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采村西,有一片四、五亩地大的园林。去年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时把果树几乎全“割”去了,仅剩下北面靠路边的几株弱小的红杏,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示众”。然而它们硬是挺过了严冬,以它们如锦似画的花枝向人们报告春天到来的喜讯。
果林北面这条大道,直通宝采村正街。这时,一位骑自行车的小伙子从西飞驰而来,到了街中心,走进路北一进大院儿。院子里耸立着一根顶端有两个高音喇叭的柱子。杂乱地扔着几件破旧的农机具。墙角背阴处,覆盖着脏物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
“支书在吧?”小伙子一踏上办公室的门的门槛就问道。
“噢,小李!”坐在藤椅上悠闲地抽着烟的一个肥胖人赶紧站起来应酬。这人五十多岁年纪,长着一副倒三角脸,很像数学符号“∵”所以村里的学生们便送给了他这个外号。倒三角型的脸上长着一双浓浓的扫帚眉,小眼睛,尖鼻子,方型口。脑袋小得和他那肥胖的身体显得很不相称。他亲切地把小伙子的手握住,连连说:“坐,坐!”又是敬烟,又是献茶,忙得不可开交。
“别客气,李支书!我要马上走。”小伙子说。
“走?那可不中,吃过饭再走!王洋,小李来了,快准备饭去!”
“嗯,知道了。”随着话音,从套间里出来一个瘦高个儿的青年。他头发蓬乱,尖嘴猴腮的。四肢象是用麻杆扎上的一样,微微有点儿驼背。
“王秘书,甭忙。我实在不能在这儿吃饭,还得再跑两个大队。”
∵脸上的肌肉颤动着,笑嘻嘻地说:“要是你实在不能在这儿,我也不强留了。官差不自由嘛!”
小李从车兜里取出一封公函交给∵,道了声“再见!”,跳上了自行车。
∵冲着小李的背影喊:“回去代我向徐书记问好!”
回到办公室,∵立即打开了公函。只见上面写道:
宝采大队党支部:
兹将县信访办批转的,你队社员姬金钟的控诉信转给你们。希望你们认真调查,据实上报。
中共香椿公社委员会
77、04、20
∵拿起另外厚厚的一叠稿纸,打开一看,只见开头写着:“县委领导同志……”他脸上的肌肉又颤动起来,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反啦,反啦!”他突然大吼:“王洋,把户口册拿过来!”
“来啦!”秘书王洋抱着户口册走了过来。
∵一脚踏在椅子上,一手叉腰,命令道:“找姬金钟户头!”
五洋唿唿啦啦翻着:“在这儿!”
∵取下自已的圆株笔扭出红色,恶狠狠地在姬金钟的名字上打了个“×”:“打今儿个儿起,取消他的户口!”
王洋面有难色:“这、这……政策……”
“政策?在宝采村,我的话就是政策!我操他娘的!吃了豹子胆了!敢上县里告我!哼,我倒要看看他这个‘黑人’怎么过上好日子!”
哈哈哈哈……∵又是咆哮,又是冷笑,好像一个得了精神分裂症的病人。
二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姬金钟噙着眼泪,正在收拾简单的行装。
姬家上一季度的统销购粮证被∵扣发了。夏季的口粮又一粒没给。宝采大队年年吃统销,家里本来粮食就不够吃,哪儿有什么储存?一家几口人只好靠求亲告友,靠野菜麸皮糊口。爱人离了婚远走高飞了。可是两位老人还有那仅有几个月大的孩子,却无处投奔。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瘦下去,金钟常常难过得吃不下饭。他决定带上画画的用具,出外挣几个钱谋生。老人不舍得儿子四处流浪,但也别无他法:只好同意了。
金钟的父亲蹲在地上,“咝咝”地抽着旱烟。泪水无声地顺着他那布满皱纹的脸,簌簌地落下。母亲抱着哇哇哭的孩子失声痛哭……
金钟收拾完行装,像傻子一样呆呆地站在桌子前。母亲走过来,哭着说:“金钟,你再抱抱这孩子吧!乖,别哭了,明儿奶奶给你找个……找奶吃啊!”
金钟默默地接过孩子,看着孩子那白嫩的小脸,心里像刀绞一样难受,泪水刷地流下来,落在孩子的脸上……不知为什么,孩子忽然笑了!笑得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却又那么的悲惨!金钟突然把脸紧紧地贴在孩子的脸上,忍不住抽泣起来……
母亲又放声大哭了。她边哭边数落着:“老天爷!你把俺全家都杀了吧,省得受这种罪啊!孩子,孩子他有啥罪啊?!……也不可怜可怜孩子啊!……”她突然停止了哭喊,发疯似的跑到金钟跟前,嘴里喊道:“把孩子给我,给我!我送到他妈那儿,叫他妈可怜可怜孩子,再养活他一年吧!他毕竟是她的亲骨肉啊,她会答应的!会答应的!会可怜孩子的!她……”
“妈,妈,不!不能送给她!她既然狠心撇下我和小宝跟我离婚,她就不会可怜小宝的。”金钟紧紧地抱着孩子,劝阻着被痛苦撕碎了心的妈妈。
“秀云呀!我的媳妇……你不知你婆婆多想你呀!你不知咱小宝瘦成啥啦啊!……”母亲猛地坐在床沿上,又大哭下来。
“别哭啦!”金钟突然愤怒地喊了一声。
母亲吃了一惊。哭声嘎然而止。她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望着儿子。
金钟症了一刻,突然跪在母亲面前:“妈,我不该对您发脾气!但,但是对小宝妈这种人不能想啊!她见我没了户口,成了‘黑人’就抛弃我们远走高飞了!说不定现在她又订婚了!可我,我也配不上她了!因为我是‘黑人’‘黑人’啊……”他说着,慢慢地站了起来。忽然,他看到了墙上张贴的毛主席像,华主席像。如痴如醉地走了过去,在像下站住了。他仰望着毛主席慈祥的面容,喃喃地说:“毛主席,您老人家知道吗?我是黑、黑……黑人啊!黑人!啊,黑人!……”
父亲也忍不住抽泣起来,母亲哭呆了,只是傻乎乎地望着儿子。
突然,金钟猛地转过身来,大步走到母亲跟前,把孩子往他怀里一放,吼道:“我告他李钦去!不管他咋厉害,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我就不相信,告不倒李钦这个土霸王!”
“啊?你,你还告他?!”母亲吓得瞪大了眼睛,把孩子往床上一放,双手抓住了金钟的胳膊,哭着哀求道:“儿啊,我求求你了,别再告他了,再告,说不定把咱整得更苦……”
父亲也站了起来,叹了口气,说:“金钟,就咽不下这口气吧! ‘强龙不压地头蛇’呀!胳膊还能捌过大腿?就这凑合着过,有口气就行了。总比旧社会强多啦!要是在旧社会得罪了伪保长、伪乡长,你小子早就没命啦……”
金钟扶母亲坐到床沿上,沉思了一刻,眼睛里又冒出了愤怒的火焰,他咬着牙说:“不!还得告!”
“告!告!告!你说,你还告不告?再告,我一头就碰死到你跟前!反正是你不让妈活啦!”母亲刚抱起小宝又把他放下,任小宝哭闹,她却发疯似地指着儿子大喊大叫着。
金钟怔了一下,走到母亲跟前,抓住老人的双手,无可奈何地说:“妈,我——不告了!”
“孩子!……”母亲撕心扯肺地喊了一声,娘儿俩抱头大哭起来。
三
几天后,金钟背着一个小行李包,挎着一个旧挎包,风尘朴朴地来到一个小集镇的供销社里。他站在柜台前踌躇着,毫无目的地游览着货架上的商品。
“同志,你想买点儿啥?”服务员中一位扎着辫子的姑娘热情地问他。
“我,我……哎,我不买啥。我会画画。”金钟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拍了拍身上的旧挎包:“我是想问一问你们这个供销社是不是要画些宣传画,壁画什么的?”
“这——”那姑娘转过脸,朝柜台另一头喊道:“王主任,你来一下,这位同志有事找你!”
“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同志立即走了过来,热情地和金钟寒喧了几句。金钟说明了来意,王主任高兴地说:“那好哇,我们正要画一些宣传画之类的东西把供销社布置一下。前天我到县文化馆去了一趟,可人家太忙顾不上。你来了,这正巧。但是——”王主任歉意地笑了笑:“因为我们不了解你的技术怎样,所以请你先画一张试试。画好了再正式开始。你看,行吗?”
“中。是不是……”金钟表不好意思地说:“是不是能先借给我几块钱,让我买……”
“不,我们买!所用的纸张,颜料都归我们买。你放心,只要你画得可以,试画这几天工资照发,就这样吧!”王主任截住金钟的话头,爽快地说着,又招呼一个小伙子过来交待说:“你把这位同志安排在我的房间。告诉他洗手间、厕所、阅览室——就让他在阅览室工作。还有,告诉他厨房在哪儿,让他住我的房间,我回家住去。”
本来金钟是想借钱买饭吃的,可是王主任却误会了。老实的金钟也不好意思再张嘴借钱。再说,即是借了钱,如果人家看不上自己的画,拿什么还人家呢?只好靠忍耐,扎紧腰带撑几天吧。街上仅有一个营业食堂,他也曾试着向人家乞讨点儿吃的,可是,一走进食堂他的脸都会发烧,心就会猛跳。几次都是鼓足了勇气进去,可总是丧失了勇气退出来。这两天时间,他只吃了一个半窝窝头。好在画画不是什么体力劳动,要不然早就晕倒了。第三天早上,他画了一会儿,就觉得一阵头昏。他心里清楚是什么原因,站起来带上门,向野外走去。
蓝蓝的天空中,白云在悠闲地飘荡,鸽子在自由地飞翔。一望无际的小秋庄稼被风吹动,就象波涛汹涌的的大海;那一块块凸起的大秋庄稼,倒像飞驰在海洋中的战舰。田野里,马达隆隆,歌声飞扬。社员们在辛勤地劳动,孩子们在嬉笑戏耍,鸟儿在婉转歌唱,小河在淙淙流淌……。啊!大自然!你是多么美丽!生活啊,你是多么的美好!金钟沉醉了。他一想到自己的遭遇,就禁不住百感交集,感慨地自语道:“祖国啊!……”他不由得在四埂上坐下,面对生机勃勃的田野画起画来……
速写画成了。人们也都收工了。金钟信步转悠起来。他不知不觉来到一个菜园子。这里的看菜房是两间土坯房,门开着。他问了声:“有人吗?”不听回音,进去一看,里面除了农具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出了门,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在房子后边的背阴处偶然发现一株小桃树。他急忙蹲了下来,抚摸着它那黄里透白的小叶子。忽然,黄豆大的泪珠子从他脸上滚落下来,掉在小桃树上,砸得小树苗微微地颤抖起来。他喃喃地说:“你长在见不到阳光的地方,哪年哪月才能长成材呀!”随即用手小心谨慎地刨了起来。刨出来之后,又小心地把它移栽在房子前面有阳光的地方。那种小心劲儿,好像唯恐吓坏了它似的。栽好之后,又用手从水池里捧了些水浇它。做完了这些事,他才重重地舒了口气。这一松劲儿,只觉得胃里一阵阵发酸,眼前金星乱舞。他扶着墙恢复了一下精神,向四下看看不见人影。突然,那一畦畦油绿的青菜吸引了他。他不由得向菜畦走去。“哦,这是菠菜。”他心里说,急忙蹲了下去,揽了一把塞进嘴里。“竟然这么好吃!”他贪婪地边揽边吃,把什么都忘了……
“呔!大白天偷菜!”突如其来的一声猛喝,把金钟吓得瘫坐在地上。他惊慌四顾,只见一个粗壮的小伙子叉着腰,瞪着眼,威风凛凛地站在离他不远的菜地里。他吓得面色苍白,哆哆嗦嗦地说:“我,我不是偷……”
“啊?你小子还他妈的嘴硬,这是啥?是我偷的?!”小伙子把金钟揽下的菠菜收拾了一下,抓了一大把,在他面前晃动着,“起来!跟我到大队部去!”
羞辱,痛苦一齐涌上他的心头,泪水又无声地流下了。事到如今,也只好跟着小伙子到大队部去。“听天由命吧!”他心里想着,就慢慢地站起来。
“别装蒜,快点儿!”小伙子骂着,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咬咬牙,站了起来。在小伙子一连串“快点儿!”的催促声中,向村庄走去。
他低着头,流着泪。忽然听见前面一阵喧闹声。他抬眼偷看了一下,见是社员们上工了。男女老少,好大一群。他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
“哎!我逮了个小偷!”小伙子得意洋洋地喊了起来。
人们“哄”的一下子跑过来,将金钟围到当中,用各种恶劣的语言侮辱他。那个小伙子把“逮贼”的过程吹嘘了一番。随后,以“功臣”的身份宣布:“下边,叫这小子给大伙儿交待交待!”
“对,交待交待!”
“低头认罪!”
“五尺高的个子啦,不知道丢人!”
正在社员们议论纷纷,金钟恨不得早死的时候,一个声音压住了社员们的吵闹声:“你们干啥?看玩大把戏咧?”
“支书,他偷了俺队的菠菜!我逮他时,他一边揽一边往嘴里塞!”小伙子一手晃着菠菜,一手指着金钟吼道。
金钟抬眼看了一下这位支书,有七十多岁,头发胡子全白了。微微有点儿驼背,脸色和手上的皮肤都黑得像抹布一样。虽然很消瘦,但看来身板却很结实。老支书没吭声,走到金钟跟前,默默地端祥了一会儿,又从金钟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翻开看了看,对大伙儿说:“都干活儿去吧!”
“那——这个小偷……”小伙子指着金钟说。
“他不是小偷。”老支书平静地说。
“不,不!他是。一点儿也不错啊!我亲手逮住他的嘛!”小伙子急忙分辩。
“这样吧,”老支书说,“你把那点儿菠菜吃下去吧!”
“这……”小伙子茫然了,“这么多……”
“那,你就吃一半儿吧!”
小伙子疑惑地望着老支书,怔住了。
老支书笑笑,又做了让步:“那你就尝尝!”
小伙子嘟哝道:“尝尝就尝尝!就是吃完小偷还是小偷!”说着,摄了一棵往嘴里一塞,就嚼了起来。
“噗!噗!”没嚼几下,小伙子就都吐了出来。
老支书哈哈大笑:“吐出来干啥?”
“太碜了!哎哟,这根儿上还有粪咧。”
小伙子一边答话一边仍在“噗!噗!”地吐个不停。
“为啥这个同志能吃下,你就吃不下?他偷菜是挎着篮子;还是拿着铲子?”老支书这一问,大伙儿都明白过来了。不少人还向金钟投去同情的目光。
老支书拍了拍吓呆了的金钟的肩膀,亲切地说:“走,到我家弄顿饭吃!……
四
“那么,你为啥要控告你们支书呢?”饭后,老支书和金钟的谈话开始了。
刚刚恢复平静的金钟又激动起来。他没有立即回答。停了一刻,忽然伏在桌子上抽泣起来。
老支书也沉默了。他低着头,“嗞嗞”发抽着旱烟,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金钟才抬起头来,用手绢擦了擦泪水,慢慢地讲起来:
去年夏天麦收季节,公社徐副书记为了给他抓的点上涂脂抹粉,通知俺大队要赶在全公社所有大队之前把“三夏”工作完成,以便公社在宝采大队召开现场会议。∵便命令各生产队抢收抢种。为了抢时间,麦子没熟好的提前收割了。哪快地麦子一拉完,就立即翻耕,不准复收。所以,庄稼收得很了草,满地的麦子被覆盖到土壤下讴肥去了。许多老庄稼人都心疼得不行了。有两个生产队长请示复收,被大骂了一通。说是看芝麻不看西瓜。大队少见几万斤粮食事小,耽误公社开现场会事大。但是,许多社员于心不忍,在休息的时候都偷偷捡起来藏到口袋里。生产队长不敢让社员送到麦场,人们只好悄悄地带到家去。
一天早上下工时间,金钟和几个男社员扛着槡杈一起向村里走去。离村老远,就看见路口围了一大群人。还听得见吵骂声。他们加快脚步,赶到一看,只见∵正在骂老杨奶奶:“你吃驴粪蛋长了七十岁吗?拿公家的麦子往你自家偷!说,偷了几次了?一共多少?”
“大侄子,我确实不是偷的。那么多麦子都埋到地里多可惜啊!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捡啦!”老杨奶奶哭着求告。
“不行!一穗三斤麦,一两也不能少罚!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对新资产阶级不能手软!”∵忽闪着他那漂白的绸衫,蛮横地说。
“大侄子!我求求你了!这一罚,我得几个月挨饿啊!你行行好,放了我吧,大侄子!”老杨奶奶跪倒在∵面前,苦苦哀求。
∵急忙躲开老杨奶奶,一边用手绢拂去老杨奶奶沾在他衣服上的尘土,一边喝道:“大侄子,大侄子!叫得倒口甜!谁是你大侄子?我看你倒是我的大侄女儿!”
“李钦,你放啥屁?”大伙儿回头一看,是老杨奶奶的老伴儿老杨爷爷。老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骂道;“好小子,你当了个官儿上天了你啊!好嘛,俺老两口就给你叫叔,可你父亲——李盛茂是管你叫叔还是叫大伯?”
“啊——你敢骂我!”∵咬牙切齿地叫着,“咚”地一拳,把老杨爷爷打倒在地。
“打!打李钦!”
“打他这个土皇帝!”
“打!打!”……
人们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突然暴发了。在混乱中,有人把两位老人搀扶走了。有人把∵踢翻在地,打上几拳。∵一爬起来,大伙儿便不再动手了,只是瞪着眼睛愤怒地看着他。这时生产队长赶来,把社员们训了一顿。
又神气起来,叫唤着:“是谁把我掀倒的?有种的站出来!不说是他娘的没种货,是野叫驴配出来的!……”
金钟实在忍不住了,喊道:“住嘴!你少糟蹋人!是我掀倒的,咋着?!”其实根本不是金钟,混乱中金钟也没看清是谁。
“你——?走,跟我到大队去!”∵恶狠狠地盯着金钟说。
“去就去!看你能把我吃掉!”金钟昂然地跟他向大队部走去。
∵立即召开了大队干部全体会议。但却不让对他胡作非为不满的四个人参加。他们把金钟弄到一座偏僻的房子里“征求意见”。∵一声令下,几个打手一拥而上,拳脚并用,把金钟痛打一顿。尔后又上了绑,关押在那间房子里。派民兵昼夜看守,不准任何人同金钟接触。家里人送饭也只能送给看守的民兵,再由民兵转给金钟。
就这样,把金钟关了两个月才放出来。而且给他强加上了“反对党支部”,“聚众闹事”等许多罪名。在公社团员大会上被点名批判,开除了团籍,撤除了民兵排长职务。金钟悲愤难忍,毅然给县委写信,控诉∵的罪行。然而两个月过去了,他得到的却是更严厉的惩罚……
金钟讲完了。屋子里一片寂静。停了许久,他抬头一看,老支书在默默地落泪。老人面前的桌子上,水汪汪地湿了一片……
“老支书!”金钟动情地喊了一声,不由得又哭起来。
老人用毛巾擦了擦泪水,痛心地说:“共产党拼死拼活争得江山,就是要让人民过上幸福生活。可现在,竟还有人被逼得背井离乡,妻离子散!”
“老支书,我回供销社吧……”
“你别走了。就住到我这儿吧!我给供销社交待一声,休息几天再去干活。那儿的活儿干完了,我给你介绍到市里文化馆去,你安心住下吧啊!”
“老支书!”金钟噙着感激的泪水,握住老支书的双手,说:“老支书,我可咋感谢您啊!”
“可用不着谢我呀”老支书说着,让金钟坐下,意味深长地说:“这些年,听说有不少干部像你们支书那样违法乱纪,胡作非为。唉!也难怪,这些年共产党的好传统快丢光啦……我想着。现在‘四人帮’被粉碎了,等党中央腾出手来,是会处理这些事情的……”
五
接近市区的柏油路上,汽车、拖拉机、马车、自行车穿梭似的来来往往。汽笛声、吆喝声、自行车铃铛声、人们的说笑声,杂成一片。背着小行李前往市区的姬金钟,看着这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心情开朗多了。在他那一直忧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想着,在供销社挣的那三十块钱,这时候该寄到家了吧。父母见了不知该多高兴啊!最起码也不再为儿子提心吊胆了。这老支书真好,在他家吃住了十几天,一分钱也不要,全让自己寄到家里去了。如果全国的支书都像他那样,即是有人能够把人民剁成肉泥,人民也要永远拥护共产党的。现在,他怀里揣着老支书的信,前往市金水区文化馆找老人的儿子田庶请他帮助联系点儿活干。如果能找到长期的活儿那就再好不过了……
“啊——!”突然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叫声,使他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姑娘骑着自行车飞也似的从坡上冲了下来,斜朝着公路旁一辆停着的推土机冲来。那姑娘大概吓呆了,惊叫了一声之后就再也不吭声了。金钟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立即朝自行车冲去。“啪”的一声,自行车和金钟一起摔倒了。车上的姑娘也摔在一边。人们马上围了过去。姑娘慢慢地站了起来。她并没有摔伤,只是有点头晕。她走到金钟跟前,俯下身看着他脸上,腿上的红伤。感激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金钟也想站起来,但是他的腿疼得支撑不了。小腿被碰破了,伤口处鲜血慢慢地流着,露出白色的骨质。骑车子姑娘急忙把脖子上的纱巾取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噙着泪水为金钟包扎伤口。
两位交警乘三轮摩托赶了过来,询问了事故的经过。原来姑娘名叫田英,到郊区新兴机械厂上班。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或许是淘气的孩子把自行车上的闸皮去掉了。在下坡时握闸才知道车闸失灵。因此吓得惊慌失措,竟朝着推土机斜刺冲去。
“是他救了我。他是故意拦截我的车子的。要不,我说不定就粉身碎骨了……”田英抽抽嗒嗒地向交警说,“请帮我找个车把他送到医院吧,所有费用我全部负担。”
“你叫什么名字?”交警同志问金钟。
金钟没吭声。
“怎么?疼得厉害吗?”交警和田英一齐问道。
“不,不疼。”金钟回答着坐了起来。田英和交警一齐扶住他。金钟一咬牙,站了起来。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田英问。
“你叫什么名字?哪儿的人?”交警也问。|
“叫姬金钟。”
“姬金钟”田英重复了一遍。
交警记下名字,又问:“家住在哪儿啊?”
金钟又沉默了。
“同志,请把你的详细地址说一下,我们也好和家里取得联系!”交警又重复了一遍。
金钟摇摇头,说“我,没家。”
“什么?没家?”交警和田英一齐惊问。
金钟默默地点了点头。
交警和田英,就连围观的群众也都沉默了。
停了一刻,交警同志说:“这样吧,田英同志,我们马上把他送到金水医院,有事明天再联系。”
“谢谢你们!请转告医生,要尽快使他恢复健康。我今天向厂领导请个假,明天就去医院。”田英说完又转过身来,对金钟说:“姬金钟同志,谢谢您,请保重!”
金钟默默地朝田英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在交警和田英的搀扶下,金钟坐到了摩托车的偏斗里。一阵引警响过,摩托车飞驰而去。
“再见!——”田英招着手,向远去的金钟投以敬重的目光。
六
在金水区文化馆,田庶老师的房间里,金钟和主人——一位像老支书那样热情的、约五十来岁的人对面坐着。桌子上放着老支书的信。每人面前放着一杯茶水。田老师还特地把他存放的海鸥牌带过滤嘴香烟拿出来招待客人。可惜客人不会抽。他们谈得很投机。从下午两点金钟来到起,到现在已谈了三个多钟头了。金钟没谈自己的不幸遭遇。他听老支书说田老师也是画画的行家,两人一直议论着什么写生呀、速写呀,素描呀,什么水墨画、油漆画、水粉画等等。这时,田老师的老伴下了班。她和金钟这位不相识的客人寒喧了几句,就到厨房忙去了。
金钟看看时间不早了,赶忙起身告辞。老田说什么也要金钟吃了晚饭再走。两人正在争执,这时院儿里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爸爸!”一个姑娘的声音传了进来。
“田英回来啦”田老师说。
“田英?”金钟一楞。
“你——?”田英跨进门来,一眼就看到了金钟。
老田看着两人吃惊的表情,问:“怎么?你们认识?”
“爸爸,他就是姬金钟呀!”
“我知道!你爷爷写信给我介绍了。”
“我爷爷……这是怎么回事?他救我的事儿,爷爷怎么知道了?”
“怎么,是他救了你?”
“是呀!”
“咳!你……怎么不早说?!”田老师撇开田英的疑问,抓住金钟的胳膊,激动地摇晃着,“听田英说,你还在医院。俺老两口正说去瞧你呢。可一直没时间。哎,怎么样,伤好了吗?”没等金钟答话,他又喊道:“老王,来!谢恩人呀!坐,坐!”他说着,把金钟按坐在椅子上。
田英妈围着围裙,拍打着双手快步进来。她一进门,就喜笑颜开地说:“哎哟,你就是小姬呀!慢怠了!我这一下班就得忙着做饭,真对不起了……”
大家又亲切地寒喧了一番。田英帮妈妈做了几道菜,大家围在一起吃了晚饭。亲热、欢乐的气氛充满了这个小家庭。
饭后,大家围着桌子一边喝茶,一边闲谈。金钟谈到和老支书的相识,不由得谈起了自己不幸的遭遇。田老师脸色阴沉,他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子;田英抽泣得全身都在颤动,田英妈呆呆在坐着,不时地用手绢揩去涌出的泪珠。
“孩子多大啦?”田英妈问。
“七个月啦”金钟答应着。眼前又出现了小宝那胡乱挥舞的小手,耳畔又响起了小宝“哇哇”的哭声。
田英妈又问:“你结婚几年啦?”
“两年。”
“多大啦?”田英妈审视着金钟的脸。
“二十六。”
田英妈叹了口气,说:“还年轻。以后安住身,还得成家呀!”
“不,不可能,我也不想。一辈子单身倒还利索……”金钟说着,又想起可怜的父母和小宝,想起狠心抛弃他的爱人,泪珠又忍不住滚落下来。
田老师看了看金钟的表情,瞪了老伴一眼,说:“加柴也不看火侯!提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只有惹小姬烦恼!”随即拍拍金钟的肩膀,亲切地说:“走,跟我看电视去。今晚不回去了,和我住一块儿吧。”
老田和文化馆的其他负责人商议,决定留金钟作为临时工参加美术组。经有关部门批准后,小姬正式上班已经两个月了。他的作品受到了馆里同志和社会上的赞赏。因为他会画肖像,所以常利用工余时间给别人帮忙。馆里二十几位同志的老人照片,都让他给放大画像。他沉默寡言,为人忠诚,说话和气,所以和馆里的同志相处得很好。文化馆没有公共食堂,金钟就在老田家吃饭。每次下班后,他总是抢着做饭,忙家务,和老田一家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金钟正在自己房间给别人画像,只听“笃笃”的敲门声。他打开门一看,只见田英站在门口。
“还在忙啊?!”田英笑着问道。
金钟挠挠后脑勺,红着脸说;“白天没时间,只有这会还有点空儿。进屋坐吧!”
田英还想说什么,大概是没找到适当的言词,也不再说话。看见箱子上边有一叠画页,便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认真地研究起画儿来。
“你最近没照过相?”田英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照相?”金钟停了手里的铅笔反问道。
田英看到金钟的表情,她觉得自己的脸发烧了。幸亏是在晚上,要不,那可羞呢!她不自在地轻声答:“嗯。”
“唉!照相对我来说,已经是历史了。我现在能活下去。还能养活家人已是不错了。”金钟说完,继续画肖像。
“那,你在这儿,家里的老人就不挂念?”
“有信、有钱寄回去让二老生活下去,他们就很放心了。照片不照片的,他们还会不认识自己的儿子?”金钟边画边答道。
“金钟哥,我想请你帮个忙,”田英努力使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平静下来。
“说吧,”金钟放下笔,扭过头看着她,“什么事?”
“我想让你给我画张像。”
“画像?不用吧!那都是给老人画的。年轻人谁画啊?不美观。再说,你有许多很好的彩色照片,画这确实大可不必吧?”
“不,这是另一种特色嘛。金钟哥,你就给我画一张吧!”
金钟觉得实在扭不过,就说:“你这人真怪。好吧,拿你的照片吧。”
“我没照片。”
“没照片?那你明天给我拿张好了。画好后连肖像带照片一起还你。”
“写生还要照片?”田英明知故问。
“啥?写生?”金钟惊慌了,“不中!我不会答应你的!绝对不会!我的好同志,说句不雅致的话吧,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写生,我,我画不好。你太天真,太幼稚啦!”他说着,有些举止失措了,竟把铅笔插到墨水瓶子里。
看到金钟这狼狈相,田英又感到脸在发烫了。为了使金钟摆脱这难堪处境,同时也为自己找个台阶下,忙说:“对不起,金钟哥,我是没把事情考虑得那么复杂。把你认为最理想、最完美的作品送我一份,这样总可以吧?”
“中,中。”金钟答应着,站起来打开箱子翻了起来。
田英站在一旁,时而看看金钟的脸,时而看看他手中的画页。当她看到一张画着一对孔雀的彩画时,伸手拿了过来,说:“这张咋样?”
“不中!”金钟很坚决地说,又拿回去放到箱子里了。
田英心里感叹地想:真是个正直无邪的人!
“好!”金钟取出一张海上日出的图画,对田英说;“这张好!”
田英一看,画面上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蓝色的海面。成群的飞鸟在蔚蓝的天空中自由翱翔,几朵棉紊似的白云在悠闲地飘荡……
金钟郑重地在画页上写下了“赠田英同志,姬金钟”字样。他兴奋地告诉田英:“因为画面上的一切生命都能受到阳光的恩惠,所以是最理想的。”田英重复着金钟的话,感情复杂地注视着他的脸,不知不觉地咬紧了嘴唇。
七
五月的南风把又一个金黄的收获季节送给辛勤的农民。金钟和馆里的同志又一起完成了美展的准备工作。尽管近一年的工作和生活都使他很满足,可是,他的心情并没有感到轻松。这几天,反倒更加沉重了。
星期天到了。他告诉老田夫妇他要到郊外转转。老田知道他心情不好,便欣然应允了。
公共汽车把喧闹的市区远远地抛到了后面。金钟在汽车内注意着公路两侧的景物变化,选择了较为理想的地方下了车。
啊!这里,天地竟是这般的广阔,蔚蓝的天空一览万里,金黄的麦浪一望无际……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在农村生长了二十多年的金钟,看到了农舍,看到了农田,看到了农民……,这一切,都是这么亲切,这么熟悉!他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家乡。虽然,那里有李钦之流的土霸王;有歧视,有饥饿,但是,他仍然那么渴望回到自己的家乡,恨不得一步迈到村头。迈进自己的家门。和父母,和乡亲倾诉苦衷……他呆呆地站着,站着;面向家乡的方向望着,望着……;热烫的泪水和着汗水顺着脸颊淌着,淌着…。他忘记了烈日的烤晒,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周围的环境……他感到疲倦了,便就地躺下,抚弄着熟悉的土壤,享受着麦子的芳香。任凭思绪的骏马纵横驰骋,任凭辛酸的泪水尽情流淌。当太阳把庄稼的影子送到东边的时候,他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家里。父亲面容憔悴,母亲刚刚乞讨回来,喃喃地重复着信上的话:“……咱全家的粮食,一粒都不给……你上次寄到的钱他们都给扣了,说你要是还不回家,每天罚十元钱,没钱就拆房……”忽然,不知什么时候小宝已饿死在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搂住死去的小宝,撕肝扯肺地哭喊着。这时,李钦恶狠狠地朝他走来……他又觉得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在脸上拂来拂去,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条狼狗,露着锋利的镣牙,血红的长舌已伸到自己的脸上。他吓得“啊!”地大叫一声,惊醒了。
“啊”几乎同时,一个姑娘也惊叫了一声。他定睛一看,原来是田英。他急忙爬了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的泥土,吃惊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找你!”田英满面泪痕,低头回答。
“很对不起!把你吓了一跳。”他十分抱歉地说,羞愧地低了下头。
“你睡觉常是这样吗?”田英抬起头,望着他问。
他摇了摇头:“不,今天是偶然的,我梦见一条狼狗在舔我的脸……
田英晃了晃手里的手帕,说:“大概是这手帕吧!你总是那么的悲哀,睡着觉还流泪……”她说着喉咙又有些哽咽了。
“你……”金钟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你真是我的好同志,好妹妹!”
“快别说这些了。咱回市里吃饭吧,我现在还没吃午饭。”
“你,很早就起来啦?”
她点了点头:“我出来时家里不知道,我们回去后不要说我出来找你了。”
“这……,这怎么好撒谎呢?”他为难了,“说实话又有啥关系呢?”
“不,不能说!”田英着急了,涨红了脸,“因为,因为……我出来时是说要到同学家去玩的。实说了反倒象是我撒谎,为了我,你就,就撒一次谎吧!”
“可,可我撒谎会脸红的。别人会看破。”
他仍是为难。
“嘻嘻……”田英突然笑起来了,“你呀,太老实啦!你不提不就得了嘛。”
“这,就这样吧。”金钟却没笑,仍旧阴沉着脸,默默地向公路上走去,田英也默默地跟着,不再说话。
过了一刻,金钟像是对田英说又是像在自言自语,“我,要回家乡去啦。”
“什么?”田英吃惊地问,停下了脚步“你要回老家?”
金钟这才站住,转过身来,声音不高,但很坚决地说:“一定要回去!”
“……”田英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两人又默默地向前走去。
“我跟你去可以吗?”田英忽然小声地、羞怯地说。
金钟吃惊地转过身来,望着田英:“你,你去干啥?”
田英红着脸,低下了头,停了一刻,用对方勉强听到的微细声音说;“去看看伯父伯母。”
金钟沉默了。又转过身向前走去,于是两人又默默地走着。
他想看看她的脸色,唯恐惹这位好心的妹妹生气,但又不敢看,边走边道歉说:“好同志,你还是幼稚呀!社会是多么复杂呀!虽然咱们可以说是兄妹关系吧,但毕竟不是亲兄妹。如果我们一块回去,会招惹闲话的。万一有了些闲言碎语,后果不堪设想啊!我叫你声好妹妹行吗?,原谅我不能带你回家,除此之外,啥要求我都答应你的。”他虽仍向前看着,可声音却近乎哀求了。
“不许你叫我妹妹!”田英突然大叫一声。金钟吃惊地回过头来,看见田英美丽的大眼睛里闪动的泪珠,他慌了。求饶似的看着田英的脸,颤声说:“我,我对不起你,好同志,要不,要不……”
田英呆呆地看着金钟慌恐不安的脸,重重地叹了口气。用缓慢的、自责的声调说:“走吧,咱们回去。恐怕我爸妈早就等急了。你知道我的脾气怪,别生我的气。你回到老家,一定代表我们全家问候伯父伯母,最好来封信,最好早点儿回来……”
八
经村里老人说合,在父母的力争下,金钟同意了向∵请客赔礼,使自己的户口得到补报,全家的口粮得到补发。听说∵答应赴宴,金钟父母都很高兴。他们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线,有了生活的希望。这天晚上,为了置办酒席,老两口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唯恐自己做的菜不合∵的味口,就把二队当了大半辈子的厨师孙大伯请来做菜,又跑到东邻借桌子,西邻借椅子,路南借盘子,路北借酒器。老两口喜在心里,笑在脸上。知情的人也向他们祝贺。金钟把文化馆老田夫妇和同志们送的礼物都拿了出来。前几天又托人到省城买了好烟好酒。八点整,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贵人光临了。孙大伯着急了,催促道:“金钟,你再去请一趟。虽说人家答应了,可这事儿,不请哪儿有厚着脸皮自己来的。”然而金钟却不肯去。孙大伯又催金钟父母,姬老汉欣然应允。刚出了院门,听见一阵说笑声。抬头一看,那贵人却已来到了当街。姬老汉马上迎了上去,满脸堆着笑说:“老支书,您来了!我正要去请你呢!”
∵和王洋一伙人边说笑着,边朝金钟家走去。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迎上来的姬老汉似的。
“请,请,请!” 姬老汉在后面还没赶到,∵已经反宾为主,客气地让他的酒肉朋友入座。这伙人恰恰把两桌的席位坐满。姬老汉急忙走过来斟酒,金钟也出来敬烟。当他把双塔香烟递给∵的时候,硬着头皮说了句:“老支书,请抽烟!”
∵接过烟,“唔”了一声,看都没看他一眼,便端起酒杯喊道“来,好烟好酒,上等的好菜。干,喝他个不醉不归!干!”
于是酒客们一齐站了起来,在一片“干!干!”声中,酒杯碰得叮铛乱响。不一会儿,便响起了一片猜拳行令的嚎叫……
眼看酒席将散,一直没人提出补发户口和粮食的事儿。孙大伯和姬老汉商量,要金钟去席间赔礼,然后再说此事。可是,金钟心里太不是滋味,这“强颜欢笑”实在装不出来,不得已只得由姬老汉出面了。
姬老汉更是个老实人,到了席间,只是斟酒敬烟,半晌也不敢出声。只把孙大伯在一旁急得两鬓冒汗。轮到给他们自己生产队的队长斟酒时,才小声问道:“俺几口的口粮……”
生产队长急忙用手势制止了老汉,同时向∵看了一眼,示意让姬老汉问∵去。
姬老汉满脸堆笑,走过去给∵斟酒,敬烟。而后,提高声音问;“老支书,俺的口粮……”
∵摸拉一下嘴巴,打断了姬老汉的话说:“现在在酒桌上,咋好确定私事,改日……”随即站起身来,问道:“各位,都喝丘了吧!”因为他向公社徐副书记学了“一醉方休”的话,误把“休”音作为“丘”了,“一醉方丘”嘛!
于是,席间响起来一片“好啦!”““丘啦!”的声音,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这里有懂得词汇的是嘲笑,大多都是得意的笑。在一片凳子的“咣铛”乱响声中,这伙人扬长而去了。
过了几天,姬老汉又提了礼物到∵家求情。∵答应把老两口的口粮补发,而金钟的口粮照样不给。姬老汉回家说了之后,金钟气得立即要去找∵说理。老两口唯恐金钟再惹出事来,死活不让去。他们说,给了他们的口粮,∵已经是大慈大悲了,不可能一下子就答复咱的要求。金钟为了不让二老生气,答应不再找∵。
晚上,金钟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四人帮”已经被粉碎快两年了。许多冤案、错案、假案都在陆续平反昭雪。我有什么可怕呢?况且,宝采村的广大社员,基层干部都用不同的方式表示了对自己的同情和支持。对于∵这个骄横贯了的土皇帝,单靠叩头下拜能解决问题吗?倒不如去和他谈谈,要是能从思想上能解决问题,那多好呀!他在旧社会也是受苦人嘛。主意已定,便悄悄地爬起来,掩上门,到∵家去了。
∵还没睡,屋门开着,隔着帘子在灯光下清楚地看见他躺在竹制的躺椅上,用芭蕉扇在他那肥胖的身躯上扑打着蚊子。西间黑灯瞎火。东间收音机还在低声地唱着,有个姑娘在用更低一些的声音跟着学唱。
金钟通知似的干咳了一声,收音机和那姑娘的歌声一齐嘎然而止。他随即大声问道:“支书还没睡吧?”
“谁呀?来吧!”∵显然没有听到是谁的声音,应道。
“我!”金钟应着,人已进了屋里,他看见东间的门帘子还在悠悠地摆动,大概是刚放下门帘子。
“你?!”∵吃了一惊,随后不满地翻了一下白眼:“你来干啥?”
“我,想找你谈谈。”
“我听说你来信‘说准返乡’。是来说这个事儿的不是?你回来这么多天了,咋还不反呀?”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咋着不是?你以为我不知道?‘反乡’就是回乡造反。可是你要知道,现在不是六六年,上级叫安定团结。你想造我的反,看顶着头儿咧。你现在反我就是反党,就是反革命!”∵越说越气愤,从躺椅上站起来,从桌子上拿起中华烟,对着火,狠狠地抽着。
对∵这一大通连珠炮,金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无奈地说:“‘返乡’就是回家乡的意思。你不相信我也罢,明天你问一问孙老师‘返乡’是啥意思。”
“嗬!我是文盲,我是蠢猪!可我当了二十多年的干部!秀才!”∵冷笑着,挖苦金钟说。
金钟觉得实在没办法分辨了,沉默了一会儿。
“我该睡觉了!”∵下了逐客令。
“不,您就辛苦一下吧!今晚上我实在想和您谈谈。听我爸说,解放前,他和你在一块当长工。那时候……”金钟想着,说着,不觉落下了泪。
“哟,你是来给我上忆苦课的吗?你也不过是听说吧?我,却是亲自经过的。告诉你,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朝我眼里撒沙,搬倒门试斧(班门弄斧)是不中的。有话直说,没话走人!想要户口,办不到!‘抓纲治国’,就是治人咧,象你这一号人,不治就治不了国。”
金钟气得呼吸短促,胸脯一起一伏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他听见东间有悉悉嗦嗦的穿衣服声音,听到腰带扣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红短衫,用纱巾盖住头脸的女人飞快地出去了。两个人都吃了一惊。∵慌忙看看手表,金钟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直墙上的挂钟:已经四点三刻了。就是说,再有个把钟头,天就要亮了,尽管那女的蒙住头脸,金钟一看便知是王洋的妹妹王桂香。她是怕天亮了不好出去。其实他们见不得人的勾当,早已是人人皆知了,不是王桂香的原因,王洋是当不上秘书的。
∵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斥责金钟说;“你这小子,吵得俺闺女也不耐烦,这才四点多就起来走啦!”
“你闺女在金花家和她作伴,这谁不知道?”
∵恼羞成怒,吼道:“谁叫你来查我的家务事?”
“还有,你为啥不叫大婶住这屋,这你自己清楚!”
“呀!你吃了豹子胆啦!你要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整死你!”
金钟这会儿倒很镇静,他望着咆哮如雷的∵冷冷地说:“‘四人帮’早垮台了,我看你是少作点恶吧!最好是知罪悔改,重新做人。”
“啥?你这小子!”∵咆哮着,“‘四人帮’跟我有啥关系?我和张春娇喝过酒?和江清照过相?你别太脚高了!告诉你,出了事,我也至多写个检查,支部书记还是我当。你他娘的能把我咋着?操你奶奶的,我看你是活够了!”∵恶狠狠地盯着金钟。他趁金钟不防,突然“啪啪”地打了金钟几个耳光,金钟楞了一下,又立刻清醒过来,猛一缩身,来个黑狗钻裆,将∵撞翻在地,拔腿就跑。
∵杀猪似地嚎叫着,爬起来就追,出院门时,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爬起来一摸,鼻子流血了。他用手往脸上胡乱一抹,弄得满脸都是血。便又嚎叫起来:“金钟害人啦!抓住他!金钟害人啦……”
这喊声,引得满街的狗一齐跟着叫起来。全村的大人们几乎全起来了。等到姬老汉跌跌撞撞地跑到∵家里,金钟已被毒打一顿,捆绑起来送走了。
电灯光下,∵满脸是血,正向人们诉说着金钟“害”他的经过……“这小子,冷不防扑过来,照我脸上就打……”∵的一家大小象∵已经死了一样悲痛哭叫着,漫骂着。
金钟妈吓得瘫坐在人群后边的暗影里。姬老汉慌忙搀起老伴,连哼也没敢哼一声,丢了魂似的回家去了。
九
“到时候由你不由我,你叫我咋着我咋着……”∵躺在茶桌旁的躺椅上,叨着烟卷,喝着香茶,嘴里哼着黄色小调,半睁着眼睛,隔着竹帘子看院子里两只公鸡斗架。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惊断了∵的小调。他半闭的眼睛猛地睁开,朝院子里仓促地扫了一眼,慌忙拿过一条单子,一边往身上盖,一边向他最小的孩子——十二岁的小军使了个眼色:“去开门!”
小军开了门,进来了一个头发花白,中等个子的干部模样的人。他长着两道粗粗的扫帚眉,一双杏胡眼,嘴角上挂着一丝自然的笑。乍一看去,给人一种平易近人,和霭可亲的感觉。来人并没和小军说话,只是对小军淡淡一笑,便竟自朝门里走去。在他伸手掀帘子的时候,就听到了∵痛苦的呻吟声。他进屋后在∵身旁站了一刻,轻轻地叫了一声:“李钦!”
“啊!哈哈哈,我以为是谁昵!”∵一下子把被单掀到地上,笑着跳了起来,上前紧紧握住来人的双手,赶忙让道:“坐,坐!”回头吩咐小军说:“跑快,到你姨家把你妈叫来,就说家里有客啦!”
“嗯。”小军答应了一声,撒腿跑了。
“你的病好了?”来人仍然笑着问。
“嘿嘿嘿,徐书记,咱俩是厚交。不能瞒你:我本来就没病,我这一堆比他大一半,叫他打病我?笑话!可是得装呀,我想这,这就叫随鸡变鸡(随机应变)吧!哈哈哈!”
“哼哼,”徐全林嘴角上浮起了嘲笑,“我打算推荐你到剧团去,行吗?”
“上剧团?徐书记甭开玩笑啦,我又不懂戏!”
“你到剧团,一定能当个名演员!”
“徐书记过奖,过奖。”
“哼……”徐全林发出一串嘲弄的冷笑。
“哈哈……”∵受宠似的得意地笑着,把一支双欧牌香烟递上去,又“啪”地一声打着火,一边给上司对火,一边献媚地笑着问:“您这次来……?”
“来调查你这个土皇帝私设法庭的事儿……”
“你?……”∵一愣,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徐书记就甭开玩笑了……。”
徐全林却仍旧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并没有和你开玩笑。”
“不,不!您听我说,徐书记。这,这全是他们造谣啊!您想,这满街给姬金钟鸣冤叫屈的大字标语,只是在一、两个钟头里就全贴出来了。而且,几乎是全村的男女社员都跑到这儿来了,把我们几个分别围开,一直围攻到早起上工。而支委石岭和革委石新他们四个一直都没有露面。这四个人一直是对党支部不满的。他们是想借这个机会推翻党支部,由他们掌权。这是他们有组织、有计划、有目的的行动。这一点,是显而一见而不必显而二见的……”
“你们拷打了姬金钟吗?“徐全林打断滔滔不绝的申辩,问道。
“没有。”∵瞥了徐全林一眼,赶快把目光避开了。
“没有?!你看看是谁在问你?”徐全林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剪背双手走开了。
∵慌了。急忙赶过去,扯住徐全林的衣角说;“徐书记,我,我对不起您。咱俩是厚交,我全给您说实话。我们让他说出是石岭石新指使他害我的。可那小子死不承认……”
“所以你们就打——”
∵默默地点点头。
“不承认打人是不行的。姬金钟身上有红伤。他让许多人都看了。”
“那……咋办?”
“咋办?承认打人。”
“承认?不,不!不!”∵慌了,连忙拦住正要走开的徐全林。
徐全林笑笑,说:“咋着?害怕了?明天我就去向党委汇报,请求党委派一个专案工作组来……”
“派,派工作组来,来呀?”∵吓得脸都白了。
“来抓这个‘四人帮’类型的小集团!放心吧,老李。我这点上的工作,全靠你啦!”
徐全林笑笑,拍拍∵的肩膀说。
“您可吓死我啦。”∵长长地出了口气。感激得眼里充满了泪花。他急忙跪在徐全林面前,心里想说愿效犬马之劳,可一时想不起怎么个说法,一边叩头一边说;“我愿意给您当狗当马……”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庸俗!快站起来!“徐全林皱着眉头说。
等∵站起来,他又笑笑,问道“老李,听说你和王桂香……”
“这……造谣,造谣!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又出现了惊慌失措的神态。
徐全林只是笑,并不理他。
“嘿嘿……这样吧,您问问她吧,”∵忽然心生一计,上前讨好地说:“晚上我让人把她叫来,您亲自盘问她。当然,我知道这事不能让人听。您放心,我亲自守在院门口,外边再派两个民兵站岗。就是,就是省委书记来了,也得经您允许我才放他进去。”
“哈哈哈……”徐全林莫明其妙地大笑起来。
“嘻嘻嘻……”∵为自己的聪明也得意地大笑起来。
“哎,告诉你,什么时间工作队来了,就在大队给他们另立一个大灶,找个好厨师,不要让他们到群众家去吃饭。油、肉、鸡蛋、白面、粉条、白菜等,所用的东西一律向各生产队摊派,凡是群众家有的,别让生产队买,都按人头分到各家去。并要说明是工作队派给的任务……”徐全林忽然收住笑,把∵拉到跟前,神秘地嘱咐道。
∵不以为然地笑了。说:“徐书记别揭我的短了。自那次派车给您送年货您训了一顿到现在,我哪次给您送礼不是暗的?我再傻,也不会说是工作队给的任务……”
“你这个人,说你蠢,有时一点就透,很聪明。说你聪明吧,有时候也很蠢!你不想想,如果让工作队和群众的关系搞好……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还不知道?!”
“噢——对对!还是徐书记……”
一支由徐全林带队,由组织、武装、民政、治安、青年、妇女各方面人员组成的庞大工作队,接受了公社党委“不带框框下去,全面、彻底解决宝采问题”的任务,进驻了宝采大队。
徐全林早已让∵把一切准备就绪。工作队一到,就开始了学习理论,熟悉材料等活动。他让∵在工作队的会议上诉苦,让∵指派的“代表”给工作队集体汇报情况。大队部派了岗哨,不许其他干部和群众接近工作队。∵还指派一些人监督姬金钟全家及对他不满的党员、干部。跟踪盯稍,一旦发现有谁和他们接触,这个人就立即被传到大队部接受盘问。在短短的二十多天里,被审问盘查的干部、党员、群众就达一百三十二人次。大队干部停职反省四人。拘禁普通群众五人。广大干部群众与工作队的对立情绪愈来愈严重。群众看见工作队的人就躲,他们骂工作队为“吃干队”、“作恶队”。
工作队的队员们,都感到气氛不对。他们很想和群众见见面,纷纷要求徐全林召开群众大会,听听群众意见。徐全林一拖再拖,直到他和∵把一切准备就绪,才召开了群众大会。
这天,到会的群众特别齐。若大的一个院子挤得满满的。树荫下,放着一张讲桌。桌子后边端着徐全林。大队干部和工作队的队员们坐在徐全林后边的两排长椅上。徐全林指定武装部沈干事主持会议。
沈干事宣布大会开始,第一项由徐全林讲话。
徐全林站起来,干咳了一声,以引起全场注意。接着便大声讲起来:“工作队一进村,有的人,包括少数干部、党员、都吓稀了,象兔子一样躲了起来……”他把平时讲台上那文雅的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使用了粗俗污移的语言。会场里的青年人都气得咬紧了牙关。
“我们来了。来干啥的?有的说,看那劲头儿,就知道是干啥的。这算说对了。 俗话不俗,‘官向官,民向民,包公向的是大臣’我们来,就是支持李钦的。还能向着姬金钟?有人不满意,背地里骂我,骂李钦,骂工作队。这号人他妈的都不是中国人生出来的,是外国造儿!有人说李钦怎么坏,全是放驴屁!……”
“流氓!”一位名叫国庆的青年骂着站起来,愤怒地用手指着徐全林:“姓徐的,你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镇压群众的?你是共产党干部还是国民党土匪?!……”
“反啦!”∵怒吼着,打断了国庆的质问“你吃了豹子胆了,竟敢骂徐书记!”
“把他关起来!”徐全林象野兽一样咆哮着。
王洋和几个打手立即奔过去,将国庆上了绳,关进了一间盛着破烂家什的屋子。
徐全林把袖子一绾,劲头更大了:“李钦同志的问题必须落实。姬金钟和他们这个‘四人帮’类型的小集团的阴谋必须揭穿。这是一个有领导、有计划、有组织的反革命小集团。他们的阴谋就是推翻党支部,是抢班夺权。要说打姬金钟没有?打啦。但是,因为是姬金钟先动手打人,所以姬金钟挨打活该!……”
在场的群众,气得有的咬牙,有的握拳,有的低声漫骂,有的流泪啜泣。胆小的人溜走了。金钟的母亲气得昏倒在邻座人身上……
沈干事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他反复考虑着公社党委书记刘祥的话:“……不要随便下结论。在这远离城市的偏僻农村,四人帮类型的小集团是不可能存在的。要正确对待群众,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徐全林看着沈干事表情异样,索性丢开这个大会主席,直接宣布说:“下边,请党员、团员、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代表发言。首先请团员代表石红生发言,大家欢迎!”说着,他带头鼓掌。然而,除了王洋几个人之外,包括工作队员在内,都象泥塑般的毫无动静。
石红生是从学校抽出来的一个不明真相的学生。他拿着事先由王洋起草,徐全林修改过的稿子念了一遍。
徐全林很满意。让石红生在稿子上按了指印。收起来夹进了他的笔记本。而台下的青年却乱成了一窝蜂。
有的说:“哪个龟孙选他当代表的?”
有的讲:“他团籍在学校,咋能代表咱村的团员?”
“看那稿子,不知念了多少遍了!”
“真丢咱团员的人!”
沈干事见会场象捅了蚂蜂窝一样“嗡嗡”乱响,凑到徐全林耳边说:“你看,李钦指定的代表,群众意见不小哇!”
徐全林蛮横地说:“群众?看啥样儿的群众。象这些人,千儿八百代表不了群众。宝采的群众,没几个好货!——石芳发言!”
沈干事回到座位上,大声向身旁一个大队干部:“宝采一共不足一千人吧?”
那干部点点头,说:“九百多。”
徐全林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沈干事一眼。
石芳从办公室出来,双腿象灌了铅似的沉重。刚才看到被关起来的国庆那愤怒的眼睛,看到会场上激愤的群众,他决定不按王洋给他的稿子念了。他强支撑着在群众面前站定,哆哆嗦嗦地说:“老少爷们儿,您都知道我是个大老粗,不会说话。说错了,大家伙多担担点儿。反正金钟和咱支书的事儿,也确实,难说……他说你先打,你说他先打……这,这咋能分得清……”
“石芳,下去!李臭牛发言!”徐全林见石芳想搞折中,恼火地把他喝下去。
因从四川拐卖妇女正在被审查的李臭牛,自从接受了任务之后,高兴得忘了东西南北。王洋告诉他,只要按稿子念顺溜,过去的事儿就一笔勾销。这是个多么难得的巴结李钦的好机会呀!他日日夜夜下功夫,竟把那稿子背得滚瓜烂熟。听见喊他的名字,兴冲冲地就要往外跑。突然后边有人抓住了衣领,耳边响起了一声闷雷:“你往哪儿去?!”一下子按了他个趔趄。他吃惊地回头一看, 是党员李方。这位四十多岁的汉子,正用威严逼人的目光瞪着他。没由他作出反应,李方已正气凛然地向台前走去。
徐全林看着一步步逼近自己的李方,一时没能掩饰住内心的惊恐,口吃地问:“你,你要干啥?”
这一问,倒提醒了惊呆了的∵。∵跳起来迎着李方走过来。他脸上的肉块颤动着,小眼睛里射出了凶恶的光芒。
“徐书记,请原谅我打乱你的计划。我想提几个问题请您答复一下。”徐全林满以为前来动武的李方却站住了。很客气地说。
徐全林松了口气。他想,对方还是惧怕他这个党委副书记的。不是吗?别说动武,就是连高声说话也不敢呢!于是他翻翻眼皮,傲声慢气地说:“提问师题是可以的。但是不允许故意刁难。应该说,我们工作队这次进村,是邓副主席派我们来的……”
“不对!你这是对邓副主席的污篾!看看你们的所作所为,哪有一点儿共产党人的味道!你公开支持干部违法乱纪,私设法庭;你公开辱骂、镇压广大群众和党员、干部。跟踪盯梢,搞白色恐怖……”李方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阵机关炮打过去,打得徐全林惊慌失措,一个劲儿地狂叫:“绑了!把他给我绑了!反革命……地地道道的反革命!”
王洋和几个打手立即涌上前来,将李方来了个五花大绑。
沈干事急忙赶到徐全林身边,急切地说:“徐书记,李方是党员……”
“什么党员不党员,关起来!不,立即送他去农场,劳动改造!”徐全林蛮横地指挥王洋们将李方扭送农场。
李方大声呼喊起来:“徐全林,你这样做是违犯党纪国法的!党员同志们,你们要向违法行为作斗争啊……党……”李方的第二个员字还没出口,王洋便恶狠狠地朝李方胸口来了一拳。立刻,几个打手一齐对李方下了手。∵也急忙跑过来,照李方身上乱踢一通。
会场炸了。人们喊着,叫着,有的四下跑散,有的往打人的地方挤。一些血气方刚的青年也乘机动了手,朝∵身上、王洋及打手们身上擂上几个拳头解解气。
徐全林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他惊慌离座,急急忙忙躲进了大队办公室。工作队的同志和其他大队干部一哄而散,连讲桌上的茶具也没人收拾。会场上一片狼籍。
这次群众大会之后,工作队的同志都各找借口,陆续离开了宝采,一去不回了。
徐全林只剩下光杆司令,也俏俏地离开了宝采村。
十
圆圆的小餐桌上,饭菜冒着热气。桌子周围,放着三只活架儿的小椅子。田英妈系着围裙走过来,看看桌上的饭菜,看看望着窗外发呆的田英,再看看写字台前坐着沉思的老伴儿,皱着眉头问:“咦,这是咋了?往常我还没忙完,你们爷俩就快吃过了。今儿咋就客气起来了?”
老田站起来,慢吞吞地向餐桌走着说:“我是想,小姬这个人太老实,会吃亏的。或许是出了什么事?要不,两个礼拜了,他不会不来信,也不返回来嘛……唉!”
田英突然转过身,脱口而出:“我去……”
“什么?你去?”田英妈吃惊地问,“你要到哪儿去?金钟老家?”
“不,不是,”田英边往外走边慌乱地说,“我是说我要到我同学家玩去。”
“不吃饭啦?”妈连忙拦住了她。
“不吃啦。”田英说着,又要出去,眼睛里滚下了泪珠。
“这……”妈慌了。
“可话又说回来,我就是到他老家去看他,也合情合理。也应该!人家为了救我,冒多大的危险!可咱明知道他会出事,却不让管,不让问!你们的心可真狠!”田英哭着说完,飞快地跑出去了。
老两口对视了片刻,各自叹了口气。只是默默地坐着,忘记了吃饭。
“哎,是不是咱小英对小姬有那么个意思了?”田英妈突然神秘地小声对老伴说。
老田不以为为然地摇摇头:“|小英不正和他们厂的一个谈着吗?不会!”
“咦,你还不知道?早吹啦!”
“什么时候?”
“小姬来了一个多月,小英就告诉我她和那个不谈了。”
“小英没再谈?”
“她没给我说过。”
老田沉默了。过了一刻,他又坦然地摇摇头:“不会。小姬是农村人,结过婚,还有孩子。而且比小英大四岁。”
田英妈想了想,说:“不一定。年轻人有了感情,哪管那些。再说,大四岁不算大。大多夫妻俩都是男的比女的大两、三岁。小姬人品长得好,心眼又好,又会画……”
“这,不可能。”老田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那……”
“这样吧,等小姬回来,你多操点儿心。要是有什么苗头,你给小英透透风,这是不行的!咱们从经济上从事情上帮助小姬,没什么可说的。可是这,坚决不行!”老田一脸的严肃。
田英妈也附和说:“拿个大姑娘去给人家当后娘,没法出门见人嘛。不行,我今儿就得从侧面敲打敲打这丫头!”
老田赞许地点点头。
十一
香椿公社党委副书记徐全林,正在办公室伏案批阅什么文件。年轻的通讯员给他倒上茶,退出了办公室。
“同志,”通讯员刚一出门,就被一位手提黑色公文包的姑娘叫住了。
“你找谁?”
“徐副书记。”姑娘答。
“噢。你等一下。”通讯员立刻返回去,随即又出来对那姑娘说:“请你进去。”
“谢谢。”姑娘很有礼貌地向通讯员道了谢,到办公室去了。
“徐书记,您好。”姑娘一进门,便很礼貌地问好。
“啊?好好好。”徐全林赶忙站起来,和姑娘握了握手,热情地让着座:“坐,请坐!”他一面给客人倒茶,一面打量着客人:这姑娘中等个子,均称的身段、乌黑的短发、白净脸、尖下颌、小嘴、大眼。穿一件漂白的良短褂,内衬粉红色背心。蓝色长裤,棕色凉鞋。举止稳重,萧酒大方。加上她那黑色的公文包,很象一个外调的政工人员。没等徐全林开口,那姑娘很客气地说:“徐书记,打搅您啦。请问贵公社有一位名叫姬金钟的社员吗?”
“啊?你认识?”徐全林站起来,象发现了新大陆,惊喜地问。
“认识。他在我们厂作过临时工。给厂里画了两幅壁画。他住在生产科旁边的一间房子里。可是在他来之后,我们才发现厂里少了一些贵重的东西,因此……”
“你们抓住了他偷盗的证据?”徐全林打断了姑娘的话,急切地问。
“没有。”
“噢,没有——”徐全林象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坐下了。
“所以,我想见一见这个人,亲自盘问他一下。因为我对情况了解。我想是能抓住他的破绽的。不知领导是否同意?”
“好!好!完全同意。我马上给你写信。你应该去盘查他。”徐全林说着,取出稿纸,准备写信。
姑娘又问:“不知他是哪个大队的?”
“不,他不在大队,在公安局拘留所。”
“什么?在公安局拘留所?”
“是啊,他想暗害支部书记。”
“那,我就不必去啦。”姑娘如释重负地说。
徐全林慌忙站起来说:“不不,你应该去,哪怕是他偷一根针,也应试揭发出来。这正是对他本人负责嘛。”
“是的,我应该对他负责。”姑娘重重地重复了一句。美丽的大眼里闪烁着不可捉摸的神情。
徐全林不甚理解地看了姑娘一眼,问:“怎么,你去吧?”
“去!”姑娘语气坚决地说。
“你……嘿嘿……”徐全林自嘲地笑笑说,“请问你是市里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新兴机械厂,田英。”姑娘简练地回答。
田英接过徐全林写好的信。道了声再见。没等对方回答,便转身出了办公室。
从公社驻地到县城,有十几公里远。这里没有公共汽车,只好徒步走去。田英独自一个赶路,难免胡思乱想。母亲已经明明白白告诉她。不允许她来看金钟,更不允许她和多钟谈朋友。她只好找了不回家住宿的借口,又向厂方请了事假,才乘坐长途汽车来到了金钟的家乡。父母迟早会知道这一切,也迟早难免惹父母生一场大气。但现在顾不了那些了,把金钟救出来要紧。
刚到这里时,她以金钟同学的身份看望了金钟的父母,了解了金钟的遭遇……
她立即赶赴县城,到拘留所去探望金钟,遭到严厉拒绝……
她回想着,刚才徐全林那种欲置人於死地的恶劣表演……
她想象着,将要见到的金钟会是多么凄惨的样子……
她设想着,要打救金钟出来,将会遇到多么大的困难……
她终于到了拘留所的大门口。
门岗拦住她,问:“干啥的?”
“探望人。”
“叫什么名字?”
“姬金钟。”
“老王——”门岗喊了一声。从传达室走出一位公安人员。
“又是你——来看姬金钟的?”这位公安人员记性真好,只见了一面就认识了。“不是告诉你了?他性质严重,尚未定案。任何人都不准见!”
“我有介绍信。”田英把徐全林的信递了上去。
公安员看罢,问道:“前天你为什么说是他表妹?”
“同志,是这样。那天我是在这里下车直接来的。想省事儿,就找了个借口。实在对不起,请原谅。”田英强装出笑脸回答。
“进来吧。”公安人员点了一下头。
进大院之后,公安人员向东一指,说;“到会见室门口等着。”说完他便进了传达室。
不一会儿,金钟从会见室东边出现了。他头发被剃光了。胡子倒长了。满面污垢,脸色蜡黄。白色的粗布褂子已经成了黒灰色。他双手被铐着,脚下的镣链“哗哗”地响着,慢慢地向这边移动着。荷枪实弹的岗哨,紧紧地盯着他。
田英的泪水刷地流了下来。她真想跑过去搀扶着他。可是她努力克制住了。
金钟突然看见田英站在会见室门口,吃了一惊。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定睛一看,真是田英。她还流着泪。他羞愧极了,转身就想跑。可是镣铐绊着,他踉跄了一下,差点儿倒下去。
“站住!”田英不顾一切地大喊一声。
“回来!”在这一声猛喝响起的同时,也传来了哨位上枪栓“哗啦”的声响,不仅吓得金钟乖乖地转回了身,连田英也差点儿吓得灵魂出窍。公安人员“嚓嚓”的脚步声提醒了田英,她赶忙掏出手绢擦干了泪水。待金钟走近时,她急忙低声说:“快进屋去!”
她转过身去时,那公安人员离她只有十来步远了。她勉强笑了笑,说:“麻烦您了。”
“要不要我们协助一下?”公安人员客气地问。
“谢谢。不用了。我了解他,他很胆小,不会出事的。”
“不错,他是个胆小鬼。你放心盘问就是了。”
公安人员一走,田英马上进了会见室。室内除了两排水泥凳子之外,什么也没有。金钟坐在水泥凳子上,头深深地埋在两条胳膊之间。
“你……”田英蹲在他跟前,百感受交集地吐出了这一个字。紧紧抓住了他的双手,潸然泪下。
然而,金钟却象石雕的一般,丝纹不动。
“啊……”田英低声抽泣着,用双手把他的头抱着抬起来。他这才惊慌地看了田英一眼,又立刻闭上了双眼。豆大的泪珠,立刻滚落了下来。
“你,你怎么啦?你聋了?哑啦?”田英急切地捧着他的脸晃着,心在“砰砰”地猛跳。
“不,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他少气无力地说着,嘴角在痛苦地抽动。
田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脸上,双手抱着他的头“呜呜”地哭起来。
“快,别哭!”金钟惊慌地把头挣出田英的双手。田英立刻意识到自己举止失措了,惊慌地向门口看了一眼,然后抚摸着他那乌黑发肿的手,咬着嘴唇,让泪水无声地流着。
“你爸妈让你来的?”沉默了一会儿,金钟问道。
田英望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回去告诉你爸爸妈妈,还有你那好心的爷爷,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永远也报答不完他们的恩情。如果我还能活着出去的话……”
“不许你说这样的话!”田英打断了他的话,虽然她不相信什么忌讳,但这却是多么扎心的话!她不由得又呜呜地哭了几声。她的双眼,一刻也没离开那熟悉而又陌生、可亲而又可怕的面孔。她几乎是一字一泣地说:“我,我一定,一定救你出来。你放心,一定的,一定……”
“不,我希望你们把我忘掉,希望我的亲人都把我忘掉。这样,会减轻我许多痛苦。你走吧。我要回去了。”说着,他站起来,艰难地挪动着。
“不,不!”田英慌忙拦住他。捉住他的双手,把头靠在他胸前,不顾一切地哭起来。
“哎哟,你,田英,不能哭呀!”金钟着急了,对着她的耳朵说。
田英不出声了。但她的头仍没离开他的胸怀。她全身都在抽动,使得对方的身体也随之颤动着。
院子里传来“嚓嚓”的脚步声。金钟急忙推开田英,向门口挪动。田英吃了一惊,赶忙擦干了眼泪,提起了公文包。
但是,公安人员已经进门了。“等等。”他拦住了正要出去的金钟。
金钟吓得面色苍白,往门上一靠,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公安人员严厉地问。
田英镇静了一下,说:“我不理解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公安人员冷笑了一声,伸手向田英:“拿你的证件。”
看过田英的证件,他仍然审视田英。
田英淡淡地一笑,说:“怎么,有什么怀疑吗?”
“拿你盘问他的记录!”
金钟吃惊地睁开了眼睛。他虽然不清楚田英搞的什么名堂,但他清楚田英根本没有盘问他,哪有什么记录!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田英慢吞吞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绿色塑料皮笔记本,递了过去。
公安人员翻阅了一下,还给了田英。原来她在去公社开介绍信之前就已准备好了。
“他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公安人员问。
“是的。看来失盗与他无关。”田英答。
沉默了一刻,公安人员又突然问:“那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我心软,哭了。”
“为什么哭?!”
“他很可怜,我同情他。”
在一旁静听的金钟,不由得心惊肉跳。心想:完了!田英可能被拘留审查。
“他给你说些什么?”
“记录本里有口供。”
“那有什么值得你哭的?!”
“你看——”田英指指金钟,“人都成这样子了——他也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啊!”说着,泪珠又滚落下来。
公安人员不满地瞪了田英一眼:“同志,我看你成了《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高尔基了。对什么人都同情,掉眼泪!他是罪犯!是专政的对象!专政,你知道吧?!”他紧紧握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而后,又严厉地对金钟喝道:“走!”押着金钟走了。
田英急忙跟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公安人员押着金钟消失在会见室的东侧。
十二
一辆绿色的吉普车,急驰在由县城到香椿公社的公路上。
车子里坐着四个人:县委甄书记、到县委为姬金钟伸诉的武装部沈干事、县信访办的葛同志,还有刚从省城为金钟伸冤回来的田英。
甄书记凝望着公路的尽头,心情很是沉重。前天,当田英从省城上访回来,向他反映姬金钟案的情况时,沈干事已经向他作了汇报。看了田英带回的省信访处的公函之后,他立即召开了有关部门负责人的联席会议。联席会议之后,县委又作出决定:在大张旗鼓地宣传、贯彻中共中央批转陕西省委相关文件的同时,把姬金钟案当作本县的典型案例来处理、宣传。以教育那些违法乱纪的干部悬崖勒马,挽回这些人在人民群众中给我们党造成的恶劣影响。扭转“四人帮”横行时干部的话就是法律的混乱局面。肃清“四人帮”在法制问题上的流毒。
今天,甄书记决定和田英一起到香椿公社,亲自把立即释放姬金钟的决定通知专案工作队负责人徐全林。并要他和李钦一起亲自把姬金钟接回来。如果情况完全属实,即责令徐全林在宝采召开群众大会,给姬金钟平反并公开道歉,还要给徐全林以相应的党纪处分。
激动、幸福的感情冲击着田英的胸膛。她不再思索什么,只希望车子开快点,快点,再快点!恨不能马上把这喜讯告诉金钟的父母,告诉宝采的乡亲们,告诉自己的爸爸妈妈。
此时的徐全林,正伏在办公桌上苦恼地思索着。无论他怎样百般狡辩,党委书记刘祥还是在党委会批评了他在宝采的作法。好在还没有追查他的动机。这几天,刘书记亲自到宝采搞调查去了。徐全林感到一种威胁正向他袭来。他已经有些心神不安了。忽然他听到了小吉普车的引擎声。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再侧耳细听,声音更近了。他不免心情忐忑地出了办公室,探头看了一下。只见一辆吉普车已经到了大院,停稳了。先从车西边门里出来的是一位姑娘。噢,就是前天来调查姬金钟的——叫田什么的。他心里一喜,急忙迎上去,嘴里喊着:“田同志!”伸过手去。
田英却没理他。从车后转到车东边去了。
徐全林没趣地缩回手,也转过去。只见从车里出来的是县委甄书心,沈干事和一位不认识的人。田英正笑着和甄书记道别:“甄书记,我去宝采吧。”
“不忙。”甄书记摆摆手,扭过脸对司机说:“小王,你辛苦一趟,把田英同志送到宝采去。”
“好的。”司机答应了一声,调转了车头。
田英还在推辞,甄书记已伸出了手:“别推辞了,上车吧。”
田英只好和甄书记、沈干事、葛同志握别。道了声“再见”,跳上车子。“嘀”的一声,吉普车开出院子,一转弯,不见了。
徐全林这才象清醒过来,满脸堆笑地和甄书记打招呼:“甄书记,您来啦。”
甄书记一脸严肃,问道:“刘祥同志在吗?”
“在。他今儿上午没下去。”徐全林小心地回答。
“走,你跟我一起到他的办公室去。”甄书记说着,前头走了。徐全林只好跟在后边。他不时地偷窥着沈干事和葛同志的脸色,心里推测着沈干事此次县城之行的目的,恨得牙根痒痒的。
宝采村里,热闹非常。听说吉普车送来一个下乡私访的女干部,为金钟伸冤来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赶来看热闹。把金钟家挤得水泄不通。青年人在欢笑,老年人在感叹,小学生们掂起了脚尖,小娃娃们爬上了大人的肩头。
田英激动得涨红了脸。她看到,几百双眼睛在望着自己。她想:金钟的冤案,在这些乡亲们的心目中,给党造成了多么恶劣的影响啊!自己是共青团员,有责任维护党的威信和声誉。她更激动了。
“乡亲们!”她开口了。但她觉得好像这声音不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她想自己是没有这个勇气的。但这是事实。人们马上安静下来了。期待着这位“女干部”的下文。
“父老兄弟姐妹们!县委已经作出决定:立即释放姬金钟!立即开始昭雪所有的冤案!”人群中,立即发出一阵欢呼声。
“我们应该感谢我们的党!李钦等人造成这一冤案,与我们的党毫不相关。共产党是伟大的党、英明的党。我们的党是绝对不允许这些人胡作非为的。党中央已下发文件,要处理干部违法乱纪问题。我们很快就会看到,党的纪律,国家的法律会制裁他们的。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要坚决相信我们的党……”
一位大娘捅了捅身旁的闺女,说:“看看人家多出息。不也是个闺女家!当了大干部,一个人下来私访,了不得!”
旁边一位大嫂说:“我看不是啥大干部。那么年轻,能当个支部书记就了不得了!”
大娘不以为然:“这可不敢说。‘有志不在年高’嘛。一般人,县里能用吉普车送呀!”
大嫂还是坚持己见:“坐坐小车就一定是大干部?我到部队小强他爸那儿去时,也坐过,可我连个屎克郎官也不是。嘻嘻……”
金钟的母亲,站在在人群中。她掂起脚尖看这位女菩萨,她很想挤过去对田英说几句感恩的话,可是却没有勇气。她眼里淌看泪水,嘴角上挂着笑容,不时地揩着泪水,敬慕地看着田英讲话。
邻居二嫂扯扯她的衣襟,对她神秘地笑笑说:“大婶,恭喜您呀!真是双喜临门!”
金钟妈笑着说:“啥喜呀,金钟能活着回来,就算走运啦!还盼啥双喜临门!”
“金钟回来,是一喜;来了个这么漂亮能干的儿媳妇,不又是一喜嘛。”
“哎呀,你瞎扯啥!”金钟妈慌忙去捂二嫂的嘴:“你就少造点儿孽吧!人家下来私访,为咱操心受累,咱一辈子也报不完的恩,再说人家闲话,就不怕舌头长疮!”
二嫂被抢白了一顿。脸一红,没趣地走开了。
就在田英开始给乡亲们讲话的时候,姬老汉就把孙大伯请到家里张罗起饭菜了。好心的东邻西舍,也把自家珍藏的好菜送来,让姬家招待贵客。在姬老汉和老伴的心目中,诈称金钟同学的这位姑娘确实是下乡私访的干部。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中豪杰。不是吗?人家原来不说自己的身份,却说是金钟的同学:又不声不响到省里办了这么大的事;县里又派吉普车专门送她。而且,人家又能在那么多人面前讲话。金钟妈以为凡是大干部都称书记。所以田英一回到屋里,她立即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田书记!”
田英一楞,哭笑不得说:“大娘,您咋这样称呼我?”
金钟妈审视着田英问:“你不是金钟的同学吧?”
“嗯。我不是他的同学。我是——”
“唉!您就甭瞒我啦,。田书记。上次你来,说是金钟的同学,俺这老实心眼儿就信。叫你小田。真对不起……”
“嘻嘻嘻嘻……”田英再也忍不住了,笑弯了腰。
金钟妈见田英这副女孩儿相,也真不象个书记,就问:“你真不是干部?”
田英收住笑,说:“真不是。”
“那县里咋派吉普车送你?”
“甄书记要到公社去,我是趁车。从公社到这儿,倒是领导上照顾,送了送。”
“那你咋能到省里办这么大的事儿,把金钟给救了?”
“这,谁都能办到。大娘,您也能。我们的党是专门为人民谋利益的。谁有冤屈,党和政府都会给他作主的。”
“真的?”
“真的。我不过是个普通工人。”
“那,你咋认识俺金钟的?”
“大娘,来,坐下慢慢说。”田英说着,拉着金钟妈坐了下来。
姬老汉听了她俩的谈话,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田英了,只好招呼金钟妈:“哎,他妈,请客人吃饭呀!”
没等金钟妈答话,田英便接上了:“大伯,您自己先吃吧。俺娘俩说会话儿,等会儿再吃。”
听话音,姬老汉知道田英要对老伴说些别的什么事情了。就一个人走开了。
银盘似的月亮里,象是真的有位神秘的嫦峨姑娘。她时时害羞地把脸藏在云朵后面。然而忍不住向往人间的心思,偷偷地从云缝间用她那温柔多情的眼光窥视着大地。
姬老汉吃过晚饭,见田英和老伴还在窃窃私语,便没去打搅她们。自己远远地躲在一旁,丝丝地抽着旱烟。听着那一老一少时而传来的笑声。他欣慰地想:姬家终于熬出了头。这毕竟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啊!看着夜空的皓月,他高兴地想:明天,一准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