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的列车减慢了速度,乘务员站在车厢门口,提醒旅客:“不要忘带了东西,富锦站马上到了。”回访知青马晓芳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装有带给房东礼物的皮包,站在了等待下车的旅客的行列,慢慢的往前挪动脚步,可她的心思却早已飞下列车,她的希冀和期待虽然一瞬间闪过脑际,那可是铭刻在心里的那年那月的那方土地,那家人。。。。。
那年下乡,马晓芳是坐着公共汽车来到富锦的,又来到公社,由村上用马车接到屯中。
马晓芳下乡的村叫临江村,位于松花江南岸两公里的地方。
马晓芳还记得接她进屯的刘大叔赶着三马拉套一马驾辕的大马车,甩动着大鞭,把她接到屯子里的。接她的村干部是民兵连长王春刚。
马车走在很深车辙的村间土路上,刘大叔打着响鞭吆喝着“得,驾”。还不忘了回头提醒她:“闺女,坐行李上,省得颠挺”。马晓芳闪动着一双惊奇的大眼睛,猜测着道两旁田野里的农作物,小麦她是认识的,她看到很大叶子的作物,对身旁的春刚说:“这甜菜长得真好。”性格内向的春刚瞅着晓芳直率的大眼睛,脸红了,告诉她:“那不是甜菜疙瘩,那是屯里种的旱烟。”马晓芳不好意思的吐了一下舌头。甩动了一下大辫子,不吱声了。刘大叔忙打圆场:“城里的丫头哪能都认识这些东西,姑娘,别上火,用不了两年,你也成庄稼把式了。”春刚也不好意思的嘟囊说:“农家把式的东西好学。”他们边走边唠着。
马车进屯了,道两边站着听说来了下乡知识青年的男女老少,都叽叽喳喳议论着,马车来到了临江村大队部的院里,院子里也站满了人,大队部的檐墙上贴着:“欢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农民再教育”的大红色标语。刘大叔一扬大鞭“吁”。大马车在院子中央停下来,春刚从车上跳下来,向一位五十多岁,穿着四个兜绿色上衣的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说:“郭书记,我接来了一位下乡到咱村的女知青马晓芳。”郭书记笑了:“我知道,梳着大辫子不是女的,难道是男的不成。”他对春刚说:“刚子,行里和东西先不用往下拿。”他和刚下马车,腿都坐麻了的马晓芳握手:“姑娘,你叫马晓芳?”马晓芳有些拘谨的点了点头。王春刚介绍说:“这是咱们村的郭书记,还有这位是村小队的高队长。”马晓芳机械的和高队长握手。
她被郭书记让进屋,大家都坐下来,郭书记说:“今天,小马到我们屯里下乡锻炼,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她在我们村里是暂时的,等公社盖了青年点,就集中到一起了。这样吧,小马先到刚子家住吧!刚子家宽绰,行不?”王春刚不含乎:“那行,我让我妈妈把屋子收拾收拾。”“好,这个任务交给你了,伙食问题,到时候由村里承担。”“高队长”。郭书记对坐在办公八仙桌旁边低头抽旱烟的小个子老头说:“这个姑娘,就到你们小队干活吧!要好好照顾好这孩子,几千里地,离家在外,不容易!”“放心吧,郭书记,我一定象照顾自己家孩子似的照顾她!”“那好,你们一起坐车,把姑娘送到刚子家吧!”郭书记吩咐道。
刚子家在村西最北趟街把头,是三间大草房。在车上,山东口音的高队长向马晓芳介绍了刚子家的情况:“刚子家五口人,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有一个十九岁的妹妹王春燕,老爹是一小队的保管员。”听着不太懂的山东口音的高队长的介绍,马晓芳强忍住笑,憋得脸通红,老刘大叔甩着鞭子:“高队长,你都赶上保媒了。”高队长不乐意了:“别扯淡,闺女,我跟你说,农活好学,当年我闯关东时,给老牛戴马套包子,现在,我当队长了”。高队长一拍胸脯得意的说。
说着话,马车已经停在了刚子家门前了。刚子的家里人已经知道了消息,都走出屋来迎接,帮着拎网兜的拎网兜,提小皮箱的提小皮箱。高队长特意招呼:“春燕子,拿你姐的行里”。车老板子刘大叔嘴还不闲着:“山东棒子都知道,木匠斧子,瓦匠刀,跑腿的行里,大姑娘。。。。。”他还没等说完四大娇,高队长发话了:“你别哨了,快把车赶到马号,把马喂了。”大家一阵忙乎,把马晓芳在刚子家安顿下来了。
刚子妈见从城里来的大姑娘住到自己家里,乐呵呵的把马晓芳安排在西屋,让她和王春燕住在一起。王春燕不偷闲的帮马晓芳摆好小皮箱子,又从网兜里拿出来脸盆和带有草帽镰刀图案的铁茶缸子摆在板上:“姐,晚上你睡炕头”。晓芳没有反应过来。只有一个劲的点头。刚子妈一个劲的说:“到这就是到了自己的家,不要外道”。马晓芳也一个劲的“嗯嗯”点头答应。
吃饭了,晓芳和刚子一家人坐在炕桌边上,刚子奶奶问:“这闺女是谁家的?”“下乡的知青”。“啊?什么英?”耳背的老太太直打岔。“知青”。刚子大嗓门,老太太也听出来口气不对,“啊!叫小英”。晓芳又憋不住笑了,脸又红起来,看着没有牙的老太太的多皱纹的嘴角机械的蠕动,没有吃几口饭的她一下跑出去,笑得呛得咳嗽起来,随后跟出来的春燕捶着她的后背。“别,别……。”晓芳假装抹眼泪,掩饰住还在忍的笑,勉强调整好,走进屋又坐到饭桌旁。刚子妈说:“人老了都这样,闺女,你要多担待”。春燕说:“是呛的”。刚子低着头,一声不吱一个劲往口里扒拉饭。
饭终于吃完了,没吃饱的晓芳,内心舒了一口气,回到西屋,假装到西屋找东西的刚子见春燕没有跟过来,生气的对晓芳说:“小马,我知道你们城里人瞧不起俺们大老屯,可你不能这么笑话俺们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没有思想准备的晓芳,语无伦次的解释,可跟刚子又怎么解释明白呢?刚子一撅搭走了。
春燕进屋,看到躺在炕头上的晓芳,忙溜出去,不大一会,刚子妈进屋了,忙脱鞋上炕来摸晓芳的额头,晓芳坐起来:“大婶,没事”。刚子妈看到晓芳红肿的眼睛:“这孩子,想家了是不,不要紧,丫头,这就是你的家。噢!放心。燕子和你姐溜达,熟悉熟悉屯子”。
马晓芳和春燕走出院子,春燕递过来四个鸡蛋:“我妈说那孩子一定没吃饱,让我给你揣来的。”马晓芳心里热乎乎的眼泪又差点没流出来。晓芳又怎么好意思吃呢。春燕说:“就别外道了,你俩,我俩,给它消灭掉”。
看着走出院子的推推让让的两个姑娘,刚子妈用系在腰间的围裙边擦手一边说:“唉!离娘的孩子,不容易”。
吃晚饭时,春燕招呼马晓芳:“芳姐,咱俩在西屋吃。省得看我哥别楞”。马晓芳觉得很过意不去。王春燕:“芳姐,这顿可要吃饱了,挨饿的可是自己”。马晓芳脸红了。刚子妈又端过来一铁盔鸡蛋糕:“闺女,可要吃饱了,口味不对,跟大婶说。”马晓芳忙站起来:“大婶……”“快吃吧,丫头,一会凉了。”春燕看妈走去了小声的对晓芳说:“这回我借你光了,要不,鸡蛋糕专门给奶奶吃的。”马晓芳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临江村是个以打渔为企业的村子。第二天,王春燕就带着马晓芳到小队部报到。
一过捕渔期,村中的妇女干的活就是修补鱼网。王春燕把马晓芳介绍给村妇女队长张淑珍。张淑珍和一帮姐妹们都好奇的向这位城里来的姑娘问这问那。张淑珍看到时间不早了,就吩咐王春燕:“燕子,今个修补鱼网,你就带着小马吧!勤教教她”。张淑珍又对马晓芳说:“以后,燕子就是你的老师了。”这边王春燕手把手的教马晓芳,那边的姐妹们叽叽嘎嘎的逗趣:“说不定这城里丫头就扎根在咱这了呢。”“那能嫁给谁呢?”“当然嫁给王春刚了,嘻嘻。”春燕子听到耳里乐在心里,马晓芳就象没听见似的,一门心思的问怎么穿梭,怎么走线。
队上的鱼网很快的补完了。刚子要带领民兵排到江通里打货草。二十几个男女民兵站成两排。春刚手扶民兵排的红旗站在队列前一脸严肃的讲话。站在后排的马晓芳一捅身边的春燕:“燕子,你哥在家挺严肃,这回更严肃了,嘻嘻。。。。。”王春燕一挤眼睛:“别让他听见!”刚子象听见了后边有人小声嘀咕:“大家严肃点,现在苏修要占咱们的珍宝岛,咱们要时刻警惕。包括我们这次过江到江心岛打草,这是政治任务,我们有没有信心完成任务?”“有”大家一起响亮回答。“能不能创记录?”“能”。“能不能掉队?”“能”。马晓芳听得捂着肚子笑出了声。大家看着马晓芳的样子也跟着笑起来。刚子还是一脸严肃的把旗递给旗手:“一班一号船,二班二号船,三班三号船,一定要注意安全,出发”。说完,回过头来,白了一眼刚有点笑缓过气的马晓芳一眼。
编在二班的马晓芳,头一次坐船,瞅着忽忽悠悠的江水就眼晕。禁不住把双手把着船帮呕吐起来。坐在旁边的王春燕为她捶着背。也到了江心岛,马晓芳吃的那些东西也吐得差不多了,她晕晕乎乎的下了船,被春燕掺着,她对王春燕说:“你们怎么不晕?”春燕说:“我们都晕惯了。”王春燕偷偷的又从兜里拿出几个煮鸡蛋:“芳姐,我哥就猜到你晕船,让我妈给你煮的,快吃,一会打草就有劲了。”马晓芳心想:“平时板脸的刚子也知道关心人呢!”她躲在一旁吃了两鸡蛋,感觉好多了。马晓芳割草会,只是比别人慢,可是捆草打绕却怎么也学不来,一捆上草,“吐噜”一下又散开了。刚子看在眼里,喊:“燕子,你教小马打绕。”马晓芳小声对王春燕说:“你哥才多大呀!管我叫小马,好象他是多大干部似的!”春燕说:“芳姐,你别挑他,他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马晓芳可下半天劲,学会了打绕了。为了不落后,马晓芳一着急一不小心又把左手食指割破了,为了不影响别人,她用左手拇指捏着伤口不让血流出来,勉强割着草。这时刚子过来了,对燕子说:“你们二班落后了”。燕子撒娇的说:“哥,那你还不帮我们?”刚子瞅瞅马晓芳捆的草个子:“捆的挺好,学的挺快,来,你歇歇我割,你捆”。他来到马晓芳跟前,一眼发现马晓芳的手割破了:“哎呀!真是,干点活不够工钱,燕子快点给小马包一包。”春燕跑过来,急忙从兜里掏出手绢撕下一条给马晓芳包扎。刚子弯下腰刷刷的割起草来。还不忘告诉春燕:“燕子,别系紧了,系紧了,该不过血了。”马晓芳对燕子说:“你哥还懂得不少呢!”王春燕说:“他呀!大老粗,能懂个啥”。
活干了一大气,码完草个子,刚要歇歇气。天却阴上来了,只见西北的天空乌云翻滚,风也“呼呼”的刮起来。“快,大家上船,往回返。”王春刚命令大家急急忙忙的上了船,往江南岸划。春刚埋怨自己:“我也是,听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好了。”“广播里的天气预报也不一定准”。“别瞎说,小心给你拉纲上线。”船上不知哪两上民兵议论。
这时候,风更大了,浪头有一尺多高,还好是顺风。马晓芳坐在船上吓得两手又紧紧的握着船帮,对王春燕说:“不能翻了吧?”王春燕一下捂住她的嘴,神秘的说:“行船打渔,不行说那个字。”“哪个字?”马晓芳不明白。王春燕说:“真笨。一个拼音f,一个拼音an”。“为什么?”王春燕:“等到家我给你讲。”看着王春燕一本认真样子,马晓芳忍住翻江倒海的滋味不吱声了。这时候,大雨点子落下来了。整个江面也暗下来了。雨哗哗的打在身上很疼。王春燕蓬起外衣,给腾不出手来的马晓芳遮雨。看着淋湿的王春燕,马晓芳感到十分的过意不去,马晓芳感激的说:“燕子,你真好。我没少麻烦你”。“芳姐,你这是说哪去了,我哥说照顾好你是我的政治任务,培养一名优秀的知青,是我们屯子的目标。”顺着刘海淌雨水的马晓芳禁不住心头一热,泪水和着雨水一起流下来。
打草回来后,马晓芳躺在炕上发起了高烧,燕子妈忙里忙外的为马晓芳忙乎。又是给她拔罐子,又是揪嗓子。但是马晓芳的高烧还是不退。第二天一大早,刚子一脚泥水的回来了,他特意到江里打渔去了。早饭时,燕子妈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快喝了,热汤驱驱寒,这是刚子起早打渔,挑大的炖的。”
马晓芳只喝了半碗鱼汤,又躺下睡着了,她干裂着嘴唇,直说胡话。燕子妈说:“这孩子是离开家压住了火,这次都赶到一起了。”刚子说:“我去向郭书记和高队长汇报去。”
不大一会,郭书记、高队长都来了,他们看着发烧说胡话的马晓燕,一商量决定马上送公社卫生院去。刚下过大雨,道不好走,车得打误。站在一旁的刚子说:“用马爬犁拉吧,我们民兵排护送。”“那好,刚子,就挑体格好的男民兵去八个人,爬犁不好走就用担架抬,也让燕子去好方便照顾。”高书记拍板了:“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刚子。”王春刚打个立正:“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这次赶了三张马爬犁,护送马晓芳。拉马晓芳的爬犁由王春刚赶着,他害怕走的慢,吆喝马的声音最大,打的鞭也最响。有泥水的地方就用马爬犁拉,碰见有泥的地方拉不动就用人抬担架。就这样十五里路走了近三个多钟头。弄的这一帮人一身泥,拉爬犁的马也象水洗的一样。
到医院一检查,马晓芳得的是急性肺炎,医生说亏来的及时,再晓了,就要严重了。王春刚帮着忙乎,一直看到马晓芳挂上了吊瓶才放心,临回屯子前,一再嘱咐王春燕要照顾好马晓芳。“哎呀!哥,你就放心吧!我能照顾好她!”。刚子看见燕子不耐烦了,想想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马晓芳打针的效果很好,烧很快退下来了。她和燕子无事就聊起了屯子里的事,燕子也给马晓芳讲了打鱼人家不能提翻字的传说,说到翻字,船不翻了吗,不吉利。
马晓芳打听最多的最想知道的就是刚子的事,她从燕子的口里打听到,刚子今年二十三岁,念书念到小学四年级就不念了,成天跟伙伴们钻江通、凫水、钓水。有一次好玄没淹死,让刚子爸知道了好顿销,那也没打服,就每次出船打鱼带着他。现在,他的水性是出了名的。马晓芳听燕子讲刚子的丢人事,不时的笑出声来。
马晓芳在医院住了几天,村上来人,从春燕家里带来了春燕妈给炖的老母鸡鸡汤,王春燕的奶奶又拿出了治疗痨病的纸包纸裹的多少年舍不得用的鹿胎膏给马晓芳补养。
马晓芳在公社卫生院住了五天院,被村里接到了王春燕家。
当刘大叔的接晓芳的马车停在燕子家门口,除了刚子外,燕子全家人都出来了。燕子妈拉着马晓芳的手端详:“闺女,又瘦了。”晓芳也有些激动。燕子问:“我哥呢?”“你哥带民兵排割草去了。”
郭书记这时候走进院里告诉马晓芳:“你把行李装上,刚才接到公社通知,各村的下乡知青下午集中到刚建好的青年点,开大会,传达文件。”马晓芳愣住了。郭书记告诉她:“小马,青年点条件好,离公社也近。”春燕很不情愿的愣在当场。春燕妈说:“郭书记,那也等孩子吃完午饭再走吧!”郭书记说:“这是上面的通知,统一要求的。”春燕妈眼巴巴的瞅着人们往车上装东西,她对马晓芳说:“闺女,别怕,以后有时间就来串门,咱这就是你的家!”马晓燕也眼睛湿乎乎的:“放心,大婶,我以后不会少来的。”
车出屯子了,春燕家几口人还在屯边道口瞅着呢。马晓芳在车上频频挥手,直到看不见了人影。
走了没多大一会,马晓芳发现从后面有一个人骑马赶了上来。马蹄在道上扬起了一阵阵灰尘。马晓芳招呼刘大叔,刘大叔回头看清楚了把车停下了:“这是刚子这小子,又有什么节目了?”刚子赶上来,跳下马把一个面口袋递给刘大叔:“大叔,这几条大鲫瓜子是给小马炖汤的。”他瞅了一眼车上的马晓芳,抹过马骑上就走了。马晓芳喊出的“哎”字,他也没听见。刘大叔说:“刚子这小子,是个好孩子……”
马晓燕坐的马车走出很远了,在灰尘散去之后,隐隐看见后边很远有个人骑马的影子。“他是刚子吗?”她猜不准。
在青年点里的几年中,马晓芳把临江村的刚子家当成了根据地。返城三十多年后,马晓芳又踏上这一片土地,怎么不让她重温那年那月那人家温暖如昨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