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班里临时有事,耽搁了时间,我们的场地被别的班级占领了。我们正在谋划接下来的行动计划:要赶走入侵者,还是另觅他处。这时,迟到的大头抱起足球就跑,一边跑一边喊道:“跟我来!”其他伙伴应声就跟着跑起来,我们知道大头找到了新场地。
大头几个跑得快的人,在前面就像脱缰的野马,穿过巷子来到一个小广场。我心想不会把场地设在这水泥板广场吧。当我抬头看到一位正在地板上写书法的老爷爷时,大头几个已经噼哩啪啦从老爷爷面前书写的字上跑了过去。我心里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怒气——这几个野娃子竟然从老爷爷书法字上踏过去了,对汉字没有一点敬意,一点规矩都没有。我心里浮出书法老师教导我们的话:要对我们的文字、我们的文化心存敬畏。
我放慢了脚步,从老爷爷右侧绕了过去,驻足欣赏老爷爷写在水泥地板上的毛笔字。那些字很秀美,刚劲有力,字角像燕子凌空飞翔的翅翼。
老爷爷写完一个字,稍微停了一下,转眼瞄了我一眼,又低头专心写字。他脚边的小水桶反射出粼粼银光,近一米长的毛笔在他的手指间灵活自如。我心里更加钦佩了。
“看啥?赶紧,等你呢!”伙伴催促的声音打断了我。我恋恋不舍地抬头看看了老爷爷,边走边揣度老爷爷会不会天天来这里写书法。
第二天放学,我没有去踢球。穿过另一条巷子,我转到小广场来了。果然,远远看见书法爷爷正在地板上写字呢。我轻轻走过去,站在书法爷爷的左侧看他写字。爷爷写完一个字,照例抬眼看看我,神态安详,一丝笑意漾在嘴角。我静静地观看,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位置,生怕妨碍了书法爷爷。写得较早的字字迹干了,但依然清晰可见。老爷爷写的都是行草字体,我得费劲辨认,一些字没有认出来,不免心生遗憾。我注意到老爷爷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我的小心思估计被他看穿了。
一会儿,书法爷爷开始改写正楷字体了,和前面奔放遒劲的行草形成鲜明对照。这下,我基本上不用猜就认出他写的字了。书法爷爷一边写,脚步慢慢朝后移动,小水桶放在了两步远的地方,蘸水写字需要跨出一步。书法爷爷写完两个字正要跨步蘸水,“爷爷,我来提桶。”我提起水桶放到了他的脚边。我为自己这次恰到好处的示好行为感到很是高兴。
书法爷爷停下笔,抬眼看着我;“放学了?”他问我,“念五年级吧,你认识杨路吗?”
我赶紧回答道:“杨路在五二班,我在五一班。我们一起经常踢足球。”
看来书法爷爷认识杨路,难怪他能从校服款式看出我是五年级学生。
“哦,我是杨路的姥爷。”书法爷爷冲我微微笑了笑。
难怪杨路在上次学校毛笔书法比赛获得了第一名,原来他的姥爷是一个书法家。一种对杨路的羡慕之情油然而生。不用说,人某一方面的特长一定跟教育环境有关系。但我更愿意相信热爱才是主要原因。毋庸置疑,耳濡目染沉浸式学习成效才更好。
“杨路上一次获得我们学校毛笔书法大赛第一名,我看杨路写的字很像您的风格。”我很惊讶自己能说出“风格”一词,等着他附和。但书法爷爷没有再说话,提笔写出“直挂云帆济沧海”几个字。这是李白《行路难》中的一句诗,我背过。
“回家喽。”书法爷爷提上水桶走向路边的一棵树,把剩余的水倒在树窝里,回头看着我,“小朋友……”
“我叫李仪。”
“哦,李仪,每周六下午两点到四点钟,杨路来我家练习书法。”杨路的姥爷语调平和温婉,听上去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当然了,你愿意的话,就和杨路一起来练习书法。”
“啊,太好了,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在我看来,这是一件很大的事,得回家问问爸妈的意见。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杨路姥爷蹬上三轮车走了。
“再见,爷爷。”我对着他的后背喊道。
回到家,我告诉了爸妈我邂逅书法爷爷的事情。
爸爸详细询问了书法爷爷的长相特征,然后从柜子里翻出一本杂志,翻开封里,让我辨认里面照片上的人,是不是我碰到的书法爷爷,我一眼就认出那正是书法爷爷,只是看上去比现在要年轻。
“郝老先生,可是著名的书法家,获奖无数呢。他为人低调,从不抛头露面。这张照片也是很久以前我偶尔在杂志上看到,就收藏了起来。平时也没有听说他招收弟子传授书法。”爸爸欣喜又疑惑。
看到我积极主动要求进步,爸妈自然很欣慰。最后商议周六下午由爸爸带我登门拜访,一是爸爸想亲自探一下虚实,二是彰显对书法家的尊重。
妈妈第二天去了一趟超市买来了茶叶、牛奶和水果。爸爸准备了一个一千元的红包,妈妈抽出四百元,说:“六百吧,六六大顺,六百元红包吉庆。”爸爸抬眼看了一眼她,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但最后还是没有反对。
周五之前,我一个劲儿夸奖杨路的书法写得好,迅速升温了与他的友谊;我还慷慨地分享了我的零食。杨路非常享受我这个粉丝对他的夸奖,跟我说了许多以前我不知道的书法技法。当我说到在小广场欣赏书法,他姥爷邀请我去家里学习书法时,杨路非常惊诧,因为除了他这个外孙子,他姥爷从来不收弟子传授书法。但看到我一本正经的样子,杨路转而很高兴,说道:“那好啊,以后我就有伴儿了。”接着他主动告诉他我姥爷的地址,还提到他姥爷一丝不苟的授课态度。他大概想告诉我练书法远比踢足球枯燥。
周六,爸爸骑着摩托车带我去杨路姥爷家拜访。我们提前到了,考虑到可能打扰老人家的休息,我和爸爸就静悄悄地在楼道拐弯处等候。每过几分钟,爸爸示意我悄悄地去门口探听屋里的动静;当第五次我去探听动静,杨路从楼梯口转了过来。
“李仪,”杨路快步到我跟前,“你找我姥爷?”他显得有些意外。
“呀,你……你不在屋里啊?爷爷在屋里吧?”
“我姥爷?”
“对,对呀,我和我爸来拜望爷爷。”我还没有招呼爸爸,他已经拎着礼品来到了门前。
这时门开了,杨路姥爷探出头来。
“姥爷,来客人了,李仪和他爸爸。”机灵的杨路替我们作了介绍。
“爷爷好!我是李仪,我来您这学习书法。”我抢在爸爸前面说道。
“郝先生好!我是李仪父亲,打扰您了。”爸爸连忙握住杨路姥爷的手。
“好,好。请进,进。”
进到屋里后,书法爷爷直接把我们带到了书房。我登时感觉身处一个小型图书馆;东西两面墙,书架上插满图书,一排排的。靠近南向大窗户处摆着一张加长版写字台,桌面很宽大,桌边放着打开的书法字帖,还有几幅完成的书法作品。靠窗口的花架上摆放着盆栽,书架顶端的绿萝瀑布似的挂在书架两端,两把带背靠的高脚椅子放在桌边。书房整体显得很整洁舒适,一种墨香在屋里流溢,整个人都感到心旷神怡。
“郝先生,这孩子对您的书法喜爱有加,特来拜望学习,希望您不吝赐教。”爸爸这番文绉绉的话,让我听着都有些不好意思。平时他可从不这样说话。
“哦,这孩子,李……孺子可教,可教。”
书法家爷爷的话更显客套,但神情温和安详。
我爸爸拘谨地笑笑,把礼品放到桌子旁边,嘴里说着“不成敬意”之类的敷衍话,慢慢退出书房,“先生请留步,这孩子让您费心了。”他伸出手跟老书法家握手告别。
接下来,书法爷爷没有再和我寒暄,把我和杨路叫到桌边,讲了讲汉字书法源远流长的历史和汉字书法艺术的独特魅力;接着又给我示范了握笔的正确方法,坐、站书写的动作要领。他告诉我们方法如果不正确,练到一定程度就会阻碍书法水平进一步的提高,再难有所突破。所以从一开始就得严格坚持正确的姿势和方法。虽然先前练毛笔字,老师讲到过类似的观点,但今天再次听到书法爷爷这样说,就感到格外重要。我频频点头表示认可和理解。
临近休息时,书法爷爷叫住我,从我爸拎来的礼品袋里抽出那个红包,看都没有看就放到我的手上,说道:“我不收红包,你拿回去,让你爸给你买一套毛笔和练习纸。”
书法爷爷的话出人意料,让我顿时愣住了神,嗫嚅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手捧红包心里想起了妈妈说的“六六大顺,六百元红包吉庆”的话,心里直犯嘀咕,是不是书法爷爷嫌少还是有别的意思。
“你看到了,我不收弟子,不收红包,你是一个例外。”爷爷眼神坚定明亮,“还记得前几天,你们一群毛孩子跑着从我的书法字上踏过去的情景吗?唯有你例外,没有踩着字过去。”
书法爷爷这番话消除了我的疑窦。
“虽然没有谁不可以踩踏地板上的字,但你从背后绕过去了,这说明你对汉字,对书法有一颗虔敬之心。这很重要。只有敬畏、虔诚,你才可能从中发现美,你才可能激发出热爱。爱,唯有爱,才能激发你持续的热情。”
“是的,爷爷,我非常喜欢汉字书法,感觉汉字里面隐藏着许多奥秘,笔画间有一种赏心悦目的美在流动。”
“说得好。”
书法爷爷转而面向杨路,语气温和地说:“杨路,听到李仪刚才说的话了吗?当你感觉到汉字笔画里隐藏奥秘和美的时候,你的水平还会提高一大截。”
回到家,我把红包原封未动还给了妈妈,妈妈满脸的惊讶。等我叙述了整个过程,妈妈笑呵呵地说:“啊哈,被我说中了吧,我说六六大顺就六六大顺。”她一边拍打着六张百元大钞,一边逼视着笑容怪异的爸爸。我别过头去不以为然。
“书法家的段位和境界非咱们能及。”父亲说,“登门拜望老先生时,我就感受到了。”
“好了,好了,赶紧去买纸笔吧。”妈妈连忙打断爸爸,催促道。
(《例外》,首发于《老龙潭》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