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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宪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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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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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们儿

一 调令

人间四月。百花齐放,冷热适度,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在陈桥县组织部任干事的高雪岭接到调令,要他到杏坛县组织部报到。据部长说,是一位领导指名道姓调他。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和自己认识。他想管他呢,去就是了,反正我高雪岭也不是为哪一个人工作的。

回到家里给爱人岳淑芹一说,这个身高1.5米的“小辣椒”腾地蹦了起来:“你说啥?调杏坛县,你个小副科调来调去有意思吗?你要是个副处,调过去,弄个正处,还值得搬一次家。可不是吗,平调,有意思吗?你要去你去,反正我是不去!可不是嘛,刚稳定两年又要搬家!可不是嘛,纯粹是折腾人。”

“好啦好啦,别再吵吵了行吗?反正离咱这里也就是几十里地,几十分钟的车程。这也不算远对不对?再说了,我每天来回跑不行吗?退一万步说,如果我实在不能来,你又实在是太想我了……”

岳淑芹“呸”了一声打断他:“要点脸中不中?哪个鬼才想你。”

“别别,你千万别让鬼想我,不为我想你得为孩子想。不为孩子想,你要为自己想想。万一像聊斋里那些迷人的女鬼把我抢走,你可哭都找不到坟头。 ”

“ 滚,你给我滚!可不是吗,还想让那些迷人的女鬼把你抢走,要点脸中不中?站大街里捆上10万块钱也没人要!可不是吗,还真把自己当潘安了。哼!”

高雪岭边收拾东西转头一看,坏了,小辣椒的脸红了。几年的夫妻,他太了解她了。她虚荣心太强了。不管任何时候,你都要让着她,给她面子,否则这一天你连饭都吃不好——辣椒放多了,辣味儿太强了,呛得慌。

但也不能这么一甩手走人,那是会有后遗症的。还得给她来点鸡精什么的调味品,调剂一下情绪。拿点什么呢?他忽然想起了个主意。一本正经的说:“淑芹,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你忙你的公事。家里的事儿不是你的事儿,也用不着你管。我的事儿,轮不着你姓高的管。可不是吗,啥事你让我做过主?可不是嘛,又管起我来了。”

“ 不是不是,”高雪岭急忙否认,“是那个专做大盘鸡的小饭店。”

“那饭店关我屁事?”

“今天起关门了。”

“为啥?”

“他们买不来辣椒了。”

“可不是吗,买不来辣椒关我屁事!”她突然醒悟过来:“高雪岭,你给我滚!”

高雪岭哈哈大笑着走出了家门。不管岳淑芹厉声厉色,但他看到了她嘴角的笑意。他知道,烟消雾散了。

“男人真是难人啊!”他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从车位把车倒出来,高雪岭就想驾车飞奔。一上路他就开到了80码,道路两旁的行道树飞也似的向后闪去。房屋,工厂,车辆,行人,竟向与他相反的方向飞去。他感到分外的轻松。黄绿相间的田野,偶尔传进耳朵的鸟叫。。。。。。嘿嘿,好明媚的春光!他突然发现,只有天上的白云,是和他相向而行,在和他赛跑。他突然想起来前几天从微信上下载的歌曲《歌唱祖国》,马上按了播放键。那阳光、悠扬、幸福的旋律马上回响起来:“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他几乎忘记了是在开车,也可着嗓门唱了起来。

几十分钟的路程,眨眼就到了。他真想让这段路程,长些,更长些。好好享受大自然的恩赐,好好欣赏祖国的大好河山。

在组织部,他办完手续,被李干事带到了一位副县长的办公室。李干事说,陆副县长交代,请高雪岭同志稍等,他十一点准时赶回来。李干事给他倒了茶,寒喧了几句便出去工作了。

他边打量着陆副县长的办公室,边推测着领导与自己谈话的内容。虽然他不在杏坛工作,但作为邻县,他对杏坛是了解的。这个有80多万人口的省直管县,有着全国起重之乡、厨师之乡、全国文明县城等等诸多的殊荣。虽然现在精准扶贫到了攻坚阶段,但对杏坛来说,任务或许并非多么艰巨。杏坛的经济发展名声在外,除黄河滩区少数村庄正在整体搬迁外,都发展的不错。

正在他胡思乱想时,有人敲门。虽然他并非主人,但此时,室内只有他一人,他也只能应声:“请进。”

来人一进门,便伸出手来,“雪岭同志,欢迎你!”

高雪岭马上回应:“陆副县长,您好!”

陆副县长给高雪岭倒了茶。两人落座后,陆副县长问:“雪岭同志,认得我吗?”

高雪岭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刚才李干事说是您找我。”

陆副县长笑笑:“真不认得?”

高雪岭慢慢地摇摇头。

陆副县长哈哈笑了:“我可认得你,浓眉大眼的高雪岭。你不单是女人眼里的一道风景,在集训班,咱们男人堆里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高雪岭惊喜的叫道“陆副县长!”

“陆秉坤。”陆副县长谦虚的说。

高雪岭歉意地说:“我眼拙,我眼拙!老师好,副县长好。”

陆秉坤拍拍高雪岭的肩膀说:“谈完工作不许走。我请客。”

“该我请客。记得那年我还介绍我的同学周斌找您帮忙……”

“不,那更得我请。那是你在帮我们县招商引资,搞回归工程。再说,你一个副科请副县长,想让我犯错误吃请受贿?”

“这一一”能言善辩的高雪岭无言以对。

“好了”,陆秉坤收回话头,“咱谈正事。这次通过组织把你调过来,是想给你委以重任。组织上想让你担任第一书记。”

高雪岭有点懵:“第一书记?”

“别害怕。不是乡镇第一书记,是村支部第一书记。”

“服从组织分配,。”

陆秉坤哈哈大笑:“你刚才误会了吧?”

高雪岭有些难为情地说:“我不是误会,我觉得你们县蛮先进的。不会有什么落后的村庄非要派第一书记。您说对不对?”

“怎么,先进的村就不能派第一书记了?组织上就是准备派你到东营村去。”

“东营村?”高雪岭从沙发上跳起来。

“对呀,你的老同学周斌任党支部书记的村庄。你不知道?”

“我的具体任务是什么?”

“暂时没有任务。”

“没有任务我去干什么?又不是休养,对不对?”

“就是让你去休养。那里很适合你休养,天时、地利、人和、都是合适。休养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后再开始工作。”

为何给职务又不给工作?

高雪岭一头雾水。

二   哥们儿

高雪岭走马上任离开家的时候,和岳淑芹又吵了一架。这次鸡精调味剂失效。岳女士采取冷战策略。无论高雪岭怎么诙谐幽默,她都像一尊塑像一声不响,毫无表情。

高雪岭感到了寒意。无奈的闭上了他那棱角分明的大嘴,默默的开着车,孤零零的上路了。

不会是景色也随着人的心情变化吧,此时慢慢向后退去的一株株行道树,都像是岳淑芹依依送别的倩影;那路旁的一栋栋建筑,怎么看也像自己居住的小区。而听到平时悦耳的鸟鸣,为何怎么听都像乌鸦令人厌恶的呱噪?他靠边停车。在路旁找寻着垃圾中碎砖块之类一切可以当做武器报复小鸟的东西,一个个漫无目标的投向无辜的行道树。累了,拍拍手,坐进驾驶室。发了一会儿呆,又慢慢的向东营村驶去。

此时的东营村,像过盛大节日一样装扮一新。村里的清洁工,都工装上岗。油厂的工人们也全部工装列队在村口两旁。村里的腰鼓队扭得正欢,从县城请来的盘鼓队更是敲得震天动地。人如果离近了,五脏六腑都能给你震零散了。

高雪岭来到东营村时,已是11时许。村口的热闹景象一下子把他的沮丧情绪赶到了九霄云外。他看见好哥们儿周斌带领着东营的大小“官员”们迎了上来。周斌摆摆手,锣鼓家什都停了下来。高雪岭急忙下了车,没吱声,上去给了周斌一拳。周斌喊了一声“第一书记好!”转身对盘鼓队说:“敲起来呀!”立刻,锣鼓又震天动地地响起来。

高雪岭沉声问:“周斌,你这是干啥?”

由于锣鼓噪音太大,周斌没听清楚,大声问道,“你说啥?”

高雪岭贴近周斌的耳朵,可嗓门儿吼道:“你这是干啥?”

周斌这次是听清楚了,可震得耳朵生疼。嗡嗡直叫,他压住怒火,往上指了指:“自己看!”

说完跳了好远。高雪岭抬头一看,巨大的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高雪岭书记!刚才只顾注意人群,没注意到横幅。他立刻愤怒的对周斌说,:”周斌,你可真行啊!”怒气冲冲的向自己的座驾走去。上了车,关好车门,又打开车窗伸出头来对周斌吼了一声:“还不快拆了!人家吃烤鸡烤鸭,你是想吃烤高雪岭啊!”

上任第一天,就闹了个不欢而散。

上午。高雪岭推说来时刚吃过饭,昨天夜晚因事熬夜,特别困。婉拒了周斌的盛情邀请。到了周斌为他准备的住处,倒头便睡。下午和周斌谈了一下午。晚饭周斌执意要请客,但高雪岭执意不去。他推说必须到县里报到,去县机关食堂吃了饭。回来便一个人在这村委会办公楼住处休息。

这是座坐西朝东的复式办公楼。高雪岭住在一层前排最南头的一间。他躺在床上,回想着上任的第一天,毫无睡意。他索性站起来,把整栋楼房的灯都开亮,慢慢浏览起来。

村支部、村委会、村民监督委员会、村工会、民兵营、计生指导小组、计划生育协会、村民代表会议室、党员读书会等,多是些有名无实的空房。高雪岭忍不住苦笑着摇摇头。上了二楼,依次是:环境卫生领导小组、街道治安领导小组、抗旱保秋领导小组、排涝减灾领导小组等。所有上级抓办的每项工作,都有相应的办公室。各办公室领导小组的成员,也都是村支两委的成员。这简直是……高雪岭不由笑出声来。

他一 一息了灯,心情惆怅地走出办公楼。办公楼的右侧,便是一个诺大的广场。说是广场,不如说是一个小游园更准确。这里草坪、凉亭、假山、观赏树木等等,应有尽有。这是国家号召建设新农村的新气象。这个周斌,这是得花费多少资金啊!他打心眼里赞成这个哥们儿。

今天是农历十四日。高空的月亮,似圆未圆。似缺未缺。柔和的光辉,显得那么妩媚。几丝白云,不即不离地陪伴着月亮。而几颗稀疏的星星,这时却躲得远远的。空旷的天空,寂寥的处境,竞使他产生一丝苍凉的感慨。他暗自嘲笑自己。这么几年未离开家庭的生活,竞把自己弄成了一只恋家的小家雀。

他很明智,知道伤感的人应该用欢乐来排遣。但他和大多数人一样,也喜欢用伤感的方法来排遣伤感。

他打开手机,一曲忧伤、悲凄的二胡独奏曲流出。

他在这小广场徘徊着,聆听着,心情反而舒畅了许多。

“哦,阿丙的二泉映月。怎么,心情不好?”突然,一个温柔的女声,在附近响起。定睛一看,是一位中等身材的妙龄女郎站在女贞树下。因为有阴影,看不清面目,但带给他的感觉是面容姣好。他有一种如临梦境的感觉。但他很清醒,知道此非梦境,此情此景,引起了他的警觉。他只淡淡一笑,没有答话。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广场,径直向办公楼走去。

身后,传来了女郎背诵李白《月下独酌》的甜美女声:“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高雪岭急匆匆进了卧室,把两道门都反锁了。但他清楚知道:这绝不是《聊斋》场景的重现。但她是谁?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都是个谜。当下社会风气败坏,他也曾往那方面猜想,但他立刻否定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她应该是个正派的人。但她是谁?她要干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起了妻子岳淑芹, 立刻拨通了电话。但对方一直不接。第二次再拨,对方已关机。

周斌今天除了弄个欢迎仪式惹恼了他之外,其实也没什么过错。周斌除了对自己的哥们儿的那种亲切之外,还充分体现了“下级对上级的那种尊敬”。

他的尺度把握得很好。从下午的交谈和村子的村容村貌看来,他干的确实不错。

“是个人才。”高雪岭脱口而出。

思绪回到刚才广场的一幕,他再也理不出头绪,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三、“闲王”

第二天,高雪岭便开始了像往日在机关上班一样早八晚六:每天早上八点准时来到东营村委会上班。中午回家吃饭,晚上六点下班回家。除了路程远点,上班时间提前点儿之外,和原来没什么两样。所以当岳淑芹问他时,他说只有一样不一样。岳淑芹急了说:“你那臭酸毛病总是改不了。问你个正经话吧,还一样不一样,可不是嘛,谁让你说绕口令呢?”

“是这样,说一样吧,都是早八晚六上下班。对不对?说不一样吧,在机关时,每天忙得晕头转向。而在村委会上班,每天都没具体工作。就是聊天、闲逛,这一样吗?对不对?所以,就这一样不一样。”

“放屁!领导让你养老嘞?宋王爷封你的吧?你是赵德芳?可不是嘛,不是聊天,就是闲逛,政府就这么白养活你了!”

“啊?……啊……”高雪岭所答非问,一把抓住车钥匙便跑了出去。

高雪岭在村委会他的宿舍里,拨通了陆副县长的电话。陆秉坤问他:“有事吗?”

“我……”他一时语塞,“我没事儿……没事儿干……”

“没事儿吗?你没事儿我可忙着呢,挂了啊!”陆秉坤挂了电话。

“没事!没事儿我会给你打电话?对不对?这陆秉坤,是戏弄我呀!你一个副县长就听不出来没事儿和没事儿干是不一个意思吗?对不对?你不就是个副县长吗?有啥了不起!”这家伙发起火儿来,竟有些歇斯底里:你呢,高雪岭,你这个笨嘴拙舌的混蛋,没准备好你就别打什么电话。人家现在是副县长,不是老师,对不对——不对!慢慢地,他冷静下来了。来时陆副县长不是告诉过你让你休养嘛。周斌不给你具体的工作是尊重你呀,你窝什么火?人家哪儿错了?不是一见面就请第一书记指示吗?但按老百姓的话说:“隔布袋买猫。”你知道哪个猫长啥样儿?打开布袋把猫倒出来看?不行!那不全跑了?那就只好把头伸进装猫的布袋里去。他想到了老一辈常常夸奖的五六十年代的国家干部。对,也把自己变成一只猫,钻进装猫的布袋中去。走出去,到群众中去。这是老一代领导人常用的工作方法。但他每天也和东营的村民们一起聊天,喝茶,拉家常。但听到的,看到的,全是“先进文明村”、“先进党支部”、“先进村委会”之类牌匾下的一片溢美之辞。对支部书记兼村长周斌有众口一词的口碑。其实,他打电话想给陆副县长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这个先进村用不着第一书记。但既然陆副县长挂了自己的电话,也就只能暂时这样“休养”下去了。

他正要出去,进来一个中等个子的老汉。他大约50多岁。黢黑的脸庞,花白的胡子。高雪岭认识他。他就是东岭村的村委会副主任。高雪岭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长辈们都喊他老倔。晚辈们也以此为名,喊他老倔叔什么的。高雪岭入风随俗,也喊他老倔叔。

“老倔叔。”高雪岭恭敬的喊道。

“唔”

“忙啥呢?”

“广播。”

“广播啥?”

“唔。”这也叫答复?

老倔头头也不回,走进了广播室。

“喂!喂!老少爷们都听着啊!上级叫把新农合本再登记一回嘞。听到嘞都互相串通串通。把本儿送到周斌家,交给小月啊。我再说一遍……”

等老倔头喊完,高雪岭问:“老倔叔,小月是谁?为什么不在村委会办公?倒要在周斌家?”

老倔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因为你!”

高雪岭一想也是,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女的。自己一个大男人住在这里,确有诸多不便。他对周老倔盛情邀请说:“老叔,到我屋里坐会儿吧。”

“有事儿?”老倔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高雪岭。

高雪岭笑笑:“也没啥事儿,随便聊聊。”

老倔瞪起了眼睛:“随便聊聊?”他学着高雪岭的口味,“你吃灯草灰了吧?说得恁轻松!你估摸着我和你一样,整天闲得蛋疼!”说罢,转身就走。

高雪岭伸手拦住了他,满脸陪笑:“老叔,我还真有事请教您。请您老原谅晚辈不会说话。”

老倔没等高雪岭说完,便先高雪岭一步,朝高雪岭的宿舍走去。

高雪岭慌忙打开房门,沏了一杯茶,满脸堆笑,双手递给周老倔:“老叔,您请喝茶。”他生怕得罪了这尊神。吃了个“闷堆”后,就把“倔”字去掉了。

“庄稼人不喝那玩意儿。”

高雪岭只好放下茶杯。匆忙打开烟盒,抽出一支递过去。说,“老叔,请抽烟。”

“我有”。老倔从自己口袋里摸索着抽出一支香烟。把过滤嘴掐掉,安上了可以作为文物的烟嘴。自顾自地抽起来。

高雪岭无可奈何地收回手。说:“那——您请坐。”

老倔一脚踏上了椅子,靠着椅子背蹲下。说,“高书记,我知道恁读书人道道儿多,你有话直说,别给我来那么多道道儿,我还忙着嘞。”

高雪岭一愣。随即笑笑说“这么大年纪了,还忙啥呀?”

“俺家喂了一头老母猪。它把圈给拱球塌了。现在我的院子都成猪圈了。”

高雪岭找出一双布鞋换上。对周老倔说,”走,我帮你垒猪圈去。”

“不中不中不中,你是书记。就不说书记,只说你和周支书这层关系,我也不敢让你干活呀。”老倔头斩钉截铁,那语气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

“好好,我不帮手。您一边干活儿,咱爷儿俩一边聊天儿行不?”

“这么说还差不多。”周老倔终于有了笑脸。

老倔家和大多村民家的房舍建筑,都是一个模式。一座坐北朝南的复式小楼。加上门楼配房,简直是一座座像模像样的小别墅。据说许多城里来参观的人,都非常羡慕。在城里这样一座别墅小院,动辄就是上百万。但是这一座座别墅,都是周斌统一建好,村民没拿一分钱便成了房主。

老倔的院子两面临路。门楼西侧,他也没有加盖配房,而建成了猪圈和厕所。厕所下面,便是沼气池。主房和门楼由周斌统一建设。配房和其他配套都是自己所建。

高雪岭几次试图帮忙干活,都没有成功。他只好站在一旁和周老倔闲聊。虽然也没有谈什么重要话题,但他也了解了东营村的基本情况。

东营村已有几百年历史,当初是个给明末一个御史看坟的周姓人家在此落户。经过这么多年繁衍生息,发展到今天两千口人的规模。村里周姓人占70%以上。牛姓人占20%,王姓人占10%。村庄原址就在御史墓地附近。距新址约两华里。当年县政府招商引资,搞回归工程。周斌的企业回迁,也把东营村整体搬迁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十一点十分。周斌、岳淑芹先后打来电话让吃午饭。高雪岭顺便告辞。周老倔说了句:“那你走吧。”就完事儿了。连手里的活计也没有放下,更没有迈出半步。高雪岭心里多少有点儿不舒服。

出了老倔头的院门,高雪岭先给岳淑芹回电话。他说,周斌请他吃饭已经说了几次。今天他已经答应了周斌,有事在电话里说。今天上午不能回去吃饭。但岳淑芹的语气更是不容置疑。她说:“可不是嘛,我一说让你干啥,都没有顺当过。今儿上午你必须回家!”再拨,挂机。这是岳淑芹惯用的手段。高雪岭非常气恼她这种强势的作风。有时甚至想过离婚。但为了儿子,为了面子,为了妻子,次次他都选择了妥协。而她却次次都跟你玩猫腻。他想,岳淑芹这次不知道又会玩什么猫腻!

在高雪岭家里,岳淑芹这时正在接电话。电话里一个男子说“你别说漏了嘴。你要永远守住我们这个秘密!”

岳淑芹说:“放心!我又不是傻子。”

四、猫腻

高雪岭一进家门 ,岳淑芹劈头便问:“你咋得罪那个老头了?他对你那么不客气?”

“哪个老头?”高雪岭不解地问。

“哎哟,还装!你今上午和那个老头吵啥?可不是嘛,人家关心你。问一问你,你还不老实回答。”

高雪岭觉得非常奇怪:“哎,你咋知道?这么几十里的,这里边有猫腻呀,对不对?你也没长千里眼,顺风耳!”

“你这是自个有贼心呀。可不是嘛,人家去找你,才要进去,刚好听见。进去怕你难堪,就回来啦。你还说有猫腻,你良心喂狗了,你……”

岳淑芹还在絮叨。高雪岭想干脆回东营去。他临出门,回头扔过来一句话:“我回东营了,你自个儿吃吧。”

“不吃拉倒。可不是嘛,还不让说上一句,还不是为你好。我跟你说啊,以后离那老头远点儿,他不是啥好人。”

高雪岭走出了这栋楼,仿佛还听到岳淑芹在絮叨。他想,真是烦死人啦!大学时代的岳淑芹哪儿去了?

他觉得每个人都在变。人文环境对人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它能彻底改变一个人。或许是几年的家庭妇女生活改变了她,使得她从一个阳光女孩儿,一个活力四射的大学生,蜕变为一个市井主妇。一个庸俗不堪的农村泼妇。

他拨通了周斌的电话,要求他今天上午陪自己吃饭。

周斌在电话里调侃:“哪位?高雪岭?你冒充的吧?那是我们的第一书记。我巴结都巴结不上,他会请我吃饭?说吧,你是谁?”

“周斌,你个混蛋!装什么装?狗啃麦苗——你还装洋(羊)啊,但是你的尾巴出卖了你。对不对?哈哈哈!”

周斌那头没有接话,挂了电话。

快到县城时,周斌发来微信:杏坛饭店,二楼202房间恭候。

高雪岭直接开车到杏坛饭店。周斌在饭店门口迎接。他脸上毫无表情。1米8的瘦高个,像熟透的高粱一样耷拉着脑袋。他模仿迎宾小姐的动作,右手前伸,躬下腰,嘴里喊了一声:“请。”

上了楼,推开202房间。房间里的人一起站起来,鼓掌欢迎。

原来这是东营村村支两委的全体成员。

高雪岭回头瞪了周斌一眼。

转过身,他满脸堆笑,鞠了一躬,说,“谢谢各位赏光。”

主座位给高雪岭和周斌留着。高雪岭执意让年纪最长的周老倔上座。可周老倔死活不肯上坐。他说站着吃得饱。直到周斌说高书记让你坐你就坐,别不识抬举。他才诚惶诚恐地坐下。高雪岭和周斌,分坐在两边。

高雪岭说:“感谢大家的光临。感谢周支书给我和各位见面交流的机会。今天我请大家的客,是希望大家对我的工作上给予支持和帮助。我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对咱们村的情况一无所知。如果没有大家的支持,我就是聋子,瞎子,傻子。——对不对?我先来一个自我介绍。我介绍完了,除了周支书,接着一个个都自我介绍一下。大家互相认识认识。对不对?我叫高雪岭……”

轮到周老倔,他嘿嘿笑着离开了座位,说了句:“大家都认识,我先出去解个手儿。”说完就出去了,大家哄堂大笑。高雪岭想起周老倔在他卧室里蹲凳子的情景,笑着说:“周支书,等他回来,随他呆在哪儿好了。”周老倔一直到散场,也没再出现。

村支两委中有一位姑娘。20岁左右,中等个子,扎着马尾辫,柳眉大眼,皮肤洁白细腻,乍一看像个中学生。高雪岭觉得奇怪,怎么把学生弄到村委会来了?轮到她自我介绍,她沉着脸站起来说了句:“本人周小月,女的。”便扬长而去。

高雪岭突然想起月夜诡异的女子。但他立刻否认了。这个女孩的素质,和那个女子有天壤之别。绝不是她。但又能是谁呢?那次偶遇之后,他暗中观察了几个晚上,始终没有见到那个美女的身影。虽然这里离县城不远,但想着小县城里绝对没有像天上人间那种高素质的,那什么工作的女子。但那个女孩究竟是谁?她要干什么?今天这个女孩子,怎么表现的如此冷漠?会不会有什么猫腻呢?

宴席结束时,周斌喝多了。他搂着高雪岭,一个劲儿的叫兄弟。这哥们儿确实够朋友。高雪岭不管有什么事,只要一个电话,立马照办。这几年逢年过节的生活必需品都是周斌张罗。并不是周斌攀高枝,论职务现在高雪岭还没有周斌高。因为周斌的杰出贡献,被选为县政协常委。而高雪岭只不过是个小科员。他们两个和岳淑芹是同班同学,岳淑芹是他们共同的暗恋对象。她在高雪岭和周斌两个之间,选择了更优秀的高雪岭,而放弃了绰号大洋马的周斌。周斌曾和高雪岭开玩笑说,“如果是我们三个一起考上大学,岳淑芹就是我的。”岳淑芹当年那几个闺蜜也说是大洋马不配小辣椒。但高雪岭和岳淑芹结婚后,他们仍然是亲密朋友,是铁哥们儿。

高雪岭把周斌拉回东营,安排到自己的床上休息,他给周斌倒了茶,用两个杯子来回倒腾着降温。他喝了口试试,温度适宜。这才坐在床边,叫道:”周斌,喝水吧。”周斌睁开眼,看了看高雪岭,点点头。

高雪岭一勺一勺地喂周斌喂水。

突然,周斌伸手抓着高雪岭的手晃了晃,眼里噙满了泪花。

高雪岭拍拍他说,“你喝多了。别激动,自己兄弟应该的。”

周斌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高雪岭突然想到,高斌是被自己喂水感动吗?不,他是个非常坚强的人。去年和妻子离婚时,家里闹得人仰马翻,而他却依然谈笑风生……

五、邂逅

一晃几天过去了。按高雪岭的话说,他应该是工作囚徒。没有人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没有人剥夺他的政治权利。他只是学习学习习近平主席的讲话和相关文件。看电视,玩微信。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昨晚上他提出明天让周斌陪他去周斌的食用油油厂转转。周斌说现在他业务上很忙,村环境卫生又要大检查。等过几天再请他去参观指导。高雪岭提出帮村里干点儿具体工作。周斌开玩笑的说,”你是第一书记,要抓大事。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不敢劳你的大驾。”无论如何,没有具体工作。他约了几位村干部,党员,村民代表谈话。说起东营村,都有一种自豪感。说起周斌,别说周姓大族,就连姓牛,姓王的小姓人家,也都感恩戴德。

通过走访,高雪岭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先进村无需第一书记。先进村如果设第一书记,只能给村领导增加心理负担。他想周斌酒后的泪水,或许就是这种心理负担的表现。他决心给组织上写报告。要求调换工作。

昨天,他无意中转到了周斌的食用油厂附近,他下了车。透过铁栅栏围墙,依稀可见工人们(听说几乎都是东营村的农民。)忙碌的身影。场区停放着几辆厢式货车。自动伸缩门的夹墙上,良心食用油有限公司的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名保安见有人过来,立刻精神起来。迅速从传达室出来,站到了岗位上。

高雪岭不想受到保安的询问。他立刻向右转,顺着围墙走了过去。紧邻厂区的,是纵向四栋的小区住宅。后三栋是高级别墅,邻大道的是小高层。最底层是商铺。这里虽然也在城区之内,但离城中心区较远。不甚繁华。有的商铺尚未租出。

他有点口渴。便信步走进到一家小饭馆。刚坐稳,老板娘就上来笑盈盈的问道:“老板,想吃点啥?”

高雪岭笑笑说:“口渴了,先喝点茶再吃饭,中不中?”

“中,中。这是一定的。先上茶,秀枝——上茶。”

现在不到饭点儿,店里没有客人,也就不忙。老板娘50来岁,干净利索。服务员上茶后,她也顺势坐下。问高雪岭:“老板,不是本地人吧。”

“厉害,你怎么知道?”

“听口音呀。”

“哦。你们这儿这些年发展太快了,这儿开发没几年吧?”

“也有几年了,这原来是个小村一一东营村。”

“东营?一个村都搬了?”

“是。东营出了个大本事人。买了一片地。给老百姓一家盖了一座小洋楼,不要一分钱给了老百姓。这不,这个厂这个小区都是他的。”

“这里边住的都是东营村人?”

老板娘撇撇嘴:“他们哪住得起,这后面别墅里住的都是大款。”

“房价很贵吧?”

“那当然,”老板娘叹了口气,”现在这社会,有本事的撑死,没本事的饿死。”

“不见得吧。东营村,没本事的老百姓不是都住上小洋楼了吗?这可是你说的。对不对?”

“哼哼,你这老板倒挺会缠理儿的。像他们支书那样的好人有几个?再说,靠别人得到洋房就富了?今年东营村我的一个亲戚小孬,给他的孙子娶媳妇,还来我这借钱呢!”

高雪岭打趣道,“那应该说你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了。”

老板娘有点不好意思:“我有啥本事,也是个穷光蛋。我也没借给他。”

“亲戚你都不借,你就不怕得罪人?”

“我不得罪他。我说他叔呀,不是我不借给你。你帮我算一下帐,他表姐上大学应该花多少钱,啥啥得多少钱,啥啥得多少钱,他帮我算下来,一年我家得十五六万花费。他自己说,他妗,这么说来,你的困难也不小啊。我管他酒足饭饱,高高兴兴走了。”

这女人真够聪明的。

回到东营,高雪岭就打听名叫小孬的人。只不过叫小孬的人有三个,没有找到本人。

今天高雪岭到东营村报到后,就开车出来。希望能得到一些意外的收获。

他在县城区转了一圈又一圈。本想找陆副县长沟通一下再打辞职报告。但他老是到了综合楼前,就丧失了勇气。开着车,一刻不停的就又出来了。他想静一静,把这些鸡毛蒜皮的表像捋一捋,因为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曾把这种感觉告诉岳淑芹。岳淑芹说,“你撞见鬼了,你的唯一出路就是离开东营村。可不是嘛,人家好心你当做驴肝肺,你想想,咱们家和周斌家一直不错。时间长了你们要是闹了矛盾怎么得了?划得来吗?”

“是的,她说的有些道理。”高雪岭想到这里,不由自言自语。

车窗外,车流量突然增加了。路两旁的车位,停的满满的的。抬眼一看,原来是一座公园。一块巨石上,刻着潇洒的鎏金大字:可心园。他找车位停下,提着水杯向公园走去。

公园没有围墙,过了一个拱形小石桥,便是一段小溪。小溪一边芦苇婆娑,一边沙滩宜人。熙熙攘攘的妇女儿童占满了小沙滩。孩子们在母亲的看护下,或在清澈的小溪中戏水。或在沙滩上开展各种“工程。”欢声笑语一下子充彻耳鼓。城市的噪音一下子缩小了许多倍。

高雪岭顺着弯弯曲曲的大理石小道信步走去。举目四望。黄绿赤橙青蓝紫,各色花卉应有尽有,争奇斗艳;石砌小河碧波不惊,弯弯曲曲,颇显魅力。土山、假山、小竹林、小树林、凉亭、长廊、古柳、新槐。好美啊!一个小县城,这么大面积,这么科学的布局,他不能不为之惊叹。 他走出长廊,来到小桥上。欣赏着河中成群嬉戏的锦鲤。乍一抬头,望见对面土山峰顶的凉亭里,坐着一位着装朴素的姑娘。她扎着马尾辫,穿着淡青色上衣,黑色的裤子,从体型上看,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周小月!他突然叫出了声。急忙向凉亭走去。

到半山腰时,周小月突然消失了。

他机智的原路返回,从左侧超过去。

但还是晚了。周小月已经过了小河,向一座假山走去。

他匆匆赶过去,但不见周小月的影子。

“周小月——,周小月——”他急了,喊起来。

但他忘了,装睡的人喊不醒。躲起来的人不应声!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绕着假山找去。

他发现周小月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假山的另一侧。他马上折返,这一次他成功了。和周小月来了个面对面:“周小月!”

“我不认识你。”周小月一脸的不屑。

高雪岭盯着她的眼睛说:“你认识。我也知道你是周斌的女儿。虽然我们之前没有见过面,但你爸妈一定谈起过我…”

“伪君子!”周小月两眼向天。

“看来你很了解我,怪不得那天我请客时你那种态度。”

“那天我一共说了五个字,说错了什么吗?大书记。”这时的周小月,又有些玩世不恭。

“没有。”

“没有就好。告辞!”周小月转身就走。

高雪岭伸手拦住了去路:“慢着。”

“怎么,你敢限制我人身自由?”周小月瞪起了眼睛。

“不不,别误会。我给你打听一个人。”

“谁?”

“你们村一个叫小孬的。”

“哪个小孬?”

“最穷的那个。”

“找他干什么?”

“交个朋友。”

“哈哈哈,”周小月笑起来,“你一个大书记,交一个最穷的朋友。好,这个忙我倒可以帮。我们村从南向北数,第二条街路北,再从东向西数,第024栋,12号。”

“周小月,你知道我为什么追你吗?”

“什么?你追我?”郑小月厌恶的说。

“不是,你别误会。刚才我从那边追你到这儿来。”

“那你就该把话说清楚点,还第一书记呢!那么大个人,连句话都不会说!”周小月抢白道。

高雪岭何曾受过如此屈辱?他很想发火。但面对的是朋友的女儿。是刚刚成年的女学生,他只有打掉牙往肚里咽。

“就是想问问你那天为什么那个态度?对不对?就是你刚才说的,为什么说我是伪君子?”

周小月更是一脸冰霜。抛下四个字:“无可奉告!”甩手走人。

高雪岭把拳头狠狠地砸在假山上。咯得手生疼。

他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那个月夜诡异的女郎身影。

按照周小月的指点,高雪岭按图索骥找到了周小孬的家。其实,李小孬家离周老倔家并不远。只错位一家人而已。

小孬不小,已经老了。黑发已经掺了假,满脸已是沟壑纵横。破旧的老式军衣很不合体。几乎白完的胡子足有一公分长,显得邋里邋遢。

听见有客人来,李小孬急忙从楼里出来迎接。一见是高雪岭。一边往衣服上擦手,一边往前疾跑几步。“是你呀高书记,你咋来啦?有事吱个声儿,我立马过去。”

高雪岭急忙握住他还在往衣服上擦的手,:“李——”他看到是个老人家,叫小什么还真叫不出口。

李小孬还算机灵,说“李长庚。在部队时首长给改的名字。他说我长得结实,一定能活个大岁数。”

高雪岭笑着说:“是啊,长庚同志。你身体这么健康,一定长命百岁。!”

“高书记,别在外面叫我大号。人家笑话我,街坊都叫我小孬。”李小孬不好意思的说。

高雪岭握着李小孬的手用力晃晃,“没事儿。叫习惯就好了,挺起腰来!”

他拉着李小孬的手,走进楼房。

客厅里,空荡荡的。一般家庭安置电视墙的地方,张贴了一张省政府,省军区一年一度发给光荣人家的宣传画。画的下面,是一张老式方桌,桌子的两边,是几个塑料面的铁腿高凳子。这摆设和这洋气的楼房,显得极不相称。

高雪岭心里一沉。他拉着李长庚的手一起坐在桌子边,聊了起来。李长庚站起来要给他倒茶,他依旧拉住李长庚的手不放。眼睛有点儿发涩。

李长庚是1968年入伍的老兵。由于文化程度低,却又是一个维修火炮的能手。他在部队呆了六年。只是入了党,并没能提干。1973年响应党和国家支援农业的号召,复员回到了家乡。成了国家不安排工作的第一批义务兵。他仅仅拿了不足百元的复员安置费。开始了一无技术,二无工作的庄稼人的苦斗。高雪岭心情有些沉重。问道:“你当了六年兵,把大好的青春都献给了国防事业。你后悔吗?”

李小孬说:“俺姑家老表考上了大学。但俺姑姑得了偏瘫,他没能上大学。他在家伺候俺姑姑一直到现在,连个媳妇都没寻上。他不后悔,我能后悔吗?我也是党员。”

多么朴实的语言!又是多么高尚的情操!老人对祖国母亲的真挚感情感动得高雪岭直想落泪。他突然想起来老一辈介绍的五、六十年代的老党员,老干部。在李长庚身上,他看到了他们的影子。

“都过去了。”李长庚擦了擦湿润的老眼。脸上布满了笑意。 “看我们住这别墅,听说在城里就值一百多万呢!”

高雪岭却高兴不起来,问道:“现在家里经济状况还好吗?”

“好,好啊。我儿子在外务工,一个月3000多。儿媳妇在周支书的工厂上班,一个月也一千多。我干点零活,一个月能弄大几百。国家还格外给我这老兵每月二百多元的养老补贴,生活很好。”

“大娘呢?”

“她去年走了。”老人叹了口气。

“对不起。让您伤心了。”

“高书记你别那个……”李长庚不知说什么好,“她走了好。她也不受罪了,也不拖累我们了。”

“大娘什么病?”

“不说了,不说了。”

“怪不得你孙子娶媳妇还要到处借钱。”

李长庚立即反驳道:“胡扯!我这条件用得着借钱吗?别说我不缺钱,就是缺钱,只要一吱声,周支书还不给解决了?用得着到处借钱?就像老倔头说的,咱东营村人不能做那昧良心的事儿,没有周支书,有几家能住上洋楼?有几家能有个当工人的?”

高雪岭安慰他说:“老同志,别激动。大概别人是看过你的家具有点儿过时罢了。”其实,这是他自己心里的想法。

“他放屁!我不娶孙媳妇,急着换家具干啥?等娶孙媳妇的时候家具旧了,过时了,那不是坑人吗?”

“有道理有道理。”高雪岭挨了骂,也只好无奈地笑了。反而安慰别人。他感慨地想,多么朴实的民风,多么善良的心态!

他邀请李长庚晚上去村委会促膝长谈,但被拒绝了。高雪岭到县城吃了晚饭,又返回了东营村。他给岳淑芹打了个电话。说他和周斌有事,今晚就不回去了。因为和李长庚谈过后,他觉得有必要和周斌谈谈了。周斌也答应了。不过他说他去郑州办事可能来晚些,等不等由他自己决定。

已经十点了。

周斌还没来。高雪岭索性熄了灯。自己静静地躺在床上。

微弱的月光,斜斜的从窗户照进来,变成一束束朦胧的光线。室内的景物依稀可辨。他从口袋里翻出来刚刚参加工作时他和周斌,和岳淑芹的合影。当时欢乐幸福的场景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只所以把这张合影带在身上,他是想在和周斌促膝长谈的时候,拿给他看。虽然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一点口角,但是他感到了客气后面的生分。热情背后的冷淡。两哥们儿中间,已经有条看不见的鸿沟。

“咚咚咚,咚咚咚……”有人敲门。高雪岭拉亮灯。从床上爬起来。一边走向房门儿一边说:“哥们儿,你可想死我了。”说着伸手拉开了房门。

“你说啥?”进来的竟然是周小月!

高雪岭惊呆了。他口吃的说:“嗯?你,你怎么来了?”

周小月毫不客气的反问,“照你这么说,我是不能来了?”

“不,不是,我是说我约了你爸。嗯,……这个,对不对?”

“这么说你在等他?”

“是。我在等他。”

“你准备在我爸那里找到答案?”

“什么答案?”

“你今天在我小孬伯那里得到的问号。”

“你知道我去找他了?”

“当然。因为我也知道你今晚一定睡不着,所以才会敲门。”

“你跟踪我,对不对?”

“不对!我没必要跟踪你。”

“那你——”

“推理。事实证明,都不出我所料。”她颇有几分得意。没等高雪岭让坐,她已经坐在了唯一的椅子上。

高雪岭不由得对这小姑娘刮目相看了。这外表稚嫩的小女孩儿,竟然有这么深沉的心机。

“你看过《福尔摩斯探案》吗?”高雪岭问。

“扯远了。”周小月不动声色。

“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之前你为什么对我那种态度?”

“误会。”

“怎么个误会?”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有事吗?”

“因为你需要我。”

“什么什么?我怎么需要你,你一个小姑娘,对不对?怎么说话的你?”

“正好,我还不想在这呆呢!告辞!”周小月说着,扔下一个纸条,摔门而去。

高雪岭不由得嘟囔了一句:“什么人呢?真是。”一边说着,一边拾起来周小月扔下的纸片。上面是一个手机号码,并附了一句话,“如果想找我谈,打我的电话必须十遍以上,否则免谈!”

高雪岭冷冷一笑:“等着吧,小丫头片子。太狂了!”说着,把纸片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周斌一直没来,也没打电话。高雪岭也没有再问周斌。说心里话,他打心里已经讨厌这哥们儿了。如果不是理智告诉他必须见周斌,他还真不想见呢!这父女俩儿,一个个阴阳怪气儿!

六、不该发生的故事

昨天高雪岭和周斌一起参加了全县创建全国百强县动员大会。会议下午结束后,高雪岭直接开车回家了。

今天他刚到东营,就感觉到气氛不对。村委会办公楼侧的小游园里的礼炮纸筒,小游园里的鞭炮的纸屑赫然在目。显然昨天这里举行了盛大的公众活动。打听后才知道昨天在周老倔的主持下,这里举行了周氏家族盛大的祭祖大典。

事先没有一点消息和征兆。恰巧也在高雪岭和周斌不在的一天举行。难道就这么巧?往深层想想,村支两委换届在即。这意味着什么?那个周斌,我好朋友,好哥们儿。这是把我高雪岭当猴耍啊!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高雪岭怒气冲冲的拨通了周斌的电话。命令道:“周斌,你马上过来一趟!”

周斌一听高雪岭的口气,马上回敬:“第一书记吧,你这命令我无法执行。因为我不在杏坛。”说完挂掉了电话。

高雪岭又拨通了周老倔的电话。问道“谁主持的祭祖大典?。为什么事前不给我一点儿消息?”

周老倔回答得更绝:“是我主持的祭祖大典。祭祖不犯法吧?因为昨天是我们周家祖先迁来为周御史守墓200周年。你要是姓周,一定会通知你。你又不姓周,为啥要跟你说?”

高雪岭气得在宿舍转起来圈子。他突然想起了周小月。急忙把垃圾篓倒在地板上,飞快地翻起来。终于,他找到了那个纸团。打开纸团,立即又看到了那句话:”如果给我打电话,必须十遍以上。”他真来气呀,爆出了粗口:“妈的,还十遍以上!”他把纸团揉起来又摔到了垃圾篓。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捡起来展开,一遍一遍地拨。但他偷工减料。只响一两声,就挂掉重拨。十遍过去,周小月终于接了电话:“哎哟大书记,终于拨我的电话啊。但你偷工减料料算什么?”

没等周小月说完,高雪岭就没好气的打断了她:“好啦!我的小姑奶奶。都火上房了。你马上到村委会来!”

“好。”周小月这次倒很干脆,答应一声,马上挂了电话。

十几分钟后,周小月便风风火火的来到了高雪岭的宿舍。

高雪岭把所有的疑虑都给周小月谈了。周小月告诉他:她和爸爸的争议,就在土地置换的利益分配上。她说,她可怜穷人。

东营村的土地贫瘠,当年谁也不在乎这不毛之地。家家户户的宅基地,基本都在400平米以上。村庄面积达九万余平方米。当时正在强调城镇化进程。周斌以敏锐的商业眼光,发现了这里面的巨大商机。他花巨资购买了四万一千平米的商业用地。为200余家东营村村民,每家建设了占地180平米的别墅。置换余下的土地,周斌用做企业回归的厂址。建筑面积的置换,是每平方米置换同样面积。多余面积自己负担。周斌除了建厂之外,还建成三栋高级别墅,一栋商品房和商铺。东营村民没花一分钱,住上了小洋楼。而几乎超出一半的建筑面积,周斌自己制定了“三不政策”。即不计价,不计息,不催债。等到村民自愿还款时按当时的房价折算。所以每家都摊上了一二十万的债务。而周斌在此次回归工程中,也赚得盆满钵满。

周小月女孩儿家心软,不忍心看着乡亲们背负债务。给周斌提出减少房债的建议。但周斌骂她黄毛丫头,狗屁不通。妈妈离了婚,弟弟小还不说,还充男子汉。说她头发长见识短。知道高雪岭访问李长庚后,她感到高雪岭是个心善的人。再加上她的孤独感。使她很想接近他。把她的想法,倾诉给他听。

高雪岭谈了他要帮助李长庚被拒绝的事。周小月说:“这事儿能难为住人?交给我。保证完成任务!”

高雪岭说:“问题是,一是必须让他高兴接受,二是不准让他知道是我给他的。这两点都必须做到。对不对?”

“对!多少吧,交给我。保证明天就到李伯手里。”

“不多,就三千。我们以后要想个帮他们致富的办法。”高雪岭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百元大钞放在桌子上,说:“走时别忘了拿走。”

“忘不了。”周小月说着,把钱拔拉到了自己身边。

“对了,我来的第一天那个月夜,在小游园里那位女孩子是你。对不对?”这是高仙岭压在心头已久的一个疑问,他说了那天晚上的事。

周小月笑笑:“不对。你的幻觉吧。你还挺浪漫啊。”

“什么浪漫?我一个大半老头子还浪漫什么?告诉我,那会是谁?”

“我们村的财务会计,得了忧郁症。”

“怎么没再见到过她?”

“他家人送他到外地住院治疗去了。”

“所以你代替她,暂时管理财务,对不对?”

“聪明。”

“我不聪明。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你接管,对不对?村里那么多人难道都不行?”

“我是东营的公主。”周小月暴露了自己稚嫩的浅薄,一脸得意的神色,“你不知道吧,我爸在东营是绝对的权威。没人不崇拜,没人不服从。”

是的,周斌已经达到了这个程度。但是他为什么还要搞祭祖大典?利令智昏?高雪岭一边思想着,一边用手机计算着周斌在土地置换中获得的利润。

忽然,一阵强烈的女人气息袭来,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原来是周小月凑过来看他的手机,问他“你在看什么?”

高雪岭抬头一看,周小月原来脱去了上衣。只留一件无袖汗衫。洁白的肌肤,耸起的乳房一览无余。他不由多看了几眼。但他立刻在心里咒骂自己无耻,并命令周小月:“快穿上衣服!你得意忘形了!”

周小月也意识到了不妥,匆忙穿衣服。

门突然开了。进来的周斌见此情景怒不可遏,指着高雪岭的鼻子骂道:“这就是哥们儿?高雪岭,你个衣冠禽兽!”拉着正在系扣子的周小月就走。

“周斌,你别误会,是这样——”高雪岭懵了,急忙去拉周斌。

“放手!再不放手,我揍你个王八蛋!”

高雪岭松了手。眼睁睁看着周斌凶神恶煞似的抓着周小月的胳膊,疼得她呲牙咧嘴。看来周斌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知道一旦出了办公楼,衣衫不整的周小月会给他全家带来不可挽回的恶劣影响。他放开周小月,命令她把衣服整好。“直接回家!前面走!”

此时的周小月,倒是俯首帖耳。

周斌从另一个方向,绕道回家。

七、鸡飞狗跳

周小月回到家里,越想越生气。热得她又想脱去外衣。但想到刚才的误会,爸爸一定会来问罪。她只好忍了。打开了电扇,呼呼的吹着风。她也气得呼呼的喘着气。

果然周斌阴沉着脸来了。他先把客厅的门关上。然后把周小月叫到客厅。先啪啪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然后才对周小月说:“反正你爸我是没脸了,说吧!”

“你叫我说什么?我们什么也没有!你不分青红皂白。侮辱自己的闺女也就罢了。你还侮辱高雪岭那么个好人!”

“什么好人?他怎么你了?你怎么在他面前脱衣服?那么多钱是他给你的吧!他高雪岭来东营干什么?分明就是鸡蛋缝里挑骨头,找事儿来的!明明是先进典型,好人就不该来!”

“一句话给你说不清楚!我知道,你和俺淑芹姨都不想让他来东营。”

“你敢偷听我们的电话?”

“你不应该躲着他,怀疑他,刁难他,他其实对你并无恶意。”

“哎——?”周斌突然变了声调,“他这好哪好,你怎么知道?你们交往多长时间了?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我热了,忘了是在村委会才脱的布衫。但高叔一发现,马上就让我穿上。我刚穿你就进来了,你冤枉我们!”

“我不信,就那么巧——还我们,要知道你胎毛还没退,他是你的长辈。你知不知道丢人?”

“我实话告诉你,爸,我们清清白白!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肮脏!我没有破坏别人家庭的兴趣,但我有爱任何人的权利。你别说年龄,辈分,在爱情面前没有年龄的界限!马克思多大?燕妮多大?孙中山多大,宋庆龄多大?杨振宁多大,翁帆多大?他如果单身……”

“你给我闭嘴!不知羞耻的东西!从今天起,你不准走出这个院子半步!高雪岭,你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我到组织部告你去!”

“你敢!你敢去我就死给你看!你这是往死里逼我!”周小月声嘶力竭。

周斌啪地给周小月一耳光,骂道:“狗东西,看我敢不敢?”

他锁上房门和院门,开车走了。

高雪岭第二天才回到家里。昨天他没有吃东西,今天早起脸也没洗脸,晕晕乎乎的回到了家。有几次险些撞车,也没有刺激他提起精神。他想撞了就撞了,倒有些想尝一尝被撞负伤,生死临界的滋味。他不觉得饿,但觉得口渴。在他取水杯的时候,发现了岳淑芹写好的离婚协议书。他连看也没看就取出笔签了字。他清楚,岳淑芹定的事,不撞南墙是绝对不会回头的。他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把离婚协议送到岳父家去。顺便给岳父母解释解释,或许能使岳淑芹能回头。但到了岳父家,铁将军把门。他只好把协议书从门下的缝隙里塞了进去。

然后哪去呢?他茫然无措。回家吗?岳淑芹一定把孩子也打发走了。她很聪明,不会让孩子受到影响。回家一个人守着空房子,不是徒增烦恼吗?找陆副县长吗?现在天色已晚,有诸多不便。东营更不能去。事情没定论之前见到周斌,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程度呢!他开着车,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县城。

此时的县城,已经花灯初上。他开着车,信马由缰地慢慢缓行。遇到十字路口,哪边是绿灯就往哪边走。看着五光十色的夜景,听着充斥耳鼓的欢声笑语,他感到有点饿了。这才想起一天没吃东西了。抬头望见路边有一家名子叫五星饭店的大饭店,就把车停靠在路边车位上。走进了饭店。

“服务员,点菜。”高雪岭还没走近餐桌,就大喊起来。

一位服务员匆匆跑来,满脸堆笑说:“先生,您请坐。”

高雪岭不悦地说:“我会站着吗?”

服务员笑笑说,“当然不会。”她看高雪岭神色不对,不敢再说话。倒了一杯茶,默默地递上了菜单。

高雪岭要了十二个菜。又要了两瓶白酒。

服务员看菜点完了,怯怯地问:“先生,请问你们几位,要加座吗?”

高雪岭很不耐烦的说:“怕我不付钱吗?点多少菜你管得着吗?对不对?你烦人不烦人?”

“好好好,先生稍坐,很快就上菜。”,服务员又添了一点点茶,客气地说:“先生慢用。”便退了回去。

高雪岭坐等饭菜,闲着没事。便给岳父母,给周斌打电话。但都被拒接。给岳淑芹打电话,对方关机。他很想给周小月打电话,但又不敢。几次找出她的电话,都又关掉了。他害怕再给她带来伤害。思来想去,他看着满桌子的美味,却又没有了食欲,于是又喊:“服务员,结帐。”

那位服务员又匆忙过来,怯怯的说:“先生,您——”

“不吃啦!结账。”

“不忙,还有两瓶酒呢。”随着话音,一位陌生的男子走过来。

高雪岭皱起了眉头:“什么,酒还没上桌,怎么就得付钱?对不对?又不是我打开了,应该我付。对不对?凭什么我付钱?”

“先生误会了。这酒,我请客。”男子笑着说。

服务员对男子恭恭敬敬的叫了声:“老板。”

老板摆摆手,对服务员说:“你先下去吧。”

“好。”服务员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老板对高雪岭说:“我叫甄诚,是这儿的老板。交个朋友吧。”说着,把酒放到了桌子上。

高雪岭只好客气的站起来,说“哦,你好老板。我叫高雪岭,东营村第一书记。”

“高书记——很高兴认识你。今天我没事儿。陪你喝个一醉方休。”

高雪岭想正愁没人陪无聊呢,忙说,“谢谢老板!恭敬不如从命。酒钱还算我的,只要你陪就谢谢了。”

老板伸手正要去打开酒瓶,忽然停住手问:“高书记,你的车停在哪?”

“就在你店外车位上啊。”

“你果然开着车来的。那等你喝完酒,是我送你回家啊,还是你今晚就住在这里?”

高雪岭尴尬地笑笑说“这,可能…都不好吧。”

老板说:“没事儿,今晚就住我店里好了。”

高雪岭急忙说:“谢谢!我还有点事儿。下次,下次我一定来叨扰。”

甄老板站起来说:“那好。我们一言为定!您还没吃饭,请慢用。下次来时,一定得给我们提些具体意见。失陪了!”

高雪岭被动地站起来,握着老板的手连连说道:“一定,一定!”

老板走了。酒撤下去了。高雪岭更没心思吃饭了。他要服务员结账,服务员说老板交代了免费。但他坚持付了帐,喝完茶,满腹惆怅地走出了饭店。

八、狭路相逢

善哉园是杏坛县最大的公园。占地面积五百余亩。

水是万物之源,有水的地方就有了灵气。而善哉园最大的特点就是水多,光水面积就占四百余亩。湖中有岛。周围有假山、凉亭、拱桥、钓台;花草树木,曲径长廊一应俱全。高雪岭转了一个小时了,还没有转过来。因为原来不在此地工作,在这里几乎没有熟人。他觉得索然无味。没有了兴趣,也就感到了累。于是他坐在游廊的凳子上,呆呆地望着水面出神。他想着这平静的水面下,一定有鱼儿在自由自在的生活。人如果像鱼儿那样游来游去,悠然自得,没有人世间的烦恼,只有同类间的玩耍嬉戏多好啊!。活着被人类欣赏着,一朝死去,即成为人们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为人类彻底贡献了自己。这是多么完美的人生啊!

他第一次发现鱼儿的生活境界竟如此美好,鱼儿的精神境界竟如此高尚!他为自己的“伟大”发现而兴奋,情不自禁地有了肢体动作。在他感到夹着香烟的手碰到人体的同时,骂声也同时传进了耳朵:“你瞎了?拿香烟照人手上烫!”

高雪岭急忙转过头,歉意的笑容马上僵在了脸上,他和那人同时惊奇地叫到:“你——”

没等高雪岭反应过来,周斌已经骂了过来:“败类!”骂声未了,人已走远。

高雪岭急忙跑步追上来。边跑边说:“周斌,你冷静一下。我们之间的误会,主要责任在我。如果我们能平常沟通勤一点,也不至于误会越来越深。”

周斌怒火未熄,骂道:“滚!再跟着我,对你不客气!”说完依旧向前疾走。

高雪岭急了,命令道:“周斌,你给我站住!”

周斌一愣,竟然站住了。高雪岭说:“周斌,我们多少年的哥们儿了…”

周斌打断高雪岭:“谁跟你哥们儿?”

“我们来往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别说我们是朋友,哥们儿儿,即使素不相识,我也绝不因私废公。”

“那我问你 ,你来东营干什么?”

“你作为一个党支部书记,难道还不知道这几年,党和政府的工作重点?”

“哟呵,我还要带领东营人民跟着共产党走,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我会不如你现在一个无业游民?要不要我把习主席关于精准扶贫的讲话背几段给你听听……”

“我自愧不如。但我来东营是党组织派来的。”

“党组织?还不是和你要好的那个姓陆的让你来镀金。你现在是东营的第一书记。等你把东营这个先进典型搞垮了。你就成了先进典型。也就成了哪个乡镇的第一书记。”

“周斌,你个混蛋!怎么能这样想!?”

“你让我怎么想?你到我们先进村里来当第一书记。就是来找茬的。鸡蛋缝里挑骨头的!”

“你说对了。对先进典型就要鸡蛋缝里挑骨头。”

“嘿嘿。我猜的没错吧。”

“你错了。你误判了党组织的目的。对你要求更高,你才能走得更远。对我们高标准严要求,我们才能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

“嗯哼。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听你装腔作势唱高调。你知道我现在的感觉吗?我听得脊梁背后直发凉,浑身起鸡皮疙瘩!”

高雪岭语重心长的说:“周斌你别说我唱高调。因为我们日常生活中,都是些生活琐事。没有原则可讲。对不对?但现在不一样。你刚才不是也说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吗?我也再唱一句高调吧。说实在的,李长庚的话使我很感动。他是真正把祖国当母亲的人……”

“呵呵!开始上纲上线了不是?还原则问题!我告诉你高雪岭,我周斌干每一件事情都是按党和国家的政策办事。按县乡政府的政策执行的。你抓不住我的小辫子。”

“但是地方政府的个别政策,不一定符合共产主义的宗旨。不一定符合共产党员的初心。因为不但是政策问题,还有策略问题。还记得你帮我擦洗油烟机的事吧,固定滤网的三个螺丝钉有一个在里边。我是先固定里边的,怎么也上不了。你来后首先固定外边的两个。嗐,里边的你闭着眼就固定好了!这就是方法,往大里说,这就是策略问题。虽然我们的方法不同,但我们的目的,也可以说初心相同。对不对?譬如土地置换问题。和共产党的初心一致吗?你的利润分配是不是值得商榷。”

“我是个商人。我没有违背县政府的土地政策。你还真治不了我的罪!”

“对,你是个商人。但你首先是信仰共产主义的共产党人。然后才是社会主义社会的商人。”

“怎么?难道共产党人经商不合法?”

“合法。宪法会保护你的私有财产。这个问题不是几句话就可以解决的。我们以后慢慢谈。我现在急于向你声明的是:那天你在村委会太不冷静。对小月那孩子伤害太大!你必须立刻向她道歉。嗐!要是室内有监控就好了。现在也没什么办法能说服你,但迟早你就会明白的……”

高雪岭痛心疾首地絮叨着。冷不防周斌突然拔腿就跑。等高雪岭追到路边,周斌已驾车飞驰而去。

高雪岭望着周斌远去的方向,站了许久。他想不明白周斌为何突然离去?但他想明白了:现在有必要直接向陆副县长汇报。请求指示。

他拨通了陆副县长的电话。陆秉坤在电话里哈哈大笑:“怎么样高雪岭?这些天没睡好觉吗?”

“你怎么知道?”

“你能睡安稳觉会找我吗?”两人一起笑起来。“好吧,你现在就可以来,我等你。”

“好。我马上过去。”高雪岭虽然没有理解周斌为何突然离去,但周斌起码听取了自己的意见。更主要的是困扰他的土地置换问题。可以请陆副县长给一个明确的处置办法了。这样他就有了主心骨。他心里亮堂多了。心情随之开朗起来。他迅速离开了公园。开车向县城驰去

周斌回到家里。敲了敲周小月的门。周小月没好气的说:“爸,你最好永远别让我走出这个大门。要不,我一出门就去告你。你这是非法拘禁!你就等着坐牢吧!”

如果是在前几日,周小月又少不了被周斌一顿臭骂。但今天周斌没吭声。他悄悄的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他打开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他大闹村委会前后的情景。

他捶了几下自己的脑袋。骂了一声“混蛋!”两个胳膊支在桌子上。双手抱着头发起呆来。

少顷。他拨通了电话,说:“谢谢你的建议。我刚刚调取了监控录像。我.,我……错了!”

电话里突然传来了 女人的惊叫。“啊!?”

周斌沮丧的说“现在,我们怎么办……”

九   永远的秘密

“……周斌同志。你能及早认识自己的错误,主动向党组织坦白问题,值得肯定。你回去后要写一份深刻的检查,直接交给我。关于食用油以次充好的问题。你应该马上更改。至于你和岳淑芹私装监控摄像的问题,虽然性质非常严重。但为了不伤害高雪岭和岳淑芹的夫妻感情,也为了不伤害你和高雪岭的朋友情谊,除了我们三人之外,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高雪岭。就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吧。”陆副县长推心置腹地说。

周斌痛心疾首地说“想想我办这叫啥事儿?其实岳淑芹也不是啥坏心肠。她说她就是害怕高雪岭来东营后,和我闹矛盾,伤害哥们儿的感情。她提出安装监控是有私心的。她说现在社会风气不好,担心高雪岭变坏。”

陆秉坤问:“出事后你们为什么没有及时调取录像?”

“我不想让他们两口子生闲气,当时没让岳淑芹连接监控。而我一直冲动着。把监控的事忘了。直到雪岭说要是有监控就好了。我才突然想起来。所以急忙往家里跑。”

陆副县长语重心长地说“周斌呀,从你的合成食用油的质量问题和抵制组织委派第一书记这两件事情来看,你这位党支部书记是不称职的。这是你私欲膨胀的表现。其实,组织上委派高雪岭到东营担任第一书记,对你们两人都是个考验。”

周斌沮丧的低下了头。

“改革开放使得一大批有能力,有魄力的企业精英脱颖而出。但是这些人并非一定都要进入政界,担任各级政府的工作人员。一些人的执政能力,政策水平的确令人担忧。尤其是党的各级组织。”

周斌问:“陆副县长,组织上给我处分我接受。但我土地置换获得的利润是否要和村民们平分?”

“你没有违背当地政府的土地政策,获得的利润就是你的私有财产。任何政府机关,无论哪一级党组织,都无权强迫你与村民共享。你的私有财产由你自己做主。”

“高书记说——”周斌欲言又止。

“高雪岭已经和我谈了。我同样批评了他的态度。但他只是希望你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对你并无恶意。不过,我觉得他这句话说的很好:你首先是信仰共产主义的共产党人,然后才是社会主义社会的商人。这句话对于你,我觉得也就是习主席说的不忘初心。商人的目的,是争取利益的最大化;但共产党人的最终目标,是全国人民共同富裕。而不是只让少数人富裕。让少数人先富起来的目的,是带动更多的人富裕。所以我们要大力扶贫,精准扶贫。使我们十几亿同胞共同富裕,实现全面小康。那样我们的祖国才能真正富强起来。我们新乡市的史来贺、吴金印都是农村党支部书记的好榜样。”

周斌点点头,说:“陆副县长,我懂了。”

几天后,周斌要在黄河大酒店请客。他热情邀请高雪岭:“雪岭啊,今天上午9点。请你到黄河大酒店赴宴。"他没有使用高书记之类的生分词汇。

“请我?”高雪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是我请你吧。”高雪岭心想,能不找我的茬就不错了,还请我的客。

“不是单请你。还有东营村支两委的全体成员。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

“什么好消息?”高雪岭忍不住问。

高雪岭从周斌的语气和用词上,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鸿沟填平了。周斌故作神秘地说:“暂时保密”。

高雪岭说”既然是村支两委全体,如果是公事,我看还是在村委会开好些。你说对不对?”

“好,好。我马上通知,地点改在村委会。时间改在八点半吧?”周斌答应得很干脆。

八点整。高雪岭准时到了村委会。周斌上前搂着高雪岭的肩膀,亲切地对高雪岭说:“找个时间,咱哥俩儿好好聊聊。”

高雪岭虽然对周斌的大转变很不理解,但仍凑趣道:“你这家伙,今天从哪葱沟里爬出来了?”

周斌打着哈哈搪塞过去:“你没猜出是啥好消息吧?今儿我可是要给东营的乡亲们办件正经事儿了!我很高兴。所以请大家一起来参谋参谋。”

“正好,我考察了一个项目。正准备和你们商议呢!”高雪岭说。

周斌惊喜地问:“真的?太好了!我也是有一个项目想和大家商议一下。”

“谢谢你周斌!”高雪岭由衷地说。

周斌给了高雪岭一拳:“你这家伙,搞反了吧?怎么轮到你谢我了?”

一会儿,东营的大小“官员”都到齐了。却不见周小月。

周斌的态度告诉高雪岭:一切烟消雾散。虽然他不明白周斌为何转变如此之快,但他已无所顾忌。他坦然地问周斌:“怎么不见周小月?”

周斌郑重地说:“她只是代理妇女委员的职务。本身并不是村委会委员。所以她不能参加会议。”

“很好。你的决定是正确的。”高雪岭感到了周斌的变化,给他予以肯定。他接着说:”但是,我觉得周小月同志还是有见识的。我提议邀请周小月同志列席会议。请大家举手表态。同意的请举手。”除周斌外,大家都同意。

高雪岭要求周斌通知周小月参加会议。

周小月欢跳着跑进了村委办公室。直接向高雪岭伸出了手:“高叔你好!”

周斌严肃地对周小月说:“没修养!这不是在家里!”

周小月伸了伸舌头,笑着更正:“高书记好!”

高雪岭笑笑:“周小月同志,坐!”转身对周斌伸了个大拇指。

会议开始了。高雪岭详细地介绍了这几天他考察的致富项目——密植香椿项目。此技术采取大棚密植黑壳罩顶新技术,每亩地可收入两万多元;接着周斌介绍了光伏发电项目。

按东营村现有的采光面积估算,每户每年可收入一万元左右。

“当然,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意向。如果今天村委会能够达成共识,我们再做详细的考察论证……”

周斌正讲得起劲,高雪岭的手机响了。他看看了“岳淑芹”三字。把手机让周斌看了一下,周斌示意他出去接电话。

高雪岭出了门,就迫不及待打开了电话:“喂!淑芹吗?”

对方声调平稳地说:“噢。是你呀。对不起,打错了。”随即挂断了电话。

高雪岭笑了:“哈哈,还装!”

十 不是尾声

东营村的小游园里,小广场上,附近的街道上,房顶上,树杈上,凡是小广场上的主席台周围,能够使人存身的地方,都挤满了人。不但本村的男女老少,连周边村庄的人们都赶来看热闹。

主席台正中的大红横幅上写着:“东营村集体致富项目开工典礼”的金色大字。两边的对联是:今朝个体联合同富裕;明日全民一起奔小康。

主席台上。副县长陆秉坤和相关领导就坐。观众席前两排,村委会邀请了邻近村的相关村干部和社会贤达作为嘉宾。小辣椒居然也在座。

九点整。高雪岭宣布典礼开始。军乐队和盘鼓队同时行动起来,鼓乐声震天动地。

接着,陆秉坤副县长讲话。他高度赞扬了东营村的两个项目。他说:“这是两个小项目。但却有大意义。它的意义就在于都是集体企业。这些年来,我们的民营企业,大多数是私营个体企业。在市场经济的大环境下,集体企业的生存空间被挤占了。但是有的集体企业也发展的非常好。例如华西村,南街村等等。他们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同样是名列前茅。我祝愿东营村的集体经济,克服各种艰难险阻,发展壮大起来。成为东营村共同富裕的经济基础。”

接着。高雪岭介绍了香椿种植的发展前景。他提出“东营香椿,进京出海”的口号。他号召东营村民靠自己的双手共同谋幸福,一起奔小康。他说:“我们在消灭贫困,奔向小康的路,决不能落下一户,不能放弃一人。”他动情的说,“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我们的骨肉同胞”

他的讲话赢得了阵阵掌声。

高雪岭说明了周斌将原村民所欠房款的三分之二,作为村民们集体入股基金的具体办法。并宣布了周斌除了豁免村民们所欠160万房款之外,另外捐献150万作为集体经济发展的创业基金。村民们激动地鼓掌欢呼。

高雪岭宣布:“下面,请东营村党支部书记周斌讲话!”

周斌红着脸走上讲台,只说了句:“向史来贺学习,向吴金印学习!”便走下主席台。

台下的人群里,发出了“周斌,周斌!”有节奏的呼喊声。

高雪岭宣布典礼结束。文艺演出开始。

在舞台上的锣鼓声中,高雪岭和岳淑芹向周斌等人挥手告别。乘车相跟陆副县长离去。

车子出村不远,陆秉坤示意司机停车。

“把高雪岭叫来。”

司机下车时,高雪岭已停住了车。没等司机说话,高雪岭就下了车。两人相视一笑,高雪岭就向前车走去。他往车里探头一看,陆秉坤示意他上车。

司机刚上车,陆秉坤便示意开车。

高雪岭不由得向后看去。还好,机灵的岳淑芹已经跟上来了。

陆秉坤笑笑说:“放心,丢不了。”

高雪岭有点儿不好意思,没吱声。

“雪岭啊,今天星期几?”

“周五。”

“这样,给你放假三天。连周末一共五天,下周一回来上班。”

“啊?”高雪岭吃惊地啊了一声。

陆秉坤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问:“这个‘啊’是什么意思?“

高雪岭沉默了。少顷,他默默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陆秉坤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没有理会高雪岭的表现。

司机腾出左手,扔给高雪岭一片折皱的废纸。高雪岭展开一看,上面有精准二字,每个字都被画了许多圈圈儿。

高雪岭认得,这是陆秉坤的笔迹。

车子在沉默中加快了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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