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冷冷的雨刚洗过墨绿色的山,山升起浓雾。雾蒙蒙的,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韩诺踩着湿糯糯的泥地,心事重重。
韩诺的独白
我没想过在这座山里动手,就像我没想过要来这座山一样。可有些事情就是这般凑巧,这般不经意。而我来到这座山里,也正是这般的不经意。山中的树颇有年岁,就连阳光洒下的光也是寒的。那冷然刺骨的针芒好似在告诉我,“这里就是个天选之地。”我也知道这冷然的针芒是敦促我“不要再犹犹豫豫”,赶紧下定决心去杀了那个人,一个我并不恨的人。
那人叫韩拱,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无关要紧的人。相反,我跟他异常熟络,很早就认识了。照理说,我对一个不恨的人应该是不存什么杀心的,除非他将我得罪很深。作为男人,韩拱没有壮年人的血气方刚逞凶斗狠,对身边的每个人都报以微笑对待,说话也都尽说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文诌诌的语调。哪怕别人嫌弃他略显臃肿的体态,他都不以为意。只当别人是羡慕他体态呈现出的富态。照他这样的好脾气好心态得罪我也是没有来由的。可是,难道我想杀了的这个人,就一定要有某种理由不可吗?难道就不能也是没有来由的吗?我踩着湿漉漉的泥地,埋着头走着。
是什么时候我开始对韩拱抱有这样的恶意呢?不知怎地,我有点儿嫌弃这山路有点儿远了。远了,便得费劲力。没了劲力,怎能做事?寂静的山里,就连鸟鸣声都听不见。可我将要做的事情哪里管得上山远不远,费不费劲力哩。甩了甩头,我继续在这阴冷空寂的山里晃荡着,叶子簌簌作响。我像极从深幽里走出的幽灵。
事情终于发展到如今令自己感到害怕,却又有所期待的地步。然而现在,我还下不定决心来。我再一次问自己:缘何自己会对那样一个温和的人生出如此令人发指的恶意呢?
在作出回答之前,尽管不情愿,我还得追叙一下事情的始末根由。——一场佛事之后,似乎一切都变了。老爷子留下遗嘱道,子女需依据村子里村民的风评来决定,他名下所有田地的归属。说实在,我其实什么都不在乎,哪怕那是几十亩的田地。我自己有一双手,一双腿,就连目力也优于别人。我相信自己可以抓到自己想抓住的,走到自己想去往的,看到自己想看见的。可每每想到韩拱的好人缘,我又不得不在意起来。老爷子在世时,我同韩拱一同去向老爷子问安,老爷子的目光从来都没有聚集在我的身上,他不惊诧、不愤怒、不忧虑,好像我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我会做出那些事情,全都是因为我就是我。可起初,我只是疑虑,疑虑老爷子对我这样的态度。后来,我渐渐发现,也许是我自己以为的,我想我才是跟老爷子最亲最近的人。我的态度跟老爷子一样,不会因为村里突然发生什么事情而惊诧,也不会因为谁顶撞我而愤怒,更不会因为庄家不好而倍感忧虑。可我又不知道老爷子为什么会回应韩拱的笑容,每当韩拱叫到“爷爷早”,他便用一种极为用力气的语调应声道“哎”!这种语调出现在一个暮年老者的身上,我是不解的。
对于那个温和的没有丝毫个性的男人,我打心眼里是看不起他的。他虽然看上去彬彬有礼的样子,但是谁知道他的心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他也一点不像个做事情的人,不然又怎么会有臃肿的体态的。....... 每当想起他自我安慰地说着“那些人只是羡慕而已”的话时,在我看来,这些话不过是虚张声势。“这个人有种令人恶心的虚荣啊”,我这么想。“也许这是不愿意我怜悯他的一种自我暗示也未可知”,我转念又这么想。我深深觉得他的这种虚假的风评影响了村里人的印象,虽然我对田地最终的归属没有丝毫在意,但想要揭穿这谎言虚伪的心思,时时刻刻都在强烈鼓动着我。若问何以见得是谎言虚伪呢?说是出自我的自负,我也没有任何好辩解的。可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他的那种善是一种虚伪。至今,我都深信不疑。
若叫熟人得知我的心思,一定会大吃一惊。他们甚至难以想象作为兄长的我会对自己的弟弟存这般恶意。然而,就像我上述所想的,我相信自己的出发点是出于一种正义,哪怕这种正义需要见着猩红。但在别人眼中,我定是成了一个不择手段的凶狠之人——只是为了遗嘱中田地的归属,用满口正义作为幌子的恶徒。
我所有的动机似乎都因为那一张浅薄的纸联系上了,就像上面叙述的那般,以及我是长子。而现在,回到我最初提出的那个问题——唉!关于我究竟缘何对一个和善的人生出恶意,我想就算对自己也罢,事到如今,也都无需再问了。倒不如说,我虽然不恨他却也不喜欢他。尤其是他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似乐天知命一样。他越是表现的这般轻松这般知命,我就越是瞧不起,也越发忍不住想将他身上这种虚伪撕裂掉。“想杀掉他吗?”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贴附在我耳边。唯有杀了韩拱,这种虚伪才能得到净化,才能叫我称心。我仿佛被噩梦魇住一般,一心想着——一定要消除这样的虚假。若说我想杀韩拱,没有充分的动机,那就只能说是人间不可拒抗之力(说魔障也成),诱使我的意志走入歧途。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那张浅薄的经过几双手后被捏的皱皱巴巴的纸,我想不到它竟然能够有如此的魔力,好像这浅薄的脆弱的纸张是一个恶毒的诅咒。这样一个恶毒可怖的诅咒,既不道德,又昧良心。我还会因它而搏得一个杀人的名声。可要是不履行这恶毒的契约——这连我自己也是万万不肯。一方面,是我那绝不退缩的个性。另一方面,我也不能放任虚伪而不作为——莫不是我害怕不成。但是,我知道这也绝不是害怕。只是——踌躇没有其他比除掉他更有效的手段而已。
我还在这座山中徘徊蹀躞,我看着渐渐拉下的黑幕,日光消散,月光朗照。光还是那么的寒,寒到有种毛骨悚然。
不知道是什么发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好似烦恼的窜动的火苗,命危夕旦……
下
那团黑漆漆的山,像极梦魇张开的大口。韩拱背着微光望向山,一副若然所思的样子。
韩拱的独白
我最近察觉到家兄对我的态度似乎变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记得佛事之后,我突然瞥见他看向我的眼神,眼神中闪出绿森森的光芒。虽然我假装若无其事,但我还是对家兄的事情逐渐留了心。
那天,我也不知道是自己幸运还是不幸。我在村街一处拐角处,听见家兄呢喃的声音。那声音像极了要钢铁相摩擦的声音,我直觉自己不禁抖了抖,便看见着手上浮现出点点鸡皮疙瘩。
“真的想杀了他呀。”虽然家兄声音极力控制着,但我还是听到了这句恐怖的话。我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就连同呼吸声我都极力盖住,我怕被他撞见自己无意中听到他说的而对我下手。家兄似乎已经走开了。我站在他刚刚站在的地方,看着墙上被划出的斑驳痕迹,以及墙角下散落的墙灰,失神良久。虽然我们从小一块长大,但是在我眼里,家兄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这一点上他像极了爷爷。但是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他不待见我。也有可能是他不待见所有的人。但不管如何,我很难想到,到底什么让他变成了那个能够说出“杀了自己弟弟”的人。也许是佛事后那份遗嘱的缘故吧。虽然在我的判断中,这个理由不具备任何说服力,虽然它是现有条件下,唯一出现的变数。
遗嘱里说,爷爷的田地归属要根据乡亲们的评价来评判。我觉得并没有什么问题,反倒十分公允。哥哥的务实是全村人能够看到的。每年收麦子时,他都是在地里忙活到最晚的那个。不管是春种秋收,他也都是撒下最多汗水的人。如果别人家有事情收不了麦,他也会去搭把手帮一帮别人的。就这一点而论,我是万万比不上的。
村里人一直都笑话我太过敦实,即是说我性格敦实,也是嘲讽我体态敦实。虽然每次听到他们这样说,我只是淡然一笑,但是我其实知道自己怎么看都不像个能够干农活的人。哪怕遗嘱最后将爷爷的地给了我,我也照顾不到这次多的地。更何况,村里人早就瞧不惯我干活还时不时得喘气休息的偷懒样了。
我实在想不出哥哥为什么会想要“杀”掉我。这个字多么可怕哩。我都不敢将这个“杀”字说出来。自从听到了那句话后,我开始睡不着觉了。特别是雨天的时候,那哗啦哗啦的下雨声,像极了用石头敲碎骨头的声音。这几日我变得憔悴起来。
是日,我察觉到哥哥走向了对面的那座不知名的山去了,距离佛事后还未满七日。是像往常那般去山里拾掇柴火,还是密谋那桩事情。如果是照往常去拾掇柴火,那何以现在还未回到家里?如果是...... 我不敢往下想去。可是当知道自己即将死去,我又不得不去想这件残忍的事情。
我应该找机会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毕竟我知道了这件事情。但是他应该不会听我的任何劝诫吧。那我将这样的事情告诉村里人?但是又有几个会相信呢?毕竟,兄长在大家的观念中虽然沉默话少,却也是一个有人情的人。谁会相信他将要杀死自己的弟弟。再者,他本是家中长子是第一继承人。没有理由为了那样的东西去犯这样的事情。
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似乎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走。走了才能避开这样的恶事发生。但是,我也不能就这么地走掉。要走也只能等安葬了爷爷后再走,但是那时候,估计就是履行遗嘱的事情了。这样看来,我也是走不了了。可我又凭什么知道兄长消除恶念了呢?每天担惊受怕地活着吗?还是说第二天自己还能从睡眠中醒来?我有些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要走上那条路,如果不走上似乎就不会提前得知自己将被谋害的事情了。那么,自己哪怕真的被谋害了,也会心中坦然。
一种悲凉的气息弥漫在整个室内,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千万不要哭出来,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流。这不仅仅是一种相煎何急的悲哀。明明什么都知道了却偏偏做不了什么。这比任何都叫我不住悲伤。
我好似今晚的月亮,心中有了这么个缺口。
擦干眼角的泪。然后呢?接下来呢?我那敬爱的兄长什么时候才出现呢?老实说,这还是头一回,我是如此迫切渴望着某件事情。在此之前,我只是一味地恐惧,害怕,胡思乱想的都是想怎么去逃避,就像我做农活累了,就说累了然后休息一样。而然此时,我的恐惧似乎消失了,我不再给自己找什么借口了。哪怕我死的没有丝毫价值。
对此刻的我而言,这种没有价值的死法,却比苟延残喘的活着,不知道多叫人开心哩。我忍住悲伤,望着那团黑黢黢的山。——那是风声吗?——一想到自从那天以来,一直痛苦忧伤,今夜总算熬到了头,心里顿觉一宽。明天,太阳想必会在我无头的尸体上,洒下一抹寒光吧。看到尸体,我的兄长是否内心得到了满足?
……韩拱吹灭了灯台的火,不大会儿,黑暗中隐约听到撬开板窗的声音。与此同时,一线淡淡的月光泄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