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倪甫清的头像

倪甫清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3/23
分享

“春羽计划” 不只是南方 倪甫清

1943年,彭晓莉祖父的哥哥出川,在湖北为国家而战。出发前,他卖掉祖宅和田地,将自己全家(母亲,以及弟弟)送往马来西亚。他们历经艰险,先是在吉隆坡投靠亲戚,后来一路北上,最终在槟城定居,靠开饭铺为生。最初,饭铺只是中国街的一个路边小摊。2002年夏天,晓莉出生时,它已经变成了有三层小楼的川菜馆。

晓莉的童年平静且富足。华人学校放学后,晓莉曾和朋友们穿梭在槟城老街的各色小巷间,看墙上的涂鸦,或是追逐裙楼间穿梭的野猫。也会在街上吃喝。中国街的每家餐馆,她几乎都造访过(这条街上的人大多相互认识,甚至沾亲带故),因此她也几乎尝遍了遥远祖国的所有味道。比起川菜,晓莉更偏爱广东的甜以及鲜,因为这种癖好,她从小挨过祖父不少责备。祖父的责备通常是四川话。晓莉对那些话一知半解,直到她上高中,祖父开始系统地教她一些方言,她才完全明白那些话的含义。那是在说:她不应该忘记她的故乡,不应该忘记她是四川人。

偶尔也有坏事发生。2015年的新年假里,晓莉和哥哥晓宏以及一帮朋友去海滩游泳。晓宏大她三岁,在晓莉的小学生涯里,她常常被要求当哥哥的跟班——母亲立下规矩:如果要离开中国街,晓莉必须和哥哥一起。晓莉对此并不理解。她游泳很好,皮肤早就晒成马来人那样的焦糖色。交流也没问题。粤语和客家话,是她早就在街上听会了的;在华人学校里,她也学过马来语和英语。对自己的事情,晓莉一向有自信。那天海水很温暖,于是她决心游到一块稍远的礁石处,去瞧瞧上面的珊瑚和海葵,顺便看看那些斑斓的鱼群。努力下潜,晓莉踩到了海底白沙上的水草。远处有个硕大的影子在晃动——是一只正在给幼崽哺乳的儒艮。儒艮看到她,并没有逃开,只是摆出一副懒洋洋的姿态,任由幼崽吮吸乳头。晓莉笑了。随后,生平第一次,晓莉的小腹痛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盆骨快裂开了。惊恐地浮起来后,晓莉向岸边挣扎着游去。坐在沙滩上,她发现自己白色连体泳衣的裆部已经被染成红色。晓莉哭了。几个马来青年发现了她,指着她两腿间和沙地上红色的血笑了起来。她成为女人了!一个青年用马来语说。随后,笑声一浪接着一浪,冲刷着晓莉的耳朵。某个瞬间,晓莉看到海浪和空气都突然凝住,而那几个青年的身体在不断缩小。于是她不再哭了,抓起血湿的沙丢向那几个青年。青年们惊恐地四散逃开,随即开始了对她的咒骂。有人要来抓晓莉的头发。她灵巧地避开,向路边的汽水摊跑去。在那里,等待着青年们的是愤怒的晓宏和他的朋友们。晓莉抄起一个玻璃汽水瓶,反握在手里。晓宏说:你别动,咱们慢慢地退到路上去。不知道谁骂了一句,随后他们就打起来了。到家门口,晓莉才发现自己眉骨上有条细口。应该是她打碎的玻璃划伤的。晓宏说:家里人问你就说是在海底刮伤的。那天晚餐出奇的平静,没人问起晓莉的伤口。饭后,母亲把她叫到房间去,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许多关于女人的秘密。晓莉又一次哭了。她说:我不要当女人。母亲将她搂过来,母女俩都留着泪,就这么拥抱了十来分钟。回到房间里,晓莉脱光衣服,站在镜子面前,手指先是划过眉上的伤口,然后落在了自己的双乳上。她掂了掂,发现它们是那样的沉。夜里,她梦见了今天看到的那只雌儒艮;之后的多年里,它也常常出现在晓莉的梦里,有时候是晓莉目睹儒艮哺乳,有时候小儒艮吮吸的是她的乳头。

晓莉的作业通常都是在收银台后完成的。她一边写字,一边能听到来自各个远方的口音。四川方言占多数。那些人通常是来和祖父聊故乡的。祖父很少和家里人提起故乡的事。二零一六年,老人确诊肺癌,开了刀,从此晚上不再出门喝酒。刚闲下来那会儿,他爱看电视,看中文台一些中国拍的电视剧。后来,晓莉的父亲给他买了智能机,老人就开始学习上网。晓莉帮他下载了许多软件——主要用来看视频。祖父最爱看抗日剧,看完之后,就要拉着人讲陈年往事(大部分也是他听来的)。除开他母亲怎么开饭馆把他养大,就是讲过去抗日、讲过去家族里的故事。晓宏对此不感兴趣,他更爱拳击。这年开始,他几乎把课后的时间都花在拳馆里。听故事的重担从此落在晓莉身上。出乎自己意料的是:她对此很感兴趣。每天晚上,祖孙二人就会在三楼的阳台坐下,祖父泡一壶茶,眼睛微眯,就开始讲那些带着长江江水味的故事了:他的父亲勤劳踏实,一生有六个儿子。大儿子生性顽劣,18岁进山当了土匪;老二老四一个病死、一个永远消失在长江里;老三继承了父亲的优良品质,又心怀家国,一生追随中山先生,毕业于黄埔军校后回四川当了军官。他出川抗日前卖掉祖屋和田地,送母亲和老五、老六到马来投靠亲友。老六死在路途之中。十岁的他和母亲在槟城先是摆摊,后来努力让小摊变成了铺面,又让铺面变成了小楼……说到动情处,祖父不免落泪,晓莉就帮他把眼泪擦净。有时候,祖父会忘了昨天讲到哪里,晓莉每次听故事时就拿个小本子记下他说的东西,于是她知道了:她的老家在巴县;她家的祖训有“中正晓志”四字;她是家里的“晓”字辈。祖父说:日本人残酷、缺乏人性,在南京,那些野兽将中国人破成两半如破开一条鱼、将孕妇腹中的婴儿挑出如取出一饼鱼籽。日本人的银色飞机如白头雕般凶猛,丢下的炸弹快将那座山的城市夷为平地。她还看到了祖父的三哥给他寄来的信件。信纸已经发黄发脆,上面的繁体字她也大多不认识。最后一封来信的时间是一九五零年。祖父说,那之后他再未收到过三哥的来信,也许他还活着,也许没有。

一八年,晓莉高中学业繁重,祖父再无人可以说话。每天白天,他都在槟城各个景点转悠,要是听到熟悉的乡音,就上前搭话。他说,这辈子他的家已经再不能回去,他快死了,想多听听自己家乡的声音。家里人一开始很反对,认为让祖父一个人上街并不安全,但晓莉坚持要站在祖父这头。她的理由是:老人身体其实很好,多出去走走能让他保持良好的心态。于是,在接下来的岁月里,祖父不断地接待了一波又一波中国来的游客,他们中有人来自四川,有人来自其他省份。老人会带他们参观中国街、升旗山、植物园、极乐寺等。路途上,他当然会讲自己的故事。如果遇到喜欢他故事的朋友,祖父会邀请他们晚上来饭馆吃饭。即使有人坚持付餐费,他也不收。从那些人口中,晓莉知道了中国很大,大到也许一生都无法走完。那些从南到北的口音,有时候会惊人地在饭馆中组合起来,形成一幅同时具有春夏秋冬的的画卷。2019年,我有幸在槟城中华街附近的汽车站受到了这位老人的款待。一路上,我知道了他叫彭中乐,他有个哥哥叫彭中杰,一九四三年出川打过日本鬼子,这个哥哥是他心里最厉害的英雄。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晓莉并且得到了一次爱上她的机会,尽管当时我并未动起恋爱的心思。

二零年,晓丽考上了吉隆坡的大学,学习中国历史。临行前,她抱着祖父说:等她学成了,她就能为祖父找到自己的哥哥。第一次来到吉隆坡,看着玻璃高楼层层叠叠,她有种说不清的寂寞。或许是乡愁。她想。于是课后她常去逛吉隆坡的唐人街,但这里的唐人街并没有槟城那样的风味。槟城的矮楼底下都带着连廊,房子其实都旧,人也不如这里多。印度人、马来人、华人围绕在她身边,各种语言总是雨点般打在她身上。某次,行走在道路中央,晓莉突然觉得自己迷路了,于是她跑起来,在一段时间里再未出过学校大门。二一年,晓莉在学校爱上一个叫迪安的男人,因此她开始觉得自己也有机会爱上这座混血的城市。两人在学校文学社的读诗会认识。迪安面庞瘦削、有棱角,皮肤浅棕顺滑如奶油。那时他正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他学英语文学,用马来语写诗,有时也用英语写。这段感情只持续了两年。两年里,迪安一度成功地将晓莉带出学校,在马来旅游过几次。他们去过马六甲海峡、兰卡威、亚庇,也看过一些博物馆(晓莉真正感兴趣的地方)。晓莉知道了最早的华人移民是如何南渡成为了娘惹人、知道了日军如何残暴地侵占了吉隆坡、知道了马来三个种族之间的情仇……看博物馆时,迪安对晓莉总是很耐心,尽管他对马来历史一窍不通。晓莉认为,迪安是个没什么侵略性的男人,这是她爱上他的原因。两人也做爱。第一次是在兰卡威能看到海的旅馆里。晓莉那时爱迪安棕色的眼睛爱得发疯,两人不断接吻、相互爱抚,晓莉脱下内衣,迪安含住了她的乳头。那一瞬间,雌性儒艮的身影在晓莉眼前闪过,她推开迪安,坐在床上,眼里含着泪。迪安说:对不起。我从没做过这种事。是弄疼你了吗?晓莉摇摇头,迪安抱住她,两人重新开始相互亲吻起来,之后,迪安没有再碰过她的乳房。做完爱后,晓莉摸到自己下身的血液,到厕所用纸擦干。那晚,她再一次梦见了儒艮,这次除开那头抱仔的雌性,她自己怀里也多了一头儒艮仔。两人的感情一直平淡,从未有过争吵。但某一天,晓莉突然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这一切,也许是因为迪安说马来语,也许是因为他的诗。她再读了迪安的诗集,发现他的英语其实并不好。一个诗人如何用自己未掌握的语言写诗?而马来语的诗,晓丽发现那只是一些空洞的漂亮词汇。她告诉迪安:那些诗很烂,他本人也和他的诗一样,漂亮但无聊。一开始,迪安近乎崩溃,每天都在手机上发消息请求复合,最后晓莉不得不把他拉黑。分手后,晓莉再重读了迪安的诗集,得出的只有相同的结论,于是她就将那个男人抛在脑后了。在共同的朋友口中,晓莉得知迪安得了抑郁症、得知迪安开始服药、得知迪安逐渐康复。毕业前,晓莉在学校遇见过迪安一次,那双棕色的眼睛已经深凹进眼眶。她想:一切都结束了。

二四年,晓莉接到父亲电话:祖父病危,现在住在医院,需要她尽快回去。火急火燎地回到家,给晓莉开门的却是祖父。这时候,晓莉才知道自己上了父亲的当。年初,晓宏在本地的拳赛收获金牌,师傅希望他继续学拳击,因为晓宏有机会冲击马来全国的重量级冠军。父亲当然不会同意:他要晓宏接手家里的餐馆。吵架之后,晓宏满口答应下来,但第二天,父亲打开他的房间门,发现早已人去屋空,留给他的只有一张字条。父亲找到晓宏的师傅,师傅给了他几个可能的电话和地址,但最终父亲没能找到晓宏。听父亲讲完这些,晓莉突然发现:这是这个往日里沉默如兵马俑样的男人头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知道这种沉默的打破意味着什么:命令。父亲对她的命令是,毕业后继承家里的餐馆,并且找一个街上的人结婚。他已经物色好了几个对象供晓莉挑选。那些人都是她童年的玩伴,其中几个她还常联系,但有几个已经不再见面。晚上,先是祖父来到她房间。老人告诉她等她父亲消气就好。她说:你是他爸,你怎么不劝他?祖父伸伸舌头说:小的时候打得过他,现在可打不过啦。之后是母亲到她房间,悄声说:餐馆关了就关了。我知道你哥在哪里打拳,但是我不给你爸说。你哥要为我们马来拿金腰带回来呢。晓莉说:妈,我不想做餐馆,也不想结婚,我想继续读书。母女俩手拉着手,就这么说了一夜话。母亲讲了她和父亲的恋爱,讲了祖父从前的严厉;晓莉则告诉母亲她的恋爱和分手,告诉母亲她不喜欢吉隆坡,也不想在这条街上呆一辈子。到凌晨,母亲说:走吧晓莉,不喜欢吉隆坡,你就去其他地方;不喜欢结婚,你就不要结婚。晓莉踏着晨光走出家门。她突然觉得这条街道已经陌生了。之后的几年里,她再未回来过一次。

我是在重庆的一家酒吧认识晓莉的。二五年我刚回重庆读研,同时谋得一份日语教师的兼职工作,白天卖课,晚上买醉。认识她那天晚上,晓莉刚好在酒吧帮忙。其实人并不算多。不打酒的时候,晓莉就和坐吧台的人聊天。她的重庆话有点奇怪。我问她:你是不是外地来的,不是四川人?她说:我是马来西亚的。我吃了一惊,告诉她我去过马来西亚旅游,我很喜欢那个地方。还给她看了我在槟城的照片。其中一张是我和一位老人的合照。晓莉笑了,告诉我:这是她祖父。缘分让我们都喝得半醉,此后,每周都有一两天,我会和晓莉相约在酒吧见面。她喝酒后很健谈。从她的前男友开始,晓莉讲到了她的大学、她的祖父、她的家族故事。我们谈论最多的还是那位老人:一个游荡在异国,想要回家而不得的、近乎游魂般的人物,像是乡愁的实体化。我说:他在某个旅游论坛上很出名。晓莉说:他其实只是想找到自己的兄弟。当然也讲感情经历。我没谈过恋爱。当晓莉告诉我和前男友做爱的情景时,我说:你是不是有过什么童年阴影,让你害怕自己的乳房被触碰?她说:我不信精神分析那一套,你应该去看看波伏娃。她的笑充满睿智和狡黠,我确信自己就是在那一瞬间爱上了她。约会三个月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她表白。她只是给我一种朦胧的表情,既不同意,也不反对,但还是给了我一个吻。晚上,她邀请我回她的住处。爱抚和做爱的时候,我总是有意避开她的乳房——连相拥时都小心翼翼。没多久她就把我抽出来,我们并排坐在床边。她说:你大可不必这样。晓莉拉起我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胸上。再一次,我们做爱,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为止。第二天,我问她:你做梦了吗?她说:这次是小儒艮在吃草。

没多久我就向她提议同居。她的回答是:等她完成学业再说。之后的日子里,我们转遍了主城的大街小巷,在渝中区,我自豪地告诉晓莉:我是真正的重庆人,我就在这里长大。但晓莉说:以前巴县的县城其实在现在的南岸,我这种人还算不上老重庆。我问她:那你觉得你是重庆人吗?晓莉说:我祖籍算是巴县的。说完,她脸上带着一些遗憾。我们也去长江里游泳。她只游蛙泳,而我几种泳姿都会。我曾试着教她别的泳姿,她说:你这样游,在海里只会被浪打翻。我喜欢看她游泳的样子:小麦色的江水和她的肤色相得益彰,那时而浮起的脊背总让我想到江豚的光滑。她的一舒一展像长江的呼吸。需要做爱时,都是我去她家。兴致好的时候,我们就闹到天亮;没兴致时,我们就看电影。她最喜欢的是一部法国电影。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年轻小混混抢了一辆车,还开枪打死了警察。之后,这个人跑到巴黎,去找朋友讨回一笔钱,顺便找他的女友。男人认为两人很相爱——或者说只有男人这么想。他想把女友带到意大利去,但女人拒绝了。后来,女人发现自己已经怀孕,男人再次问她要不要去意大利,女人说:她不知道。抢车的事情很快被发现,警察找到女人,让她向警方提供消息。女人一开始拒绝,还帮男人逃脱了警察的跟踪,但之后她又向警察举报了男人,并说:她并不爱他,也不想跟他去意大利。警察追来,男人掏出了枪,没来得及开枪就被击中了。最后一个镜头里,男人摇摇晃晃地在大街上奔跑着。某次,看完电影后,她问我:你第一次遗精的时候害怕吗?我告诉她:那是初三的事了。那夜里我梦见了当时喜欢的女孩,醒来之后,我以为我快死了,因为我发现自己下体流出了白色的血。第二天,我把女孩叫出来和她表白。我和她说:我流出了白色的血,应该活不了多久了。她脸色涨红,扇了我一巴掌,转身就走了。几天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挨打。当时有几个王八蛋偷偷跟着我听到了所有对话,然后在学校里把这事传开了,我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遗精是正常现象,不代表我要死了。她哈哈大笑起来,捧起我的脸捏了捏,我注视着那双大眼睛,轻轻撩开她的刘海。第一次,我碰到了她眉骨上那条细浅的疤痕,然后吻了下去。我们再次做爱,一次又一次。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给她做早餐的时候,晓莉从背后抱住了我。那一刻,我很想冲她大喊:我们结婚吧!生个孩子吧!但却没说出口。吃完早饭,我们一起去了学校,在校门口道别。几天后,晓莉送给我一幅画,是两头儒艮在海底嬉戏。那幅画被我裱起来,留存至今。

她最爱去的还是图书馆和博物馆。我偶然从朋友口中得知:渝中区图书馆有很多老文献和县志,于是我告诉了晓莉。没过几天,她就申请了进藏书库的资格。我们有一个月没再见面。埋头读书时,她基本上把我当备忘录,拍下或记录的文献都会往我微信里发一份。我看到她查的资料有巴县清朝的县志、抗日出川将士的名单、五零年到七五年的地方报纸等等。最后,晓莉发给我的是一份关于拨乱反正的红头文件。平反名单里有一个名字我好像听过,但又有些陌生。名字后面的括号里有一句:故于1967年。晓莉着重划了几笔。这之后,晓莉告诉我她需要出去一趟,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我说:我和你同去。她先是拒绝,但禁不住我软磨硬泡,于是我们两人租了一辆车,轮换着开。先是到了湖北,再到湖南,最后一路北上,开到台儿庄,再折返回重庆。旅途的终点是重庆巴南区的某个小村。晓莉拿出学生证,村干部先是冷淡,然后问:你是彭正华的女儿啊?晓莉说:是。于是他带我们去见了一个没牙的老人,老人又叫来他的孙子。小孩身材纤长、皮肤黝黑,在我们前面抓着柴刀一路劈砍竹子茅草开路。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们在一个藤蔓覆盖的墓堆前停下。老人说:这本来就是个土坟,原来棒老二(土匪)占这个山的时候就有了。九九年你老汉回来,我们才晓得这是个英雄墓哦,上头拿了点钱,你老汉也拿了点钱,修了这个石头坟。晓莉拿过柴刀,将上面的藤草都砍净。我点燃从村里买的烛和香,轮流和晓莉拜过,然后我们下了山。开车回去的路上,晓莉什么也没有说。回到她家也一样。她只是坐在窗前,看着远处。不知怎么,我觉得她在哭,但走到她面前去,却发现她脸上没什么表情。阳光斜着照向她的脸:鼻梁高挺、圆脸、大圆眼睛,像个真正的重庆女儿,但她皮肤却是南国的椰子颜色,透着一股大海日光的味道。她转头过来,发现我在看她,就笑了。我吻了她,说:我们去喝酒吧,喝个烂醉!于是我先去了初见时的酒吧,又去了另一家、再去了另一家;到后半夜,我们打车从大学城到了人民广场,坐在三峡博物馆前到台阶上,呕吐不止。重庆夏夜的空气近乎凝固,晓莉说:马来从来没有这样的夏天,那里晚上总是微风阵阵,白天总是阳光明媚,时间好像是凝固的。我说:那我们回去看看吧。她说:我不想回去。我坚持说:就回去看一眼,然后掏出手机买了机票。

一周后,我们在吉隆坡降落,先是租了辆车,按晓莉的计划,去了她的大学、中国城,还去了我想去的海洋馆和动物园。之后我们向北开去兰卡威,享受了几天海景。海水比江水温暖,但又咸又苦,我在浪里总游不好。晓莉说:你是江里的鱼,不是海里的。除开游泳,我和她就坐在沙滩上喝酒、靠在一起看日落和日出。我们是坐船往槟岛去的。船上,晓莉脸色不太好,我说:如果你不想回去,那咱们就走。她摇摇头,我不知道那是在否定什么。在槟城的旅行基本上刻意绕开了中国街,晓莉拉着我时总是左顾右盼,像在寻找,又像在躲避。临走前的最后一个清早,我偷偷从床上爬起来,翻出了带的土产,往中国街走去。马来人性格悠闲,到中国街口已是十点多,但这条街像是刚刚苏醒不久,来往的人都还带着倦意,不少商家刚刚打开门面,还懒得吆喝。那家川菜馆保持着从前的门头和陈设:一楼是几张旧木桌,有个年轻伙计忙着擦洗昨晚的油渍;天花板上,旧风扇轻轻旋转,墙角的电视上放着拳击赛,底下坐着聚精会神的夫妻俩。铺面深处是柜台,晓莉的祖父坐在柜台后,轻轻摇着摇椅。见到我进来,老人很惊讶,我向他递上土产,说:马来很好,我想着再过来玩玩,就顺便来探望您。他很高兴。我告诉他,我认识晓莉,她现在在重庆读博士,过得很好;听到这个名字,夫妻俩站起来,惊愕地看着我。我向老板递过一支烟,他说:来都来了,吃过午饭再走吧。然后继续转头看电视。电视里的两人打得很激烈,鼻子都见了血。我对这类运动没什么兴趣,看了一会儿,就和祖父聊起天来。老人年过九旬,谈吐依然清楚,还起身为我泡了壶茶。我们说的基本上是关于重庆的事情,当然还有晓莉的事情。他说:他相信那孩子会过得高兴。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老人我和晓莉的关系。突然,夫妻俩在电视前欢呼起来,妻子抱着丈夫,像是在哭。屏幕上,一个壮硕青年满脸挂彩,身上青紫相交,他接过金腰带举起,笑着露出满口渗血的牙。我转头点起一根烟,发现店门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向内窥探。我想:那人应该会来店里吃午餐。

24年11月2日于北京

11月4日改定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