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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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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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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水云流光

1.

春日清晨,空气湿寒清冷。一道暗淡朦胧的青灰色轻轻攀住窗帘的边缘,于迷蒙中向外望去,如若梦境。

浓雾笼罩了整个世界,睡前的车水马龙,霓虹溢彩,此时已全然没入这一片茫茫之中。这雾中的光这样微弱,一时竟不知是月亮西落时沉静的一瞥余光,还是旭日欲说还休时面颊的一抹潮红,似静夜逶迤群山中的一星灯火,摇曳、明灭。

推开窗,雾气不请自来,悠悠越过窗框,翩翩然恣意地寻找到适意的角落,徐徐舒展开来。

我将头探出窗外。雾气湿润、凝滞,带有轻微的铁锈气味,又隐约混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霉味,仿若丛林深处那树干上缀着的灰白色云耳和潮湿苔藓上撑起的褐色菌伞。这想象是粗粝的,嗅进鼻子里,如同误入通往现实的幽深山洞一般,张皇无措,于是挤挤挨挨地乱撞起来,最终借助一记响亮的喷嚏才得以逃脱。

罗衾不耐五更寒,那朝光仍隐在雾深处,带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

浅的、淡的阳光落入雾的笔洗,弥散开来,影子变成了斑驳的色块。城市的轮廓荡漾开,偶尔有些墨灰色的线条或是阴影在其间影影绰绰,不知是浮光还是剪影。

这水云缥缈中蓦然传来一阵泠泠的“叮~叮~”声,穿越这春日的雾,澄净又清凉,不知是交响乐毕空旷剧场里三角铁的回声,还是那远山高塔檐角悬挂的铜铃,清脆纤细的尾音追赶着不经意间掠过的轻风,步态轻盈柔缓,直追到那往昔的岁月里去。

心静了,时光也更悠长。


2.

窗外,一个老人拎着炉子到弄堂里来了。

炉腹生出一团红色火光,在氤氲的雾气中微微闪动,蕴藏着原始生命的韵律,宛如一场远古时代的祭祀舞。音律和谐,舞蹈应节,舞者羽衣蹁跹,以粗犷的呼喊应和着狂野的律动,希冀建立起与神明的联系。那祈愿飘摇至九天,静候回音降临,一如遥远的星光,穿过广袤与无垠,风尘仆仆。

老人俯下身,站在那火光之后,手里的锅铲也在起舞,足尖划过炉上的锅底,发出长而平稳的“剔~剔~”声,好似宫廷舞,雍容华服,动作井然板正,于每一个眼神、动作的微妙之处临摹这太平光阴中宁和、稳妥的小小片段。舞蹈的余韵飘散出平凡却富足的烟火气,混合着微微的炭火焦味,悄然越过身后的砖墙。

在平日里,这砖墙于晨光熹微中是闪烁着细微银光的云母色;雨天的时候则是被打湿的青山,显出濡濡的黛色;盛夏的正午是白茫茫的一片,似极寒的冰山,也似飘落下一场小雨后的沙漠,升起缕缕的细烟。此刻,在这雾色中,那变换的色彩又多了一层诗意,宛若印象派的作品。云母色是素雅的,朦胧的,也许这里的一团雾是轻盈的;靠近那舞动着的红光的,隐约透着些灰蓝,像快要干涸的湖底的水草,那里的雾气是疲倦而沉重的。

砖墙之上,青白雾色中有几点淡淡摇曳的橙色,那是早起的人家点上了灯。这灯点在人的心上,于清晨是希望,于夜晚是心安。

雾似乎散开了些,石库门外的马路上,陆续有车辆驶过。那车如同半梦半醒间潜行于磅礴夜海的一尾尾鲨鱼,平滑且幽静地,不敢打搅头上悬着的月亮。


3.

“阿拉一道买菜去。”楼下的两个阿姨同老人打招呼。老人点点头,红色火光已将息。

上街买菜去。我走出门,好像是在回应那并不存在的邀请。

买菜用菜篮子最是相宜,竹篾编就,经与纬密密地织在一起,交汇处凹凸不平,外表被时光磨砺出深棕色,浮着一层幽微的光。这样的菜篮子,曾经挎在我外婆的手臂上,幼时的我也许趴在她的背上,也许窝在她的臂弯中,跟着她的步伐一颠一颠地,眼睛望着满载的菜篮子出神,那是我记忆中关于生活的最初印象。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有一对中年人骑着自行车,在红灯处停下,那男人凑近同伴,低声说一句“阿拉是摸雾上路。”说完脸仍侧对着女人,微笑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少年的神气。女人听罢伸出双手摸索着,假装在穿过迷雾寻找他的脸庞:“啥宁同吾港儿雾。”说完两个人都笑了,低声地,仿佛又是羞怯的、生疏的,因为和这样的心情似乎是陌生了。

红灯努力瞪着血红的眼睛,失了焦,好似熬了一整晚那般疲乏。幸而此时绿灯亮了,它得以阖上沉重的眼皮,回到短暂的黑色昏沉中去了。那对中年人踩动踏板,走远了,留下绿灯费力睁着浮肿的眼睛。

人群如织,车辆如龙,但繁密景象中却无人高声亮语,连同那喇叭也噤了声。街道是温和且充满善意的,仿佛这雾令陌生人形成了同谋的关系,平添了一种默契的惺惺相惜。

行至菜市场门口,一辆外卖车不慎刮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女孩。女孩平稳不住,连同车一起往地上摔去。不及众人上前相扶,女孩已利落起身,冲着满怀惴惴之气的外卖员挥挥手,扶起车便要离去。外卖员慌乱中撕下订单条的一角,写上电话,塞入女孩手中。两人相视一笑,于无声中告别。

水云间充盈悬浮着的细微水滴,迎头遇上阳光,折射出千点万点光芒。光随眼波流转,时而湍急似流星,时而潺湲如月光。


4.

都市中的菜市场,颇有些桃花源记的意味,只消双足迈进,便可稍稍安慰自己归园田居的心——各色菜品,整齐地码放成堆,穿行其中,如同漫步菜畦,每一步都兼有四季的喜悦。

春天是绿色的盎然:豆苗是初绽生命的嫩绿,上海青是露珠滑落后的青翠欲滴;苋菜于浓绿中漾出一小片猩红,包菜层层叠叠呵护着婴儿细幼胎发般黄绿的芯;孔雀绿的是西蓝花,表面凸起细小水珠的点点繁星。

夏季是红色的热艳:米椒最辣,红色也最浓烈,是正午炙烤的骄阳;西红柿的红是丰富多彩的,形态浑圆的大多是正红,也有水红,红得柔和,是太阳初升时水中的倒影;还有一种奇巧的,红色中泛着黑与棕,光滑的表面映出屋顶灯光的光圈,是横亘夏夜的银河。

秋天是橘色的富足:胡萝卜的橘红是夏季未完,透着天真的孩子气;玉米的黄色娇艳,为着躲避秋霜而总是躲在借自春天的外套里;南瓜的橙色稳重敦厚,是丰收的喜悦和堆积满仓的从容。

冬天是如雪的白色,萝卜、花椰菜,于那寸头般的绿缨和手掌似托起的绿叶中再生出来年春天的希望;冬天也是紫色的,如同那菜窖里乌黑的石板,守护着漫长冬日饱腹的满足。白昼行舟,于茄子的浓郁油润过渡至甘蓝的轻盈娇媚,水波渐渐拉长了。

那四季里还有繁盛的鲜花,团团簇拥着,虽已离开了泥土,也并不介意是在何处,仍旧轰轰烈烈地开放了,馥郁的香气与绚丽的色彩铺满一隅角落,无所顾忌地展示着自己的芳华。

食物与鲜花,诉说着这个城市的人间烟火与诗情画意。


5.

菜场外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雾霭中我与它对望,我们彼此保持着沉默,就那样静立着。它身后的一排树,像躲在父母身后害羞的孩童,于雾霭中悄悄将我打量。

深褐色的树皮满是沟壑,刻画它们的是风霜与沧桑。我将手掌贴在树干上,它轻轻摩挲着我的掌心,温柔似耳语:时光如流水,掌纹便是河床,紧攥着的双拳中一滩死水不复生机,摊开手掌,命运的江河便奔腾呼号,汇流于万顷碧海。

我们在无穷尽的时间里留下了这沧海一粟的交点。在那更早的时光里,于我而言是黑暗的混沌,它在日月更迭和风霜雨雪里,在静默中,是否能在淙淙声中听到来自未来的消息?捕捉时光的回响,那短暂的瞬间也许也是这样的水云满天,晨起的人们点上煤油灯,吃过了炉火煨的粥,循着当当的电车声走进雾中,湿润的雾气盘桓在他们的头发间,这湿哒哒的一团团在阳光再次照临的时候悠然消散。不知那时是否也有人同我一样,与这树雾中相望。

后来那雾轻柔拂过的泥土被铺上沥青,浇灌了水泥。时光经过这座城市的时候,双脚刚刚踏在坚实的水泥地上,足迹就已被风裹挟着尘埃而去。遍寻时光无踪影,它大概是悄悄溜走了吧,但它又分明令这树干由柔滑生出沟壑来。人老了,头发就白了,可是树却历经寒来暑往,年复一年地长出新叶。幼嫩的新叶密密匝匝地簇在丛丛枝头,这鲜活的劲头与树干的苍老遒劲有一些不相合,却又有着一种冲撞的、对照的美。

思绪徜徉间,突然有两只小鸟锐声叫着,在枝桠间跳动着互相追逐,打落了一张白玉兰花瓣。我似乎听见了树的叹息,还有那细微又饱满的,黄白色花瓣剥离棕绿色花萼时“叭”的声音。我的眼光追随着那花瓣,似乎以为会看见生命消亡时的凄楚之势,但那花瓣却是怡然自得地,平静地接受着自己的命运,穿过雾气,坠落到那一地的落英中去了。


6.

一辆汽车飞驰而过,急风卷起了地上的花瓣,扑腾着往路人身上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于惊诧中瞪着那已消失的车影,气道:“泼风啊!”

这“泼风”,是指疾风的本意呢,还是说那车辆旋起的风又急又猛,竟像是泼出来一样?第二种意思更生动些,那“泼”出来的风,不仅引发人遐想场面,还带有一点文雅的指责:司机怎好奔得这样粗鄙野蛮,全然不顾旁人!来不及赶上前去一探究竟,老爷爷已经走远。然而无论是哪种意思,都是活泼的,这座城市的生命力,在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都能开出文字般典雅绚烂的花来。

不知不觉中,雾已变得稀薄了。城市正在逐渐恢复明朗,人们的脚步和那车轮又恢复了往昔匆匆的节奏。天光温润,都市中的喧嚣一如往常地涌进我的耳朵,汇聚成这座城市平稳的呼吸和强健的心跳。

放眼望去,红绿灯睁开了眯缝的双眼,高楼铁塔挺直了腰,车辆复又川流不息,像那新鲜的血液在身体里涌动起来了。

水云流光,光影相随。雾散了,便是金光万丈、海阔天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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