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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雨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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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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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徽竹+金雨桐

“咳…咳…咳……你做梦!”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刘家的院子里猛然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怒吼。

院内一位年近古稀、衣着朴素的老人满头白发,刚刚那句饱含怒气的话语正是出自他口,但是这句话似乎已经用尽了他的力气,几乎是刚说完,他就已经被气得浑身站不住脚了,满面怒容,止不住地狠狠咳嗽了起来,而身边妻子吓得一句话说不出口,见此赶紧搀扶着他坐在木椅上,另一只手止不住地推搡女儿,小声着急道:“珠儿,快跟你爸认错!快!”

“珠儿”却昂起了头决不服输,她瞪着一双圆目盯着父亲,看似坚决不肯退让一步,但其实她的内心已经开始忍不住颤巍巍地动摇了,她出来打拼这么多年,再苦再累她也没有流过一丝眼泪,但从父亲的这句话开始,她的心里已经放声大哭,流干过很多次眼泪了……

父亲总是埋头苦干,挥汗如雨,沉默寡言。刘步珠却不一样,她自幼生活在徽州水乡边,见惯了周边大大小小徽商们南来北往、四处奔波的模样,天性活泼,心思格外灵动活泛,总是能冒出许多令邻里乡亲不断讶异的新主意、新想法。小时候父亲总是在自己的竹编工具间里忙上忙下,母亲吴珠见不忍她一个小小人孤零零呆在家,便领她上集市里去见见世面,她叮嘱好小刘步珠后自己就单独走到一边开始卖自家竹编,然纵使每一件竹编作品都很出色,生意却并不见好,原是因为乡里人做生意大多木讷羞于开口,除非有意购买者特别走到身边,否则都是难开尊口的,所以一直卖到中午,生意都不大好,吴珠见内心很发愁。她抚摸着丈夫耗费大量心血精力制成的上好竹制品,忍不住默默垂头叹气,但也毫无办法,只能打定了主意先回家,刚要呼唤一直蹲在隔壁摊位前的女儿准备收摊回家,却见小刘步珠举起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卡纸,一股脑放在自家摊位前,母亲还来不及训斥就见客人已经上了门,没想到不一会儿所有的竹制品就已经一扫而空了,乐得小刘步珠哈哈大笑,而母亲则是大为吃惊,仔细一看,发现那卡纸不过只是旁边摊位剩下来的一些废弃品所做,而卡纸上所写的才是要紧的,正是平时那些徽商们口中念念有词用来招呼吸引顾客的话语,却被女儿巧妙地做成了买卖的广告。

她们的好生意叫身边邻里乡亲都忍不住称赞其珠儿的聪颖机灵,做母亲的却暗暗心惊,一路上她心思不定,还是没忍住开口询问女儿:“珠儿啊,你莫怪娘,娘有一事要问你啊。”小刘步珠大大方方地脆生生应答着:“没问题,娘尽管问,我一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娘。”话音未落,吴珠见差点落下泪来,但还是开了口:“平日里我总是按你父亲所说,带着你快速穿过那些贩子们,从不曾让你多停留过一刻,可你却是在什么时候学会这些贩子的门道呢?”这并非怪她多想,固然她对女儿的新主意带来的收益很满意,可是她也不由自主地担心着女儿的未来,作为母亲来说,大概是骨肉相连带来的一种心有灵犀吧,她最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不同于她与丈夫对这片土地的死心塌地,自己的女儿身上似乎总存在着一种不安分的分子,尤其是那些过早出现在女儿身上的灵光乍现,好像都代表了新思想,而新思想好像又都来自于新事物,母亲的心一紧,“新”这个词对她和丈夫来说从来都是模糊不清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种要离得远远的危险,而这远不应该也绝不能在珠儿的身上出现。要是被丈夫知道了又该怎么想……握着女儿的手紧了又一紧。

年幼的小刘步珠却没有多想,只是天真地甜甜笑道:“娘不知道我记性好着呢,老师都说我以后一定能成材的,我到时候再帮爹娘干更多活好不好?”母亲虚虚应着却一路都没再多言,只是进门前叮嘱女儿切不可在父亲刘德柱前再提起此事,自己悄悄将赚到的比平时多一倍的钱藏起了部分,于是乖巧的女儿绝口不提,丈夫也一直对此毫不知情。但自此之后,吴珠见再也没有带女儿上集市卖过自家东西,见到那些徽商也是立刻加快脚步带着女儿直直避开。

这件事给小小的刘步珠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与其他孩子快乐享受的童年不同,她很早就知晓家中贫穷的事实,但是她一直想不明白对比那些奸滑耍诈之人,自己爹娘从来都是勤勤恳恳、善良可亲的,同时自家的竹编工艺也是极为出色的,可是身边的一家家都慢慢富起来了,可为何自家却是一直在走下坡路……在见到爹娘甚至一个人干两份活、忙碌辛苦的身影,她就更加坚定了要发愤图强改变这一切的心思,但这经过此事忍不住让她开始变得沉默,小小的她开始慢慢地意识到自己尝试改变的措施。从那之后,她很少再轻易当着父母面去发表自己一些新颖别致的想法观点,她用眼睛注视着父亲的汗珠与坚持一切手工的倔强,用笑容面对着母亲总是顺从父亲的优柔寡断,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随着刘步珠逐渐长到18岁,她足够美丽,足够聪明,她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口无遮拦”的女孩,她变得更加沉稳,更加心思细腻,连母亲吴珠见也常叹自己再也看不透她,她学会了当着父母面做乖乖的当地买卖,背地里她却已经开始瞒着父母跑到市场里自己一手和徽商们做起了竹编交易,她能言善道、善用巧思,在当时别人拙劣的作品只能卖几分钱的情况下,她却能凭借自己的聪明才能把父亲做的精美的竹编工艺品发挥到最大价值。可逐渐地,她很快发现,自家的竹编已经不再受欢迎了,甚至连卖东西的宽阔场地也没了,因为不知从何时起,人工竟然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那个发出轰隆隆巨响、占据了巨大空间被唤作“机器”的黑色大家伙,居然开始变成了所谓的生产本钱,那些工人们将其视若珍宝,绝不允许任何如她一般大的孩子再跑去周边做生意了。

如她般七窍玲珑心之人,当然不可能没发现身边人也全变了,尤其是身为女生她敏感地察觉到身边同学变得个顶个时髦新潮,要说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但她心思总归是单纯的,说是羡慕便是羡慕,绝没有嫉妒和恨的,上次她亲眼瞧见的女同学手里拿着一个新颖高级的文具盒,这是她第一次打开新世界的大门。那,居然有着上下两层的文具盒挂着一个小小的锁,而这么小的锁的开关做得居然如此精巧,她平日里是最不爱凑热闹的,在当时也禁不住这魔力般的吸引,随着一群人一起凑着看这个小小的、不堪一握的、神秘的东西在不停地一开一合,她看着,看着,最后当真是连梦里都在想着多要看几眼。当她醒来,恍惚中她伸出手来,却只摸到了眼角一串已干的泪痕……

不同于身边出现越来越多的高级洋货,她只有用了很久的一个扁扁的竹制长方块作笔盒,那是父亲在知道她考上大学后连夜给她用竹条编的,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当时一夜睡醒后,在迷蒙之中接过父亲编的竹制笔盒时,却意外窥见父亲手上通红的厚茧,因此她绝不能不说自己不感激着甚至是感恩着父亲,父亲固然严厉古板,惹她害怕,可是她真的从未恨过父亲,但当她一方面看着别人手上机械化的新玩意,她一方面又不得不对自己坦诚相待;自己是想要的。她捏紧了自己的竹编笔盒: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父亲,为了母亲,为了让这个家更好。

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深知父亲有多讨厌那些所谓出自工厂的“洋货”,不仅她的身上是没有任何机械化东西的,而且家里面也丝毫没有任何机械制品,父亲作为村里面鼎鼎有名的竹编手艺人,家里面的一货一物无不出自父亲精巧灵活的双手,从她出生起竹子身上独特的清香好像就一直伴随着她,村里面经常有人来她们家拜托父亲帮忙用竹子编织东西的,没有一个在结束后不跟她赞美过父亲的手艺的,而父亲也总是一口答应,汗津津的脸上写满了骄傲。

刘步珠清晰地记得,小时自己最喜欢陪父亲去宗祠祭拜,因为父亲会用热热的粗糙的手抓住她肉嘟嘟的指头,带着她一个个识过那一樽樽曾经鲜活的灵魂,与其他家祭拜方式不同的是,父亲曾给每一个先辈都亲手编制过一件件竹编作品。有的是酒壶,有的是仙鹤,有的又是一块竹元宝,幼时的她总是东瞧瞧、西看看这些活灵活现的竹编作品,还记得她曾经问过父亲一个问题:“这些到底代表了什么呀?”刘德柱细细地跟她解释:“这位先祖父最喜欢喝酒,这位呢,离世时被后人传说是驾鹤先去了,而这位,则是我的母亲……”她不是很懂这略带哀伤的语调,但是从那一刻起她眼里的竹编好像就不是竹编了,透过这些仿佛是一个个人的灵魂在与父亲互相对话,父亲跟她说过每一棵竹子是有生命的,而竹编就是把竹子的生命升华到最大化。他对自己的每一个作品都有着极深的感情,每一棵竹子好像到了他手上,就变成了一条条鲜活生动的生命。她以前一直盲目以为父亲不许家里提到徽商是因为不喜,可父亲却亲口告诉她:“我的母亲也是一名徽商,这块竹元宝就代表了她的一生......”父亲不曾见过那些走南闯北的徽商贩子,却不止一次温和地告诉她,这些祖祖辈辈的徽商精神值得钦佩,他也不止一次抚摸着自己的竹编作品忍不住喃喃道:“这可是徽竹啊......”

刘德柱只有她这一个孩子,记忆里的父亲很少喝酒,即使是别人强请,他也最多只是浅酌一口,他曾解释道这会让竹子沾染上酒气的,但在最近工厂不断“进军”村落的攻袭下却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父亲悄悄附在女儿的耳边对她说,自己未来的这个竹编手艺将必须由她继承下去。他紧紧地抓着女儿的手喃喃道:“一定要传下去!徽州竹编!这可是徽竹啊......”随着越来越多的工厂诞生,来他们家欣赏父亲竹编作品的村民越来越少,哪怕父亲几乎很少收过他们的钱,他们却再也不曾停留脚步,而是一股脑地投进了工厂里,再也没人有心去细赏徽州竹编。每每有人路过家门口,父亲总是满怀希望地抬起了头又落下了眸,他眼中的光越来越暗淡。

不过,工厂里的员工倒是越来越多,身边的人是眼睁睁地越来越富裕,母亲吴珠见平日里没什么主见,倒是最爱跟村里面的人唠点家常附和几声的,可是她逐渐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可说了,因为慢慢地,再迟钝的人也发现了,好像除了自家,其他家已经笼络成了一股向着金钱不断前进的力量,他们对自家是避之犹不及,而自家本就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现在就越发捉襟见肘。

可是没人敢劝父亲。父亲常常盯着自己亲手编制的竹编作品发呆,他把它们单独放在桌子上,每日默默地看着它们,手上编竹的动作自始至终也不停,于是桌面上越来越多,最后连整张桌子都堆得满满当当。某天,邻家孩童调皮不止,偷偷跑进家中瞧见了这些新鲜玩意,竟一股脑把那些竹编扯坏掉落一地,等父亲回来已无力回天,母亲紧张得嘴唇发抖,她以为父亲要怒火冲天大喊大叫,但不料父亲最终只是大叹三声:“留不住啊!留不住啊!留不住啊!”在说完这句话后他的脸色一下子灰白了起来,对那些进驻村里面的工厂的言语攻击也是越来越激烈,但是工厂却冷冰冰的丝毫不曾动摇过地位,甚至越开越大,越开越多……

慢慢地,刘德柱的头发不知何时也花白了起来,他逐渐开始变得沉默,每天唯一坚持做的一件事就是教自己的女儿竹编,这位父亲很有耐心和毅力,从早到晚,他一点点一点点拆开了细细地教她,他好像认命了,又好像没那么简单,他把自己半辈子的一腔心血又全部付诸于唯一的女儿刘步珠身上。

而早就对父亲的一些竹编手艺耳熟目睹的刘步珠本就天资聪颖,很快就对一些基础的竹编工艺掌握了七七八八,而她又是异常懂事的,她深知家中糟糕的情况却从未对父母吐露过半点自己的心思,也不曾对他们有过任何要求,她知道,只有把这个工艺学出头,才能……所以她总是刻苦地没日没夜学竹编工艺,学到从最开始手上的鲜血淋漓,到满手红泡,最后到磨出和父亲一样的厚厚的老茧,她手上的竹编终于开始绽放灵魂。

那天,刘步珠见到了父亲很久以来的第一个笑容,父亲亲口对她说:“你已经学成了!你将会把我的竹编工艺传给你的孩子,你一定会有所作为的!”父亲眼里像燃起了熊熊火焰般炽热地看着他亲爱的女儿。

父亲心里一定已经浮现出未来他们父女二人竹编技艺大放异彩的模样了,而她一愣,竟忽然低头错开了对视。

的确,她很快就有所作为。刘步珠转头借了钱开了一家更大更好的竹编工厂,再也没回过家,也从此再没为钱发过愁。

刘步珠还是没有回家,但是她托人给家里办了一张银行卡,每个月都给家里准时打钱,是母亲见到后面一连串的零都惊到开不了口的数目,可是就算家里面再穷再破,父亲也坚决不许母亲去取出动用过一次,她没有回过家,可是从村里人的口中和母亲的有意打听下,得知了女儿的竹编手艺得到了越来越多的称赞,工厂越开越大,钱越赚越多,甚至还登上了国际舞台,这些都从母亲的有意透露中流向了父亲。尤其是做母亲的吴珠见总是有意地想缓和父女二人的关系,在每年年夜饭的饭桌上她总是不断唠叨着:“哎呀,还差人呢,再怎么说,孩子也要回来吃顿饭的呀!这......”,而刘德柱每次都不等她话说完就已经冷哼一声,把筷子摔下就走了。

可今年,父亲和母亲共同在村里的电视上看见了女儿,这回还真不是母亲有意为之,她本来正陪着丈夫刘德柱在集市上找空地卖竹编,现在他年纪大了,走起路来也开始一仰一顿,却愣是不松口现在要坚持自己亲做亲卖,一抬头不经意间却瞥见——电视上主持人正在大声介绍起新徽派竹编手艺传承人,母亲一愣神,这不正是自己朝思夜想的女儿珠儿吗,母亲心都发烫了起来,她看着自己的女儿穿戴不俗,站在一间大得出奇的工厂里向周边一群黄头发白头发的说着洋文的人不停展示着机器制作的竹编工艺品,而她自己的口中竟也是一口流利的洋话,这看似一派和谐、欢天喜地的画面,惹来身旁邻里乡亲不少艳羡,纷纷恭喜起他们家女儿的大有所为。

可作为母亲,吴珠见虽然是妇人之辈,却有着能一眼洞穿女儿藏在脸上笑容背后不安的本事,母亲的心忽地又冷了下来。许久后,她知道丈夫也明了,因为她听见丈夫咬紧了牙关对她说:“让珠儿回来,我有话对她说!”

今夜注定不凡。

女儿终于要回来了,吴珠见急得到处打扫张罗,但因为不被丈夫允许使用女儿的接济,家里面穷得几乎没有什么能招待久而未归的女儿,她偷偷瞒着丈夫找人借了点钱,买了不少女儿爱吃的甜食悄悄藏在了房间,慌里慌张地躲进躲出,努力显得不那么咋咋呼呼,却还是忍不住心里一跳一跳的。

而丈夫刘德柱从一开始就显得格外沉默寡言,他本就话不多现在就更沉默了,一心用粗糙的双手摩挲着自己手作的竹编艺品,沉默好像成为了今晚的基调。就在这时,刘步珠踏着看似坚定的步伐打断了寂寞的尾音,而事实上此行,其实她的真实内心比她所表现出来的还要忐忑万分。

的确,离开了父亲后,她靠着出色的竹编手艺很快就征服了那些外界的声音,通过从小亲眼目睹的徽派商业运作方式,她自顾自地放弃了父亲一昧坚持纯人工的传统,反而一心认定:只有通过创新商业化的手段,才能将父亲所在意的竹编永久传承发展下去。于是刘步珠先是买了第一台机器,她最初的想法仅仅是因为见惯父亲和自己亲手体验过人力制作的竹编作品其中的不易艰辛难得,所以发誓一定要通过机器把父亲的竹编工艺不断扩大下去,她亲自调配机器的配比,让竹编不仅酷似人工,还省心省力又省事,可随着机器竹制品的供不应求,她的生意越做越大,机器越来越多,最后不止怎的就变成了父亲痛恶深绝的工厂,但是利益的水涨船高让她不以为然,她自学英文,跟洋人做起了生意,以为会越做越大,但是很快她就意识到了并非如此简单的弊害性,越来越多人的眼睛长在她后面,手又做在她前面,模仿抄袭如出一辙,她曾引以为豪的竹编工艺品的特殊性已不复存在,尽管这次与洋人合作看上去还算顺利,可是她已经听见了洋人不喜这种已经烂大街的款式样式,十分有意撤销此次合作的风声。她一心追求商业成功,但是她发现对她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工厂代理却在暗地里私拿回扣、许多曾经得意不已的工艺品设计反而变成其他人的热销款、许多过去愿意永远跟随她和留在她工厂的人数越来越少,一切好像都莫名变质了。

尽管她努力憋住心里即将蔓延的恐慌感,尝试再次捡起曾经的竹编手艺,打算开始亲力亲为,可是她慢慢发现问题越出越多,工厂里需要处处维修的机器,单一且无法更新的竹编工艺品,不可控的人为因素,都在缓缓失衡......工厂里的机器订单越来越少,而她此时早已无力回天。

因此,这桩看上去鼎鼎大名的工厂,实际上作为主权者的她已经知道了最终的命运,不过是一幅即将摇摇欲坠的空囊罢了。这也是在听见母亲招呼她回去后,她最终考虑再三还是同意的原因,她知道自己欠父亲一个道歉,但同时她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一次,哪怕最后一次。

回到刚开始僵持的阶段,刘步珠听见自己对父亲倔强地说不出道歉,却对自己的新商业计划侃侃而谈,她希望得到父亲的支持,却惹来了父亲的怒吼声,父女二人相对沉默了下来。

母亲吓得慌里慌张却又不敢擅作主张,她知道两个人都是倔脾气都认定了谁先开口好像就先输了,只能两边不断劝和。而事实上珠儿深知自己从小耐性就比不得父亲,一直以来,在父亲面前,自己一定会是先开口的那位,可这一回,父亲却出乎她的意料,他明明怒容未消却先开了口:“珠儿,你既已是新徽派竹编手艺传承人,也自诩是一位商界大拿了。你自幼就生长在徽州,跟着我学竹编也几年有余,也曾与我共同见过那些祖祖辈辈,你一直跟在我后面问了我许多许多,可我竟忘了自己还不曾问过你,什么是徽州竹编?什么又是我们祖祖代代传承的徽商精神?”只此一句,新徽派竹编手艺传承人、所谓的商界大拿——刘步珠已是泪如雨下,她深深地低头跪在地上,终于说出了藏在她心中日日夜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的三个字:“对不起……”

后来在家里的这段日子,她很少再见到父亲,却见到了很多父亲新的作品。经过窗边,她看见了竹编出的一篮、一盆、一盘、一盒,它们是工厂里如今最不屑做的类型,因为过于简单且现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再用了,而这看似最常见最实用不过的器具,却因为父亲手下非凡的竹编工艺,而绽放出了独有的灵魂。此时恰有一阵风,这每一帧细如发丝、软似丝绵的篾条,像极了一个个鲜活生动的生命在她面前触目惊心地随风摇曳,她惊心动魄地凝视着,她自己如今已是开过工厂的人,也能说是用过了许多先进机器,可能让这种心与心之间直接进行交流的工艺,她深知,是机器永远不能带来和做到的。

她轻轻地抚过去,竹片前刻下的痕迹历历在目,眼前仿佛出现了父亲专注虔诚的模样,“每一棵竹子是有生命的,而竹编就是把竹子的生命升华到最大化。”这一刻,她心里的答案仿佛呼之欲出。

“哎哟,这才待多久啊,女儿又走了。”吴珠见不断叨念着,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不舍之意,可刘德柱知道妻子虽然没有明说,却是很有几分怪罪之意的,明明身为父女,结果两个人在家里却好似井水不犯河水,尤其是他明显有意避开女儿,总是躲在小小的工具间里不出面,女儿离家都不曾去送过一次,他没说话,但是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他是由内而外的激动和高兴。

身为父亲,他不曾多言,一直以来,连妻子都以为他是在对女儿学会他的技艺后转身离开这事耿耿于怀,而事实上他却从来不曾怪罪,相反,他知道妻子和女儿跟在他身后是吃了不少苦的,他更知道女儿之所以那么做的原因,他深深地心疼和理解女儿。

他并非是痛恨工厂使他穷困潦倒,他只是想在如今越来越浮躁繁华的大千世界里,独守一份属于传统竹编工艺的纯粹与自然;他绝不是那种完全不通情达理的人,因为他爱极了自己的女儿,所以绝不会不理解她;他从不是那种完全固执己见的人,他也在慢慢意识到当今时代并非一成不变,而如果他想要坚持和保留老祖宗世世代代传下来的东西,女儿强调数遍的“改变”二字历历在目。这一次,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他愿意做祖辈里第一个“新”的人,去亲自了解做出改变。这些天来,他在工具间里其实不仅是在钻研新的竹编技艺,同时还在为女儿准备一份礼物,而这份礼物自女儿第一次离开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经早早开始筹备了,在女儿临行的前一天夜里,他自以为女儿已经熟睡便轻轻起身,准备将亲自整理出的一本厚厚的自己毕生对竹编技艺总结之精华悄悄放进女儿的行李里,可他刚出门,便撞见了早早坐在宗祠下等候他的女儿,两两相望,不知是何种默契,但是冥冥之中他们都知道对方一定会来,却又相对无言。

刘德柱看着他疼爱了一辈子的女儿刘步珠,刘步珠看着她心疼了一辈子的父亲刘德柱,两代人,两种不同的观念,在此时此刻却好像得到了融合,这一回女儿先开了口:“谢谢您,爸!我知道您问题的答案了,我想跟您合作,用实际行动告诉您。徽州竹编不仅需要传承,还需要创新,我想要和您把它永远发展下去!留不住,却也留得住!”她颤颤悠悠地伸出了手,她以为父亲会沉默不语,却在话音刚落地就得到了父亲粗糙有力的掌心的回应。

转过身去,面对刘家宗祠的祖祖辈辈,“这,可是徽州竹编啊……”父亲忍不住老泪纵横……

后来,一部《徽竹》的作品享誉海内外,其中徽州竹编最引人瞩目,它既结合了古老传统的竹编韵味,又饱含了现代审美的艺术化,广受好评。但由于是自愿匿名捐赠的作品,神秘的作者一直饱受各界猜议,有人猜测这一定是一位杰出的传统工匠者的毕生精华凝炼而成,也有人议论这一定是一位现代艺术家亲手打造而成,而更有嗅到风声的知情者表示这是两位代表徽风皖韵的竹编手艺者共同创作……

这个秘密,也许以后不再是秘密,但是它将为刘家大院里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传颂记忆。

       作者:金雨桐

就读学校:滁州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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