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穆风的头像

穆风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3/27
分享

放羊娃

放羊娃

沈光是一个放羊娃。旧时候叫作羊倌,但羊倌这个称呼现在很少有人用了,并且都是一些老头子。沈光今年十二岁,还是个孩子,所以只能叫做放羊娃。

这个地方叫做南场固,顾名思义,就是在场固镇的南边。场固镇是个大镇,每月都是有大集的,当地人称作赶会。为什么要赶呢?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镇上大户轮流在大集上出钱请戏班子,照例一连唱三天大戏,热闹的不得了。且不说卖凉粉、米糕这类寻常东西的随处可见,就是吹糖人、剪纸画这些少见的玩意儿,大集上也有好几家。各地做买卖的人前一天就要来抢占位置,稍晚点就只剩下些边角地方的摊位,竞争十分激烈。

南场固则是个小村子,人口少、地方也小,靠镇子很近,所以不需要特意为它取个名字,就跟着镇子这么叫下来了。村子虽然小,但凭借地理位置好,加上近些年风调雨顺,人们生活的都很富足。南场固主要是一道街,大家都临街住着,来往交通也十分方便。街东边一半是姓何的人家,西边一半是姓常的人家,沈光则是住在这条街的中间。沈光姓沈,本来并不住在这里的,他是住在他姥爷家。

沈光的父母早亡,就跟姥爷二人相依为命。沈光的姥爷姓何,叫做何水来,不过很少有人叫他的大名,因为在本家兄弟里排行第三,人们都叫他何三爷。何三爷个子很高,身体也很壮实,虽年过七十,但看起来还不到五十岁的样子,连白头发都很少。他平时总是穿一件薄衬衫、一条黑长裤,脚踩一双黑皮鞋,看起来就跟照常的农民不太一样。他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很有见识,后来还当过村里的干部,村里大大小小的矛盾都能很好的解决,让大家非常满意,所以威望很高。在退下来之后,何三爷种地也是一把好手。同样是种西红柿,他种的就是既比别人家的好看,又比别人家的好吃;种粮食呢,收获的也比周围人产量高,让人们都特别羡慕。

最近何三爷在种地之外又买了好些羊羔子,就让沈光开始学放羊了。沈光从小就长的非常好看,脸面上白白净净,一双大眼睛明亮有神,鼻子也是突出挺拔的,大家都说他不像是个庄稼人,倒像是个唱戏的。稍大些了,沈光还真跟同村的一位梨园老生学了几段,他嗓子相当的好,也特别认真,老师都夸他简直是神童,学了不久就唱的有模有样。沈光平时在家的时候会做一些简单的事情,农忙时分就下地帮忙干些农活。他毕竟年龄小,力气还不大,大人们背一口袋玉米,他就只能背半口袋,但因为戏唱的好,就不让他干粗活,专门来地里唱戏了。人们听着他唱戏,手里的活一会就干完了,还不觉得累。沈光从没放过羊,不知道怎么跟这些咩咩叫的家伙打交道,何三爷就手把手的教他。放羊是有门道的,不是瞎放,要过三道关。第一关就是要认识羊,十几只羊,不认识的觉得每只都一样,但认识了就看出只只不一样,俗话说的好,天底下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也就没有两只一模一样的羊,即使是一胞出生,相互之间也有差别。第二关就是要会赶羊,会赶羊的就是一条鞭,不会赶羊那就乱窜窜,羊该走的时候就要走,该停的时候就得停,头羊要走在前,公羊得守着后,母羊小羊放中间,队伍才不会乱。第三关,也是最难的一关,放羊要熟悉土地,哪里有草,哪里有水,哪些草能吃,哪些草不能吃,心里都要如明镜一般。所谓放坏草地一条线,放好草地才能一大片,草直接决定了羊长的怎么样,这里学问就大了。能把羊放好的人,对方圆四周,十里八乡都熟悉的不得了,沟沟坎坎都在心里记着。

这些讲完了,何三爷就选了个天朗气清适合放羊的好日子,带沈光一起赶着羊晃晃悠悠的出了门,给他实地演示怎么放羊。他们从家门口出发,沿着街往西走,走到头是一大片规整的农田,穿过农田,跨过一条小河,再翻过两道梁子,就看见了一个平缓的山坡。这个山坡非常漂亮,草地绿油油的,像一块闪着光芒的翡翠。沈光看着姥爷在山坡上把羊撒开,所谓祥云开道、仙鹤展翅,就是几只大羊在前,母羊小羊在后,从坡下往坡上赶,这样不仅能让所有羊都吃饱,看管起来也非常方便。

这些羊儿在山坡上悠闲的吃草,就像是蓝湛湛天空上飘动着的洁白的云朵,沈光心里舒坦极了。他跟羊一起坐在坡上,云朵就落下来把他包裹住了,是那么的干净,那么的通透,要把他整个人都融化进去似的。山坡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姥爷卷了一支旱烟,叭叭的抽。在这个年纪,沈光心里是没有什么烦恼的,就算有烦恼,在这温柔的阳光下,在这和煦的微风里,也都会消散了。

天擦了黑,何三爷中途被人喊去帮忙,沈光就自己赶羊往家走,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名合格的放羊人了,他喜欢这份新工作。沈光远远的望见前边有一只牛单独这么走着,等近些了,才发现是一个女孩子在牵着牛。牛那么大,而女孩那么小,可牛就乖乖的跟着她这么慢悠悠的走。沈光不认识她。

“哎,放羊的,你是南场固的么?”

沈光听到她对自己说话,不知该怎么回答,就点了点头。

“我家刚从外地搬来,以后也住这里,我们就是街坊了。”

沈光又点了点头。她脸圆圆的,笑的时候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很好看。

“你爸妈呢?”

“我没有爸妈,跟姥爷一起住。”

“那你想他们么?”

“我没见过他们,就不想。”

沈光也对着她笑。

“别傻笑了,你的羊跑了。”

 “啊?”沈光这才清醒过来,羊不知道什么时候都不见了。他赶忙往回找,一下子跑出去好远。

她把手拢起来喊:“你叫什么啊?”

他也停下来喊:“我叫沈光,你呢?”

“我叫何燕,回头见!”

“回头见!”

……

何三爷的家是前后挨着的两套院子,前边一套是较早时候盖的,现在就空着用来养羊了。后边一套则是前年刚盖的,平时跟沈光两人就住在里面。

前边那套房子说旧其实也不算旧,只是样式不时新,因为当初用料很扎实,建造的手艺也好,到现在依然非常结实。正门虽说不算很宽大,但平时走人过车之类的也绰绰有余了,门框上用玻璃嵌刻着一副对联:‘家和人丁旺,富贵子孙贤’,门楣上四个大字:‘福满人间’。进门来是等宽的四米长走廊,现在夏天暑热的时候,何三爷就把藤椅在放这里纳凉,之前还会招呼左右邻居几人凑伙搓把麻将,走廊很宽敞,中间放张桌子,四面坐人也不会觉得拥挤。进了院子就简单了,正对是堂屋和卧房,当中一副大大的‘天地君亲师’神像。左侧三间厢房,现在都当做仓库放些农具和杂物;右侧并排两个羊圈,前边一块长条石做的饮水槽。院子里还种有一株挺大的柿子树,每年中秋前后能结不少柿子,很甜。

靠后新盖的这套房子就是正经时新样式的二层小楼了。建这套房的时候何三爷几乎召集了十里八乡所有的盖房好手,选材用料更是不用多说,都是最好的。房子完工后整条街的人过来看,都夸盖的好,非常气派。新房的正门比旧房高大了不少,门框上也改用成光亮的瓷砖,同样印着一副对联:‘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门楣上横批:‘吉星高照’。随着大门,走廊也高了许多,一把十米长的竹梯斜靠在侧面,正面影壁上一个大大的福字,金光闪闪的。院子里保持着原来的结构,正面是堂屋卧房、左侧是厢房,不过都改成了小二层构型,宽阔明亮了许多。右侧是空的,何三爷开垦成了一小片菜地,种些豆角黄瓜茄子什么的,不上化肥不打农药,只供自家吃。院子中间本来没有树,沈光有一次吃桃子,随意把核丢在地上,不料真的发出芽长出了桃树,慢慢就这么养大了,只是还没有结过果。

沈光在这里生活的很好。姥爷睡眠少,经常早早的就起来散步,回来做好饭,等沈光睡足起床了再一起吃。每天早饭的样式都不太一样,今天打个面汤,明天就下碗面条,让人怎么也吃不腻。沈光最喜欢姥爷煮的胡辣汤,配上一张厚实的小葱烙饼,能喝两大碗。煮胡辣汤是很费功夫的,需要提前准备面筋和面浆。面筋和面浆都是洗出来的,揉好的面团醒发好了之后,用凉水一遍遍的搓洗,反复四五遍才能洗出白白的面浆,剩下弹弹的就是面筋了。煮的时候用牛骨高汤做底,要放上一小块荤油才会更香,随后加入特制的香料和花生米、海带丝等等配菜。煮开后把面筋用手揪成一个个小片片撕进去,最后缓缓倒入沉淀好的面浆,这时要一刻不停的顺时针搅动,煮出来的汤才能均匀透亮不粘黏。何三爷做饭的时候很认真,每一道工序都仔仔细细的,并不觉得麻烦,反而乐在其中。

早饭后姥爷侍弄他的菜地去了,沈光把家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堂屋卧室、厢房院子都会仔细打扫。首先把堂屋正中摆放着的神明祖先供桌上的灰尘擦干净,把香炉里的积灰倒掉,每天恭恭敬敬的点上一支新的香,念两句保佑,祖先神明才会庇护后人。然后把卧室跟厨房整理端正,主要是收拾床铺被褥跟洗涮锅碗瓢盆,房间整齐干净,物品各置其位,沈光心情都好了不少。房间内都打理完了,给那株小桃树浇浇水,最后把院子里的灰尘落叶用大竹扫帚扫一下,院子的地铺满了方形青砖,好扫的很,扫帚在上边:‘呼--沙!呼--沙!’。

时间还早,沈光就去前边院子准备放羊。他非常聪明,干活也勤快,很快就把放羊的三道关都过了。随着这段时间的相处,沈光现在不仅能分辨出每只羊,甚至连它们什么脾气秉性、喜好特点都掌握了。有一只羊前腿短一些,喜欢吃干一点的草;有一只羊尾巴特别长,反而喜欢吃湿一些的料;还有一只母羊怀孕了,年底就要生产。他还根据这些羊的外形特点给它们各自起了名字,头羊的角很大,就起名叫大角;有一只小羊尾巴是黑色的,就起名叫黑尾巴;而那只怀孕的母羊就叫它准妈妈。

沈光很喜欢叫它们的名字,这些羊儿听到他的呼喊也会主动靠过来,但何三爷一直不同意这个做法,还固执的从来不喊沈光起的这些名字。他觉得羊就只是羊,养肥了就会卖给羊贩子,最后也都变成了香喷喷的羊肉,是不需要也不应该起名字的,给它们起了名字好像就有些不太一样了。

按照姥爷教的把式,沈光驱赶着羊群有条不紊的出门了。他让羊在路上排好队伍这么走着,遇到掉队的,就用鞭子象征性的敲敲地面,实在管不住了才会在羊背上轻点两下,不能在头部特别是眼睛周围使用鞭子,会伤害到羊。每个放羊人都有一根属于自己的鞭子,所谓干啥就得像啥,卖啥就得吆喝啥,鞭子往身上一挂,别人就能一眼看出你是个放羊的了。放羊鞭子的用处可多了,无论是赶羊按路线走还是在有荆棘刺叶的地方开路,都需要用到它,一根好的鞭子能让放羊事半功倍。

沈光这根鞭子是新的,还不是在市场上买的,而是姥爷亲手给他做的。要做一条好的放羊鞭子可不简单,何三爷从新鲜的牛皮上裁下来等宽的细长条,正常用三根长条就能编出一条不错的鞭子,市面上还有用两根编成的,何三爷这次直接用了四根。先把细长条浸油泡软,需要泡三天三夜,直到用手就能搓成一个团才行,然后经过压制、晒干、再浸油,反复几遍,细长条就变得既有韧劲又很结实。处理完了之后,何三爷用了非常难的‘一根葱’编法,就是将四根细长条按照复杂的规律依次绕在一起,要每个结都不能出错,一旦错了就只能从头开始,极其考验手艺。这样编出的鞭子道道花型不同,但间距一致,整体上匀称和谐,即使中间断了也不会整个散掉,既保证了实用性还兼具美观。鞭子身体完成后结在一根光滑直溜花梨木上,尾巴尖还留了一个小小的红缨子,甩起来潇洒极了。何三爷开玩笑说,这根鞭子怕是比一只羊羔都要金贵了,哈哈哈。

把羊赶到山坡上,它们安安稳稳的吃开草了,沈光就站在坡上往远处眺望,这里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多么好看啊。坡底下是两个小丘,一个绿莹莹的,一个粉嘟嘟的,像是并排两个可爱的小蘑菇,正昂着头对他笑。旁边有一个关圣帝君庙,村里人过年过节会过来拜祭,都说是它保佑了我们不旱不涝、五谷丰登。稍远些是一条白花花的小河,唱着哗啦啦的歌曲向南流淌。沈光可太喜欢这条小河了,水面不深,清澈见底,常常有小鱼小虾在河底的青石间徜徉,人仿佛触手可及似的。小河旁边就是村子,南场固村掩映在树林中间,所望见的都是绿色,在外地人看来简直像是一片森林。最远处就是场固镇了,镇上人来人往,烟火气很足,不过隔这么远,喧闹声自然是打扰不到沈光的。他在这里心轻飘飘的。

沈光现在对这周围的地面、沟沟坎坎虽然还不像姥爷那样完全熟稔于心,但也都非常熟悉了,对人能说出个七七八八。放羊像是给他打开了一道新的大门,沈光发现原来南场固周围竟然有这么多有意思的地方。在村子的东边是一道沟,沟里面有一丛野生的樱桃树,都挂着小小红红的果子,又酸又甜。那道沟上边还长着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在村子西边规整的农田里,经常能发现野鸡和刺猬。野鸡有一根长长的漂亮翎子,人一靠近就扑噜噜的飞走了,很难能抓到。刺猬就藏在干草堆下边,它圆滚滚的身体跑不快,有人来就缩成一个团,很好抓住。沈光抓到过好几只刺猬,还发现过一个刺猬窝,里面是几只刚刚出生的小刺猬,白白净净的,还没有长刺。听老人们说刺猬是土地上的神仙,伤害不得,他每次也只拿在手里把玩一会,就放生了。

傍晚云彩升起来了,亮晶晶、红彤彤的,像是天空穿上了雍容华贵的嫁衣,等着谁来娶她似的。沈光把羊群收拢起来,不慌不忙的往家里赶,才走出去不远,就看见两只牛泡在水塘里,落日的光晖撒在它们身上,像是一副点彩水墨画。这两只牛跟何燕的牛不太一样,牛角都要小一些。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沈光心里就总是想起何燕,总是想起来她的笑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感觉自己心变得乱糟糟的。

姥爷很疼爱自己,沈光是知道的。平时他有什么想吃的,姥爷都会尽量满足。在三伏天,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姥爷会特意给他做西瓜酱。煮熟的黄豆晾干后裹上面粉,在干草堆上发酵成略带青绿色,新鲜的西瓜连白皮带红瓤跟它拌在一起,再加上花椒八角等各种调味,用河泥封进缸里,再次发酵四十天就完成了。做好的西瓜酱在酱香之外还略带甘甜,回味无穷,最适合夏天没食欲的时候吃。姥爷做酱的时候教育沈光,做人做事跟下酱一样,不能心急,慢慢酝酿才能足够美味。冬天最冷的时候,万物凋零,姥爷每天早起会给他烤两块红薯,或者烫一瓶杏仁露。红薯外皮在煤火上烤的焦黑,但掰开以后里面却满是焦黄,香喷喷,软绵绵的。烫好的杏仁露带有一股特殊的杏仁香味,喝下去胃里暖烘烘的,舒服极了,沈光因此甚至都不懒床了。

平时他犯了什么错误,姥爷也很少会训斥。家里有一对别人送的玻璃雕刻,是一对鹦鹉站在树上,造型非常精美,姥爷特别喜欢,平时就高高的放在衣柜顶上防止被谁碰到了。一天中午,姥爷干农活去了,沈光吃过午饭睡不着觉,就在堂屋里跑来跑去,假装自己是盖世大侠,左边一击重拳,右边一记踢腿,一下子踢到衣柜,上边一只鹦鹉好巧不巧掉下来摔碎了。他被吓的不行,就蹲在那里看着一堆玻璃碎片呜呜的哭。姥爷回来了,赶忙把他拉起来,问他有没有受伤,不仅没有责怪他,还安慰他,这只碎了就碎了吧,碎了一只至少还有一只,你人没事就好。只有一次,姥爷把沈光狠狠的教训了一顿。那是前不久,沈光偷拿了姥爷放在桌子上的钱,他本来还想抵赖,撒谎说是邻居拿的,被逼问后才承认。姥爷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把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还用筷子点热水烫在他的手背上,让他长长记性,绝对不能偷东西。

姥爷很孤单,沈光也是知道的。家里既没有养猫,也没有养狗,姥爷在干农活之外不怎么跟别人说话,经常自己躺在藤椅上,旁边放着收音机听戏,一听就是一天。姥爷听的最多的是《三哭殿》。

父王啊!

秦门的汗马功劳说不尽,

秦英年幼未成人,

斩了奴才不当紧,

恐怕寒了忠臣心。

不念外孙念驸马,

恳求父王开大恩,

纵然要斩也忍一忍,

等候着驸马得胜还朝门,

再看一看他的秦英儿。我的父王啊!

偶尔《三哭殿》找不到频道,也会听一听《铡美案》。

驸马爷近前看端详:

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

状告当朝驸马郎。

欺君王、藐皇上,

悔婚男儿招东床,

杀妻灭嗣良心丧,

逼死韩琪在庙堂,

将状纸押至在了某的大堂上。

咬定了牙关为哪桩!

其实在姥姥去世之前姥爷并不这样,那时的他声如洪钟,爱说爱笑,经常约左邻右舍一起打麻将。牌桌放在前边院子的走廊里,夏天不挨热,冬天不受冷;麻将牌是每家都有的,但最常用的还是姥爷特制的一副牛骨牌,不仅精致轻巧还十分结实耐用,骨牌在桌子上哗哗啦啦的响,好听的很。打麻将并不在乎输赢,他们玩的筹码也不大,上下只是几块钱。赢了的人,通常是姥爷,就去门市上买些熏酱熟食分给大家,高兴一通就各自回去了。在姥姥去世后,姥爷把姥姥的照片压在枕头底下,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拿出来看,偶尔还会偷偷的抹眼泪。

……

何燕的家就在何三爷家隔壁,相互只隔了一条胡同。何燕之前生过一场大病,最开始的时候是咳嗽,然后连续几天的高烧,昏迷不醒,差点死掉。在她恢复之后,父母听算命先生说是因为住的地方风水不好,需要搬家,就从外地搬到南场固来了。

她们家这套房子也是新修的,非常整齐漂亮的一串院子。院墙全部都是用红砖水泥砌成的,这在南场固村还不多见。大门是涂漆的铸铁做的,在阳光照耀下会反射出光来,上面贴着一副万年红春联:‘财源不断聚宝地,鸿运当头迎福门’,横批:‘聚福生财’。大门外有一株银杏古树,树干高大而笔直,树冠整齐而茂盛,撑开的树荫宛如一把巨大的伞,让人感觉到庄重和庇护。这棵银杏树的历史太久远了,以至于整个村子都没有人能说出它具体多大年岁,何三爷说自己小的时候这棵树就在,听父亲说他小的时候这棵树也已经在了。

何燕的家没有走廊,大门里就是典型的四方平坦的院子,显得特别宽敞。院子中间是坐北朝南的堂屋,与沈亮家不同,她们神像桌上供奉着的是保佑身体健康、去病免灾的龙头菩萨。左边是两间卧房,窗户亮晶晶的,何燕平时就住在这里。右边是菜地和牛棚,她们家的菜地没有种菜,反倒是种满了花,有好几大丛栀子、月季和凤仙,开花的时候风一吹,半道街都是香的。何燕跟父亲何大叔、母亲何大婶住在这里,何燕其实还有一个哥哥叫做何正,因为已经结婚了,常年在外边做生意,就不在家里住。

何大叔不到五十岁,皮肤是农民那种健康的黄黑色,身体硬铮铮的。他虽然个子不高,却非常结实,两条胳膊粗壮有力,一下子就能扛起百八十斤的粮食。他不怎么爱说话,但对人很和气,平时总是抿着嘴笑。何大婶就完全不同了,不仅为人爽朗坦率、还能说会道,干什么事情都特别干净利索。她面容白净,眼睛明亮,漆黑顺滑的头发就像是瀑布一样拢成了一个髻,身上的衣服也总是整整齐齐的。她一天闲不下来,煎春卷、炸丸子、舂豆腐,做各种费功夫的饭食,永远不会觉得累似的。他们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好庄稼人,家里有十几亩地,其中一半种的粮食,收获的玉米小麦就足够全家的吃穿用度了,剩下的一半种的辣椒、烟叶和山药,又增加了不少收益,儿子何正还会定期给家里寄钱补贴,所以日子过的的非常宽裕。

大家都说儿子长的像爸爸,而女儿则长的像妈妈。何燕跟何大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特别是那双顾盼神飞的大眼睛,就像是秋天里的小溪那样剔透晶莹。何燕也有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但跟母亲不同,她的头发顺着光洁的额角,波浪似的披垂下来,散发出迷人的自然光泽。何燕的性格也随母亲,活泼开朗,古灵精怪,一张巧嘴整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何大叔总说她跟名字一样,就像一只小燕子,到哪里就给哪里带来欢乐。

沈光经常到她们家来。

听大人们说,他们两家还是亲戚。何大叔是何三爷的侄女的远房外甥,太复杂了,都记不住。不过按道理说,沈光应该叫何大叔哥哥,但他一直是叫叔叔,何大叔跟何大婶都叫他小光,何燕也叫他小光。都知道沈光会唱戏,何燕就老是撺掇他唱两段,他害羞,但终究拗不过:“那就唱两段,唱不太好。”

西门外放罢了催阵炮,

伍云召,我上了马鞍桥。

打一根雪白旗空中飘,

上面写着提兵调将我伍云召,

一霎时,南阳关时局变了。

“不爱听,不爱听,你换一个唱。”

小光就换了一个:

英台你再莫要把我欺哄,

山伯我有满腹话,满腹话说与你听。

咱二人同窗三载悲欢与共,

多少次呀我却不理会,不理会你对我的一片真情。

接家书辞学院我十八里相送,

可笑我,竟然把你无尽的热望化作清风,

化作清风啊~~

何大婶也听了入迷:“哎呀呀,这孩子这条嗓子可太好了,你留我家吃晚饭吧!”

何燕也起哄:“留下吧,留下吧,我妈给你蒸香椿菜,可好吃了!”

小光从此就总在何燕家吃晚饭。

沈光带何燕去看姥爷的旧像片。何三爷有许多旧像片,用一个个木头镜框悬挂在卧室的墙上,看起来很壮观。这些像片都是他年轻时去各地的留念,有些是彩色的,有些还是黑白的。像片上有的是跟其他人一起,但大多数就只有他一个人。姥爷平时经常给沈光讲,这张是在哪里拍的,那张又如何如何,经常一张像片就能讲好久。像片里有天安门、壶口瀑布、黄山迎客松等,都是一些沈光只听说过的地方。现在他像个翻译官,又把姥爷给自己讲的都讲给何燕听。

他们俩找到一张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合影,像片很小,而且是黑白的,隐匿在一众镜框中间,显得毫不起眼。是何燕最先发现的,她指给小光看,小光目光寻找了好一会才看到。相片上的他们好年轻啊,顶多三十岁的样子,看起来是在一个花园里,两个人并肩站着,脸上露出羞怯的微笑。男人小光依稀能辨认出来是姥爷,但那个女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姥姥啊。他们拿着照片去让姥爷看,姥爷躺在藤椅上,对着相片默默看了很久,与之前的滔滔不绝不同,这次他只是对着他们笑。

小光还是每天去放羊,不过不是一个人了,而是跟何燕一起。小光赶着羊,何燕牵着牛,两个人总是搭伴出去,结伴回来。他们最常去的还是那个小山坡,把牛和羊都安置好了以后,这里就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了。

今天的天气特别好,阳光灿烂而不感到焦燥,微风习习却又不觉得凄凉,天空上还飘动着大朵大朵的白云。

何燕在山坡后边发现了一大丛黄色的小花,点点洒洒,跟星星一样,就摘了一捧送给小光,她的手指白皙修长,像是刚刚发芽的葱根,握着一大束鲜花,漂亮极了。小光看呆了,愣在那里,半天没接花。

“你发什么呆呢?”何燕问他。

“哦,没事,没事。”小光脸上烫烫的,手里把花接过来。

“今天天气真好啊,你看那些云彩,多好看。”

“是啊,就跟我的羊一样。”小光也仰着头看。

“就记得你的羊。它们安稳吃草呢,跑不了。”

“哈哈,那不像羊,你说像什么?”

何燕躺在山坡上,小光也靠着她一起躺下来。

“你看这一朵,淡淡的,像不像是做衣服的棉花。”

“像。”

“那一朵很亮,就像是冰块儿一样。”

“嗯嗯。”

他们在柔软的山坡上躺了许久,相互听得见对方的心跳。

“你给我唱一段戏吧。”

“唱什么呢?”

“就在我家唱的那出。”

“好。”

小光开了开嗓子:

那一日,师娘满面含笑把我唤,

她把你那瞒人之事细细讲明。

咱二人,夜晚同床中间把界牌定,

谁要超越绝不容。

却原来她早已探明内中的隐情,

拿出你的辞学文看得我直发楞啊。

却原来你是祝家的九妹,不是祝相公。

你不是祝相公啊~~

他们迎着夕阳回家,影子都重叠在一起。

南场固街上经常有附近村镇的小摊小贩,他们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叫卖,吆喝声既清脆响亮,又九曲十八弯,特别的好听。夏天常见的是卖西瓜和凉皮面鱼的,这里卖西瓜有个传统,不用钱,而是拿粮食来换,通常一斤小麦换三斤西瓜,丰收时也能换到四斤。冬天是卖熏酱卤货的比较多,猪耳朵、豆腐干、老腊肉这些,买回去简单调个味就是一道不错的下酒小菜。而磨香油芝麻酱和卖各色调味料粉的则是常年都有,他们一过,隔老远就能闻到散发出来的香味,孩子们特别喜欢,常常结成一队跟在车子后面跑。

何燕跟小光在家里听到一个从没听过的吆喝声,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算命瞎子,身上穿着一件古朴长衫,脸上戴着一副黑色眼镜,在街上支起了一个卜卦的摊位。眼看四周没人,他们就走到旗幡边。

那个瞎子问道:“二位要算什么呢?”

“你是真瞎子么?”何燕先回了话。

“真瞎子也好,假瞎子也罢,看命运也不是靠眼睛,是靠这里。”瞎子用手指了指自己胸前。

“那你给他算一算,嗯,就算他的前途。”

“我?”小光诧异了。

“请把手伸出来。”

“伸啊!”

小光不情愿的把左手伸出去。那个瞎子用双手握住小光的手,反反复复揉搓了好久。

“这位小兄弟是不是无父无母啊?”

“你怎么知道的?”

“你这手相先天残缺,对应着天上紫微斗数天福星暗淡,表示父母早逝,但天德星光耀,你应该是老人带大的,而且对你很好。”

“是的,是的,姥爷对我可好了。”

“那你快看看他以后怎么样啊。”

“嗯,小伙子命好啊。金丘和谐圆润,一生无大灾大难,太阳纹融合周正,日后必有富贵,就是这月丘代表的姻缘……”

“姻缘怎么了?你快说呀!”何燕比小光还要着急。

“月丘偏上并连贯,表示感情不仅起始早,还能长久。而且依老朽看来,他的姻缘怕是远在天边,近,就在眼前哟,哈哈哈哈。”

何燕脸唰的一下红了,就像是五六月份成熟的樱桃,马上便自己跑开了,留下小光还站在原地茫然无措。

时间像河水一样不停流淌,夏天很快就过去了,随着一片片雪花落在地上,整个世界银装素裹,正式宣告了冬天的到来。今年冬天特别冷,西北风止不住的刮,人像柏树一样,被吹的簌簌发抖。南场固街上静悄悄的,只有偶尔几只麻雀飞来飞去,唧唧啾啾的叫。

冬天是不用去放羊的,因为外边已经没有草了。何三爷在天还没冷的时候把羊圈从头到尾修整了一遍,还提前预备了很多饲料,保证它们可以安稳的度过这个冬天。沈光很喜欢这个季节,因为人们都躲在屋里聊闲天,家里就热闹多了,并且最近还有一件大喜事,那只怀孕的母羊要生了。“准妈妈”肚子鼓的很大,姥爷之前特意找兽医给它看过,大约这两天就要生产,推测还是双胞胎。这里的羊大多都是一胎,多胞胎的很少。

果然,天刚擦黑,羊屁股后边流出清黄色的浆水,代表马上就要生了。村里好多人都过来看,把羊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结实,沈光挤不进去,只能在人群外面听着它凄惨的咩咩叫声。很快,第一只小羊顺利出生,它的个头很小,跟一只猫差不多大,浑身湿漉漉的,有人拿来干净毛巾给它擦拭身体,又有人拿来奶瓶给它喂奶。然后第二只小羊也出生了,跟第一只一样,身上软绵绵的,非常的健康,但是羊妈妈还在痛苦的呻吟,这是怎么回事呢?兽医摸了摸羊肚子,居然还有一只,不一会,第三只小羊就探出头来,顺利出生了。一胞三胎,这可太难得了,大家都高兴的鼓起了掌。

姥爷脸上也笑开了花,当即决定请戏班子唱戏,庆祝庆祝。碰巧戏班子就在镇上,很快就来到了村里,支起台子,咿咿呀呀的唱开了,村里弥漫着欢乐的气氛。

羊羔都安顿好了以后,小光急忙跑到何燕家要告诉她这个消息,他已经有好几天没看到何燕了,也不知道她在家里干嘛呢。何大叔把他迎进来,何燕就在自己卧室里坐着,眼睛看起来昏暗无光,间断还有些咳嗽。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她蜡黄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就披上衣服准备出门看戏。

“燕子,你……”何大叔仿佛想跟她说些什么。

“没事,我就在门口听听戏,很快就回来。”

他们俩结伴出门。戏台子离得不远,底下坐满了人,把路都挡住了。小光牵着何燕找到一个偏角的位置,两人站定,台上是一个年轻小生,正在唱的是:

英台妹,生在指望见你面,可怜你,欲想聚头心难遂。

青丝剪断情不断,今世无缘效双飞。

可怜我,神思恍惚饮食废,我为你,百结愁肠解不开。

娘亲呀,杭城读书三载归,指望梁家增光辉,

谁料为了英台女,悲愤成病难挽回。

倘若儿归黄泉路,老娘亲,请娘自爱莫伤悲,

我与她,在世不能夫妻配,死后也要做同坟鬼。

“我不喜欢听这个,你送我回去吧。”

“好。”

小光又把何燕送回家里。

何燕到家了不久开始剧烈的咳嗽,紧接着发高烧,脸色变成红彤彤的,躺在床上不醒人事。

何大叔跟何大婶两人赶紧去找医生给开了好些药,又是用冰块儿降温,又是拿被子捂汗,忙成一团乱麻。沈光见这样也被吓坏了,他焦心如焚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跟着打打下手,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在折腾大半夜之后,何燕情况终于稳定了下来,但人还是昏迷着。何大叔让沈光先回去吧,他们两人守着就行,毕竟姥爷还在家里等着呢。

沈光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躺在床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把枕头都给打湿了。他心里头非常牵挂,吃的那些药能不能好呀,晚上会不会冷呢,要是渴了怎么办啊。他心里头也非常害怕,何燕万一真挺不住可怎么办,她人那么好,却又病的这么重,哪怕是自己生病也好啊。他心里头更非常自责,何燕平时那么活泼,而最近几天一反常态,身体应该本就是不舒服了,我还叫出来听戏,结果成了现在这样,都是自己的错。

沈光想到村里人常拜的关圣帝君能消除患难,就起来穿上衣服,在夜色下独自走到了庙里。他双膝跪在巨大的关公像前,两手撑地,一遍一遍虔诚的祈求何燕能度过这场灾祸。关公面如重枣,长髯飘飘,一双丹凤眼俯视着他。

第二天清晨,风停了,太阳从东边缓缓爬了上来,向人间散发自己的烈烈朝晖。沈光走到外边,看见何燕正站在那里对着他笑,她红润的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阳光铺洒下来,就像是刚采摘的苹果,散发出璀璨的光芒。沈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喜欢这轮太阳,他感觉到自己从头到脚完全浸润在它的荣耀里,舒服极了,也温暖极了。

很快就到腊八节了,过了腊八就是新年,空气中仿佛已经有了饺子的香味和鞭炮的响声。新年新气象,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