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天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会酿酒,多是苞谷、甘蔗、柿子等常见的粮食酿成,用原材料的名字冠以酒名。家乡的酒是没什么特色的,非是南国的酒那般有高贵典雅的名字,诸如:花雕、女儿红、竹叶青之类;也不似东北的酒那般劲儿大度数高,诸如:烧刀子、闷倒驴之类。它朴实无华且未经任何雕琢,名字普通略带俗气、酒劲适中老少皆宜,一如父亲的脊背或是母亲的怀抱那般质朴真挚,虽稀松平常我们却早已习惯更是离它不得。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也曾有过一次酿酒的经历,大抵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酿酒的程序繁多且准备时间长,端午前后祖母就带着我四下寻找一种名为黄蒿的植物,它和艾蒿长的很像,身个模样都几乎无差,只是黄蒿的叶色浅些、气味没端阳艾那般浓郁。初时我是分不清的,常兴高采烈的割来一捆却被祖母告知是艾蒿或者水蒿,渐渐倒也能通过气味将三者区分开来,我与祖母一道割了半个月的黄蒿,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屋檐。
黄蒿只做引子,酒曲的主要成分是由麦子打细、再加之农家平日里做馍用的馍酵子混在一起搅拌均匀而成。酒曲做好后得醒上小半个月,等到发酵的差不多了再将黄蒿铺在上面,每隔两天翻一次,等到黄蒿彻底化到其中酒曲子也就成了,用塑料篷布盖着静静等待着它的搭档登场。
金秋十月就可以下柿子了,柿子做酒得选硬的。祖父背上背篓我掂着竹竿一同到上河湾去下柿子,磨盘柿子树大果实结得繁,矮处的都被过往行人采摘殆尽,祖父只得上树去下高处的。我将竹竿递到树上,祖父夹下由我装到背篓里,我们下了整整两天时间,背回的柿子盖满了小半间堂屋。祖母将柿子去蒂洗净后切成小拇指大小的块儿,满满当当装满了两小腰盆。
相隔四个月后,酒曲和柿子在大场上的水泥池里初次相遇,经过庄稼人和曲后产生微妙的化学反应。和曲子是个精细活更是个力气活,初时父亲用手臂粗的木棒反复捶打搅拌,继而脱鞋净脚后跳入池中反复踩踏,直至二者充分融合为一体。
随着坎上盘起土灶,酿酒的工作入了收尾阶段。土灶上架起了我家的那头牛头锅,锅里装满挑来的河水,锅上置着祖父用红椿树做成的酒甑子,这是一种专门用来酿酒的木制工具,形状类似于木缸只是上下无底,外部用粗铁丝捆了三道。
甑身上留一小孔插上竹筒做为出酒的酒溜子,酒甑的上部用天锅封顶,里面只装冷水,水稍微一热就得换掉,用的是古老蒸馏的吊酒技艺。因为锅口向天因而取名天锅,下面烧水的锅叫做地锅。天地二锅中间酿出给人喝的酒,一方酿酒锅中竟蕴含着宏观的天地人哲理,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由此可见一斑。
地锅上放置屉子铺上笼布,祖父和父亲交替着将池内的酒糟子全都铲到甑内,装满以后祖母就开始生火吊酒,火星噼里啪啦的在灶洞内四下乱窜,我也学着祖母的模样将柴火扔进去。地锅的水一热酒的香味儿就飘出来了,伴着柿子的清甜袅袅飘向上空,水一开酒就顺着酒溜子淌了出来,接酒的瓦罐口需蒙上一层纱网过滤掉杂质。酒香萦绕在村庄,“一家酿酒百家尝”,乡亲们都来品尝我家刚吊出来的酒头子,头子酒劲儿大,汉子们能喝三五两,女人则只能喝一二两。
祖母将家中大小的瓦罐都用来装酒,前后一共装了二十多罐。最后出的一点叫酒尾子,尾子酒劲儿小,祖父接了一盅让我喝,祖母说“娃还小不能喝酒”,祖父则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男人哪有不喝酒的”。我转身看了眼父亲,父亲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我便接过酒盅学着大人的模样一饮而尽,瞬时感觉有一团火从我的喉咙一直燃烧到肚里,片刻嘴里竟生出甘甜之味。
那年我家酿了两三百斤酒,祖父故去的时候待客喝了一大半,余下的祖母说是我结婚的时候再喝。我时常怀念儿时酿酒的点滴,那浓郁却又甘甜、刺鼻却是清香的酒味儿常常让我魂牵梦萦,有时夜里睡下那团火仍旧会从喉咙一直燃烧到肚里,醒来方发觉只是做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