽谈,算是我的赎罪吧!
再叙。
岗田正夫
一九九九年九月十七日
又及:
杨君:
您好。在我把回信要寄发时,我收到了孙筱云的绝笔信,知道她已经在上月十九日逝世。我的心情十分沉重,连日来,身体不知何故,每况俞下,业务只好交于我的儿子办理。我在锦城旅游时,看到五顶山日军地下军事工程还没有开发,现在我把我所知道的情况整理的有关资料寄给贵地有关部门,以尽我的一分心意。算是对筱云的一丝安慰,我想把它的开发做为我们株式会社与贵地政府的合作项目,互惠互利。一则可以让它教育中日两国的下一代吸取教训,世代友好下去。二则充分利用此旅游价值为锦城发展带去动力。
预祝我们合作成功!
岗田正夫
1999年9月18日
资料也一并放在一边。杨书记刚布置完关于开展庆祝建国五十周年、庆澳门回归和迎接2000年千喜年活动的会议。他看完岗田的来信深有感触。
1999年12月,岗田正夫的儿子岗田一夫在松江省冬季商贸洽谈会上。达成投资与锦城共同开发卧虎力山旅游项目日军地下军事工程的协议。
作为翻译,苏玉秀出席了签字仪式。她还了解到岗田正夫因患抑郁症在1999年11月剖腹自杀。他在死亡前还说着:“筱云¨¨¨念君¨¨¨。”听到这个消息,心情沉重的苏玉秀想:不知台湾的任少君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199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