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恐的张翔红着脸,急急地走回座位,将奖状装进了书包里。
这是一年级寒假前的最后一节课,在同学们的掌声中,老师将学校“三好学生〞奖状,颁发给了品学皆优的张翔。
刚回到座位,张翔就听见后排的女同学在说悄悄话:“一个男生背个女生用的花书包。”张翔一回头,说话的女生望着自己,用手指划脸,做出“羞”的表情。
张翔象做了贼似的,脸“歘”地红到发烫,他不知道如何去接女同学的话茬,急忙抓起母亲用乡邻家办喜事回馈的伴手礼--花手帕缝制的花书包,夹在了两腿之间,然后双臂俯在冰冷的水泥课桌上,将花书包盖得严严实实,尴尬的瞟了瞟同桌。同桌此时正双手捧着他令人羡慕的黄书包,得意的看着自己。
张翔感到从没有过的难堪,恨不会孙悟空的72变,将自己迅速消失在这里。他暗暗立下誓言:一定要有自己的黄书包。
春节在张翔的期盼中一天天临近。按当地习俗,再穷,就是要饭,过年也得给孩子做身新衣服。小年那天,当母亲给张翔量衣服尺寸时,早就等着这一天的张翔,央求母亲:“我要黄书包。”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母亲正为如何度过这个清贫的年关发愁,听了张翔的要求,拿尺子的手象冰僵了一样,愣了好一会,才无奈地叹道:“你过年就整十岁了。”
村里的男孩女孩只要一过了整十岁,就算过了童关,意味着快乐的童年就过到头了,从此以后就要学着分担家务了。
看着母亲愁苦的脸,张翔知道要买黄书包,得靠自己了。趁着跟母亲上街扯布的机会,问了下黄书包的价格,居然是母亲在生产队一个半月的工钱,给自己和弟弟做一身的新衣服还绰绰有余。张翔有了放弃的念头,可是一想到同桌得意的脸庞和女同学的讥笑,张翔又下定了决心。
这个春节,张翔没有舍得买鞭炮,没有舍得买又酸又甜的糖葫芦,将给长辈拜年叩头得到的新崭崭的两角压岁钱,宝贝似的藏在了枕头的草垫下。
堂屋梁下,雏燕张着血红的大嘴”叽呀叽呀〞的求哺。张翔像个四处觅食的燕子,整天想着挣钱。堂哥放飞的鸽子,“昂昂昂”的鸽哨声在蓝天中回荡,也提不起张翔的兴致。可是在这青黄不接的春季,一个成年人想挣个三瓜二枣的,都像沙里淘金般的艰难,更何况才十岁的孩子。
这天傍晚,雨过天晴,同伴们的风筝在晒谷场的上空翱翔。张翔独自一人在湿润的草地上捡地衣,远远的看见堂哥在过膝深的水田里插钓。他茅塞顿开,一溜小跑地来到村头的当家塘埂上,猿猴般地爬上一人抱不过来的柳树,麻利地折下三十多根手臂长短的柳枝。回到家里,找来一根待岗的竹竿,劈开,小心的削成薄饼一样厚的竹片,又仔细的裁成一条条挂面样粗细的长条,再将长条斜着剪成一个个山蚂蚁差不多的长度,钓泥鳅最重要的卡子就 做好了。张翔又从母亲的针线盒里拿来缝衣线,用牙咬成两拃长的一节,一头绑在卡子的中间,一头绑在柳枝头下三、四寸的位置。鸡上笼的时候,张翔将抱回来的柳枝全部拴上了卡子。转身提起锹,就要出门去挖蚯蚓,正在张罗晚饭的母亲,拍打掉衣服上的灰土,喊住了他:“明早去灰凼那挖,那里多。”
第二天,放学铃声一响,张翔救火似的往家跑,将蚯蚓小心翼翼的穿卡子上,然后就急急的跑向父亲给他指点的水田。比张翔小两岁的弟弟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边跑边喊:“哥、哥,等等我。”
乌云和暮色溶为了一体,隐约的雷声中传来母亲的呼唤声。张翔又不放心地看了看下了钓的白银般水面,拧干裤脚往家走。
一柱柱炊烟,象烽火台的狼烟从农舍顶直直的升起,姑娘悦耳的歌声中,夹杂着几声“汪汪”的狗吠声。
第二天清晨,阴雨霏霏。窗户刚见亮,张翔便迫不及待的下了床,拿块塑料布披在身上,冲进了风雨中,弟弟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撑着破纸伞也跟了出来。雨水伴着晨风,寒意袭人。张翔牙齿打着颤,下到了冰冷的水田里,轻轻的提起第一根钓,空的;张翔不气馁,急忙高抬腿,轻迈步,避开秧苗,忐忑地来到第二根钓前,手刚摸到柳枝,水中便有了动静,张翔心中一喜,屏住呼吸,缓缓的起钓,一只肥硕的泥鳅疯狂挣扎着离开了水面,张翔迅速的用篮子接住了泥鳅。站在田埂上的 弟弟,看见钓着了泥鳅,激动的挽起裤脚就要往水里跳,张翔连忙阻止道:”别下来,水好凉。”
总共 了二十三条泥鳅,张翔掂了掂份重,足有一斤重,想着即将到手的2角多钱,仿佛看到黄书包在向自己招手,张翔心里比考了100分还高兴。
正在扫地的母亲,见到冻得脸色惨白,象从水中捞出来的两个孩子,连忙接过篮子,心疼道:“快去换上干衣服,盛碗热粥暖暖身子。”
中午吃饭时,顿顿似斋饭的饭桌上,破天荒多了一小盆炖泥鳅。张翔见了,躲到锅灶口生气。弟弟用筷子夹着条泥鳅,小心的用碗托着,来到张翔面前:“哥,给你。”
张翔看了看弟弟,没有伸碗接。母亲也端着饭碗过来了,将泥鳅放进了张翔的碗里,指着水缸边的木盆说道:“小的没人买,大的都养在那,等攒多点再去卖。〞
张翔瞟了一眼木盆里素綦色泥鳅,脸色好看了些,母亲乘势又倒了点泥鳅汤在张翔的碗里,很久没有尝到荤腥的张翔,胃口大开。看着张翔狼吞的样子,母亲得意得眼角象是爬上了条条蚯蚓。
张翔丢下饭碗,拉着弟弟去捡树枝,准备多做些钓。母亲追出门,叮嘱道:"不能拆人家的菜园啊。〞
星期天, 木盆里的泥鳅足有3斤了。在布谷鸟的鸣叫声中,母亲拉着张翔去赶集。回来时,张翔的口袋里多了三角八分钱,篮子里放着新买们两只带橡皮擦的中华铅笔、钓泥鳅用的两仔线,还给弟弟带了一个连春节也难吃到的又脆又香的狮子头。张翔像过年似的高兴,迎着春风,在逶迤的土路上奔跑跳跃,感觉风象大白兔糖的甜,阳光象桂花糕样的香。母亲少有的唱起了黄梅歌,和广播里的一样好听。
萤火虫如星星般在锅底般漆黑的田野里闪烁。空气中弥漫着稻花的芳香,泥鳅是不能钓了。生产队种给母牛产崽时吃的豌豆结夹了,村里的孩子们早就瞄上了那又软又甜的豌豆。
这天晚上,月朗星稀。在堂哥的带领下,张翔和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孩子们,浩浩荡荡的象鬼子扫荡一样,一会儿就将大半亩田的豌豆就嚯嚯得差不多了。当张翔和弟兴高采烈的拎着胜利果实,来到母亲面前邀功时,母亲“啪”的一声将手中的针线活掼到凳子上:“谁让你们偷生产队东西的?”
张翔悻悻的说道:“不是我一个人去的。”
母亲见张翔还敢顶嘴,更来气了:“从小偷针,长大偷金。还不赶快给我送牛棚去。”说着,就去拿使牛的鞭子。弟弟一见这阵式,吓得象小老鼠一样,一转身,溜厢房里去了。
张翔领教过牛鞭的厉害。前年夏天,张翔和一帮玩伴们下塘游泳,堂哥逞能,游入了成年人都不敢轻易涉足的深水区,险些被龙王收了去。张翔被父亲揪回家,重重的赏了几牛鞭,疼得他几天屁股都不敢沾板凳。一见母亲去拿牛鞭,吓得拎起豌豆象脱兔一样向骚哄哄的牛棚跑去。
见张翔空着手回来了,母亲的余气未消,阴沉着脸说道:“以后再敢偷东西,打断你的腿。”
张翔胆怯的点点头,跑回了屋,母亲跟了进来,命令道:“把考试卷拿来我看看。”
开学以来,张翔心思都用在了钓泥鳅上,期中考试卷上出现了红XX。母亲看了分数,气得手痒痒,可望着瘦得象猴子样的张翔惊恐的样子,高高举的手轻轻的落下,边拍打着张翔身上的灰土,边说道:“以后晚上不准跨出这门半步。〞
自此以后,一吃过晚饭,母亲就坐在堂屋,做着缝补的手工活,身边放着牛鞭,即使同学及玩伴们来到张翔的家门口玩耍,母亲也不许他们跨出门槛半步。张翔因此错过了那个时代,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几乎都经历的“偷”生产队瓜果的非凡经历。
晚上, 在鸽子笼般大小的厢屋里,闲着无聊,张翔便凑近煤油灯,拿出上课的书本来回的翻,反复的看,渐渐的忘记了出去玩的念想。弟弟做完了作业,坐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学的一般女孩才学的打毛衣手艺,像模像样的给自己的破毛衣打补丁。
玩伴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嬉笑声透过窗户闯了进来。张翔和弟弟忌惮母亲的鞭子,不敢出门,便分别坐在床的两头,比赛唱歌。你一首《东方红》、我一首《映山红》,从《贊歌》唱到《我爱北京天安门》........
屋外的玩伴们被稚嫩的歌声深深吸引,也跟着合唱了起来,宏亮的歌声,惊得树上栖息的鸟儿“扑棱棱”地飞走了。唱累了、困了,张翔不知不觉的进入了梦乡。梦中,张翔钓了满满一大盆泥鳅。
在母亲的管束下,张翔渐渐的养成了喜欢读书的习惯,考试成绩几乎全是母亲喜欢的“一碗面二个蛋。〞但是母亲的管束,挡不住张翔挣钱买书包的梦想。梅雨季节,雨水填满了洼凼。星期天,张翔就拿着脸盆和弟弟去寻找一些不大的水洼,用泥巴将水道堵死,然后将水洼里的水舀干,弟弟舍不得弄脏衣服,赤裸着身子在泥淖中抓鱼捧泥鳅、扭黄鳝、捡虾米,拾螺蛳,娴熟的像个水猴子。
母亲也总是借口小鱼没人买,将张翔和弟弟抓来的鱼,每每分出一小半来,端上了自家的饭桌。
麦子熟了,稻子黄了。春夏两季,特别是暑假,张翔每天不是在水沟里就是在去河湾的路上,几个月下来,张翔和弟弟将村子周围小沟渠里的鱼虾全部变成了钢镚。也许是腥荤营养丰富的缘故吧,张翔和弟弟春节才做的新衣服都短了一截,张翔数了数枕头底下的票子,已经足够买书包了,张翔高兴的和弟弟合唱起了《翻身农奴把歌唱》。
开学那天,张翔将买书包的钱装进贴身口袋里,一蹦一跳的跑到母亲面前要学费。正在编箩筐的母亲,看了看张翔,低下头,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先用你的钱垫付下。”
张翔破防了,委屈的杵在原地。正准备出门挑水的父亲见了,停下了脚步,大声呵道:“你买书包就别上学了,来家带妹妹吧!”
张翔的泪水象漏了的水瓢“叭叭〞往下滴。
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走过来一边替张翔擦拭眼泪,一边亲昵的安慰道:“好孩子听话,等年底分红,一定给你买书包……”
门外传来同学呼唤张翔去上学的声音,张翔连忙抹干眼泪,瞟了一眼呆立在一边的弟弟。弟弟心神领会,跟着哥哥出了门。
皑皑的白雪将大地粉饰的像个年初一的少女,浑身上下都是新的。腊月十八,在商店门口,母亲问张翔是要书包还是要棉袄?一阵寒风吹来,张翔用手拉了拉只到肚脐的破棉袄,沉默了好一会,才不好意思的说道:“要棉袄。〞
见张翔真懂事了,母亲会心的笑了,鼓励张翔开春后多抓些鱼虾,多卖些钱,争取给他和弟弟一人买一个黄书包
母亲的话鼓舞着张翔和弟弟。为了多挣些钱,张翔跟着堂哥后面,偷偷学会了钓黄鳝、网河虾的手艺。春夏两季,家里的饭桌上几乎就没断过腥,张翔枕头下的钱也一天天变厚。刚立秋,张翔和弟弟就默默的数着日子,期待着开学的那天,去买黄书包了。
处暑那天,弟弟感觉浑身发冷,盖了两床被子还是冷的发抖,母亲一摸弟弟的额头,烫得怕人。赶忙请来了赤脚医生,赤脚医生说没有药,快去公社医院吧。父亲一听,背起软绵绵的弟弟就走,对紧跟在后面的母亲说道:“多带点钱。”
母亲掏出手绢,急急的打开,回头看向了张翔。张翔迅速跑回屋,掏出所有的钱,塞到母亲的手里。
掌灯时分,父亲气喘吁吁的背着已经退烧的弟弟回来了,母亲不好意思地将剩下的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还给了张翔,安慰道:“等家有钱了,就还你。”
张翔没有说话,转手将钱塞到了还萎靡着的弟弟手里。
张翔年年都挣够了买黄书包的钱,可年年都被母亲以种种借口也可能是真有急用钱的地方而挪用,一直到小学毕业,张翔也没背上心仪的黄书包。上初中那年,母亲见张翔的书包实在承受不了初中书本的重量,便用衣襟兜着几个鸡蛋和一箩筐的好话,将张翔堂哥背了5年,业已下岗的蓝布书包,挎在了张翔的肩上。
后来,在家里顿顿都能吃得象过年一样丰盛的时候,张翔和母亲笑谈起买黄书包的往事时,母亲告诉张翔:“我就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美好的东西,必须经过千难万难的奋斗,才能达到。”
雨后的太阳,格外的明亮。张翔初中毕业那年,恰逢高考制度改革,母亲给他培养的爱学习的习惯,终于派上了用场。张翔不仅考上了中专,同时也被省城最好的高中录取了,消息像风一样迅速吹遍了村子。那晚,村里出奇的宁静,连蛐蛐的叫声听起来都响亮了许多。父亲认为张家祖坟冒了烟,虔诚地带着张翔去祖坟磕了三个响头。
为了能让张翔有个更好的前程,极少走亲戚的父亲,接连几天求爹爹拜奶奶的跑了好几家,仍然解决不了张翔上高中的食宿问题。父亲愁得“吱吱”的吸着旱烟,母亲急得伸手打掉了父亲的烟袋:“你到是拿个主意啊!”
听着父母的争吵,望着一贫如洗的家,张翔一咬牙,将高中录取通知书塞进了熊熊燃烧的锅灶。
母亲望着已经和父亲差不多高的张翔,心如刀绞。狠狠心,借着雨天不上工,深一脚浅一脚的出了门,将黄书包请回了家。
弟弟一见黄书包,眼睛放光。张翔读出了弟弟的喜欢,将黄书包递了过去,弟弟双手接住,如获至宝,小声道:“借我背几天。”
榆树叶黄了,桂花树打出了米粒样的花蕾,张翔该上学去了。临走的那天晚上,弟弟将装得鼓鼓囊囊的黄书包还给了张翔:“哥,你试试看可行?”
原来心细如发的弟弟,怕哥冬天冷,悄悄的买了几副纱手套,用不太熟练的四平针法给张翔短了的纱裤接了一大拃。张翔看着纱裤,眼睛象飞进了蛾子,他借试穿纱裤,连忙背过身去。
第二天,鸡叫头遍,全家人都起来了,忙着为张翔送行。张翔乘乱,悄悄的将黄书包塞进了还留着自己和弟弟体温的被窝里。
三年后,张翔成功上岸,成为了省城一家名企的职员。入职前需要接受一周的军训。当张翔打开配发的一大包军训的装备时,首先印入眼帘的居然是深埋心底的黄书包。望着突然降临的黄书包,张翔心潮澎湃。他捧起书包,里里外外的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一个星期后,张翔上小学四年级的妹妹换上了崭新的黄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