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
有些人有些事,经历时只认为稀松平常,唯有成为回忆了,才发觉其熠熠生辉。
十五年前,我在范家堡居住。那是位于华北平原上一座不起眼的小村子,也是我童年记忆最开始的地方。范家堡全村人都姓范,而我家是从外地来的,姓穆。村子现在已经近乎荒废,可当初的它非常漂亮,有着大片大片整齐的麦田,每到春天就会成为一片绿色的海洋,把天空都映衬的璀璨起来。我跟范恒翔最喜欢在这个绿色的世界里遨游、奔跑,每次都全身被汗水浸透才肯罢休。
范恒翔与我自小相熟,我们年龄相仿,两家又是邻居,自然而然就成为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对于那个年龄的男孩子来说,他个子很高,身材也非常强壮,两只胳膊强劲有力。但他有着一双与其身形极不相称的迷蒙的眼睛,就像是深夜里的明星,常常呈现出特殊的光亮。相对而言我就十分柔弱,不仅在个子比他差上一截,身材上更是单薄许多。
我们在范家堡红星中学同班读书。红星中学是一所慈善学校,设施上简直可以用破败不堪来形容。桌椅板凳都是木质的,使用起来总是不可避免的发出咯吱咯吱声,操场还是裸露的土地,每次下雨就会变成一条条泥泞,让人望而却步。学校是破旧的,而我们却是生机勃勃的。每天上课时贪婪的从书本上获取知识,课余休息了就到处自在玩耍,仿佛有花不完、用不尽的精力。
一个阴雨天,我正在家里无所事事。范恒翔神神秘秘的来找我,带我来到了学校旁的一座祠堂。这座祠堂外面看上去并不起眼,除了门楼上镌刻着“范氏祠堂”四个大字之外,与普通的民房毫无区别。但当我们走进去,立刻就被四周墙壁上的五彩壁画和正中间的族谱所吸引了,像是发现了新世界。很快,这里成为了我跟范恒翔的“秘密基地”,我们经常来这里嬉笑打闹,一排排读着族谱上那些陌生的名字,乐此不疲。
这个祠堂很冷清,除了我们,也就只有范恒翔的二伯还会经常过来。二伯当然也姓范,至于叫什么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村里其他人都叫他范癫,不过,作为晚辈的我们肯定是恭恭敬敬的叫上一声二伯。 二伯个子不高,身形瘦弱,还稍微有些佝偻,日常穿着一件深灰色上衣,黑色裤子,看上去就像一截刚砍下来的树枝。他皮肤黝黑,头发稀疏且透出丝丝斑白,坐着不动时与典型的农民形象并无二致,丢在人群中就如同把一碗井水倒回了井里。但当他走动起来,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步伐稳健,眼神深邃,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从容不迫的气质,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问题能难倒他。二伯给我最初的印象是个热情,开朗,富有活力的人,无论我们在祠堂里如何放肆的玩闹,他都只是在一旁看着我们微笑,而绝不会加以斥责。起初我们谈话很少,打一些可有可无的招呼,或者聊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他的语气中充满着慈爱与平和,并且没有长辈们惯常居高临下的口吻,使人感到非常舒服。有一次我们玩累了坐在他旁边,二伯缓缓开口。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门口上写了呀,范氏祠堂。” 范恒翔说。
二伯又接着问。
“那你们知道祠堂是干什么的?”
我跟范恒翔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你们都有爸爸,你们的爸爸呢,也都有爸爸,一直这样向上追溯,那就是家族。把家族里祖先的名字都记下来,放在一个地方让人们看,这就是祠堂。”
“哦,原来是这样。”我们两个人似懂非懂。
二伯说这番话的时候看着我,柔和的目光泛起丝丝涟漪,仿佛是勾起了什么往事。接着便望向那张写着密密麻麻名字的族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这个祠堂,从什么时候有的呢?”我打破这个沉默。
“啊,这祠堂的历史啊,说来话长了。”
二伯从口袋里掏出烟卷缓缓点燃,长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呛的我们直咳嗽。再次开了口。
“我们最早的祖先叫做范宏,是明朝永乐年间从山西洪洞大槐树迁移过来的,那棵大槐树上有一个麻雀巢,每年都有麻雀围着它转。他走到这里定居,一代代繁衍下来,就有了现在的范家堡。范宏有三个儿子,分别叫做范丰、范荣和范富,兄弟三个后来分家,就成了村里的前堡、中堡和后堡。后人为了纪念他们,于是修建了这座祠堂。”
“他们的名字现在还有么?” 范恒翔问。
“你去族谱上找一找。”
范恒翔跑到族谱前面,一排排对着名字念。
“别看下边啊,祖宗肯定是在上边。”
他抬起头。
“一世明永乐年间范氏宏公”
“是他么?”
“对,就是他。”
“这么说,那这个祠堂是明朝的了?”我问。
“不是的,不是的,那时候修的早就没有了。”二伯笑着说。
“那后边是谁修的?”
二伯又吸了一口烟:“别着急呀,我还没说完呢。”
“明朝后面是清朝,清朝灭亡的时候,祠堂被砸毁了。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太祖,考中了秀才,把它重新修建起来了。”
“你的太祖,好老啊。” 范恒翔说。
“哈哈哈,是啊,很老的人了。”二伯接着说:“那时候我们这里发洪水,所谓‘洪水滔天,满目疮痍,饿殍遍地,易子相食’”
什么飘,什么椅子,我听的云里雾里。
二伯看着我疑惑的神情。
“不明白啊?没关系,你们现在不明白,以后就会明白了。”
二伯继续:“我太祖不仅把祠堂重修起来,还在里面塑了一尊龙王神像,人们拜祭过后,洪水就消退了,保佑了一方百姓。据传说那尊龙王像是用整块石头雕刻的,两人多高,八百斤重,还上了七彩,可谓是威风凛凛,惟妙惟肖。”
范恒翔问:“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都被毁了。”二伯长叹一声,把烟熄掉。
外边传来阵阵雷声,预示着紧随其后的暴雨。
“有机会再给你们讲吧。要下雨了,你们快回家。”
我们依依不舍的跟二伯告别,在雨水降临前跑回了家。
当我回头望向这个原本毫不起眼的祠堂的时候,它完全焕然一新了,在阴沉天际下散发出金色的光芒。黑色墙壁与深棕色木门透露着厚重的历史气息,飞檐上的精美雕刻和翘角下的铜质铃铛彰显出卓越的文化底蕴,还有屋脊上整齐排列的一个个神兽,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共同守护我们悠久的历史传统。槐树、麻雀、洪水、龙王,所有这些奇妙的意向在我年幼的脑袋里氤氲开来,久久环绕。我就像是清晨初升的太阳,又像是久旱逢甘霖的禾苗,完全沉浸在对过往历史的畅想之中,仿佛自己拥有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可以直接跨越时间与空间,与几百年前的先祖们站在一起,走向现在。
我带着这种美妙的幻想跑回家。母亲在门口迎接我,嗔怪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天都要黑了。我并没有理会她,而是颠着步子跑进屋里,迫不及待要把今天下午听到的种种奇闻告诉我的父亲。父亲招呼我先坐下吃饭,于是我强行按捺住内心激动的心情,一等坐下就在饭桌上对着他们一股脑全讲了出来。
“那个祠堂居然是文物,简直不可思议,太神奇了。”我讲的眉飞色舞,连母亲夹给我的菜都没顾的上吃。
父亲并没有表现出我预想到的喜悦,反而面色凝重。
“范癫子就跟你说了这么多?没说别的了?”
“二伯人挺好的,你怎么老叫人家癫子。”
“那行,不叫他癫子,他有没有跟你说别的?”
“没有了,二伯就说了这么多。你不知道祠堂里多有意思……”
“那个祠堂根本不是什么文物,就是几年前他自己盖的。我是亲眼看着他盖起来的,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去祠堂东墙上看,上面有印记标注了建设的年份。”父亲打断我的描述。
我一下子呆住了:“怎么可能,二伯明明说……”
母亲插话进来:“你别这么直接。”
“直接告诉他才好,”父亲继续说,“他说的那些可能全都是编出来骗你的,那个人你少跟他接触,他的脑子跟我们普通人的不一样。”
我非常疑惑:“可二伯看起来挺正常的呀?”
“有些人从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我太了解他了。”
父亲原本还在吃饭,现在也停下手里的筷子,开始对二伯发表自己的看法。我从没见过父亲对一个人存在如此大的意见,随着对话的持续,简直成了对他的批判。
我不记得原话了,但大体上是很清楚的:二伯与父亲年龄相仿,在年轻时也是村里有口皆碑的好小伙子,种地肯下力气,能写字作画,甚至还能唱上几句小调,很招惹姑娘们喜欢。他有一个双胞胎大哥,前些年脑子里有病死了,医生说他们俩天生脑子就跟正常人不太一样。从那以后他就完全变了,自家的田地不种了,别人来上门说亲也置之不理,到现在还是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后来不知道怎么突发奇想,要盖祠堂,出去找别人要了些钱,都花在那上边了。
“他就是个怪人,”父亲说,“要不然村里为什么都叫他范癫子。”
母亲说:“范癫子每天特别闲,他只有两亩地,其中一亩种的是烟叶,也不拿去卖,都自己卷成烟卷抽了。”
“他还特意订了人民日报,说人民日报卷成的烟卷比别的报纸卷出来的香,抽起来有味道。”父亲补充道。
“两亩地没有多少农活,但他不管有活没活每天都去地里,在垄上一坐就是一天,晒太阳。要不然就去他那个祠堂,也是呆坐着,看一些杂书,别的什么都不干。”
“总而言之,”父亲略显激动,“作为一个农民,一个男人,是必须要勤奋工作,努力挣钱,把日子过好的。而不是像他那样,每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成了我们社会的负担。”
愤怒、悔恨、自责、困窘,被欺骗后的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我心里乱糟糟的,仿佛有千百只丝线缠绕在一起,又仿佛有千百只虫子在里面撕咬。原本初升的太阳已经熄灭,原来茁壮的禾苗也快要干枯,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话,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看待二伯。我还应该叫他二伯么?还是应该像我父亲所说的那样,叫他癫子。我决定再去祠堂看看。
当我再次来到祠堂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在这段时间,我被两种相互对立的念头撕扯着,即自己受到欺骗和二伯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的念头与事实就是如此而我必须接受的念头。我强忍着保持镇静,就像是把脑袋埋进沙堆里的鸵鸟,一再试图欺骗自己,这肯定有哪里搞错了,或者完全就是个误会。后来,我强迫自己去揭开真实的面纱,然而一次次鼓起勇气却又一次次的泄气,终究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直到这一天,范恒翔的奶奶去世了。范奶奶生前人很随和,葬礼举行的很隆重,白天有许多亲朋好友前来吊唁,但到了晚上,就只剩下了范恒翔跟他父亲一起守灵。下葬当天,基本上整个村子都来送范奶奶最后一程,队伍浩浩荡荡延伸了很远,我家自然也包含在内。我在送葬的队伍里仔细打探,唯独不见二伯的身影,正在疑惑的时候,路过了祠堂。我脱离队伍,来到祠堂门口,小心翼翼的朝里面打探,果不其然,二伯在祠堂里安详的坐着,什么都没干,只是单纯那么坐着。于是我蹑手蹑脚的绕到祠堂东墙,寻找父亲所说的印记。
我最后的怀疑立刻被确凿的事实打消:东墙上印刻着清清楚楚的字迹,‘建筑于农历乙酉年三月十五。’农历乙酉年,就是公元2005年,到现在不过四五年时间,简直比我家房子还要新,这座祠堂根本不是什么古董。两个月以来内心的纠结此时全都消散,事实就是如此,我被二伯骗了,不,我被癫子骗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每次在路上遇见都要远远绕着走。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变化,在母亲去世之后,依旧我行我素,不务正业。
过了一个月,我把自己所了解到的事情全都告诉范恒翔,他立刻表现出怄气的神情。他丝毫不比我平静,甚至反应的更为激烈。范恒翔表示自己现在不喜欢这个二伯了,他的父亲同样不看好这个二哥。在奶奶的葬礼上,他表现的很差。作为兄长,他本应该主动承担起相关事项,但事实上,他不仅没有起到带头作用,甚至连最基本的在场都做不到,每天只在那个祠堂里呆着。爷爷过世的很早,是奶奶把他们弟兄三个抚养长大的,二伯这个表现,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范恒翔还告诉我,大伯和二伯是双胞胎。大约十年前,大伯突然去世了,诊断书上写着死于脑溢血。自那以后,二伯开始不思上进。他想休息一段时间,这很容易理解,毕竟从小朝夕相处的亲人去世,家里想着他还沉浸在失去大哥的悲伤当中,让他休息到彻底恢复,也合情合理。但时间一天天,一月月的过去,他丝毫没有起色,许多人劝他应该像个正常庄稼人那样生活了,全都于事无补。他成了现在这样。
又过了两个月,冬天如约而至。一场瑞雪飘下,让整个村子都覆盖上了一层白纱,世界变得晶莹剔透,好看极了。人们都说冬天苦寒,万物沉寂,然而对当时的我来说,冬天是无比欢乐的季节。空气中散播着的不只有寒冷,还有激情,一种舒适的,内心满足的激情,使人脚步更为有力,思想更加敏捷。每天我伴随着父亲在院子里扫雪的沙沙声起床,出门上学,总是喜欢特意踩在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一个个规则的鞋印,非常舒服。在学校与朋友们打雪仗更是其乐无穷,我们甚至会在雪堆里打滚,衣服浸湿也毫不在乎,但回家之后自然是免不了一顿责骂。
平平常常的一天,我又浑身湿透的回到家,母亲出乎意料的不仅没有责怪,还亲近的帮我换掉湿衣服。我们坐下吃饭,父亲迟疑了一下,对我说我们快要搬家了。我父亲一向不满足于在村里呆着,正好市里现在有合适的机会,就想要外出打拼。他们决定等我明年上完小学就离开村子,让我转去市里读书。对这个决定我有点手足无措,毕竟要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还有那些一直陪伴我的朋友们,但我心里明白这是为了我好,也就没有表示反对。
我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把将要转学的消息告诉范恒翔,他表现的很大度,毕竟是家里的安排,完全能够接受。我们坐在一起聊了很久,兴高采烈的打着趣儿,畅想着未来。未来是神秘而不可预测的,但也正是由于他的不可预测,才显得那么美妙,那么令人憧憬。他说自己或许永远都不会离开村子,而我表示会经常回来的。他话锋一转,提起了二伯。
“前一段时间我又跟二伯聊了,”他说,“而且不是在祠堂里,在我家。”
“是么?我记得你说过他很少来你家。”
“对啊,我也很奇怪,他怎么会突然过来,大概是我奶奶去世的影响吧。”
我问:“他又说什么了?”
范恒翔回答:“当时只有我自己在家,就跟他说起那个祠堂,他承认了祠堂是他自己盖的。”
范恒翔长叹一声。
“你记不记得他最早就说之前修建的都被毁了。那是因为我太祖抽鸦片,把家产全都败光了,祠堂才破落了。抗日战争的时候,祠堂被日本人烧掉。解放之后,村里重建了祠堂,但因为后来反四旧,又把祠堂给拆了。直到四五年前,二伯自己把祠堂给重修起来。祠堂最早在我们学校的位置上,周围都是空地,不过因为现在有了学校,所以只能盖在旁边。”
在跟范恒翔交谈过后,我认识到自己当时误会了二伯。但是,我现在仍然对他的种种行为感到不解。我认同父亲所说的,人就应该去工作,去创造财富,去让自己过的更好。他没有工作,没有创造财富,也没有让自己过的更好,对此只有一种解释:他是一个无所作为,好吃懒做的人。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任何理由。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我想只有当面问他才能明白了。
但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跟二伯说过话。学业上的压力越来越重,我不得不花更多的精力在课本上,导致没有机会再去祠堂。我在上学的路上也遇到过二伯,看见他坐在路边,可每当我想要上去搭话的时候,总会有别人横插进来,就只能再等到下次。
到了夏天,我们全家离开了村子。
父亲向银行借了一笔数目惊人的款子,在市里加盟了一家超市,凭借出色的商业眼光和踏实肯干的性格,两年时间就还清了银行全部的贷款。又过了三年时间,我们从出租屋搬进了新买的房子,还添了一辆崭新的汽车,生活越来富裕,日子也越来越好。
我在新环境里适应的很快,学业不仅没有受到影响,反倒还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对于城市生活我显得驾轻就熟,新认识了许多朋友,新了解到许多东西,很快就看不出是从农村来的了。范恒翔遵守了他的承诺,几年时间一直没离开过村子,而我却食言了,自从出来以后就很少回去。
虽然离开并不算久,但回想起在范家堡的生活,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对村子的了解越来越少,起初还能从父母口中偶尔得到一些消息,时间一长,他们也不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一次偶然的机会,母亲告诉我范恒翔受伤了,翻修自家房顶的时候被掉下来的砖块砸中胳膊,现在正在家里修养。
我临时起意决定回去看他。
等我到达村子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太阳软绵绵的落下山去,留下了满天彩霞。我在范恒翔家中没找到他,就在村里闲逛,不知怎么回事,仿佛某种神秘力量牵引着我又来到了这座祠堂。二伯自己坐在里面,我走了进去。
这些年没见,二伯几乎没什么变化。他仍然穿着那套深灰色上衣和黑色裤子,眼神依旧深邃,举手投足间还是当初从容不迫的样子,只是头发完全白了。我很高兴看到他,他则表现的很平静。我们坐在一起,相互礼貌的打声招呼,说了一些闲话,二伯告诉我范恒翔是去邻居家了,而我已经没有了再去看他的意思。
天完全黑了,几只乌鸦粗哑的‘呀’了一声便飞走了。我们两人都不言语,二伯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可是在想着他。过了一会儿,二伯点起卷烟。
“当初你为什么要建这座祠堂?”我突兀地问道。
二伯顿了一下,并没有反问我为什么会有这个疑问,而是缓慢开启了自己的故事。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对话,但说起话来丝毫不觉得疏远,反而感到异常亲近。
接下来我决定仔细描述我跟二伯的对话,尽量做到贴近事实。虽然篇幅会比较长,也难免会有赘述的嫌疑,但要不是这次谈话,我说不定也觉得没必要写这本小说了。
“因为一个意外。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觉得的。不过现在想来,哪有什么意外,都是因果循环罢了。我有一个孪生哥哥,你应该知道。在那个年代,新生婴儿的死亡率很高,特别是双胞胎,不过我们俩都顺利的活到成年。我们自小便形影不离,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干活。有一次我们去田里锄草,正干的起劲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条蛇,朝着哥哥腿上就是一口,当然他后来没什么大碍。但当他被咬的时候,我腿上也传来了尖锐的刺痛,我们之间仿佛有着某种奇特的连接。”
我满怀期待听着二伯的讲述,往事因为被太多人粉饰而变得难以辨认,我明白这是唯一了解真相的机会,也就没有打断他。
“这个意外出现在2003年。一场由南方来的传染病席卷了我们这里,最开始没人把它当回事,也没听说有人被感染,但村子还是很快就封闭了。那天傍晚,我坐在门口透气,哥哥做好饭从屋里端出来给我,突然间他就那么直直的倒在地上,倒在了我的面前,浑身动弹不得。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的饭撒了。’他到最后还在可惜手里的那一碗饭。”
“当时医院不收治别的病人,哥哥在家里躺了三天,不吃不喝,面无表情,死了。我们之间的连接就此断裂。他成为了那场灾难里我们村子唯一的遇难者。后来传染病结束,我把哥哥的尸体送到医院进行解剖,医生说大概率是死于脑溢血。医生还说或许是双胞胎营养不良的原因,我们两个人脑子里的血管都比一般人的要更为脆弱,也就更容易破裂。”
二伯止住话头,眼睛向远处的黑暗望去,拿起卷烟吸了两口。
“从医院回来以后,我把哥哥下葬了,埋在父亲的坟堆旁边。当天晚上,我在家里呆坐到天亮,一直在哭。许多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一起冲到我的脑子里。我开始想人是多么的脆弱,刹那间就没了。今天是哥哥,明天可能就是我自己。而人一旦死掉,真是死的干干净净。剩下的人又能怎么办呢?在众多头绪中间,我想到了村里以前那座祠堂。我也只是小时候听大人们讲过它的历史,并没有亲眼见过,但它曾经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我想假如将祠堂重新修起来,就可以把哥哥的名字留在里面,当然,哪一天我死了,也会有人把我的名字留下。”
“这就促使你建了这座祠堂?”
“是的。”
“你是怎么建好的?”我接着问。
二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我们去外边吧。”
我们一起来到院子里。二伯捡了一些干柴,点起篝火。我们坐在篝火旁,火苗烤的我脸上略微发烫。
“建祠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手里没有足够的钱。于是我首先找到村长,把我想将祠堂重修起来的事告诉他。村长刚开始表现的很热情,说非常支持,讲了一大堆官话套话,但当我提到钱的时候,他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了。”
“‘你也知道,我们村子是个穷地方,没什么油水。而且国家现在有精神,不许搞一些封建迷信。你想靠村里是不顶事的,但说没钱,就是有钱了,村里那个学校还得修呢,总不能不修学校改修你这个祠堂吧?’村长啐了一口唾沫。
“‘那不能,学生们上学重要。’
“‘你看,你这不是也挺明白的么。’
“‘但是,这个祠堂也不是我一家的,我也是想为村里做点事情。您看能不能给想想办法。’我接着说。
“‘钱,村里肯定是没有。但我可以把学校边上那块地批给你。我给你想个办法吧,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你可以去找找范雷老汉的儿子范图林,他在外边做生意,成大老板了,说不定能帮你这个忙。’
“我谢过村长,又向他打听了一下这个范老板。范老板在遥远的南方做生意,据说赚了很多钱,也很愿意互相帮忙,所以不少人去找他。村长还说,祠堂能修起来也挺好,人家南方城市为什么富裕,就是因为祠堂修的好,我们这里没有祠堂,就一直不兴旺。”
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二伯今晚开口畅谈,这样的长篇大论可是不常有的。他声音里透露着一股充满力量的宁静,词语间的跌宕起伏恰到好处,仿佛一张徐徐展开的山水画,让我感觉到如沐春风。
“第二天早晨我就出发了,去找范老板。那天天气很好,太阳仁慈的向世间播撒自己的光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我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来到遥远的南方,这也是我迄今为止所到过最远的地方。我当时很喜欢那里,感觉到一切事物都是那么的新奇,高大的棕榈树、遍地的池塘、还有当地人晦涩难懂的口音。根据打听到的消息,我来到范老板的工厂,但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想找一个陌生的人谈何容易。我最初在工厂门口守着,连续等了三天都毫无进展。旅店对我来说太过昂贵,我只能租住在附近的农民家里,通过做些农活来支付房租。”
“这是一户三口之家,男主人叶发荣,他的媳妇叶太太、以及一个女儿,得知我是从北方来的,他们愉快的收留了我。叶发荣年近五旬,个子不高,但很结实;他有着洪亮的声音,喜欢喝酒,经常拉上我小酌几杯,不过他酒量一般,每次都喝到醉醺醺的。女主人叶太太看起来比叶发荣年轻,脸颊红扑扑的,平时很勤快,把家里内外都收拾的井井有条。南方农活跟我们这里的大不相同,主要种水稻和甘蔗,还养了一些奶牛。因为不熟悉,加上沟通不畅,起初我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但等到适应下来就非常轻松了。我跟叶发荣夫妻二人相处的还不错,但跟他们的女儿却有些格格不入。”
“她叫叶言,是个漂亮姑娘,年龄比我小三岁,眼睛非常好看,黑眼珠棋子那么黑,白眼珠鸭蛋那么青,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她总是找我的茬,我插秧时她就将整理好的秧苗弄散,我去喂牛她又把装麸子的水桶搞翻,还有每天吃饭,她都会在我的碗里故意多放盐。刚开始我只觉得是恶作剧,况且住在别人家里,也不好提什么意见,但次数多了也很不耐烦,我就想找她谈一谈。可当我每次去找她的时候,她又会刻意躲开。”
“有一天,我跟叶发荣喝酒到很晚,两个人都有些醉了。我就向他讲了叶言的事,我以为她讨厌我。但他却笑了笑,说了一句颇为意味深长的话:‘小姑娘的心思是很复杂的。虽然她是我女儿,但你才更应该去了解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灯光在黑暗里不停的闪烁,显得特别奇异。”
二伯踌躇片刻,脸上闪过一抹红晕。
我想到当时的情景,一个北方汉子与一个南方姑娘,不禁莞尔。我想让二伯多讲一些,可他却岔开了。
“后来,叶发荣给我介绍了一个叫做夏晨泽的人,说他能帮到我。夏晨泽不是本地人,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身材又高又壮,粗手粗脚,还留了拉碴的胡子。他就是一个酒囊饭袋,每天出入在各种饭店酒馆中间,接触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所以消息非常灵通。据传说他曾经做灰色生意,赚了很多钱,也得罪了不少人。忽然某一天,他像大梦初醒一样决定金盆洗手,于是散尽钱财,赎回了所有欠下的人情。过去的生意是不干了,但过去的习惯没有改,他现在每天游走于各路圈子边缘,充当介绍人和传声筒的角色。”
“他大约跟叶发荣有些交情,所以对我非常热情。在听了我的想法之后,他表示找个人而已,包在他的身上。他认识一个团伙,成员遍及整座城市,无论你想找谁,都能在三天之内找到。我问他有把握么?他颇为生气的表示既然有求于人,就要做到彼此信任。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他让我跟着他走。此时正是中午,我们先去附近的饭店吃了一顿,喝了不少酒。他开始向我吹嘘自己以前的丰功伟绩,描述的那叫一个天花乱坠。我也不搭话,默默的听他说完。出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天气非常炎热,天空就像遮了块烧熔的铁板,每走一步似乎都在消耗生命。各家商铺全放下了遮阳帘,街道上也不见行人了。我们走了半个小时,浑身大汗,来到一家墙壁涂成黄色的酒馆。他向我介绍了另一个人,自己就转身离开了。”
“这个人叫严胜,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叫他花生。他有一张尖脸,眼睛、鼻子、耳朵也都是尖尖的。还没等我把找人的要求说完,他先让我坐下喝两杯。严胜穿了一件紫红色西装,看起来很正直,应该要靠谱一些。他告诉我想找范老板很简单,但得先联系他的秘书朱小姐,而朱小姐最近不在,需要再等几天。我已经等了这么久,再多几天也不急。”
“我审视起这个酒馆,到处都挤满了人,一张空桌也没有。男人们大多衣着整齐,女人之中既有成熟而风韵十足的,也有年轻女孩,她们全都浓妆艳抹,头发披散,身穿短裤或者短裙。吵闹的音乐在这里没完没了的响着,汗津津的躯体与烟酒混合在一起,发出沉闷而难闻的气息,我被熏的不停反胃。距我不远处有三个青少年,都是营养不良的瘦弱模样,围着一个姑娘灌酒。他们显然心怀不轨,拿着杯子在女孩面前晃来晃去,嘴里还不时发出挑逗欢呼的声音。我见这情形不禁气血上涌,径直走过去把他们拉开,挡在了女孩面前。他们三人刚开始表现的很愤怒,甚至伸出拳头向我挑衅,不过严胜过来,他们便满心怨恨骂骂咧咧的走了。女孩个子不高,穿了一件深蓝色丝质连衣裙,皱巴巴的,并且粘上了不少污渍。她看上去还是一个孩子,不过化了很重的妆,两颊的胭脂一直搽到眼睛,眼皮上下抹了厚厚的粉色眼影,嘴唇也涂的血红。她醉的厉害,走路都踉踉跄跄的,严胜说他会照顾她的,让我不要担心。我受不了酒馆这种氛围,没呆多久就离开了。”
“从酒馆回来以后,女孩的身影总是浮现在我面前,好像有什么坏事发生了,我有些惴惴不安。两天后的晚上,我照例在街上散步,感觉到有个人在跟踪我,无论我怎么走都摆脱不掉。我不自觉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手心里也沁出了汗。来到一个隐蔽的巷子,那人快步挡在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要我把钱都交给他。我看出这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身躯臃肿,还有些秃头,或许是因为紧张而浑身颤抖,反倒像是我把他逼到了绝处一样。我安慰他放松,乖乖的把钱包丢过去。他表示这是对我所作所为的报复。后来我才知道,男人是那个女孩的父亲,女孩名叫谢菲菲,她们是单亲家庭。那天在我离开之后,严胜骗了谢菲菲,把她带回了家……。”
“那你报警了么?”我问。
“没有,我没有报警。”二伯说。“而是去找严胜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酒馆。服务员说他晚上才会过来,我就一直等到了晚上。我感觉到心里被愤怒给填满了,就像一艘被狂风灌满风幡的船,无法停止,只能不断前进。他对我的到来感到很奇怪,我问他谢菲菲父亲所说的是不是真的,他轻蔑的笑了笑,表示这种事情很常见,不必大惊小怪。我怒不可遏,拿起杯子摔在他身上,然后愤愤离去。”
“那你的事情怎么办?”
“靠他肯定是不行了。我的钱都给了谢菲菲的父亲,继续待下去不是办法,只能先回家了。”
干柴烧完了,剩下一堆烰炭,发出幽幽的光芒。二伯的脸掩映在火光当中,半明半暗。
“一无所成回到家的感觉并不好。凡事只靠热情是无法持久的,我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最初的目标了。此时正值深秋,浓雾像灰色的抹布一样弥漫,天上的云撞在一起,仿佛都在劝戒我放弃。但我最终还是决定再次出发,踏上这条蜿蜒向前延伸的道路,第二次离开了家门。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次将会改变我的一生。”
“火车咣当咣当的喘着粗气,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吵的人怎么也睡不着。我在车厢连接处抽烟,从这里向车厢走廊望去,只看见座位上伸出杂七杂八的断肢,像是一个大型的人体屠宰场。一根烟抽完,我旁边突然站着一个道士。那道士的头发胡子比雪还要白,一身绛蓝色道袍,又破又脏,他看上去年龄在七十岁以上,但精神矍铄,行为举止没有丝毫老态,站在那里,就如同群山万壑一般。我惊讶自己之前竟完全没注意到他。”
“‘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贫道稽首了,’他缓缓说道。这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不出声地看着我,眼神中是令人难以揣摩的智慧。与他对视丝毫没有被其他人注视的窘迫感,反倒十分怡然自得。不知道这份沉默延续了多久,大约有半个小时,而就在这短短的半个小时之内,我感觉到他洞穿了我,抵达我内心的最深处。我变得非常平静,不再受到外界火车噪音的干扰,就像人不会注意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他最终开了口。”
“‘远行路上的人,你在寻找些什么?’
“我知道自己可以完全信任他,就向他说起了我哥哥是怎么死的,我想要建一座祠堂,需要找范图林,以及之前在南方所经历的种种。他继续问我。”
“‘你在寻找什么?’
“‘我要找范图林。’
“‘这我知道了,我是问,你真正在寻找的,是什么?’
“‘我想要修建祠堂,把我哥哥的名字刻上去。’
“‘你真正,在寻找的,是什么?’
“‘我想要在世上留下些痕迹。’
“‘你,真正,在寻找的,是,什么?’
“‘我真正在寻找的是,道?’
“这个字莫名的从我嘴里吐出来,如同一道惊雷在天空中炸响。我被吓坏了,瞬间汗毛直立,全身都为之颤抖。”
“他继续饱含慈爱的看着我,我们又陷入沉默。等我稍微从震颤当中恢复过来,他才又开了口。”
“‘天地宇宙,因果循环,自有定数,我们今天的相见便是定数。世间万物,皆为虚幻。名字是虚幻,金钱是虚幻,你想建的祠堂也是虚幻,甚至连生死都是虚幻的。什么是真实?只有道才是真实的。人是不能为了追求虚幻而抛却真实的啊。道德经第二十三章有云,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世事无定事,凡事不可过于执着,执着嘛,是要添烦恼的。’
“‘道,是什么呢?’我问。
“‘道是起始也是终止,是目标也是手段。它无处可见却无所不在。一切事物皆包含着它,依存于它,又都不是它,就像是镜中花与枕边花,水里月与天上月。它没有颜色,但能在七彩之中看到;它没有声音,但能在空气当中听到;它没有温度,但我们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正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能看出来,道已经开始在你身上显现了。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培养它,引导它,遵从它。而当你能真正体味到它的含义时,便得以挣脱掉世间所有的束缚,从而抵达最为广阔的地方。’
“‘我们道家讲究先有为而后无为。一切后天者都是有为,一切先天者则是无为。后天属阳,属动,阳中有阴,有静。先天属阴,属静,阴中有阳,有动。第一步炼己,以气行带脉为成。第二部筑基,以气通任督为成。此后便可以后天转为先天,一切有为之法都不复存在了。达到道德经第十章所言:营魄抱一能无离、专心致柔如婴儿、涤除玄览能无疵、天门开阖能为雌、明白四达能无知。生而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玄德境界。最后我送你一首诗。
天地玄法定乾坤,山河江月耀吾门。
运机巧变藏虚实,广化万物道长存。’
“接着他伸出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向我的眉心。”
“我被点化了。”
沉默在我们两个人之间蔓延开来,各自陷入了思索。这个故事如此玄幻,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想自己现在的感受可能不及二伯当时感受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可即便如此,也已经完全被震慑住了。
烰炭完全熄灭,黑暗最终爬上了二伯的脸。
“第二天清晨,那位道长不见了,我已经脱胎换骨。我决定还是要把祠堂修起来,于是在两天之后再次来到了这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南方。我先来到了叶发荣家,上次离开的很匆忙,都没来得及打声招呼,我如今回来,他们一家人都很欣喜。叶言已经不再找我的茬了,而是略显害羞的看着我。她告诉我她其实就认识范老板的秘书朱小姐,并且明天就可以带我去找她。接下来便水到渠成,我见到朱小姐,紧接着找到了范老板,范老板爽快的给了我一笔钱,只要求我在祠堂建好后留下他的名字。我这次只用了三天就办成了上次三个月没办成的事。”
“既然事情都做完了,我也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那里。出发之前我跟叶发荣一家告别,给他们三人各自买了礼物。叶言跟我约定,等祠堂建好了,还要再回来,我答应了她。不过,我食言了,自从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回到家后我立即着手修建祠堂。祠堂建设的很顺利,除了重新修编族谱花费了一些时间之外几乎没遇到什么困难。我自己搬木头、扛石头,做一切重体力劳动。我本来就很擅长劳动,这些重体力劳动有利于我整理内心繁复的思绪。很快,你现在看到的这座祠堂就建好了。”
“然后,我开始悟道。”
我期待的问:“那你悟到了什么?”
二伯微微笑了一下:“我悟到了,又没悟道。”
我被二伯这看似谜语般的回答弄的很迷惑,但见他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也就不再追问。
我们之间的对话到这里就说完了。东方已经开始显露出鱼肚白,几只喜鹊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听二伯讲了这么久,我现在又困又累,浑身僵硬,站起身来只觉得双脚瘫软,差点跌坐下去。二伯仍是我刚见到他时的那个样子,没有表现出丝毫疲态。我们互相告了别,他眼神中透露出某种深意,是爱护?是不舍?还是期望?我看不出来。
我搭乘最早一班车回到家里。妈妈问我昨晚去哪儿了,我没有回答。在简单冲了个热水澡后,我爬上床沉沉睡去。
眨眼间,我考上了理想的大学,顺利毕业,得到一个不错的差事,虽然离家有些远。我按照父亲的教育勤奋工作,努力挣钱,一切都那么正常。范家堡的人和事已经淡出了我的脑海。
直到两年前,范恒翔的一个电话重新勾起我尘封的记忆。他告诉我,二伯去世了。他说二伯是在一个月圆之夜去世的,邻居奇怪怎么好几天没看到他了,去家里一看,发现二伯端坐在床上,就好像睡着了一样。周围人叫了几声不答应,一探鼻息,才发现已经死了。二伯家里没有任何余粮,锅碗瓢盆都刷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二伯无儿无女,葬礼就由范恒翔操办。他在二伯枕头底下发现一叠码的整整齐齐的钱,正好充做葬礼的各项开支。别人都劝他不需要守灵,但他还是坚持为二伯守灵了七天。他说在第七天凌晨的时候,有一位道长,一身缟素,特意来送二伯最后一程,陪他守到天亮,接着便不知所踪。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时间久了,人不可避免的会对自己的记忆做一些修饰,但大致上还是依从真实的,并没有进行虚构。我经常会想起二伯,也不知道他在临终前有没有悟道。我也经常会想,假如当初大伯没死,二伯就不会想重建祠堂,也不会遇到那个道人,更不会是现在这个结局。他或许会考上大学,比我们更早的搬到市里,有自己的孩子,过着与其他人并无区别的生活。但这毕竟是假如了。究竟哪种生活更好呢?我不知道。
二伯无疑是一个奇人,我只短暂领略过他的光辉,并没能取得精髓。后来我特意去了祠堂,没有二伯的看护,祠堂很快就荒芜了,遍地都是麻雀。最近红星中学要扩建,祠堂纳入了拆迁范围,我想是时候写下这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