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二……三……四……五……”随着宿舍外梧桐树叶的偶尔飘落,我默默地跟着数数。部队营房里,除了团部栽了塔松之外,绿化都是法国梧桐。现在还没到秋风扫落叶的节令,梧桐叶只是偶尔飘落。虽然落地的声音很轻,但拂晓的军营十分寂静。还是可以听得很清楚。“一只羊两只羊”的催眠方法不见效,也只有数梧桐叶了。
“二十一……二十二……”这落叶的速度也太慢了。我估计从开始数落叶到现在,也有一个多小时了。还是睡不着。看到窗外的曙光,我索性起床,悄悄地溜了出来。
“口令!”哨兵发出威严的口令。
“团结!”我想绕过岗哨,但还是惊动了。
过了岗哨,我直接向小河边走去。这条小河在我们营区內。小河两岸垂柳依依,如果是在地方公园,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但在军营里,也只能是消遣乡愁的唯一去处。
一夜未眠,额头发胀。我用河水洗了洗,就坐在岸边望着拂晓的云发呆。只见日出的地方黑色和红色的云层很厚,色泽很重。曙光从它们的缝隙中钻了出来,给白色的云涂上一些光亮。让人无法判断天气当天是阴晴风雨。
“嘀嘀哒嘀哒……”起床号响了!
还没来得及清理杂乱的思绪,我撒腿就往营房跑。到了营房,差点和营部通讯员撞个满怀。
“侦察班长,到营部接电话。”
来不及多想,便随通讯员向营部跑去。
我握着听筒的手,在微微发颤。听到她报了名字,就象晴空中响了一声霹雳,我惊呆了。她讲了几句话,我都没有对答。或许她以为电话有毛病,“喂!喂!”了几声,我才从麻木中惊醒……
放下电话,我下意识地扫了这营首长的办公室一眼,没有一个人在场。要不,我将怀疑自己能否迈出这道门槛。
下雨了。我打了个冷颤,走出部队驻地,踏上了泥泞的道路。
她,就象拂晓天际一朵彤红的云。我盼望她能飘到我身边,但又害怕她飘到我的身边。因为我知道:云在适当的气候条件下,是会变成雨的!这不,雨果然来了。
雨声哗哗,四野茫茫,整个世界,一片浑浊。谁晓得哪是东西南北?我迷路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的心。我把雨帽去掉,让雨水冲浇着发烧的脸。
“鸣——”一声气笛长鸣,把我从迷惑中唤醒。循着声音望去,一堵墙似的黑影从我左侧向前方掠过。我估计了一下时间,是从北京开往南昌方面去的客车——它的正前方是南。
我找到了铁道线。追着火车那渐渐远去的隆隆声,踏着褐色的石子和黑色的枕木,向目的地走去。
雨声哗哗,四野茫茫,一公尺开外,就什么都看不见。那种不祥的感觉,把我的心攫得更紧了。因为我知道,在特定环境中的某些闲言碎语,可以变成杀人不见血的尖刀。而我又不得不挨这冤枉的一刀!我陡然觉得心里堵得慌,真想大哭一场。
二
这是一个集镇小站。简易的侯车室门口,一位扎着短辫,穿着蓝色制服的姑娘,正向大路上张望。这就是她。她发现了我,惊喜地喊了一声,冲进雨幕。我让她回到侯车室去,把我带来的另一件雨衣递给了她。她接过雨衣,并不急着穿,只是呆呆地望着我。我感情复杂地望了她一眼,她那长方型的脸庞并不白嫩,但透出一种质朴的美。她并不象有的城市姑娘那样娇小玲珑,倒有些农村姑娘的风韵,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比一般城市姑娘更加楚楚动人,那是双比嘴更善于言谈的眼睛。
侯车室里冷清得很,只有靠我们近处有一位农民老大爷在咝咝地抽着旱烟。不时地在水泥地上“叭叭”地嗑着烟袋锅子。看到我们这情景,提起身边装满鸡蛋的竹篮子,知趣地躲到角落里去了。这里离省城不远,他大概是去市里卖鸡蛋的。
“走吧。”见她穿好雨衣。我说。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走进了雨幕。
“你这一来,天可真塌了。”我语义双关地说。
她并不理解我的苦衷。她不知道我被她害得一夜未眠。她把雨帽干脆摘下来向后一抛:“哼!塌就塌呗,砸死了心里痛快!嘻嘻……”
……
下午,“天”就开始“塌”了。
“姚杰,出来一下。”班长把我从宿舍里喊出来。
当时正在“活学活用”。连里决定让我把自己带伤施工的事迹向全营“讲用”。这不仅要靠心红,还要靠“胆壮”——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吹自擂而“脸不红,心不跳”。而我没那个胆。指导员催了我几次,但我没勇气拿出稿子来。而且当时虽然脚趾被砸成粉碎性骨折,虽然也高喊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最高指示,实在是并不知道负伤。而是一旦发现负伤,马上就感到了疼痛,卫生员命令我立即退出现场进行了包扎。何必自欺欺人!所以,一见到班长,我就又向他恳求:“班长,我真不行……”
“不!”他说了这一个字,向院子外边走去。
这时,我才发现,班长的眼神不对。他是一位彪形大汉。长方型的脸盘上,大眼,大鼻,方口,大耳,组成一个英姿威武的军人形象,我常常遗憾他没被选到仪仗队去。他对战士们很亲热。心情好的时候,还和我们扯扯家长里短。平时,那甜甜的微笑总是挂在脸上。但现在,他那威严的脸上布满了盛怒的乌云。
“一怕苦,二不怕死……”战士们粗犷雄壮的歌声从村外操场上传来,激动着人心。我发现,班长自觉不自觉地踏上了歌声的节拍,昂首挺胸,,两臂抛开,,旁若无人地加快了步伐。
歌声停了,他好像突然想起了我,转过身来命令道:“跑步!”
我从他身旁跑过,跑出了村子,一直跑到一棵老柿子树下,他才从远处发来“立——定”的口令。
我的脑袋发胀了,嗡嗡作响。直到他迈着均匀的步子来到我跟前,我的心仍狂跳不止。
他没有向我发出“稍息”的口令,我只好“立定”在那里洗耳恭听。
“你上午接来的那个姑娘和你是什么关系?”完全是一副审问的口气。
“我妹妹。”虽然我明白:她心里可能有那个意思。但仅仅是可能。即使一层纸没捅破,改称呼就是缺德啊!
“哼!‘妹妹’——你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听听人家在干什么?一怕苦,二不怕死!立足本职放眼全球!你呢?从哪儿弄来个妖娘们……”
“不许你污辱她!”我突然愤怒地喊了一声。
“你——我污辱她——她姓什么?!”他突然问。
“姓李。”
“你呢?怎么不一个姓?说呀!”
“我父亲和她父亲是结拜弟兄……”
“哼,结拜弟兄,封建传统观念……”
“那是在旧社会……”
“唔,旧社会他俩结拜,新社会你们俩相好。”
“相好”在我们那里,用在男女之间,是指关系不正当。我热血一涌,冲口说了句:“谁家都有姐妹。”
“啊?!”他暴怒了。嘴唇颤抖着:“你……你,你不服从批评,顶撞领导,还敢骂人……”
“我没有骂人。”
“哼,还想矢口否认……明白给你讲吧,我看你工作积极,有文化,把你作为接班人培养,还给你造了党员发展计划。没想到你……在工作积极的现象下,掩盖着腐朽资产阶级思想的本质……”
据说,他后来在全营行政管理会议上,作为班长代表发言,讲了他学习毛主席“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哲学思想,剖析了我的腐朽资产阶级思想的本质,受到了营首长的称赞。自然,我这未来的“接班人”,党员发展计划,统统泥牛入海了。
他发了一通宏论,悻悻而去了。我就象王母娘娘那蟠桃园的看园仙女,被“孙大圣”的定身法定在这棵老柿子树下了。直到开晚饭的哨子响过,他才派一个战士来通知我回连队。
三
战友们都吃饭去了,我躺在床上,放下蚊帐,独自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我突然想到:该吃晚饭了,她一定依在门口,盼望着我的身影。我擦干眼泪,起床匆匆洗了把脸,尽我当哥哥的义务——替她到食堂打饭去了。
“咦!你的眼怎么红红的?”一进她的住室,她诧异地问。
“这鬼地方,风大,沙多。俩眼都迷进了沙子……”
“上午才下过雨……”
“雨下不到工棚底下呀!”我勉强笑笑,她也随之一笑。
她搬了一个小凳子放到我面前,命令式地说:“坐下。”
“干啥?”
“让我看看你的脚。”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全好啦。快吃饭吧!”
“不,看了再吃。”她坚定地说。
我拗不过她,只好坐下来,脱下鞋袜,让她看了看已经痊愈了的脚趾。
就在我这只脚负伤住院期间,她来信说她要和女朋友们到部队看看,开开眼界。我知道部队最忌讳这个,就把我受伤住院的情况告诉了她。我不在自己的部队,来了找不到。不料适得其反,她来了封信:“找不到也要找,天塌下来我也要去……”我发了封电报也没能阻止她,她就为来看看这只脚!这只脚……相好的……定身法……我恨透了它!
“我真想一刀把它剁掉!”我咬着牙说。
“你咋?你……”她一边洗手,吃惊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自己失了态,忙勉强笑笑:“它害得我住了一个月的院,害得你跑这么远……”
“你……咋这么说话?!”她生气地瞪了我一眼。
“哎”,她用筷子敲着碗,我知道她是招呼我。虽然我们在信中兄妹相称,但从她来队到现在,从没叫一声哥哥,我喊了她一次“妹妹”,她的脸立刻变了色。我也就免去了一切称呼。见我擦完手转过身来,才接着说:“你们班长真逗。他今天午休时到这儿来,问我:你是小姚的什么人呢?问得我脸好烧。我说是妹妹!他问:叫啥名字?我说:秀云。他说咋不把姓加上呢?加就加,怕什么?李秀云。他说,真稀罕,兄妹俩不一个姓。啥原因?还问,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有什么来往?哎呀!多啦,怪不得当侦察班长呢……”
啊!我亲爱的班长,您的工作真可谓“深入细致”,您为工作付出了全部心血,您不仅应该走进仪仗队,更应该走向更高的领导岗位……
四
根据“革命形势发展的需要”,部队要配备双套班子。我也有幸“荣升”了——调到另一个连队,任侦察班副班长。而我的顶头上司——宋安珍,则由班长提升为排长,由排长提升为指导员,到我新在的连队上任——跟踪追击来了。他一上任,就找我谈了心说:“我们两个是前世有缘”,又走到一起来了。他主动检讨了自己感情用事的错误态度,语重心长地劝我同资产阶级臭思想彻底决裂。并且说:“你们班长上大学去了。你主持一个班的工作。对我要大力协助。侦察班是连队的眼睛,是战士中的精华。侦察班长,历来都是后补军官……例如,某某,,某某,,某某某……”当然还有他自己。,只是他没好意思说出来。,希望能消除隔阂,,同心协力搞好工作。.我很高兴。真想喊他一声“老班长”,恢复我们当初那融洽的关系。但好象我和她也是“前世有缘”,我们的心竟紧紧地连在一起了。虽然我们在信中也是只谈工作、学习、人生,但每周总要写一封信,回信一迟,第二封信马上就又追上了:“是否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或“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广播电台一有寒流预告,一封信也马上到了我的手里:“注意,从x日到x日有寒流,要适当增加衣服……要是不注意去看医生,我可不答应你……”尽管我年龄比她大,她待我却象小弟弟一样:“这星期你的衣服洗过两次没有?要保持整洁……被子该拆洗了,再晚天气就冷了……”
我年轻,是应该有“上进心”。但无奈这“进步”竟与她针锋相对:有它无她,有她无它。在指导员找我谈话的一周内,我陷到对二者进行抉择的痛苦之中。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一个堂堂男子汉,倒长了一副多愁善感的黛玉心肠?看看同期入伍的战友,哪个不比自己进步(即入党,提升)快?亲友那吞吞吐吐的语言,那莫置可否的神情,知心战友好意规劝……终于我决定了:和她断绝一切联系!但提笔写信时,心肠又软下来:妹妹,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的好妹妹!几年来,你对我的鼓励,关心和体贴,我永远铭记在心。我没有妹妹,你就是我的亲妹妹,你没有哥哥,我就是你的亲哥哥!这几年,我没有尽到你哥哥的责任,很内疚。今后,我一定象亲哥哥一样……罗哩罗嗦,写了几页,却怎么也写不出绝情的话来。
“……我想不到,你在逼我……逼我说出那久埋心底,又羞于出口的话,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你装什么呆?发什么痴?既然你逼我,我就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我爱你。还要我怎么着?同意,就回信,不同意,就全当我死掉算了……”
天哪!这让我怎么办呢?她的脾气就是这样。要让我们俩的性格颠倒一下,我就会果断地,大胆地去爱,去说,去笑。然而我感情竟是那么脆弱,看书,看戏,看电影也会痛哭流涕,干什么都优柔寡断。写好了绝情的信,却久久不能发出去……我恨我自己……
还是我和指导员“前世有缘”。她来信的事,不知怎么让他知道了。或许,他到通讯员那里作了调查。那天早晨,在嘹亮的军号声中,他带我到射击场。我们在岗楼下的草地上坐下。他拍拍我的肩膀,以拉家常的方法,考问了我的政治时事。大概是基本满意吧,就转移了话题:“理论要联系实际,要注意改造思想。当然,你工作还可以。不过——”他顿了一下,那英俊的脸上挂上了意味深长的微笑:“要表里如一。听说,你在省会工作的那个妹妹给你来了封厚厚的长信?”
“嗯”。我的心跳了,眼睛盯着那一排排简单的射击掩体和那一堵与外界隔开来的红墙。
“能谈谈内容吗?”他以商量的口气说,但我明白:这是“指示”,是命令。
于是,在这位我钦佩的领导面前,在这位我们党的代表面前,我把一切都和盘托出来了。
“你资产阶级思想太严重了。当初在工地上,如果能防微杜渐,也不至于今天陷入资产阶级的泥坑不能自拔。不过,我们是阶级弟兄,我有责任,有义务拉你一把。现在,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还没有解放,他们还在受苦受难,我们不但要完成中国革命,还要完成世界革命……”他慷慨激昂,讲了将近一个小时,把我讲得无地自容:是啊,革命前辈抛头颅,洒热血,我为什么不能为世界革命牺牲自己的爱情呢?“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当初读到这首诗时,自己是多么激动,而今,那种以天下为已任的豪情壮志哪里去了?……但是,但是……为什么非牺牲了我的爱情才允许我进行“世界革命”呢?当指导员让我谈谈自己的感想时,我如实地说了我的想法。
“好!就应该是这样。‘无毒不丈夫’,管她那么多,要死要活是她自找。为了世界革命,每个人都应作出牺牲。这是直通通的道理,你怎么想不通呢?……你写好的那封信呢?”
“在这儿。”我从口袋里拿出来,向他展示了一下。
没想到他一下子拿过去:“我替你发了。”
“这……”
“怎么……又……”他威严地盯着我的脸。
我低头不语了。
他拿着我的信匆匆地走了。
我茫然了。一种若有所失的惆怅占据了我的心。抬头望去,军营外边,在那遥远的天际有一朵彤红的云,在慢慢在向这边飘过来。然而,它被高空的风肢解了,分成无数小块,仍缓缓地向这里飘着。飘着,飘着,消失在那浩渺的太空里了。
收回视线,落在那红色的围墙上。围墙里边,每隔几米,便有一株垂柳。风吹柳动,发出嗦嗦絮语,如泣如诉;日照垂柳,红墙上光斑掠影,如静如动。蓦然,“宫墙柳”三字跳出脑海,我情不自禁地吟起了陆游的《钗头风》:“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绞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我反复地吟着,吟着。泪,悔恨的泪,悲痛的泪,毫无顾忌地流着。我愿这样让泪水伴陪我渡过这别人就餐的时间。
五
上午九点,按照事先的约定,我和一起入伍的同学海亮在师部礼堂前的小花池边见面了。这天是星期日,我们可以“自由活动”。
海亮是个性格开朗的机灵鬼,他一入伍,就被物色为连部通讯员,又被团首长看中了,当了警卫员。现在,他高升了——在政治处当干事。
“拿来!”一见面,他就向我抻出了手。
“你要啥?”我惊奇地问。
“喜糖嘛!”他做了个鬼脸。
我不愿意骗这知心同学,便说:“等吧!七三年春节。”
“真的?”这次他惊奇了。
“我骗过你?”
“哈哈,我老以为你是书呆子,谁知道也会耍滑头!”
“耍滑头?”
“你骗倒了你们指导员。嘿!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红头文件,晃了晃。
我接过文件,《政工简报》四个红字立刻跳入眼帘。标题是一行黑色铅字:《二连政治工作创造新经验》。
“我不看这玩艺,四分事实,六分提高。”
“还是看看好。”他指着其中几行读道:“……指导员讲完后,那位同志当即表示: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连队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为了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甘愿牺牲一切!他激动地背诵了裴多菲的名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我眼睛里喷出了火:“自欺欺人!”夺过来撕得粉碎,抛到了围墙角落的垃圾堆上。
“怎么?没这回事?”
“有。四分事实,六分提高。这是你们政治处那些秀才们的拿手好戏!”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沉默了一刻钟。
“有——那就是说,你答应过和嫂子断绝关系。”我知道这家伙是不甘寂寞的。“但后来——走,坐到那水池沿上吧……”
我们俩是无话不谈的。他也定了婚,也是个城市姑娘,从别人开始介绍到定婚,我是他的“专业顾问”。但他是合法的,因为他是干部,党员,也就是说很进步。而我,只是战士,是团员,是后进,所以“非法”!尽管他还比我小两岁。
“你真给她发了绝情信?”还没坐稳,我的“顾问”就发问了。
“指导员替我发的。”
“她回信了?”
“没有。”
“哈哈,还是你老兄想嫂子啦,去了封求饶恕的信……”我喜欢他的机灵,但讨厌他“滑”,“滚一边去!啥‘嫂子’,‘嫂子’的,我不象有的人那么没骨头,求爱信一周发三封!”
见我揭他的老底,他才老实了:“好!我不对。她又没回信,你又没发信——这——这就奇了……”
信发走之后,我心里一直在矛盾。是正确?还是缺德?不知为啥,那几天,我老梦见她哭哭啼啼……终于,接到了从省城发来的信。既然她回信,最好是骂我,那样我心里会舒服些。但却不是她的来信,署名是“她的朋友”。
“给,你自己看去”。我把那封信给了他。海亮充满感情地读道:
“小姚同志:
冒昧了。
虽然我们素不相识,但我和秀云是好朋友。她让我看过你的照片,也可以说,我见过你的尊容。
我曾在哪部小说中看到过一句话:‘无毒不丈夫。’但那是发自小人之口。今天你的作为,使我联想到所有的男性。难道所有的大丈夫都是狠毒的吗?我不知道。或许,你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用秀云的话说,你这老初中生比我们这些高中生强得多。
是否正是因为你有这种‘才干’,才抛弃了秀云呢?也许要弄个‘师长旅长干干’,另攀高枝了吧?也可能是你那使秀云为之倾倒的相貌,赢得了九天仙女的青睐?
纵使你才貌双全吧?但你缺少了做人最可贵的东西——善良。你的狠毒,几乎把她推到了死神那里。本来,她对你的一片痴心被家里发现,她二老都不同意,正在生着气。接到你的信时,她已在我家呆了三天了。躲避着想取代你的位置的那位客人。(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不客气地说,在我们外人看来,你的条件和那位可差得多了。)没想到,你又来这么一手。这里用得着柯湘的一句唱词:‘怎忍心,怎忍心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遭你这一击,她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几天水米未进。现在已开始输液。
小姚,对秀云,我是了解的。可以说,她很好。这你应该知道。在高烧昏迷中,她还是念叨着你,说:‘他好,还是他好。我跟他种地要饭,不要你们管。’她对你的痴情,即使是铁人也会动情,石人也会流泪。她两眼哭肿了,泪水哭干了,喉咙也哭哑了。真可谓:情深不可抛,无言泪成血啊!害得我也陪着流干了眼泪,可你……
我的话不大好听,但是,坦白地说,我是准备骂你的。
请三思吧,‘好心肠’的先生!
秀云的朋友”
海亮读完了,我们都不再讲话。
他忽然“咳”了一声,“难啊!”
“是啊,可副连长明安国帮我拿了主意。”
“啊,安国?”
“嗯,他说,你们的恋爱是正当的,应该得到支持,你们的爱情是纯洁的,应该得到珍惜。只要能够正确对待,不但不会影响工作,还会成为前进的动力……”
“这话不错,我这阶段觉得象有使不完的劲。”他笑了,调皮地作了一下冲拳运动:“你回信了吧?”
“我告诉她,请保重身体,我很快到你身边去……”
“好,这对她来说,是灵丹妙药啊!哎!你啥时间探家?”
“下星期。无线班长探家回来我就走。”
“唉!太迟,最好提前点。”
“能凑着我探家,这就够幸运了。”
他突然眼睛一亮,拍了我一下肩膀:“我找你们宋老板。”
“你疯了?”
“嘿嘿。”他狡滑地一笑:“你不懂这里边的奥妙。他知道咱俩是老同字还找我谈过心。说:你那同学太死心眼;能混上个干部,地位也有了,经济也宽裕了,要多漂亮的老婆没有?比李秀云强的多着呢……”
“我总感觉着我们中间有隔阂,还是对他保密好……”
“看情况办吧,还是尽量提前,不然,密斯李可望眼欲穿了。”
六
第二天,提前探家的机遇来了,但却又是一个精神打击,我突然接到家里的电报:“母病重,速归。”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找到了指导员,默默地把电报交给了他。
他扫了一眼电报纸,棱角分明的眼角上浮起一丝神秘的笑:“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嗫嚅了。因为我知道,前些天电话班长接连收到家里两封电报,一封“母病危”一封“父病重。”而人家却拍着胸膊表了态:“人活一分钟,战斗六十秒……”受到了团的通报表扬,连队的存档嘉奖。工作学习,比以前更积极。打闹嬉笑,比以前更乐观。而我……
“你准备提前探家。”指导员象是准确地判断着重大的敌情,英俊的脸上充满着自信、轻蔑的神情。
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等无线班长回来再说吧。”说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发出了无声的“逐客令”。
我也无声地退出了队部。
无线班长归队的当天,通讯员便到宿舍找我:“侦察班长,指导员喊你。”
到了队部,指导员笑吟吟地请我坐下,以拉开家常的口吻说:“侦察班长,这一段时间,思想上压力不小吧?”
“也没啥,谁也难挂无事牌。”见他态度和蔼,我也随便了些。
“只家里这一宗事吗?”他审视着我的脸。我一时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着他。
“当然,还有另一件明摆着的;你一直是一个没有正式任命的代理班长。但,这是工作需要。还有一件事——”他又审视着我的脸,我明白了,这是让我“从实招来。”
他见我低头不语,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天兰色的信封:“就是这个!”就势把信扔到了我面前。
她的信!她回信了!她的病好了吗?信中说些什么呢?是骂我,还是…...“变本加历!弄虚作假!欺骗组织!欺骗领导!这电报,”他把我家里来的那封电报狠狠地摔在地上,“谁发的?李秀云!搞什么鬼名堂!”他那英俊的白脸胀的发红、发紫。
“指导员,请冷静点。电报上有发报局名。”我不无讥讽地说。
他一愣,朝地上的电报瞥了一眼,但立即又轻蔑地一笑:“李秀云不是没长脚,你们那县城也没规定不给姓李的发电报……”
“这……”我气急了,头脑“轰”地一声,只觉得满脸窜着热气:“我请求把我的问题提交支委会。”
“区区小事,也提交支委会。也显得我这个指导员太没水平了。”
“只可惜你这指导员‘太有水平啦’”。说罢,我转身欲走。
“站住!”他命令道。
我站住了,漠然地望着盛怒的他。
“告诉你,你再这样胡闹,是要受组织和行政双重处分的。本来,我以为你听从了劝告,已悬崖勒马,你却耍两面派,背地里变本加厉地加紧勾搭……”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退出了连部的。回到宿舍,我当着新战士何健的面,匆忙拆阅了她的信。她在信中写道:“……请不要为我请假离队,这样影响不好。我的病已全好了。这,你应该相信。因为是你给我医治的……”
我把信转交给何健看。这“秘密”在班里是公开的。
“班长,我拿着这封信去找指导员!”何健看罢,愤愤地说。
“你……干啥?”
“我在门外听见了。他说你的电报……”
“不理他!随便。”我夺过信,“到操场上把他们几个叫来,开班务会。”
“你……真窝囊。换我。告他到师部去!”何健瞪着眼朝我吼了一声,悻悻地去了。
是的,我们虽然并非“加紧勾搭”,却也真是“变本加厉”;从一株朦胧的爱情幼芽,悄悄地长成了一棵经得起风雨的爱情之树。正如高尔斯华绥所说:“爱情这个‘小小的’情感碰到毁灭性威胁时,就会长得惊人得快。”
我们的指导员也更变本加厉地戏弄我了:他让上大学的前任班长利用一个多月的假期回班,挤掉我代理班长的位置。班长走后,又继续让我当代理班长。两个月后,又把炮班的一个班长调来当侦察班长,我仍任副班长。饲养员生病住院,又让我替饲养员喂猪。在此期间,他取消了我又一次党员发展计划,否决了一次连党支部关于你给我下达提升班长命令的决议。他还让我复员,听说别的连队要求留用,又以提升为借口坚持让我留队,不让我调出二连。这些,是后来党支部的委员们以“小道消息”的方式捅出去的。
九月,部队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紧急集合,防核演习,实战训练,战斗动员,请战誓师,一派神秘、紧张的战前气氛。
我这个被人遗忘在猪圈里的“贤(闲)王”,也被启用了;被调到炮四班任代理班长。这使我大吃一惊:我自入伍以来,一直是干侦察工作的,对火炮一窍不通,怎么能带好一个班呢?这需要过硬的专业技术啊!我匆匆地找到了连长。
连长是位高中毕业的年轻人。瘦高个子。没有指导员那么英俊,褐色的脸上几乎不带任何表情。只有当你和他谈话时,才发觉这原来是一位很有知识,性格温柔得象女人一样的人。“双套班子”的飓风把他从班长一下子卷到了连长的宝痤。军事上他虽然胜任自信,行政上却自卑自谦,“问指导员”成了他一句口头禅。听副连长和我们班长说,他对我的遭遇“表示同情”。
当我陈述了自己的理由之后,他的脸并不刻板了:眉毛抖起来了,嘴角微微地颤动着,象默诵一首充满激情的诗。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声来……沉默了一刻,他终于说话了:“四班长,请你冷静些,我跟指导员再商量一下。”听那声调,竟使我想起了她——秀云,这是连长第一次没用那句口头禅,我的心被温暖了。
“指导员在他家属那里。你以看望他家属为名,谈家常事,随随便便地提出来。千万可别再和他顶,忍耐,是一种美德。而吵架,则对你,你的工作,我们连的工作,都很不利……”语调是那样亲切、温柔,而且含而不露,这大概就是和那位漂亮的女大学生谈恋爱的谈话方式吧。
但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命令是无条件的。连里又抽走了班里的两名骨干,把喂猪的饲养员和种菜专职马二聚调进来补充编制。
七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们突然驾着隆隆的战车,拖着威武的重炮,开进了人迹罕至的深山。
黎明时分,我们抢占了炮阵地,作好了战前的一切准备。
炮阵地设在半山坡上。裸露的石头间隙中,是红褐色的粘土和碎石子组合成的土壤。一层叫不上名字的草漫无边际地覆盖着这里的山山岭岭。间或有几株孤零零的树木,几丛不大的灌木,或是果实很小的映山红。细雨朦朦,激起一层薄薄的雾气。远处的丛山,在这雾气中隐现。
阵地上死一般沉寂。几只不知名的鸟飞过阵地上空,发出几声清脆的惊叫,匆匆地逃走了。
这里充溢着一种净化灵魂的神圣气氛,只要是良心没有完全泯灭的人,都会把自己肮脏的灵魂抛到九宵云外。
突然,红黄绿三颗信号弹腾空而起,发出耀眼的,美丽的光,在空中划着柔和的弧线。
“开始射击!”无线报话员复诵着前沿指挥所的口令。
“开始射击!”电话员复诵着同一口令
“开始射击!”副连长下达了命令。
红光一闪,“轰隆”一声巨响,大地颤抖了一下,炮弹呼啸着飞出炮口,在远处的山上爆炸了。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四炮注意!”副连长发出了口令。
“全班注意!”我向全班发出口令。
“方向:右,12”
“高低:正,13”
“标尺:314”
“二号装药”。
“瞬发引信,装填”
我认真地复诵着每一句口令,吃力地计算着,指挥着。
“预备——”副连长向我发出了口令,举起了红旗。
““预备——”我向全班发出了口令,举起了红旗。
“放!”
“放!”
随着我的口令,红光一闪,在听到火炮响声的同时,听到炮位“咣当”一声。战友们发出惊呼,炮位被硝烟笼罩了。就在这一瞬间,我发现我们打出去的那发炮弹,象被枪弹打中的飞鸟,从空中栽了下来,在约两千米外爆炸了。
第一次到炮阵地的我,惊呆了,吓傻了。
“四炮发生事故,快!”副连长首先喊到。
营、连的军政首脑都赶到现场。
苍天保佑,战友们并没有受伤。火炮并没有被破坏。检查原因:炮筒座盖没上保险装置,药筒后坐撞开了座盖,造成事故。
装填手马二聚被副营长训得要哭:“我才来几天,一边装填还一边想着操作要领,那边发了预备的口令,我慌了,忘了上保险拴……”
“你原来是哪个班?”副营长问。
“炊事班,喂猪,烧水。”
副营长皱皱眉头,把火气转移给了我:“你为什么不检查?”
我也是泥菩萨过江啊,哪有时间去检查?我惭愧地低下了头。
“干几年炮兵,白吃大米饭啦!就你这熊才,还当班长?!”大概副营长的军事常识告诉他,是炮班长的必须干过几年炮兵。不过,他这句话,后来被指导员借来又一次否决了党支部关于把我提升班长的决定。
当时的指导员倒出奇的冷静。他紧绷着英俊的脸,一言不发,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二连四炮,事故暂停。”副营长向前沿报告。
“二连四炮,事故暂停。”有线,无线话务员同声重复……
副连长命令排长替他指挥射击,他自己帮助我稳定全班情绪,检查火炮,并对王成、马二聚作临时补课。
红光闪闪,炮声隆隆,大地发抖,我的心也在发抖。我知道,这是演习,要是实战呢?炮弹要是落在自己的步兵群中,落在战地医院,落在……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了?就连副连长……这阵地上的军事负责人……我不敢想下去了。
“四班长,振作起来,争取打好。”副连长紧紧地握着我的双手,用力晃动着,亲切地鼓励我。那双充满信任的眼睛,给了我多少温暖,鼓励和力量!我永远忘不了这双正直的眼睛。
红光闪闪,炮声隆隆。大地仍在颤抖,而我的心却系到炮弹上,飞向目标:敌碉堡、机枪掩体,步兵群,炮阵地……
我们的炮弹,虽然总在目标周围跳来跳去,但圈子却越来越小,居然也有一发命中弹。虽然总评不及格,但获得了实弹射击的经验,总令人感到一丝慰籍。
返回营房,在总结大会上,指导员大发雷霆,把个炮四班,轰得乌烟瘴气。副班长,王成,马二聚蒙头大睡,两个新战士放声大哭,一个新战士吵着要求调班,何健把一个凳子狠狠摔坏在地上……这是怎样一个班啊,我的心碎了。在阵地上树立起来的信心消失了。听天由命吧!
八
正在这个时候,她来信了:“……咱们的事,在你那绝情信之前,父母亲知道了。他们表示反对。具体情况我不愿谈它。可能我那位朋友告诉你了。为了不使你担心,在你面前,我否定了朋友的话。而在你探家路过我家之前,我向父母亲作了和你断绝这种关系的保证,才获得了那天晚上给你送闹钟和闹钟罩子的两次机会(那也是我的借口啊,本来是可以一次送去的)。双亲当时是存有戒心的。第二天清晨送你,他们派了妹妹也去,并特别叮嘱:“别和你姐姐离开!”如果不是我以让妹妹查列车时刻表为借口把她支走,我连一分钟也不能单独和你在一起。这些,你没留心吗?近来,父母又发现了我钱包里珍藏着你的照片,动了大气。把我叔父从西安,把堂兄从包头都叫来了,来了个五堂会审。我平生第一次挨了父母亲的打。他们把我关在家里一个礼拜……
现在,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我想你,你听见了吗?我想飞到你身边去,去治一治我这颗滴血的心。你同意吗?你回答我呀!每逢我独自一人时,我就对你的照片诉说我的苦衷,你听不见吧?……”
我听得见。凭我的感情,我的心。也凭逻辑推理——我收到了她父亲一封委婉的拒婚信。他在信中讲:因为父辈的结拜关系,再成了这门亲事让人笑话。而且:“你伯母长年有病,卧床不起。我又人到老年、耳聋眼花。我们身边离不了人照顾。”老人讲的都是实情。他们是善良、厚道的。整封信没有一句超脱感情的话。而且,随信寄来了两张新落成的名胜建筑照片。我理解他们的心情,知道他们的用意:想让我拒绝他们的女儿。也由此可见,他们在他们的女儿面前办法用尽了,只好向我求授了。
有人说:“男人”是“难人”的讹传。我相信编造这个讹传的人,或许比我更作难。
如果耶酥真是上帝的宠子,那么,我就必定是希律转生的。要不,上帝为什么老是这么捉弄我呢?
我在月亮下徘徊着,思索着。有时急躁得疾步竞走,有时痛苦地撕扯着军衣。
这个班,自从实弹射击以来,怨声鼎沸,士气低落,今后怎么才能鼓起士气,使全班振作起来呢?和指导员的矛盾尖锐化,表面化了,今后怎么才能和睦相处,开展工作呢?是的,有人说过,爱情是自私的。那么,获得爱情的人都是自私的吗?也许是吧?要不,为什么她的父母是痛苦的呢?也许指导员说得对,我这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我承认,在爱情发生纠葛时,我痛苦过,也或许影响了工作——这不正是指导员讲的“资产阶级思想”吗?天哪!我成了个什么人?我不寒而粟了。指导员对我的批评、刁难、打击,在这一瞬间,统统化为乌有,余下的只有内疚和感激。然而,我突然象看到了她那双动人的大眼睛深情地盯着我。我不敢想下去了。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军大衣。月落了,黑暗笼罩了一切。只有透空的树干,房瘠,显露出模糊的轮廓。在黑暗里站久了,也会看得见一段短短的道路,一个形状模糊的物体。偶尔,会传来一声压抑的,却是威严的口令,军营的夜,寂静而又神秘。
近处,传来几声猪叫,是否母猪要生崽了?喂猪的新兵蛋子,知道操这个心吗?我疾步走了过去。
猪舍里,已经没有声息了,我轻轻地走进饲养员的宿舍,里边传出香甜的鼾声,我的心热了。这里面,曾有过我香甜的梦,有过我抒情的诗。这猪舍边的小河里,有我放养的水葫芦猪草,这猪舍里,有我亲手接生的猪崽……
突然,猪舍那边,有条黑影一晃。
“口令?!”我厉声地喝问。
“我……是我。”是值勤的小李,他搭讪着躲开了。
鬼东西,我能自杀吗?瞎操心!
但是,这是多好的战士啊!无论国防施工,军工生产,他们都拼命地干,他们只有一个信念:为了我们班的荣誉!然而,我们班却评不上四好班;他们五好战士,每年也只被批准两、三个,因为,五好战士数目多的班哪有不是四好班的呢!我明白,他们也清楚:这都是因为我这个“一班之长”。但是,他们并不嫌弃我,反过来给我以安慰。或给我打洗脸水,以绝对执行我的命令来表示尊重和支持。当我班受到其它首长表扬时,晚上必有一个自发的小晚会:豫剧清唱,山东梆子,陕西秦腔……虽然南腔北调,却道出了他们的喜悦之情;吹笛子的,拉二胡的……虽然乐章杂乱,但却是一曲团结奋斗的协奏曲……多好的战士啊!然而,他们跟着我也穿够了小鞋,我感到揪心的内疚。我对不起他们啊!
为了他们,也为了秀云的父母,为了班里的工作,也为了我自己的进步,我决定,抛开自私的爱情!但是,我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流泪了!鸣咽了!
“班长,你……”值勤的小李在扯我的袖口,那声音告诉我:他哭了。
我擦了下眼泪,冲动地抓住了他的手:“走!到岗位上去。”
回到营房,躺在床上,思绪仍旧停留在刚才的思路上。我猛然想起莎士比亚通过他笔下的人物说过的话:“当爱情的浪涛被推翻以后,我们应当友好地分手,说一声‘再见’!”是的,我们也应当友好地分手。我决定:发信,同意她来队。
大概因为我夸奖了她那次穿的小圆领蓝制服整洁、朴素的缘故,这次她又穿了那样的蓝制服。在我看来,这服饰和她那微黑的脸膛以及那两根用橡皮筋束着的短辫,构成了和谐的、朴实无华的美。她比我们以前见面时大方多了。在这之前,即使只有我们两人的场合,她也要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而这次,当我拿着家属登记簿征求她的意见时,她毫不迟疑地从我口袋里取出钢笔,在“与本人关系”栏里,写下了娟秀的“未婚妻”三个字。我惊奇地望着她。
“怎么,不认识啦?”她把火辣辣的目光反射过来,使我有点儿招架不住。
下午,指导员恩准了一个下午,安排她的生活。
招待所住宿手续简便,食宿办妥,仅用了一个小时。我带她出的招待所,越过铁路,登上了紧靠这个县城的小山岗。
快到山顶时,她喘着气,把手伸向我,娇嗔地瞪了我一眼:“把人都累死了,也不知道拉人家一把!”
我刚要伸手拉她,突然想到:我是请她来“分手”的,是否有失道德?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她生气了,冲着我吼道:“我是毒蛇?!”
我慌忙又把手伸了过去,抓住她那胖乎乎软绵绵的小手。我的心狂跳了,脸上窜着热气。
到了山顶,我们并肩坐在草地上。她掏出一幅印有“上海大世界日出”的彩色新手绢,替我擦了擦汗,顺手塞进我的上衣口袋。我们会心地相视一笑,便开始欣赏大自然的景色了。
放眼望去,村庄和河流,军营和县城都尽收眼底,道路象蛛网似的纵横交错,座座村庄象一辆辆绿色的装甲车,而那一堆堆山丘,却象一门门威武的重炮。只有那远山,黑色根基深深扎入大地,尖尖的顶端直插蓝天,不时被浮云分割成各种形状的小块,犹如悬在半空中,倒有点儿超脱尘世的仙境意味……
“将来,,你就乘坐那飘荡的白云,,去参加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我呢,,就不定是在那个村庄里,吆着牛耕地,。我是第二个董永……”
“你!”她突然生气了,“你还说这风凉话,为了你,我……”她那委屈的泪水刷地冲出了闸门。.想不到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刺痛了她的心。她掏出手帕捂着脸,,孩子般呜呜地哭着,,断断续续地说着.。
“甭哭,甭笑!是我不好,我这嘴……”我悔恨极了!你这是何苦呢?难道想道破自己心中“分手”的隐秘?我真恨自己,情不自禁地唉了一声,朝自己腿上咂了一拳。她一惊,急忙捉住我的手,就势倒在我的怀里,又放声哭起来。
我抚摸着她那乌黑的秀发,想着她为我挨的毒打,想着不久的分手,想着自己的坎坷遭遇,也不觉潸然泪下。泪水滴在她那美丽的、痛苦的脸上,和她那悲痛的泪水融在一起,洒到她那整洁的衣襟上,洒到那异乡的山坡上。
她发觉了,停止了哭泣。用手指抹着我脸上的泪珠:“你哭了,是我不好。让你也难受。”
“哭吧!你哭吧,哭出来比憋在心里好。我也想哭,痛痛快快地哭……”
“不!我不哭!这不,我们不是在一起吗?应该高兴……”她又恢复了本性,倔犟地站起来,擦干了眼泪,我们一起下了山。
在县城的百货商店里,我给她买了镜子、梳子等必须品。在她的要求下,还买了一件她喜欢的女式军上衣。
出了商店大门,便是照相馆。她见到招牌便对我说:“咱进去看看吧?”拖着我就走了进去。
会计是位很有经验的中年妇女,见我们成双进来,便问:“照合影?”
“嗯。”她答应了。
“几寸?”会计问着,动手准备开收据。
“二寸的吧?”她问我。
我点点头,微微一笑,她也会意地一笑。
“你自己也单照个吧?”她又问我。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早给我要一张理想的半身近照,一直没满足她的要求。现在,当然不能拒绝了。
“再照一份一寸的。”她对会计说,拿出钱来准备付款。
“票开好了,咋不早说?”会计把收据扔到柜台上,准备收款。
她拿起收据,对会计说“请另开一张一寸的。”
“马上下班,不行。”
“那好,咱走,”她对我说,“不照了。”
会计突然叫起来:“你不能把收据拿走啊?叫我怎么结帐?”
“那你就再开一张一寸的。”她平静地说。
“哼,少见!”会计不满地瞪了她一眼。无奈地开了票,收了款,便立即锁上抽屉,走出的柜台。但临出门,却扔过来一句脏话:“瞧你那德性!”
“呸!你的德性好!不到时间就往家溜!”她这脾气,能不回击吗?
“定婚照”的气氛被破坏了。照成了地地道道的“分手照”。我们两个的脸色都不好。
第二天早起,按照我们的约定,我把被子抱去让她拆洗,说定晚上来抱回去。
当晚点名后我去抱被子时,她还正忙着呢。她说,因为被子脏,吃午饭时才洗好。下午太阳又不好,只有等干了再动手,所以晚了。
我要帮她做,她不让。
“是嫌我的手艺不好,把你巧手的名誉衬坏了。”
“傻瓜!我是要你记住,”她抽了一根线,纫上针:“这被子是我给你拆洗的,不许你动手。”
我只好抽好线,捻好线头,等她用完线,便接过针去,纫上,结好疙瘩。
她接过去,却“叭”地咬掉疙瘩,自己重新结着,瞪了我一眼:“谁叫你结疙瘩的?”
“咋?你比我结得好?”
“我妈常说:‘你结疙瘩我使线,临死不见面’。”
“哈哈!堂堂高中生,还搞封建迷信!”
“你才迷信呢!”她故意撇着小巧的嘴。
“那又为什么呢?”
“我也说不上来。”她停住手,深情地望着我,“嘻嘻”地笑了。笑得那么天真,那么妩媚。
她这笑,突然使我想起了“友好地分手”鼻子一酸,急忙背过脸去。拉开门,故意咳嗽了一声,吐口痰,才转了回去:“快点儿吧,小姐,马上要熄灯了。晚了要刮鼻子的。”
但尽管跑得气喘吁吁,还是晚了。熄灯号正在吹奏,宿舍里已经拉灭了灯。指导员在院子里立着。看见我,故意问道:“谁?”
“我。”
“这么晚才回来,干啥去了?”
一股无名火突然冲了上来,我脱口说了句:“谈恋爱去了!怎么着?”
“你……”他没料到我会对他不客气,一下子噎住了。
“好吧,明天再说。”他愤然离去。
我后悔了。不应该对指导员采取这种态度,这股无名火,本应该是有名的——是由于我对她的眷恋所产生的。这使我突然意识到了她在我身边那种“糖衣炮弹”的危险性。应该尽快地实行这友好分手,明天就动员她回去。当然要委婉,但要坚决……我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间睡着了。
九
第二天,恰巧是星期日。我们排长值勤。吃过早饭,我刚喊了一声“排长——”
“别吵!”他马上制止了我:“给,这张出入证今天供你专用。也不必登记,带着小李痛痛快快玩一天!”
我们这个排长,是北京人,外号:“黑大个儿”。他脾气直爽,心地善良。为我的事和指导员干过两架。指导员很讨厌他,但又怕他这个“炮筒子”,以开玩笑的形式骂他为“二球排长”。
按照规定,出入营区必须登记。两个小时以内必须归队,交回出入证。再在登记薄上记下归队的时分。他在冒险成全我。
“排长——”我感激地叫了一声。
他憨厚地一笑:“嘿嘿,什么也别说,到时间别忘了让我吃喜糖得了。”
告别排长,我到街上买了些礼物。到招待所带上秀云,我们一起到部队卫生队去了。我们的连长在那里住院。
“连长!”我们悄悄来到他床前,我喊道。
他躺在床上,正专心地读着军事教材。听到我喊他,猛地抬起了头:“啊,小姚!”翻身就要起床。
“别动!”我急忙制止他,但他已经坐起来了。
“这就是——”连长问我。
“李……”我刚说出一个字,连长便热情地接过了话头:“小李同志!欢迎你来队!听说你来了,可我,也不能去看望,很抱歉。”
“来给你们找麻烦了。连长,病好些了吧?”她大大方方地说着,从网兜里拿出一个苹果动手削起来。
“好多了。咳!病得不是时候啊。现在是部队工作量最大的时候……”接着,他问了我们班的一些情况。
秀云把削好的苹果扎在刀尖上,送给连长:“连长,请!”
“不不,给小姚。”
“忘不了他。”她说着,瞟了我一眼。
我们都笑了。
连长接过苹果:“那就谢谢了。”
我们吃着苹果,天南海北地聊着。
十点,我们要告辞了。连长握着我的手,看了看秀云说:“你眼力不错,小李值得你爱,祝你们幸福!”
我一看秀云,恰巧她也在看我。我们的目光一碰,又一齐转向连长。连长在望着我们笑。
“再见,连长!”她脸一红,跑了出去。
“再见!”连长回答她。
“小姚,我早想找你深谈一次,但一直没有机会。我觉得,我对不住你。我没有尽到当连长的责任。我虽然来咱连不足两年,但是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同志。工作积极,忠厚诚实,又有一定的工作能力。四班这个烂摊子,能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也就难能可贵。但是,你缺点也不少:一、靠下不靠上。战士们是你的阶级兄弟,干部就不是啦?你主动找谁谈过心?恕我直说,这是你自持清高的表现;二、爱发牢骚。当然,就你的处境来说,发点儿牢骚是有情可原的。但是,只能是别人谅解,而不能自以为发牢骚有理。而且,发牢骚毫无用处,无非是给自己,给领导造成不好的影响,对自己的进步更为不利……希望你今后重新振作起来。一个人受点挫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受挫后的委靡不振……”
我流泪了,并非是连长夸奖了我。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上级和下级谈话,总要想方设法表扬几句,我感动的是:他对我说了真心话。
回到招待所,秀云劈头就问:“你和连长说我啥坏话?”
“我们没功夫谈你。”
“说谎!我在门外听见了。”她这一说倒自己漏了底。
我逗她:“说了,说你象个阿庆嫂……”
“你坏!你坏!”她用小拳头在我背上轻轻地擂着:“我叫你坏!”
“哎哟!”我故意惊叫了一声。
“啊?”她停止了“拳头”,脸变了色。
我皱着眉头,装出痛苦的表情:“可能是岔气了。疼死我啦。”
“哎呀,这可咋办!”她在我背上又是推又是揉。
看着她那副着急相,我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哎哟,你坏死啦!你坏死啦!”她吵嚷着,躲到床里头坐下,佯装生气,不再理我。
“说实话,刚才我和连长,是谈咱们的事,既然你父母坚决反对,身边也需人照顾,咱们的事咋办呢?”
她不答话。
“我看,还是到此为止。你这次来队,就算是我们的心愿已经实现,并且过去了。”我说着,动了感情,急忙背过身去。
她见我并非开玩笑,便走到我跟前,郑重其事地问:“你真愿意?”
“我真愿意。再说,你父母那里,也实在离不开你。老人……”
“我不同意!”她打断了我的话,“我坚持自己的意见!”
“可是,别无他法呀!”
“亏你是个男子汉!天涯海角,我跟你去就是!”
“伯父伯母呢,老人有病……”
“让我妹妹照顾。”
“你妹妹要说让你照顾呢?”
“我……把他们带上。”
“谈何容易!况且,或迟或早,我是注定要回乡种地的。”
“那,我就当当王银环!”
“三分钟热度。还是请你冷静些……”
“不!你不相信我。来,咱俩盟誓……”她一只手一边拉我,一边“扑通”跪倒地地,泪水刷地溢出眼眶。
真无能!我暗暗骂自己:怎么在她面前老是弄巧成拙呢!我赶忙双手把她搀起来:“快起来,快起来,让别人看见……”
“咱俩,不能分开……”她仰起满是泪水的脸,深情地望着我。
“是的,不分开,永远不分开……”我发懵了,忘记了自己的意志。
我们拥抱了。我忘记了性别的存在,忘记了一切……
“我等着你……接我。”
“离开部队,我就去……”
这天中午,我就在招待所和她一起吃了午饭。饭后,她在我身边坐下,突然问我:“哎,你们指导员那个人咋样?”
“不错嘛。”
“‘不错嘛’——你还不敢说实话,叫我看,就没连长好。那个人狡滑、虚伪……”
“不要乱说。”,我制止她。
“我偏要说!你们一个个神经过敏。共产党还敢承认错误,解放军就完美无缺?林彪、黄、吴、叶、李、邱都批了,说说一个小小的指导员就是攻击解放军?解放军里全是好人,还要军事法庭干啥?整个社会,没人敢说当解放军的个‘不’字,怪事儿!”
是的,是怪事儿。这大概是对毛主席“全国学习解放军”的指示精神学偏了。
十四点了。我应该有点自知之明,不能连累好心的排长。我在和她谈妥了明天凌晨返回之后要告辞了。
“这就走?”她恋恋不舍。
“嗯。”
“3号小程的爱人,8号小张的对象都是在这里一呆一整天,就你……”
“人与人不同嘛。”
“就你先进!”
“……”我浑身一震。
“啊,不,我……”她见我脸色苍白,着急得语无伦次地说:“我……我知道,你不比别人落后——你,别往心里去……我,反正……你知道……我的……心……”
我镇静下来,安慰了她,告辞了。
弟二天凌晨,我送她去火车站。我们心照不宣地谁也没再提到分手的话题。但心里都十分沉重。从招待所到车站,我们没有说一句完整的话。她的眼睛里一直有泪光闪烁。
她走了,带着我一颗破碎的心,她站在客车门口向我挥手告别的情景,永远留在我的心头。
她走了,我目送着列车消失在天地之间。转过身来,看到拂晓那多彩的云,那黑红交错的云、那白色光亮的云。蓦然间,想起了她第一次来队的那个拂晓,那些拂晓的云。或许我平时没有观察过拂晓的云,我有些诧异,不懂得为什么这两次拂晓的云那么惊人地相似。
她那依恋泪光一直在我心头闪烁。
但我懂得:只有恨才能解脱爱的痛苦。
我用心血写成的信,第二天便向她猛扑过去了,我只能用左手打右手来惩罚自己。
她立即复信了。她在信中写道:“……我怎么也不相信这是你写的信。我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个可怕的梦。但这却是无情的事实。这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把我弄糊涂了,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灵魂肮脏、这样卑鄙的人。我不相信,但这却是事实。既然你恨我,嫌弃我这‘变成美女的蛇’。我也不能强逼你……但是,我希望你三思而行。如果这种关系必须中断,我希望能继续保持兄妹关系。因为,这几年,你成了我的灵魂,我的一切,我的心无时无刻……”我不敢看下去了,害怕自己的意志被磨灭……
一封措词更残酷的信又发出去了。我盼望着自己的作孽得到加倍的惩罚,以减轻精神上巨大的痛苦。但她回信却说:“……你骂吧,骂吧,有你不骂的那一天。我不知道,你竟会变成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现在,我心里坦然了:我得不到这样一个卑鄙的人的爱,是幸运的。不过,你的照片、信物不必急着追还。因为,我给你打的毛衣还没有完工,等打好一并寄去。今后,冷热没人提醒你了。而你的气管炎又老复发。全靠你自己照顾自己了。我想法把你这件毛衣打好……”
我仿佛看到了她那哀怨的目光,她那颤抖的心。啊,我的心发抖了,我立即给她复了信,感谢她的临别馈赠,但还是以速为好。因为,我急需抛掉这个包袱,我要轻装前进。
她把毛背心——一件未打成的毛衣,和我的大部分照片一起寄来了。我们的合影,她并没忍心剪开,而是用洁白的纸工整的包着。我双手捧着毛背心,看着我们的合影,深切地感到那隐藏在理智后面的无限眷恋。但是我的目的达到了:她的信,语言平静得象一潭清水,象是和局外人拉家常,对我们的事只字未提。只是告诉我她将调回市里,以照顾她的老人。
眷恋,是难免的。因为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了林逋的词《相思》:“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迎送,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是的,虽然我们各自“泪盈”,但“江头潮已平”了。她可以心安理得地获得新的爱情了,祝她称心如意!
别了,我的“资产阶级思想”!
别了,我的真正的同志!
别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